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夏锦年刚才是惊艳的话,现在就是惊奇了。眼前这景象简直千年都难得一见,尽管除了墨凤之外,其他的鸟儿都被黑暗衬得毛色无光,有些离得较远的甚至直接隐没在浓浓的夜色里,但这气势还是无与伦比的恢弘壮观。

一个小时后,群鸟散尽,火堆重新燃了起来,一只肚子里填满了松仁的兔子在火舌的舔舐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夏锦年掰了半个已经煨熟的山药给墨凤,眼睛却眨也不眨地一直盯着那匍匐在阵法之外的豹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它那因饥饿而显出贪婪的目光。

“这只豹子是不是想吃肉?”

“一儿会分半只兔子给它好了。”墨凤往火堆里添着枯枝,“冬天不容易猎食,它这几天大概运气不好没找到吃的,饿极了。要不然刚才你身边有火,它应该没那么大胆攻击你。”

说不怕是假的,夏锦年此刻回想起来还有点余惊未消:“明明知道你布的阵法应该有用,但我刚才还是有点被吓到。”

墨凤笑起来:“就是知道你会怕,所以我感应到阵法被触动就立刻回来了。”

以凤凰的原身……

夏锦年偷眼瞅瞅他,再回想一下刚才那众星捧月的情景,低下头去哧哧地笑起来。

都很好看,但是完全不像!

墨凤当然能猜到她在笑什么,要搁了以前早就臭屁嚣张地自夸起来,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有点小窘。好在火光跳跃,照不清他脸上的微红,他缓了一缓就恢复了常态,从火堆上取下烤好的兔子,撕了条兔腿给她,而兔头就直接抛给了那只豹子。

豹子双眼放光,迅捷地猛扑了上去,搂住兔头就啃起来。

夏锦年撕着兔肉慢慢吃,结果被墨凤接下来的话惊到。

他说:“你明天可以用豹子代步。”

夏锦年手里的兔肉差点掉到地上,呆呆地说:“啊?”

次日清晨,夏锦年抱着唯一需要她拎的水壶,用一种十分怀疑的目光打量趴在她脚下的豹子。

墨凤过来牵起她的手:“骑上去试下,不用怕。”

他当然不怕了,豹子看到他惊恐才对,可是对夏锦年来说这是一头活生生的豹子啊,不是花斑猫!

她往后退了一步,打着哈哈道:“我觉得还是我自己走路比较快一点。”

墨凤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没有勉强她,牵着她的手就走。反正他本来就不想赶快,要不在这种荒无人迹的地方,他早就可以带着她直飞溶洞了,哪里需要走路这么麻烦?眼下留着那豹子替她代步,也不过是不想她走得太辛苦而已。

他们在前面走,那豹子在后面跟着,用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夏锦年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好几次,见那只豹子现在真的温顺如家猫,心里又有点跃跃欲试起来。

乘豹山林间哎!

一般人都没有这个机会的。

墨凤好笑地停下了脚步,松了手道:“要想试就去吧。”

夏锦年看着他那从容自信的笑,心里的胆怯忽然无影无踪,点了点头就向那豹子走了过去。

尽管豹子的行走步伐轻悄而又矫捷,颠簸幅度很小,但起初不习惯,夏锦年还是坐着坐着就要往下滑,后来有了经验就渐渐地越坐越稳,甚至可以悠悠闲闲地捧着那考古笔记翻看两眼。

今天出了点意外。

小李扭伤了脚,加上他和江然挑的这条路太难走了,我们的前进速度很慢,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能找到附近有水源的宿营地点。

没有水,就没办法帮小李热敷脚伤,幸好跌打药酒我们还是随身带的。可是他伤得似乎很严重,脚踝都肿成了馒头,一碰就龇牙咧嘴地喊疼,我们只好考虑明天找个固定的宿营点住上几天,等他的伤势好点再考虑下山还是继续勘察。

夏锦年读完这段记录后心情有些怅然,四人考古队里幸存下来的那个人就姓李,李剑飞。他大概就是因为扭伤了脚才留守在外面,没有跟进那个溶洞里去,保住了性命。

旁边墨凤似有所觉,目光转过来瞥了她一眼:“在想什么?”

