全身湿淋淋的,我站在书房,和纪允并排站着,看着书桌前的父亲大发脾气。

他一个砚台摔过来,砸在我的膝盖上,我默默低着头,看着我的衣裤滴滴答答的往地板上滴着水,被砸的膝盖顷刻就见了血,可我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觉得。

“你给我滚北京去,给我惹这么大麻烦,我们纪家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种流氓!你给我滚!滚!”

爸爸转头又踹了纪允一脚,同样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还有你!你也滚!管你去美国还是去死!没一个像样的!都给我滚!”

那之后,我被爸爸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这一个星期我每天都蒙着被子往死里睡。

每一个梦里都有越尹,她笑着,她跑着,她哭着,她走着……她笑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光,那么璀璨,她哭的时候,像一片海洋,就要把我淹没。

我觉得好累好累,真想就这么睡着,再也不用醒来。

一个星期后,我重新回到了学校。流言终于渐渐止息,听说越尹转学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愿意告诉我。

五月底,我同意了爸爸送我去北京的安排。得知我要走,一直不与我说话的纪允到我房里来了。

我当时正在收拾行李,他靠在我的书桌上。我本以为他会骂我或者打我。可他没有。

他看我看了许久,只对我说:“该的,这一切都是该的,纪时,你这辈子好好反省吧!”

我感觉他的话像一道枷锁,紧紧的把我锁住了。

临走那天,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拎着行李箱我没有打伞,我想带更多的东西离开,关于这座城市的,关于越尹的。

那些苦痛的青春,我全都一并带走,越尹,对不起,今生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谅我。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这么傻,这么傻的弄丢了你。

越尹

多年后,回想起那场惨痛的青春,心中仍是抽搐的疼。

当年的我太年轻,不是黑就是白,不懂任何一丝迂回,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做事,怎么痛快怎么来,伤人伤己,还偏偏觉得快意。当我疼的时候,我总要纪时比我更疼,千倍百倍的疼。我自私的利用了安慰我的纪允,他知道我一心喜欢纪时还配合着我。

我当年真傻啊,连所谓的报复都这么任性。我气着谁了吗?到头来最伤的还是自己。

越尹,为什么要那么犟呢?台阶来了不知道下,站那么高的结果是什么?摔得粉身碎骨。

疼么,越尹,疼么?

我蒙着被子哭到歇不住气,我真的好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呢?

这就是爱情吗?原来这样痛苦啊,如果我知道结果,我一定不会去尝试了。

整整半个多月,我醒了睡睡了醒,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排解我心里那些悲伤。那些悲伤就像隐匿在黑暗里的魔鬼,将我吞噬。看着桌上被我小心收纳的破碎玫瑰,我的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我意志消沉的时候,妈妈看着我不住长吁短叹。我知道爸妈都很生气,可她们都舍不得骂我。

我很久以后才回去上学,而我回去以后才知道,纪时走了。

听说他去了北京,真好啊,在把我打向地狱以后,华丽转身,去了北京前途似锦,就这么把对我的一切承诺都抹杀了。

原来,这就是男人所谓的爱情。

我忍不住大笑。

还一辈子呢,还结婚呢,全他妈骗我的!

越尹,全世界就你他妈是个傻逼!

你活该啊!

我对纪时满腔的爱就这么生生熬成了恨。

我好恨,真的好恨,恨到给我一把刀我能杀了他。可我没出息,我恨着我还想着他,想到睡不着觉。我有好多话想说,我后悔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纪时,为什么不要我了?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

你丢下的越尹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眼泪都快流光了,可你不会回来了。

纪时,你走了。

我以为,爱情的打击已经足够让我死去活来,却不想,更大的痛苦都悄悄的等着我。

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爸爸突然被调查,马上要召开的两会他要进部委,可这两会来没开,他就被抓走了。还没几天就说他被审到痛苦不迭,全全交代。

一向高高在上的爸爸沦为双规的嫌疑犯。我每天跟着妈妈到处跑,四处求人,卖尽了脸面,尝尽了冷暖。爸爸从前的幕僚在他倒霉后纷纷与我们划清了界限,这就是人性,从前门庭若市的家也冷清的像一座鬼宅。

什么叫上天无路,掘地无门,十七岁的我,总算是体会到了。

我以为,这是极限了吧?其实不是。

中国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真是。

面对命运,我真的已经无可奈何了。

当妈妈焦急的抱着电话使劲打的时候,我在厕所吐到翻天覆地。

不用检查,我已经能想象到底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身上。

坐在医院里,握着检验结果,妈妈终于忍无可忍的哭了。

她抱着我的脑袋使劲的捶,每一下都打得我耳膜梆梆的共振。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越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们越家的人怎么能这么对我?”

