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样别无他法了,崔竹筳心里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过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条巨龙一样游入丽正门,正往这里奔来。他一叠声高呼,“快、快、快!”

一位副将很快飞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没有消息。

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灯,唯恐敌军发现行踪,所以没有反馈,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众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钺军已经兵临廊下,这刻当真走投无路了,十个人,便是十样心思。郭太后抓住了秾华的手,“我的儿……”

她曾经得官家承诺,自然并不惧怕。只回握郭太后的手道:“孃孃放心,我会护着孃孃和弟弟的。”

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秾华重回钺军阵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猛然出手去夺,谁知孙膺像按了机簧一样,想都不想便与他打斗起来。出拳快而狠,仿佛已经筹备多时,只等这一刻似的。

钺军还是登上了城墙,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铁甲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那人一身玄袍,姿态极雍容,眉眼间却满含肃杀之气。

崔竹筳原本就有伤在身,同孙膺交手难分高下。可是余光划过顿吃一惊,竟失手让孙膺钻了空子,秾华脱离了他的掌握,被孙膺劫了过去。

他顿下回望,三丈开外的人冷冷开了口,“缴械不杀。”

被 拉扯得站立不稳的秾华这时才回过神,突然听见那声音,险些哭出来。她努力克制自己,心头痉挛成一片。望过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脸。她暗里早已经揉碎了 心肝,看见他,几乎可以连命都不要了。他竟抛下汴梁奔赴建安,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原来他从未放弃找到她,来得比她估计的更快。

她奋力挣扎,恨不得立刻回他身边,然而孙膺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上,“长公主恕臣无礼,再乱动,划破了喉咙神仙也难救。”一面扬声道,“殷重元,你的皇后在我手里,止步,否则刀剑不长眼。”

郭太后很觉诧异,多奇怪,连她和高斐都没有见过殷重元,孙膺竟能够一眼认出他。她隐约感到不对,想去解救秾华,但孙膺挽过剑锋指了指她,复又将剑架回了秾华脖子上。

所 以已经很明白了,这位守城半月余的将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既不站在绥国的立场,又与殷重元为敌。崔竹筳脑中嗡然如弦断,汴梁城有乌戎的势力,建安自 然也少不了。他曾听宰相无意间透露过,绥国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们彼此不相识,各自发展势力。两国交战,乌戎当然不愿意绥国这样轻易被灭,三足鼎立才能互 相制约,一旦一方迅速壮大,剩下的那个便岌岌可危了。乌戎不能出兵相助,只有靠孙膺支撑,因此才有了绥军苦战。

他是奉命战到最后一刻吧,否则望仙桥下擒获他们,早就将秾华杀了。留她一命,还是想借助她逃脱。也是可怜人,被故国放弃,让他为别人肝脑涂地。他们这些细作从来边缘化,受牵制是因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断线的风筝,家里人怎么办?

剑锋抵着那细嫩的颈项,再多用一分力便会划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却故作淡然,“孙将军绑错了人,区区废后,你以为朕会受你胁迫?”

孙膺笑了笑,“我不过是赌运气,如果陛下当真不在乎,也可以赌一赌。”

赌 一赌,他怎么能够赌?他知道,不管孙膺能否逃脱,秾华在他剑下都活不成。他一面计较,一面与他周旋,“朕不爱受人胁迫,孙将军正值壮年,难道甘心就此赴死 么?朕在围城之时便对孙将军很敬佩,钺军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孙将军镇守。朕惜才爱才,孙将军若是愿意投诚,朕必不会亏待将军。将军的顾忌朕知道,朕即刻 向外散布将军死讯,将军家人必定无虞。待天下大定,再设法接将军家人入钺,将军意下如何?”

他善于击人软肋,孙膺竟被他说得有点心动。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围有眼睛,不知在何处盯着他,他只有扣住李后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里行间却透出急切来。若不是这个女人对他很重要,以他的性格,何必同他废话?

