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叔侄相对沉默了片刻,苏少歌缓缓开口:“老夫人既然早就知道了贺楼独寒乃我苏家‘黛锋’出身,却一直乐见其成,显然没有阻拦肃王登基的意思。如此,眼下非常时期,不宜内讧,且装一装糊涂,待埃落定之后,再与她老人家谈一谈罢!”

苏伯凤不太赞成,他提醒道:“二叔,端木老夫人偌大年纪,又没有亲生的儿子孙子,所谋所图,除了报复先帝跟太皇太后之外,无非是为了燕侯府考虑!现在燃藜堂也把景敏县主送到了燕侯府——我怀疑,老夫人是在为肃王登基之后,燕侯府的富贵谋划!咱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哪有让燕侯府坐享其成的道理?!”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苏少歌吐了口气,缓声道,“何况肃王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是陛下,不是会过河拆桥的人。”

那到底是他们苏家教出来的皇子。

显嘉帝固然可称明君,但论到教孩子,苏少歌真心不觉得他有资格跟苏家比。

毕竟显嘉帝死了才三年,他倾注一生心血的儿子已经处于身败名裂的景况了。

而苏家贯穿数朝的显赫历史,足以证明他们家教子的成功!

苏伯凤沉默了一会,道:“二叔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论起来是肃王血上的表侄,实际上因为他自幼生长青州的故,叔侄两个根本没相处过,自然不可能似苏少歌一样信任肃王。

苏少歌看出他的担忧,想开导,想了想却只道:“我们再想想明早的朝会,还有什么要准备的罢?”

差不多时候,皇城之内,奇宝宫。

寝殿的殿门忽然打开,重重绣幕被来人带起的急风卷起,才飞舞上半空,已被一双手臂粗暴的掀开。

伴随着急促的呼唤:“娘娘!娘娘!娘娘您快起来,薛嫔主子的宫女过来说了件事情,您必须立刻知道!”

何修仪从香甜的睡梦中被强行摇醒,有片刻的茫然:“薛嫔?她怎么了?”

“薛主子的宫女说,薛主子似有轻生之念!”侍女一面说着话,一面从不远处的水盆里绞了把冷帕子,敷到何修仪脸上——冰冷的触觉让何修仪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人倒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吃惊道:“她要轻生?!她…她怎么会忽然这么想?!”

这两天,许是因为发现何修仪一个人有了退路的故,同时入宫的新人们,已经不再跟她来往了。

哪怕是最老实、以前对她最恭敬的田宝林。

而何修仪也因为愧疚与心虚,不好意思主动找她们。

但即使如此,何修仪记得,最近一次见薛嫔时,薛嫔还是举止如常的——这才分别多久,薛嫔怎么忽然就要想不开了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端化帝声名尽毁距离现在也有好些天了,既然熬到现在都没走窄路,又怎么会等不了这最后一段日子?

没准最后的结果是可以接受的呢?

“那宫女说,薛嫔今儿个晌午特意亲手做了许多饭菜,装了食盒,提去宣明宫求见。”侍女把帕子扔回水盆中,到屏风前取了何修仪的衣裙,边走过来服侍她穿戴,边快速又小声的说道,“但她在宣明宫外候了大半日,一直到天黑宫门快落钥了,才失魂落魄的回来。”

“然后回来之后,她的宫女看她衣裙都被雪沾湿了,赶紧烧了热水服侍她沐浴更衣——宫女亲眼看到,她伏在浴桶上哭了许久,一直到水凉了,才在宫女的提醒下起身。”

“宫女壮着胆子劝她喝点粥,她也没理会,反倒把体己全部拿了出来,分给了她那儿伺候的人!”

“而且今晚也不肯要人陪夜——伺候她的人觉得情况不对,却不敢抗命,只能派一个人守在她寝殿后窗下听动静,然后估计着她睡着了,赶紧来咱们这儿禀告!”

侍女一口气说到这儿,也替何修仪穿戴得差不多了,快步去妆台上取了支长簪,趁何修仪自己整理系带、衣襟的时候,利落的给她绾了个发髻,说道,“娘娘乃奇宝宫主位,薛主子是您的宫里人,她要出了岔子,哪怕是自己想不开呢,娘娘也脱不了干系的!所以这事儿您不能不问!”