夏锦年心有所感:“有些小意外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墨凤扬了眉,一脸的问号。

夏锦年把考古笔记递给他:“就事论事而已。”

墨凤听她说起过李剑飞,所以看完笔记也就懂了,隐在长睫后面的目光,深邃地微闪了一下。

由于豹子是跟着墨凤缓步而行,没有奔跑,因此他们在山林间的行进速度也没有加快,一路看着令人心旷神怡的山光水色悠悠然晃过去,连走了四五天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好在夏锦年心里有种近乡情怯似的彷徨,不着急,就没有急着询问过墨凤还要走多久。直到这天夜里宿营时,他忽然开口:“溶洞离这里只有一小时的路程了。”

这时候夏锦年正在检查他们背包里剩余的食物,数了两遍还是只数出五听罐头和三包压缩饼干,外带两大块巧克力。

听见这话时,她握着罐头的手就是一紧,微微怔了好一会,才垂着眼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到了亲生父母的丧生地点,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受,墨凤就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静静地用石屑布了防御阵法,随后出去狩猎,给她留一个不用掩饰情绪的独处空间,而那头豹子渐通人性,守在阵法外头微动着耳朵,替她警戒。

墨凤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看见夏锦年的双眼里泛着水光,微微有些红肿。

本来夏锦年还有些不好意思,闪躲着低下了头,不敢同他对视。但是等墨凤在她身旁坐下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又埋首在他怀里痛哭了一场。

墨凤此时的心情也有点复杂,不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她才好,因为这些安慰的话,在以后看来很有可能变成惺惺作态,他就只好抱着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夏锦年的呜咽才转成哽咽,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他:“你说他们还在这里吗?”

这样的问话要是换了别人可能不会懂,墨凤却只是稍稍一怔就明白了过来:“你问他们是不是以方欣然那种方式存在这里?”

夏锦年窘了一下:“我知道这样问是有点傻,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已经……”

墨凤飞快地接过了话:“不在了。”

本来就没有存在的机会,何况这世上也没有多少方欣然那样的存在。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是没抱太大的期望,所以夏锦年的失望来得也不强烈,甚至隐隐地感觉轻松了一点。因为她能够想象隔了十年再与天人永绝的父母沟通会怎样痛苦,更不愿意他们一直寂寞地游荡在这山林之间,找不到往生的路。

她将墨凤抱得更紧了一点,轻声道:“谢谢你带我来。”

墨凤苦笑了一下,突然生出一种想要立刻带着她离去的冲动。

但他没有,他只是低下了头,轻吻了她的额头。

当天夜里夏锦年亲手喂了那豹子一只烤兔,恋恋不舍地将它放走了。

次日,很不幸,是个阴雨天。

尽管雨下得不大,但还是替原本就已经阴寒的山风,再添一抹萧瑟的湿意。

两人赶到溶洞前面,夏锦年有点意外地发现洞里的温度竟然比外面要高出许多,附近生长的植物也绿意盎然,一派春暖风光。

墨凤微微一笑:“冬暖夏凉,挺好的地方。”

紧接着他转身面向夏锦年,很认真地问她:“你真的要进去?”

夏锦年有点纳闷地望着他:“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当然要进去。”

墨凤轻道:“这洞很大,通道曲折,有迷路的可能,而且还有不少积水寒潭,失足掉下去的话会很危险。”

夏锦年不但没有退缩,反倒有些兴奋起来:“你真的来过这里啊?那再好不过,有你带路肯定没有问题!而且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绝对撒腿就跑。”

墨凤斜睨了她一会儿,最后无奈地笑起来:“求求你别,一跑就掉寒潭里去了。”

夏锦年跟着笑起来,从背包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登山绳索,开始往他腰上系。

“干什么?”墨凤倒退一步。

“别动,拴牢你啊!”夏锦年笑吟吟地把绳索的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这样子我们两个就不会走散了。”

紧接着她又取出两把强光手电,分给墨凤一把,摁亮道:“走吧!”

看样子是没有办法再阻止她进洞了。

墨凤忽然一探手,出其不意地将她揽到怀里,低头就往她唇上吻去。

这吻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势索求,令人窒息的甜蜜。

两人紧紧相拥了好一会儿,墨凤才松开她,目光深邃地对着她一笑,转身先进了洞。

夏锦年还处于失神状态,缓了一缓,才双颊微红地跟了进去。

溶洞比想象中的还要大,里面的道路十分的曲折。宽敞的地方足够容纳数百人,狭窄的地方需要弯腰侧身才能通过,加上没有人工开发过,地面凹凸不平,非常难走。黑暗浓得连强力手电的光芒都射不出多远。

同这些相比较,最最糟糕的还是洞里有蝙蝠,他们刚进去时惊得蝙蝠群飞的场面,让夏锦年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你能想象你站在那里,被万鸟群飞擦身而过的情形吗?