他的剑锋又抵近了一分,“在下的家人,不劳陛下费心。陛下只需让我出城,李皇后自然毫发无损交还陛下。”

他望着她的脸,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却不能相拥,比不见更加令他五内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开始估量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强攻,是否可行?速度上来说,如果突袭孙膺,就来不及应对崔竹筳。还有一种可能,三丈距离不能在弹指间越过,皇后会命悬一线。

他心里挣扎得剧烈,孙膺挟持她退到了女墙边缘,稍有闪失便会坠下高墙,他必须想办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暗暗在指尖运了力,颔首道好,“如果将军执意如此,那便依将军的意思办。”回手道,“让开。”只是最后那个字刚出口,一枚铜钱便向孙膺面门疾射过去。

孙膺大惊,下意识扬剑一挡,叮地一声骤响,正打在了距离剑柄两分远的地方。那铜钱蓄势极强,他被震得虎口发麻。然而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武将,深知道战场上丢剑必丢命的道理,手上不过一晃,挽个剑花便向李后挥去。

今上足尖一点腾身而起,另一个人比他更快,反手抓住剑身,顺势一推,将秾华推了出去。

女墙凹型的垛口只及人腰部,要拦阻下坠的身体,拦不住。孙膺气急败坏,强行把剑从崔竹筳手里抽出来,齐根切断了他四指。秾华踉跄两步落进今上怀里,回身看,惊惶大叫先生,可他却是笑着的。他说保重,然后身影轻如鹅毛,带着孙膺,坠向了漆黑的墙根。

天上风雪大盛,铺天盖地的白,翻卷转腾,一去千里。

第84章

第一次被她所伤,第二次因她而死,她良心难安,睡梦里都在唤先生。

犹记得青阶旁银烛下,先生执书而笑的样子。倏忽十年,十年之后物是人非,很多人来了又去了,最后只剩她自己。

身体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没有方向。身上好冷,建安好冷,她缩起脚,感觉半边身体是冰凉的。腰腹有触摸不到的痛,她洇洇落泪,总有一种恐慌,醒来的时候孩子恐怕已经离开了,像崔先生一样。

隐约有温暖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烛火迷人眼,有短暂的一阵失明。外面静下来了,对比先前的惶惶不安,现在是死一样的沉寂。她看清面前人的脸,轻轻叫了声官家。

他点点头,不说话。伏下身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开始绵绵的颤抖和哽咽。她抬起手抚摩他的背,雕梁画栋在泪水里扭曲变形。她知道他伤心,说不清的伤心。即便找到她了,在一起了,还是摆脱不了这种可怕的情绪。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经不住再来一次了,所以不要再离开我。”

他 来吻她,眼泪流进嘴角,甜蜜里依然有苦涩的味道。她失踪后他努力压抑,努力振作,只有背着人的时候才敢蹲下身抱一抱自己。现在她回来了,就像水囊被扎了个 洞,所有的委屈和隐忍狠狠倾泻而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捧住她的脸,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哽住了,说不出来,只有一再地亲吻她。

他的吻密密地,几乎阻断她的呼吸,可是她情愿沉溺,希望多点,再多一点。他只差将她拆吃入腹了,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咻咻地喘息,枕在她胸房上,一遍遍地重复,“我好想你。”

先前是在漂泊,仿佛无家可归。直到他来了,她才可以好好地放松下来。她依赖他,有他在,她就拥有整个世界。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不停地叫官家,她叫一声,他便答应一声,然后抬起眼同她相视,有种心心相印的欢乐。

她说:“医官为我请过脉么?”

“绥宫里的太医早跑得没了影子,我命录景传随军大夫去了,不久就会到。”他说起这个就显得忧心忡忡,“你忽然晕倒,把我吓坏了。可是因为受了惊,还是累着了?”

他还不知道,她慢慢牵起他的手,压在她的小腹上,“这里有个小得意。”

他愣了下,“什么?”