何修仪坐在榻沿,整理衣裙的手有点颤抖,她用力咬了下.唇,才勉强一笑,说道:“我理会的。”

侍女又给她髻侧插了两朵珠花——这大半夜的,又只是出去见个宫女,也没什么好盛装打扮的,所以看看差不多了,侍女就给她托起裙摆:“娘娘,咱们现在就出去罢,免得那边出事!瞧那宫女的样子,真的蛮急的!”

主仆两个匆匆到了外间,薛嫔的宫女已经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了,才转过屏风就看到她在那儿兜圈子。

见何修仪出来,那宫女几乎是扑过来请安的:“娘娘!求娘娘去劝劝奴婢主子!”

“你起来!”何修仪深吸了口气,“本宫现在就去薛嫔那边——你走前面给本宫引路,注意手脚轻点儿,别叫人知道,闹了出去,你家主子面上须不好看!”

那宫女闻言长舒口气,一骨碌爬起:“是!”

——别管何修仪能不能劝得薛嫔打消轻生的念头,只要她肯出这个头就好!

何修仪把那宫女的神情看在眼里,哪还不知道她的想法?

只是正如何修仪自己的陪嫁侍女所言:作为奇宝宫的主位,宫里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不可能不过问的!

“这薛嫔…”对于给自己找麻烦的人,何修仪自然有着本能的不喜欢,但转念想到薛嫔进宫以来的遭遇,她心头一软,也不忍心诅咒这同伴什么,只无可奈何的想,“事情还没到结果,你又何必现在就绝望呢?”

不过唏嘘薛嫔的同时,何修仪也感到很奇怪,“薛嫔打从进宫起就不受陛下喜爱,陛下以前来奇宝宫那么多次,我与田宝林都曾为陛下侍过寝,惟独薛嫔例外——这点无论是我们还是薛嫔自己,相信都是早就看出来了的!薛嫔又怎么会忽然主动去求见陛下呢?”

从她特意准备了饭菜去见端化帝的举动看,此举显然是在存心讨好端化帝。

问题是,端化帝以前就不喜欢她,最近即将失位,太子遇刺,肃王归来,这么多事情连在一起,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时候一个一直不喜欢的宫嫔还要来纠缠,怎么可能得到好脸色?

端化帝没派内侍出来把薛嫔赶走,就不错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何修仪不相信薛嫔想不到——尤其薛嫔虽然一直不得,但她性.子天生是有些傲气的,早先端化帝来奇宝宫时,就没做过放下身段争的事情,那时候她都拉不下脸来低这个头,何况是现在呢?

退一步来讲,现在即使她得到了端化帝的爱,可是端化帝现在是自身难保,薛嫔讨好了他,又有什么用?

何修仪带着满腔疑惑,踏入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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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物伤其类

“都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过来了?”让何修仪松口气的是,她被带路的宫女领到寝殿外,轻叩殿门后,立刻得到了应答。

打开门的薛嫔,眼睛明显红肿着,看到何修仪时,似怔了一下,随即欠身福了福,有点不冷不热的说道,“妾身未能远迎,还请娘娘饶恕!”

何修仪知道她一直嫉妒自己——从前嫉妒自己得,位份高;现在嫉妒自己有退路,娘家可靠——也不只薛嫔,田宝林钟美人姜才人她们,估计个个都有这样的心思,只不过薛嫔性情使然,格外明显一点。

此刻闻言,也不生气,轻声道:“我睡不着,想来找妹妹说说话,不知道可以吗?”

她此来的主要目的是劝薛嫔打消轻生之念——但薛嫔现在并没有做出轻生的举动,只是她的宫女担忧才去正殿禀告的,所以何修仪也不好直言,免得薛嫔恼羞成怒。

“娘娘是奇宝宫的主位,在这座宫里,您想跟谁说话不可以呢?”薛嫔并没有因为何修仪的客气收敛态度,依旧连讽带刺的说道,“您请吧!”

