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倒是个清凉世界,天上云层翻涌,一簇簇从头顶狂奔过去,眼看要下雨了。天边一弯上弦月孤苦无依地悬挂着,略微一晃,被流云覆盖住,泱泱宫掖在明与暗的交替里轮回,有种玄妙的况味。

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两口气,心情逐渐舒展了些。现在还得再想办法怎么去接近殷重元,几次交锋下来都是铩羽而归,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胜算了?邀他来庆宁宫他也不来,听说今晚可能去贵妃的宜圣阁了,万一他宠幸上了别人,她就算空占个皇后的位置也是枉然。

可 是怎么办?她志向虽然远大,却远远没参透做一个妖后所要具备的能力和手腕。其实说难不难,什么都舍出去,以色事人,惑乱君心,就那么简单。可是难题摆在面 前,就算她自荐枕席,殷重元对她也不感兴趣,那么费尽力气不是照样无用功么!她的手指笃笃叩击窗户,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最后自己觉得甚无趣,把竹帘重新 放下来,倒回了床上。

依旧辗转反侧,耗了很久,外面雨声飒飒而起时,终于睡意袭来。朦胧间看见床头站了个人,可能是春渥,也可能是金姑子吧!她困极了,挣不开眼睛,并没有去理会。感觉那人在床沿坐下来,手指带着湿意,轻轻落在她的眉上。

她的手势很温柔,秾华不觉得反感。她抚抚她的鬓发,手指蜿蜒而下,点她的唇瓣。她勉强扯了下嘴角,想让她别闹,可是懒得张嘴,于是手指划到她耳垂上,轻拢慢捻,得趣异常。

她拖着长腔撒娇:“我要睡了……”

可是那抚触没有停,她渐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睁开眼一看,哪里是春渥,一张呲目欲裂的鬼面,是那天龙图阁对她无礼的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尖叫,被他抢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的笑声从面具后面传来,“皇后连官家都不怕,却怕我么?”

秾华奋力挣扎起来,这人好大的胆子,上次只是在龙图阁挑衅她,这次闯进她的涌金殿来,真当她这样好欺负么?她横了心,势必要叫人活捉他,揭开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何许人。

她 不肯屈服,他明显加大了钳制的力量。殿内灯火投射出两个互相撕扯的身影,气咻咻地,以命相挣。她到底是女的,力气没有他大,混乱里他欺上身来,把她压在底 下。现在的月令穿得很薄,她又是睡时的衣裳,彼此纠缠在一起,隔着两层衣料,可以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和火热的躯体。

她又羞又愤, 心里恨佛哥睡死了,里间的动静竟一点都听不到。这人的傩面离她又近,几乎脸贴着脸。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比上次更恐惧和无望。身上热腾腾的,挣得浑身是 汗,终于精疲力尽了,仰在那里急促喘息。他还捂着她的嘴,她有一瞬觉得不能呼吸。他大概也察觉了,略松开一些,但并不把手移走,沉声道:“想想你的乳娘, 你带来的人。如果要她们活命,就乖乖的,不许出声。”

秾华简直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他有这本事在守卫森严的禁庭自由来去,那么要取人性命一定也不费吹灰之力。硬碰硬不是办法,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说。她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她果然没再呼喊,只是问他究竟是谁,深夜入庆宁宫又是为了什么。

他呵了声,面具后的嗓音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嗡嗡地,扭曲变形。他说:“皇后的美名天下皆知,我仰慕皇后多时,一直不得相见。如今你入禁庭,我心里欢喜,欢喜难免成痴,难免慌了手脚。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

秾华听了哼笑,手腕被他捏得青紫,居然还敢说仰慕?她满面不屑,“你不知道我是大钺皇后么?深夜入我寝宫,口出狂言,我可以叫人拘拿你。说,你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不敬,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大 钺皇后……”他嗤笑起来,“官家似乎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皇后,大婚后一次都未踏足庆宁宫,皇后与官家貌合神离,我没有猜错罢!其实那顶凤冠谁都戴得,并不一 定是你李秾华,这点我清楚,皇后聪明人,也一定清楚。倒不如跟我走,咱们离开禁庭,做一对神仙眷属,岂不比独守空房要好?”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不是疯子是什么?她想斥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你就戴着面具来同我谈情说爱么?你连长相都不愿让我看见,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你走?”