她含泪笑着告诉他,“官家有皇嗣了,我想他应该还在。”

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可是听清后,他的样子简直有点傻。站起来,搓着手在床前没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啊,有了一个小得意……小得意……朕有儿子了!”然后扑过来,照准了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我的儿子……”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在里面,我们的儿子!”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高兴过,原来他的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暂时不敢肯定是儿子还是女儿,如果是个女儿怎么办?”

他说也好,“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是儿子就封太子,是女儿就封国公主,将这建安作为她的封地,让她食邑九万户。”他高兴得揉她的脸,“你说好不好?好不好?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朕钟爱特异,要给他最好的。”

他疼爱孩子当然好,不因她走失了一段时间对她有所怀疑,她心里满是对他的感激。可是要将建安作为封地赏给孩子,便让她想起她的母亲和弟弟来。她牵住了他的手,“官家,我孃孃和高斐呢?”

他说:“绥国才刚攻克,有好多事要料理。暂且将他们关在选德殿里,你放心,他们的安全是无虞的。”

她松了口气,“不会难为他们,是么?”

他 说不会,“瞧着你的脸面,也不能将他们如何。我曾答应过你,他们手上虽无权,但富贵荣华短不了。你现在要操心的不是他们,是自己的身体和孩子。”他把前额 抵在她额上,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是双喜临门,钺国已经是中原霸主了,加上你又有了身孕,如今我是无所求了。”

她偎进他怀里,长长叹了口气,“官家,崔先生呢?你可派人去找他?”说着又哭起来,“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跌下胭脂廊的,否则死的应该是我。”

提 起崔竹筳,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说他好,他心狠手辣,做事全然不顾情义。说他坏,他在紧要关头所做的选择,又有种舍身成仁的壮烈气概。他是真的爱着皇后, 否则孙膺被击中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把她夺过去,可他没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来不及思考,取舍都是出自本能。他的本能是保护她,所以宁愿与孙膺同 归于尽,也要让她继续活下去。

他有些怅然,“已经派人找过一遍了,胭脂廊下就是通渠,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九死一生。孙膺的尸首找见了,崔竹筳的却没有。眼下正是涨潮的时候,也许在水底也说不定。先命人拿渔网拦截,待通渠水退后,再下河翻找。”

她怔怔坐在那里,脸色灰败,“他必定是活不成了,先前身上有伤,这么冷的天落进水里,还被孙膺斩断了手指……”她掩面哀哭,“崔先生可怜,我现在觉得很对不起他。”

他揽她入怀,在她背上轻拍,“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他有贪念,觊觎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如果他没有来劫你,怎么会落得这样下场?万事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来收拾残局本就应当。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待找到他的尸首,厚葬他就是了。”

这段时间看到了太多的生死,一条人命,那么轻易就消失了。她用力抱住他的腰,“官家,你要好好的,我害怕看见身边的人离开,我要官家活得比我更长久。”

他们这里喁喁低语,前殿录景带着医官过来,站在帘子前看她一眼,脸上带着笑,“圣人,医官来与圣人请脉。”

她向录景点了点头,“录都知,这段时间辛苦你。”

录景的笑容里带着心酸的味道,“圣人别这么说,无论如何圣人回来了,官家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臣也跟着高兴。”一壁说,一壁引医官上前。

医官跪在脚踏上,取迎枕垫于她腕下,歪着脖子只顾细诊,半晌才收回手来。

今上焦急,问:“皇后身上如何?”

医官吮唇忖了忖,“圣人脉象往来流利,按之如走珠,是为孕脉。然滑而无力,似乎又有气血虚弱的症状。陛下稍安勿躁,臣问圣人几句话。”转头揖手,“圣人近来可有头晕目眩,小腹冷痛之感?”

秾华点头,“今晚入夜起开始绵绵作痛,有时痛得直不起腰来。”

医官啊了声,“应当是胞脉失养所致,臣开一剂药,圣人且服两日。两日后换方子,再服七日,应当就无大碍了。”

他听得提心吊胆,直到最后一句才松懈下来。又问:“断得出男女么?”