何修仪的陪嫁侍女看到她这样子,不禁皱了皱眉。

不仅仅是因为觉得薛嫔太过冒犯自家主子,也是觉得薛嫔现在的心态果然不太对了——以前薛嫔虽然也算不得多么温婉恭顺,但正式进宫前到底受过段时间**的,而且何修仪无论出身还是位份都稳压她一头,所以她对何修仪谈不上敬畏万分,却也一直恪守规矩。

现在对何修仪这么不客气,显然是心存死志,自然也没必要在意上下尊卑了。

“虽然说在皇后娘娘那些贵人的眼里,薛嫔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然而怕就怕这眼节骨上生出是非来,牵累了娘娘!”侍女心中担忧,见何修仪已经跨入寝殿,正想移动脚步跟上去,哪知薛嫔却把手一扬,“砰”的一声,在她面前把殿门关上了!

侍女见状微微惊讶,忙问不远处的宫女:“殿中可确认只有薛嫔主子一个人?”

那宫女肯定的点了点头:“方才奴婢们想给主子陪夜,可是主子不肯,硬把所有人都赶出来的。这中间咱们怕主子出事,一直守着门窗。”

侍女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薛嫔跟自家主子年岁仿佛,都是娇弱女流,一对一的话,即使薛嫔居心**,想怎么样自家主子也不可能——只要她听好了动静,不怕何修仪吃亏!

如此守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殿门忽然打开,何修仪脸色有点古怪的独自走了出来。

她看了眼外面守着的人,先对偏殿这边的宫女小声道:“薛妹妹乏了,先睡下了,你们可以进去一个人陪夜,不过手脚轻点,别吵醒了她!”

继而对自己的侍女道,“咱们走吧!”

主仆两个离开偏殿之后,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娘娘,您在里头都劝了薛嫔些什么呢?怎么她睡着了您才出来?”

“其实也没怎么劝,倒是她抱着我哭了一场。”何修仪拉了拉披风,免得风从空隙里吹进来,疑惑又小声道,“她说了很多在家里时的遭遇,我以为薛家也是官宦人家,她在家里时,跟我在家里过得差不多呢!原来她家里却更重视她弟弟——本来她以为她进了宫能好些,家里人也会关心她一点,谁知道…”

何修仪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哭着哭着她就累了,我就劝她先歇下,有什么事情明儿再说。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说明儿到正殿去给我请罪,又要起身送我。我想着她今儿才在宣明宫那边碰过壁,即使跟我哭了一场,也未必能够完全释怀,所以让她直接睡下。结果她躺下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我才松口气!”

现在已经是夜半三更了,薛嫔白天的时候在宣明宫外站了大半日,回来之后沐浴时哭了一场,方才抱着何修仪又哭了一场,体力消耗很大,精神上的打击也不小,这么一睡,估计不到天亮根本醒不来——何修仪自不必担心这中间再出什么变故,自己也能睡个安心觉了。

侍女闻言有点疑惑:“那她跟您说了白天为什么去宣明宫求见的故了吗?奴婢总觉得薛嫔今儿个的举动不太对劲。”

“我一开始想问来着。”何修仪小声道,“但后来听她哭诉着哭诉着,倒觉得没必要问了——我猜她确实是想轻生!”

“想轻生的话,为什么要专门跑去求见陛下呢?”侍女不解道,“难道薛嫔还有未了心愿,就是希望陛下能够对她和颜悦色一次?”

她心里有点不厚道的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估计薛嫔这辈子都轻生不了了!

这侍女以前是跟着何修仪之母连氏的,早几年崔见怜还在时,她随连氏见过这位小崔氏几面,对于薛嫔的中选,即使一开始没联想到,被何家提醒之后也知道了。

那小崔氏带给端化帝的羞辱可不是一点两点,从薛嫔进宫以来的遭遇可知,端化帝对当年之事有多么记恨!

“她要是指望陛下对她和颜悦色,也就不会去碰这个钉子了!”侍女正想到这儿,却听何修仪叹道,“她啊就是希望陛下能够继续冷落她,顶好当时再派个人出来狠狠的羞辱她才好呢!”

侍女瞠目结舌道:“薛、薛嫔主子这…这喜好…”

“什么喜好?!”何修仪有点恼了,白她一眼,沉声道,“这分明就是薛嫔生了轻生之念——可她一个才及笄的女孩儿,芳年华月,玉貌花容,家里人固然不好,好歹也是骨肉之亲,这事到临头,哪能不迟疑?”

“所以,薛嫔她去宣明宫求见陛下,不是指望陛下对她好,而是,为了坚定自己的轻生之念?”侍女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是夜风太冷,还是这个答案太悲凉,她下意识的哆嗦了下,才小声道,“这位主子,也忒可怜了!”