面对妈妈崩溃的质问,我无话可说。

我也想问问,老天,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

我不记得妈妈哭了多久,等她逐渐冷静的时候,她接过了检验结果。在医院冷清的长廊里,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轻声的说:“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想要,我就提前当外婆……”

“我不要。”我笃定的打断了她。我怔怔的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光影斑驳,将幻觉拉长,迷蒙之中,眼前的一条路到黑,分不清终点在哪里,就像人生。

睡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麻醉渐渐显出效果,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看着医生护士在我身边有条不紊的准备,耳边是嘈嘈切切的声音,机器机械的声音嗡一声开始作响,恍惚中我好像还听见了妈妈嘤嘤的低泣。

我心中觉得解脱。

结束了,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医生会把我和纪时最后的一丝牵连剪短。

也好。

我终于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这血肉模糊的青春,再见了。

纪时,再见了。

第二十三章【此章为倒V】...

越尹

陈圆圆这么多年总说我是MADEINCHINA的女人,一开始我还颇得意,我骨子里还是很爱国的,不想她后面加一句,因为我够山寨。

好吧,就算我山寨,我也是这个拥挤繁华而又健忘的城市最忠实的拥护者,像童话里那只等爱的小狐狸,守候着心里最后的净土。

这里是纪时生活的城市,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承认,我千辛万苦的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离他稍微近一点,哪怕,这近只是我心里臆想的距离。

这么多年,我时常会想起他,在每一次午夜梦回。

爱曾盲目,恨已模糊。

曾经撕心裂肺的痛已经结痂、脱落,痕迹浅浅的,好像一切都已经痊愈了。

直到遇到纪时之前,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就像陈圆圆对我说的那样,年少的情感只是宝贵的经验,在人格还没彻底形成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深刻?

我一直深深笃信这句话,所以这八年,再苦再难,我都熬过来了。

八年,事事稳妥,人情已惯。

没有纪时的越尹,不也活下来了吗?

回想当初,不禁感慨,失恋的感觉就像牙齿咬到舌头,疼,疼的撕心裂肺,舌头上肿起的血泡让人忍不住一个劲埋怨,每每照镜子都要瞧两眼诅咒两句,眼里一秒都容不下它。一段时间过后,血泡消失了,牙齿和舌头还是和当初一样,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疼都是自找的。

是,我都是自找的。

欠了陈圆圆的两万块钱,我知道我不说她要都不会要,姐妹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我的福气,但我不想欠这笔钱,这笔钱在我心里的意义是与众不同的,虽然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与众不同。

最近单位里忙了一些,我们上头的蓝莹主任这段时间在闹婚变,没空没日没夜加班,于是我们的工作量变得很大。

我一直觉得蓝莹在我的心中有着神圣不可侵的地位,最初来单位,资历长我的同事总爱拿她名字开玩笑,说她名字取对了,做人做事就像个“男人”。

工作久了以后,我才发现她对事情执着认真几乎可以说是刻板,我常常看到她加班到深更半夜,这样的她作为上司和女人,都是有魅力的,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很钦佩她。

也许正是她在工作上太过专注,她的家庭才会分崩离析,孩子得了败血症,老公出轨,这一切作为妻子的她最后才得知。听说最近她为了孩子已经跑的心力交瘁。那些一贯爱对她冷嘲热讽的同事们都纷纷唏嘘:“这世界上,没有不是的母亲,再怎么当妈的都是最爱孩子的。”

即使是拿事业当生命的蓝莹,也抛下了工作全心全意去救治孩子。

我突然就想到了尹萍。想起家变前,她对我千般百般的呵护。

也许大家说的对,没有母亲是不爱孩子的,即使是尹萍。

当年爸爸的案子轰动一时,作为党的干部,他成为众所矢之的目标。三千多万,这数目听起来都触目惊心。办这个案子的领导是直接从上头放下来的,爸爸的案子处理完了,就成为他反贪的政绩。

那时候我在家坐小月子,尹萍哪也不让我去,我知道她是在保护我。

也许是我对她太过信任,所以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背弃我,背弃我们支离破碎的家。

连续几日,我都听到她在阳台打着电话,妩媚挑/逗的声音听得我十足心惊,我一个人睡在黑暗空荡的房间里,感觉全世界都将抛弃我。这种感觉比灭顶之灾更让我害怕。

直到一天夜里,尹萍化了浓艳的妆容,穿着贴身的衣裙,高跟鞋走的哒哒响,她在镜前反复乔着衣裙。直到脸白如鬼的我出现在镜子里。

她吓了一跳,脸上有心虚的表情,她看了我一眼,皱眉说:“你在这干嘛?”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里面有近十万块钱,是我这几年的压岁钱,我都没有花。我递给她,几乎哀求的说:“别走,我有钱,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买。”

这几天她的不寻常我已经可以大概猜到,一个习惯了华服玉食的女人,又怎甘平淡?