他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换了个方向,低声问她,“你喜欢官家么?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云观?”

秾华悚然一惊,他怎么会提起云观?这里除了官家,还有别的人知道她和云观的感情么?

她握着拳,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究竟是谁?是谁!”

他不答她,一身黑衣鬼魅似的,逼近一步,重复问:“官家和云观,你更喜欢谁?”

秾华脑子里涌起千般想头,计较他为什么一直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是今上派他来的?又或者他和云观有牵扯,所以他一再试图确认云观在她心里的地位?可是云观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追问?问明白了,又有什么价值?

她该怎么回答,早已经别无选择了。在这禁庭里,什么话能当得真?她说:“我自然喜欢官家,我同他拜了天地,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你是哪里来的贼子,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低下头,然后瓮声笑起来,“喜欢官家……真的么?云观听了这话,不知做何感想。输了天下,连青梅竹马的恋人都背弃他,果然不死也无用了。”

秾华心头森然,他字里行间隐约还有另一层含义,莫非知道些什么?然而说不通,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他可以那样随意地出入宫掖?云观已经去世三年多了,还有谁会对他的事耿耿于怀?

外面雨下得极大,雨柱冲浇着瓦顶,仿佛近在耳畔。她越想越觉得惧怕,应该是殷重元的诡计,他又在挑拨什么,在试探什么。她退后一步,高声唤人捉拿刺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从窗口跃了出去,腾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雨雾里。

平地一声惊雷,惊醒了整个庆宁宫。内外当值的人冲进来一大片,金姑子和佛哥上前看她,见她胳膊上满是红痕,骇然问她怎么了。她拂袖把她们推开,问时照,“官家如今在哪里?有没有留宿宜圣阁?”

时照忙道:“先前在宜圣阁逗留了一炷香时候,如今早回福宁宫去了。”

她命人拿伞来,现在就去福宁宫。这件事需向他回禀,不管那鬼面人是不是他派来的,他要给她一个交代。

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也顾不上,很奇怪,上次同样是雨天,相隔不过半个多月罢了。这禁庭为什么这样叫人害怕?就算她已经是皇后,仍旧觉得这里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地方。

时候到了亥正左右,今上大概已经安置了。她叩开福宁宫的门,内侍押班看见她大为惊讶,“圣人怎么来了?”

大雨打湿了她的裙摆,她虽更了衣,形容仍有些狼狈。向殿里看了眼,问:“官家呢?他人在哪里?”

押 班有些为难,僵立着一时不知怎么应付。时照知道规矩,即便在禁庭之中,过了人定之后也不能再走动了。可终归是事发紧急,龙图阁时圣人还未受册封,如今贵为 皇后,寝宫之中再遭羞辱,这种事是万不能姑息的。便压低声道:“适才圣人遇袭,事情大得很,六哥快去通传官家知晓。”

押班一听出了大事,慌忙揖手道,“官家才歇下不久,在后面柔仪殿里。圣人且稍待……”

她没等他传话,提裙往柔仪殿去了。

闹不清自己现在在想些什么,半是愤怒半是恐惧。刚才那样的情况,所幸鬼面人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事来,万一有个好歹……实在叫人后怕得很。今上不是神通广大吗,也许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无论到底是否与他有关,事情已经出了,看他怎么处置罢了。

殿门不落闩,檐下只有几个黄门侍立。她推门进去,先前在这殿里大婚,对这里并不陌生。灯火杳杳的,脚下遍布阴影,内殿的烛火是无边昏暗中唯一的亮。她寻着光源往前去,穿过空旷的殿堂到他床前,隔着低垂的帐幔,隐约看见他的脸,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官家……”她突然鼻子发酸,跪在脚踏上探手拉住他的衣袖,细声抽泣起来,“官家,我好害怕。”

第19章

他慢慢睁开眼,看到她也未表现得多讶异,只是低沉唤了声皇后,嗓音里还有初醒转时的沙哑,“怎么了?”