何修仪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她今儿个回来之后把体己分给众人,恐怕也是故意的——虽然今儿个白天在宣明宫受足了冷落,但许是陛下只是不见她,没有给她难堪的故,她到底还是不太下得了决心!所以用这样的方式,让服侍她的宫女生疑之后,好来报我。”

“我要是去劝她呢,她就顺理成章的打消这个念头;”

“我要是不去呢,她就有理由劝说自己,没人在意她,没人喜欢她,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从而有勇气自.尽…我真不知道当初太后娘娘特特挑了她入宫,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打算?”

何修仪大家出身,谨言慎行是从小学起,进宫之前,又被家里人反复叮嘱过隔墙有耳,平常即使在内室,很多话也只在心里想想,从不出口的。

但此刻实在同情薛嫔,也顾不得还在风雪交加的宫道上,直接站住脚步,轻声道,“明知道陛下经过小崔氏之事后,最厌恶的就是跟小崔氏相似的人了!却偏偏拣了薛嫔进宫,平白叫她受这些难堪,如今更是叫她走向了绝路!这么做,对太后娘娘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需要折磨区区一个宫嫔来取乐吗?”

“娘娘快不要这么说!”侍女听得脸色一白,赶紧四顾——三更半夜的风雪里,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但她还是扯着何修仪的袖子劝说道,“太后娘娘不是咱们可以议论的,何况薛嫔主子经过您的劝说之后,不是已经打消了死志了吗?”

何修仪吐了口白气,望着沉甸甸的夜幕,嘿然道:“可是你想过没有?陛下那么讨厌她,即使将来陛下平安无事,且得到不错的供奉,连带咱们这些人也依旧有锦衣玉食的待遇,但对于薛嫔来说…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处境的话,如何修仪这些人还能有生个孩子做伴的指望,除了被软禁在一定区域之外,她们跟嫁个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但薛嫔的话,却意味着这一生都要守活寡到死了。

到时候大家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她,而她还这么年轻,又怎么受得住这样的煎熬?

侍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修仪,所幸这时候正殿到了,她道:“娘娘,咱们快进去吧,您的披风都沾了不少雪了!”

…这天奇宝宫正殿的主仆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入眠。

何修仪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

她入睡的时候还盘算着等会薛嫔来给自己请罪时,要怎么继续开导这个同伴?

但不久后,她却再次被从睡梦中推醒。

推醒她的人仍旧是她的陪嫁侍女——侍女的脸色非常难看:“娘娘,薛嫔没了!”

何修仪愣了好一会,才猛然坐起:“你说谁没了?!”

她没有听错,正是薛嫔——她走的时候还睡得平静安稳的薛嫔,她方才还思索着要怎么宽慰的薛嫔,已经没了!

而且没得非常惨烈:薛嫔没有选择妃嫔自.尽常用的方式,比如说投缳、吞金、触柱、服毒这类,而是用一支金簪当作首,硬生生的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结束了年仅十五岁的一生!

寻常闺阁少女是不太清楚心脏的位置的,薛嫔也不例外。

所以她刺了很多下,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刺下去为止,现场血污一片,惨不忍睹。

最让人心情复杂的是,如此痛苦的过程,住在一架屏风之隔的外间的陪夜宫女,竟丝毫未曾察觉:未必是宫女伺候不用心,而是薛嫔的下.唇都被她生生咬去一块肉——可以想象她是怎样忍着痛苦坚持着不肯出声,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何修仪不及梳妆,披头散发赶到偏殿时,服侍薛嫔的宫人都恐惧的跪在寝殿外。

她走进寝殿,只站在屏风侧,朝帐中张了一眼,就不忍的转过头,紧紧闭上眼睛——紧随而来的侍女赶紧举起袖子遮住她视线,低声道:“娘娘,这事儿太大,不是您能做主的,得赶紧去禀告皇后娘娘!”

惊惶失措的主仆匆匆来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裙畔跪伏着的宫女,正趁着低头之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五百五十二章 太后召见,婆媳交锋

半晌后,长乐殿上的卫皇后接到消息——皇后有片刻的蹙眉与不悦,但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对外说病逝,追封为婕妤,给她娘家赏点东西什么的吧!”