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何况有可能会传染狂犬病的蝙蝠远要比飞鸟可怕得多,夏锦年单是想一想,就要浑身起鸡皮疙瘩。

幸好墨凤的反应足够快,立刻回身将她搂抱在怀里,周身爆出寸许金芒,逼得那些蝙蝠不敢接近,在溶洞里乱飞了一阵就如退潮的海水一般,呼啦啦地全飞到洞外去了。

危险远远不止这些,洞内的地面很湿滑,走的时候需要非常小心。而且就像墨凤说的那样,这里还有不少积水寒潭,有两回要不是墨凤走过去后喊了声“小心”,让夏锦年沿着壁走,她很有可能拐个弯就拐到寒潭里去了。

一路上根本没有什么发现,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发现。

溶洞里只有林立的石笋和钟乳石,除此之外就是水和黑暗。夏锦年觉得自己就像一尾游曳在泥浆里的鱼,处在一种极其混沌的探索之中,挣扎费劲而又毫无头绪。

墨凤的话变得少了,不知道是不是需要专心探路的缘故,不过好几回停下来休息时,也只听见夏锦年一个人在说,他坐在那里微笑着喝水或者微笑着紧握住她的手。

洞里不知时间流逝,他们出来时又匆忙,很多该带的东西都没有带,唯一可以用来看时间的手机也早就已经没了电。墨凤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问了一句:“已经中午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夏锦年被他问得一愣,但很快就知道了他问这话的意思。已经中午了,要是再继续往前走,天黑前就不可能返回洞口。

她犹豫了一下,问他:“快走完了没有?”

墨凤摇摇头:“还早呢。”

夏锦年咬着唇:“那我们再往前走一会儿好不好?”

关键还是这个地方太荒僻了,可能她一辈子也就来这么一次,不甘心。

墨凤握紧了她的手:“好。”

夏锦年一笑,不过转眼就想起了一个问题,微皱了眉道:“墨凤,你是不是知道这洞里有些什么?”

墨凤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我是说这地方这么荒僻,溶洞里目前看来也什么都没有,除了我父母这种考古职业的人会来探探外,一般人不会来这里的吧。”黑暗中,夏锦年的目光灼灼,“可你不但来过,而且还对这里很熟的样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有什么,或者你从前为什么来?”

墨凤静了一会,抬起纤长的眼睫,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你终于问了。”

这句话里带的含义好像很复杂。

夏锦年糊涂起来,怔怔道:“为什么这样说,我听不懂。”

墨凤双唇微动,不想骗她,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只能轻叹一声:“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看什么?”夏锦年越发的一头雾水,“同我父母死因有关的东西?”

墨凤迟疑着点了点头:“先不说了,我带你去。”

“可是……”夏锦年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紧接着他背上幻出一双带着淡金色光芒的凤翼,脚尖那么轻轻一点,就带着她在溶洞里低低飞起来了。

如果不是脑子里一瞬间飞出无数的疑惑和猜测,思绪乱成一团的话,她大概会对墨凤这近似天使的新造型非常感兴趣。然而眼下她只能目光茫然地望着墨凤那张近在咫尺、清俊异常的脸,发怔。

溶洞越往里走就越宽敞,只要小心点避开石笋和钟乳石,还是可以低飞的,只不过四周一直很黑,即便是墨凤也飞得极慢,对于这点夏锦年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比她摸着黑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路要快。

墨凤带着她穿过千万年才能生长出来的林立石柱,越过沉寂冰冷的积水寒潭,最后掠过一大片平静的地下湖面,到了对岸才将她放下地来。

“到了。”黑暗中,墨凤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夏锦年打着手电茫然四顾:“这里有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

是的,一眼望过去,除了隐没在黑暗中的极高洞顶,看不分明的洞壁和身后一大片地下湖面外,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然而夏锦年学的到底是考古专业,很快就发现了这里与众有别的地方。

她再次转头四望:“这里很宽敞,好像一个临湖的平台……”

平台!