她把脸埋在双臂上,瘦削的肩头颤抖,喃喃说:“官家救我……”

外面雨声大作,她刚从庆宁宫来,发梢还带着湿气,蹲踞在他床前,小小的身形,一副可怜相。

他撑起身来,“做恶梦了么?”

她抬头看他,满面泪痕,哭得凄惨悲凉。撩起袖子,也不说话,把双臂举到他面前。她的皮肤很白净,略有点什么就分外真切。他就光看,见皮下青紫泛滥,成团的,触目惊心。他徒然冷了眉眼,“怎么回事?”

她气哽失控,拿手背掖着嘴,断断续续道:“有个贼人……闯进涌金殿来,意欲对我不轨……”

他听了有片刻失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愤然锤击床榻,赤足跃了下来。唤内侍押班入殿,恨道:“出这样的事,宫里禁卫都是死人么?你去,传令诸班直①全力缉拿,三日之内若查不出头绪来,都不必苟活于世了。”

今上雷霆震怒,惊坏了阖宫的人,押班几乎是半跪着退出去的。殿外匆促的脚步隐没在雨声里,檐下宫灯高悬,人影幢幢映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往来如梭。

他回身看她,她伶仃站着,惊魂未定。他不懂得怎么安慰人,想了想,笨拙开解道:“别怕,已经着人查了,必定是哪里的江洋大盗进宫窃宝,惊动了你罢。”

她仔细看他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心里惙估,也有点打蛇随棍上的意思,哀凄道:“不见得是江洋大盗,反而更像是宫里的人。是为了吓唬我么?还是在警告我?官家,我怕得厉害,容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失了力气,软软瘫坐在脚踏上。两手勉力撑着,颇有点弱不胜衣的样子。他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叹了口气道:“上去睡吧,今夜留在这里。”

她脸上犹有泪痕,听了他的话似乎越发委屈了,偏过头在肩上蹭了蹭,稚嫩的动作,带着孩子气地纠缠,“官家不要走,走了我会害怕。”

他笑了笑,仿佛被她全身心依赖着。夜很深了,夜里的人心可能更柔软些,到了晚间他的脾气总是变得特别好,便点头应允,“我不走。“

她略感安慰,缓慢站起身脱掉褙子,纤细的身子,蛇一样游上他的床榻。案头烛火照亮她的脸,长发铺满他的枕头。今上睡麦枕,靠上去便有窸窸窣窣的热闹的声响,对于害怕孤独的人是种安慰。

“官家……官家与臣妾同塌而眠。”她支起半边身子,兰花尖般的手指向他伸来,摇曳地,昏暗中别样诱惑。

他情不自禁走近,却没有接应她,只是在床沿坐了下来,“你睡吧,我看着你。”

她往内侧缩了缩,带着三分执拗,“看了一会儿还会走么?我要官家在我身边。”

她爱云观,含恨嫁给他,也可以露出这样动人的姿态来,真是个稀奇的女子。究竟是在等待时机,还是果真回心转意了?

“皇后知道同塌而眠的意思吗?”他轻轻一哂,“想好了吗?”

她听见自己心跳得擂鼓一样,她又不傻,既然夜奔而来,早做好了准备。

她迷茫看着他,“你不喜欢我吗?你害怕孤独,我也害怕,两个人做伴不好吗?”

他的皇后口才不错,他未多言,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她身上的幽香若有似无地触动他的嗅觉,和大婚那晚不同,鲜活又充满朝气。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皇后这样害怕?”

她嗯了声,“今晚乳娘不在我身边,她病了,独自睡在下处。殿里就我一个人,我没出息,生来胆小。”说着眼眶渐渐红起来,声音变得低低的,像情人间的耳语,“官家怎么不来?我天天等你,你为什么不来?”