也许是我说的太直白,一下子把尹萍激怒了,她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打我,我被打倒在地上,眼前全是星星。等我缓过神,我看到尹萍眼里有眼泪。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尹萍哭。

她拿着我的存折,几乎声嘶力竭的吼道:“越尹,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啊?在你们越家的人眼里,我就是这样是不是,越华年这样,你也这样,是不是?”

我虚弱的几乎不能动,看着她受伤的表情我几乎以为是我误解了她,可还没等我说话,她的声音已经陡然冷下去,她说:“越尹,没有足够的钱我一样会走,你知道的。”

那天过后,尹萍许久都没有和我说话,那晚她最终哪里都没有去,再后来,爸爸被枪决了。我们住的房子开的车用的钱全都被没收。

从天堂到地狱,也就一瞬间。从那以后,我生活最主要的主题成为怎么挣钱,我拼了命也要留住她。我不能失去尹萍,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说我贱也好,说我傻也罢,一个人孤独活着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又怎么能懂?

即使尹萍不再是从前的尹萍,即使她变得暴躁易怒刻薄至极,可她是我的妈妈,是我活着唯一的寄托。

感谢老天,留了最后一丝温暖给我。

连续几日加班,很累,下班的时候耳边都是同事们怨声载道的唠叨。也是,大家都是有家的人,谁乐意每天工作到十一二点?

摸着黑到车棚取我的车,这电动车是我生日时候陈圆圆送的,虽然在单位里显得有点寒酸,但好在实用,我每天骑着它倒也方便。

推着电动车从车棚出来,我看了一眼电池,剩的不多,大概只能骑一半,哎,昨天回太晚,尹萍睡着了忘了给我充电。人一忙碌起来总会忘七忘八。

我轻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走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我吓了一跳,大声斥道:“谁?!”

我眯着眼,看着那道黑影抛掉了一个火红的光点,我猜想着大概是烟头。那影子向我走近了一些,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我看清了来人。

是纪时。

方才的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忍的揪心。

他为什么还要来?不是说好了,从此两不相见?

纪时

越尹走后,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我茫然了许久。

她说,“纪时,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见,也两不相欠。过去现在,都一笔勾销了。”说的那样轻松,连表情都那么云淡风轻。

也许,她真的忘了吧。

我该庆幸不是吗?在我那样伤害她以后,她原谅了我。那段充满了伤痕的青春,终于可以画上完满的句号。我没有枷锁了,可以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开始新的感情。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心情那样沉重?我宁愿她恨我怨我甚至报复我,那么,至少,我在她心里还是有重量的。我渴望这重量,哪怕是一星半点,至少我还可以安慰自己,也许,还是有机会的。可她已经完全放下了。没有一丝阴霾。

床头柜上她留下的两万块钱是那样刺眼。她不屑与我纠缠,我知道以她的经济状况她是拿不出来的,这钱估摸着也是借的。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抓住了心脏。

她宁愿欠别人,也不愿与我纠缠,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陌生人。就像她对我说的那样。两不相欠,两不相见。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她手机的彩铃一遍一遍的播放。

那英的《放爱一条生路》:

放爱一条生路

不要频频回顾

别再做一味自私的企图

让我逃不出

放爱一条生路

别再执迷不悟

带走你的自由和我的祝福离开

离开,别再作茧自缚……

我知道这是她想对我说的话,可我放不下。我放下她,谁来放下我。这么多年,我骗自己,骗所有的人,我过的很好,我可以爱任何一个女人,可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晚上,黑夜和孤独向我揭示着我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我爱她,还爱着她。

我每天带着她留下来的两万块钱,感觉那钱上还有她留下的余温。我强迫自己过着以前的生活,工作,炒股,喝酒,泡吧。

可我越来越没有灵魂,我知道我的灵魂去了哪里,可我不敢去找她。

我得了很重的病,药在越尹那里。

清醒的时候,我怎么也不敢面对她。所以我拼命让自己喝醉,醉到有胆量去见她。

看着她瘦瘦的身子推动着体积庞大的电动车,我真想有把刀把自己解决了。

这就是从前高高在上的女王越尹,是我,是我把她变得这样低微。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想弥补这一切,想让她回到我身边,付出一切我都愿意。

可我知道,她不会再给我这样的机会。

她冷清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又来了?”带着微微的不耐,我感觉心里的那只手更用力了。

我沉默着,半晌笑出声,舔着脸说:“你说我为什么来?你说你怎么回儿啊?睡完了留两万块钱算什么啊?你以为你嫖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