医官长了对八字眉,看人的时候眉梢耷拉,总是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闻言呵下腰道:“皇嗣还太小,暂且看不出男女,要再过两月方有端倪。不过看也只看个大概,不敢断定。”

他惘惘的,“那何时生?”

医 官眨了眨眼,看来这位雄才伟略的君王对于这方面没什么经验,要算生产的时间,得从受孕的时候开始算起,他不大好问,只能提供个大致的时间,便道:“照脉象 看,皇嗣还未及两个月。老话说十月怀胎,其实通常九个月便已经足月了,从坐胎那日起,陛下与圣人可以算一算。”说着拱手却行,跟随录景退到殿外去了。

这可难倒了两个人,今上坐在床沿算了半天,“从坐胎那日算起,坐胎是哪一日?”

皇后一脸茫然,“就是圆房那日。”

他拧起了眉,“第一天就怀上了么?还是后来的某一天?”

于是又开始追问什么时候发现的,往前推算一个月,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算来算去,反正生在七月里,正是菡萏满湖的时候啊!今上很高兴,“一定是个诗情画意的孩子,有爹爹的文韬武略,又兼具孃孃的聪慧贤德。”

她听了发笑,“你这是在夸自己么?”

他在她颊上亲了下,“连同你也一道夸了。”回身看殿外,月色浅淡,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才发现自己经过这一夜的动荡,实在筋疲力尽了。遂脱了袍子搭在一旁,在她外侧躺了下来,“很累,抱着妻儿睡一会儿。”

她枕在他臂上,鼻子隐隐发酸,“郎君……”

他嗯了声,“怎么了?”

她看他的面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摩挲,他的唇角微微仰起,将她的手指叼在嘴里,牙齿轻啮了下,有种酥麻的钝痛。

“我想你。”她说,“每天都想你,想得发疯。”

他睁开眼,眼眸沉沉,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待社稷大定,回到汴梁我就下诏,恢复你的后位。日后事忙,如果我力不从心,你就用你的权力保护自己。我把心都给了你,不能赠你更多了,让你成为大钺最尊贵的人,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他爱她,已经倾其所有。可是她有些不确定,担心他有心事埋在肚子里,将来变成个坏疽,会腐蚀骨肉。倒不如现在拿出来说清楚,以后便好好的,心无芥蒂。

“我同崔先生单独在一起二十来天,你不担心么?”她哀凄望着他,“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他 蒙蒙瞥她一眼,“怀疑你什么?怀疑你对我的心?还是怀疑你对爱情的忠贞?”他把手指插进发里,缠绵地捋,打量她的眼神简直和爹爹一样。他说,“我了解 你,你坦荡,不会藏污纳垢。崔竹筳虽然不择手段,但他对你是真心的。就像我从来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一样,他若是强迫你,就不会答应带你来建安。 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也不用害怕以后朝中众臣拿这件事做文章。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许他们议论。”

世人都说他无情,其实不是,对她来说,他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人。她贴紧他,“官家……”

他的手覆在她背上,慢慢挪下去,人在半醒半睡之间,昏沉沉的,很舒服。手指钻进她的小衣,在那三寸肌肤上抚触,渐渐呼吸有些沉重,二十多天未见,身体有他自己的主张。

他寻她的唇,紧紧扣住她,把她压向自己。还算忌讳,知道与她的小腹保持距离。她的手窜进他的中衣,在他腹肌上轻抚,一道一道的棱,玩得饶有兴趣。他被她勾得火起,贴着她轻声耳语,“现在可以同房么?我有点忍不住了。”

他牵她的手往下,覆在那一处,她明白过来,面红耳赤,“孩子还太小……”言罢温柔抚慰他。

他按住她的手轻轻抽气,“不是小才好么,身子笨重就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