“来做什么?你喜欢的是云观。”他有些迷糊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微怔了下,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也判断不出他话里的含义。看来百般讨好都无用,他时刻都在提醒她,刻意的接近在他眼里可笑至极。她有些负气,但还是克制住了,瓮声道:“你总是信不过我,可我遇袭想的是你,害怕了也来找你,你是不是嫌我麻烦?”

他说没有,“只是半夜跑来,未免失了体统。你刚进宫,这次便不计较了,下次要记住。入福宁宫前先让人禀告,待我召见了,你才能进来。”

“我不是皇后么?你不是我郎君么?”

她问得很直接,郎君两个字也说得毫不委婉。从广义上来讲的确是,即便后宫有无数女人,能和他称夫妻的也只有她。可是他们的婚姻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暂时当真说不清楚。他也不愿赘述,只道:“宫中有诸多规矩,不单皇后,连我也要遵守。”

她沉默下来,顿了顿道:“如果我遇见紧急的事情,想见你,也要让他们通传么?”

他说是,“因为我不一定想见你。”

他实在是个不懂得留情面的人,秾华有种被兜脸打了一巴掌的尴尬。心头自是不忿,努力平息了好久才纳下这口气来,颔首道:“官家发话,臣妾必当铭记在心。夜深了,官家睡吧!”然后背转过身去,再不说话了。

他仰天躺着,她无声无息,他不免侧目,看她一缕卷曲的发蜿蜒到他手指边,他把手挪开了,缓声说:“傀儡戏的比试,其实难分高下。你若是还想去艮岳,容我两天,我带你去。”

她高兴不起来,声音也闷闷的,含糊应道:“我困了,明天再说罢。”

他再要开口,她蜷缩起来,两手抱着两肩,做出个防御的姿势。他突然觉得败兴,抿起了唇,向外侧转了过去。

一夜风雨急,到次日五更雨住了,天边透出蟹壳青。两只鸟在枝头鸣唱,嗓音尖锐,恍在耳畔。

今上少时养成早醒的习惯,睡得再晚,时候一到,必定要起床。可是今天和以往不同,不知怎么,前所未有的累。四肢像被千斤大石夯过一般,夯得深陷进土里,缚住了手脚。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痛,想抬手压太阳穴,没能成功。垂眼一看,皇后如同爬藤的丝瓜,结结实实把他的胳膊抱在了怀里。他愈发觉得难受了,想抽离,她抱很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出来。只得换了只手,狠狠压在额头上。

今天虽不视朝,却要进讲,这样粘缠,哪里脱得了身!他动手推她,她睡得沉沉的,睫毛长而密,覆盖下来,歇在精巧的面颊上。他的目光停顿住了,看得有些失神。她有很神奇的容貌,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发现。仿佛昨天认得,今天又变得陌生新鲜了。

她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大约早就关注他了。发现他盯着自己看,颇为得意。挨在他肩头,柔软的身躯没有攻击性,呢喃道:“你看,有我给你做伴,是不是很好?”

到底是谁给谁做伴?他脸上表情奇特,很快把她推开了。下床舒展筋骨,脖子隐隐作痛,大概是睡得不好,有点扭到了。

“昨晚的事莫声张,万一太后问起来,尽量说得圆融些,别叫她跟着操心。”

“我省得。”她坐起身,听见骨骼重新接上的动静,稍一挪动,喀拉作响。昨晚和那人抗争,花了很大的力气,现在浑身疼得厉害。翻开袖子看,淤痕比昨天更严重了,心下惊惶,也没出声,把袖子放了下来。

“传太医问个脉吧。”他留意到了,边系玉带边道,“煎两剂活血的药,图个安心。”

她唔了声说:“不要紧,过两天自己会消退的。只是官家需着紧了查,一定要拿住那个人,否则我心里怕,少不得天天来叨扰你。”

她这算是威胁么?他瞥了她一眼,“你放心,定会给你个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