就是这样!

湖对面有林立的石笋石柱,地面起伏不平,这里却是异常平整,好像被人工修饰过一样。

夏锦年再蹲下身去触摸地面,脸上立刻又浮起了疑惑茫然的神色:“水磨过的石板铺的地面?这里……这里真的是古代留存的一处遗迹?可是这些……”

这些跟她父母的死因又有什么关联?

墨凤没有言语,只倚靠在洞壁上看着她。

夏锦年打着手电仔细搜索,她当然不是想判断出这是哪朝哪代的遗迹,为什么建在这里,她只是想找同她父母死因有关的线索,于是很快就发现那平整地面的中央留下了一大片被火烧过的痕迹。再有就是远处的洞壁,她走到近前,手电的光往上一打才吃了一惊。

赤红、晶黄、莹蓝、深碧、堇青……

无数晶莹璀璨、流幻溢彩的光芒从洞壁上反射而出。

夏锦年讶然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就转头去看墨凤。

墨凤苦笑道:“你没有看错,这些都是宝石。”

怎么可能!

如果说夏锦年先前还觉得这种荒僻地方不会有人来的话,她眼下的震惊就恰恰相反。

这些宝石绝对是人工镶嵌上去的!姑且当成是千年前的古代遗迹吧,她纳闷了,这种地方现代大概少有人来,古代却未必。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不论是深入山林的堪舆药客和樵夫猎户,还是躲避战乱的流离百姓,都有可能误入这个溶洞,发现这些宝石的存在。

何况远的不提,单只她知道的,十年前她父母那个四人考古队就来过,即便有三人已经殉职身故,可是还有幸存下来的李剑飞呢!事后也一定有人到这里调查过事故原因,那么这些宝石即便没有被带走,也应该被当成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吧。

“没什么好奇怪的。”墨凤见她站在那里发愣,依稀猜到了一点她的心思,缓缓道,“这些宝石有部分镶成了障蔽阵法,普通人到了这里,只能看到凹凸的洞壁。”

夏锦年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抬手去摸那些宝石,触感坚硬、平滑、微凉。

墨凤明白她的意图,弯了弯嘴角:“只要阵法没破,拿手摸也一样发现不了。”

夏锦年回头看他:“那我现在能看到,是因为你把阵法破了?”

墨凤点点头,跟着扬起了手。

两人这时相隔挺远,四周又很黑,但夏锦年还是在他手扬起来的时候看见了一道梦影流虹般的光芒。

她有些惊艳:“这是什么宝石?”

墨凤的声音有些闷:“凤眼石,镶在阵眼上的,取下来阵法就破了。”

听见一个“凤”字,夏锦年心里一跳,再转头去看那宝石镶成的墙面,倒退了一步喃喃道:“这些,难道同你们凤族有关?”

墨凤沉默了一会,无可奈何地轻叹道:“没错。”

他走到夏锦年身旁,用手电照着那面洞壁,却吩咐她退远一些。

夏锦年情绪乱乱的,也来不及想,依着他的话退了数米远,再一抬眼发现整面洞壁尽入眼帘,也只有到了这时她才看出来,原来这些宝石都不是胡乱镶嵌的,它们被依着不同的色彩,一颗颗精心地拼凑成了另类的壁画,历久弥新。

壁画上明净鲜艳的红宝石被镶嵌得最多,拼凑出九只身如赤火,以各种不同姿势凌云冲天的火凤凰。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罕见的墨玉镶嵌成的墨凤,它的身形同其他的凤凰对比起来瘦弱不说,飞的方向也完全不同,竟像是要一头扎入深渊之中。

看到这里夏锦年忍不住问了:“这画上的墨凤是你吗?”

墨凤轻轻地“嗯”了一声。

画的寓意很明显,夏锦年心里一揪:“那你和它们……”

“我和它们不一样。”墨凤的语气里带着自嘲,“凤凰乃是火精,当然是赤色的,像我这种墨色的在凤凰界里万年难出,还有句俗话,墨凤降世,必有大劫。”

他说着又臭屁傲然起来:“要不我怎么会说我是天下少有、举世无双的呢?”

尽管他又笑出了一脸的欠扁样,但夏锦年却听得心里发沉,探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就是它们把你封印了七百多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