几乎是哽咽着说完经过的何修仪怔了怔,没理会身后侍女暗扯了一把的阻拦,恳切道:“娘娘,妾身听说薛嫔在娘家并不得意,圣寿节时,薛家人进宫给太皇太后道贺,得空与薛嫔说话时,得知薛嫔一直没有得到陛下的召幸,很说了些…说了些叫人心寒的话语。”

她这么说时,她的陪嫁侍女一直在后面拿手指捅她的腰。

何修仪明白侍女的意思,此事卫皇后未必不知道,就算皇后真的不知道,那也没有说出来的意义。

因为卫皇后现在心思肯定都放在了大位之争上面,哪有心情理会一个宫嫔的死?之所以要加恩薛家,一来是惯例,二来是为了息事宁人——虽然薛家也未必有胆子为了女儿的突然而去跟皇家闹——场面上好看点。

至于薛嫔跟娘家人的关系,以及她是否愿意娘家人享受自己性命换得的好处,皇后是不会关心的。

她非要这么讲了出来,难免显得不懂事。

但何修仪还是觉得,不说出来心里憋闷。

如果不是薛家人那么无情,一块进宫的人里,钟美人跟姜才人也是至今没有承过**的,也没见她们自.尽,为什么瞧着最好强的薛嫔反倒没了?

何修仪很不喜欢薛家人,打从心眼里希望薛家占不到这便宜!

“你这孩子倒是个心善的。”卫皇后对她这点小心思一清二楚,宽容的笑了笑——她能理解何修仪这样的举动,这位修仪进宫迄今也才三两个月,中间大体来说都是一帆风顺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还保持着闺少女的天真。

不过皇后现在不打算纵容这份天真,她和蔼道,“只是你想过没有?除非是获罪身死的妃嫔,否则一旦没了,都会加恩其娘家的。如果薛嫔没有的话,别人不会认为这是因为她娘家没资格享受这份荣耀,而是认为薛嫔一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犯了规矩,所以她娘家人才什么都没有!如此反倒是侮辱薛嫔了!”

何修仪张口结舌,最后只得涨红了脸,屈膝:“娘娘,妾身冒失了!”

“你年纪小,难免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卫皇后笑着说道,“这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说到这儿,见馨纤已经替自己收拾好了,皇后边扶着妆台站起身,边问,“还有其他事么?”

何修仪明白这是委婉的逐客了,忙福了福告退。

只是她才走到殿门口,却有一名内侍神情凝重的冲了进来,匆匆一礼,便急忙禀告道:“娘娘,太后娘娘请您去徽仪宫一趟,说是关于薛嫔之死要跟您商议!”

卫皇后与何修仪同时一怔,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内侍,而是转向何修仪:“你也派人把这事儿禀告太后那边了?”

“绝对没有!”何修仪吓得脸色都变了,她再天真,也不至于糊涂到禀告皇后的同时还要给太后报信的地步——毕竟她娘家母亲进宫来探望她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何家大房现在选择了卫家,太后却是肃王的生母,两边乃是敌对状态,她找太后禀告个什么?

“那看来是奇宝宫的宫人规矩太疏忽了!”卫皇后挽了把鬓发,平静道,“虽然太后只让本宫前往徽仪宫,不过既然是要商议薛嫔之死,估计也有问到你的地方,你且随本宫一块走一趟吧!”

何修仪满心惴惴,低声道:“是!”

她随皇后乘凤辇到了徽仪宫,长兴长公主代苏太后出来迎接,姑嫂两个倒没什么剑拔**张的,皇后还打趣了长公主一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长兴本来就是个美人儿,这会瞧着越发面若芙蓉了!但望你往后能与驸马和和美美的一辈子,我跟你皇兄啊也就放心了!”

“也是皇兄皇嫂抬爱,不然何来之喜?”长兴长公主含笑回了一句,让卫皇后的脸色有着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微笑起来:“母后在里头?我们现在可能进去吗?”

里面的苏太后虽然没有摆出什么架势来,不过跟卫皇后见面后也没废话,直截了当的说道:“本来宫里有皇后在,哀家是不该多这个事的。但这件事情涉及到了皇后的名誉,哀家倒觉得这事儿得说道说道清楚,免得委屈皇后了!”

“还请母后指点!”卫皇后笑得毫无温度,淡淡道,“媳妇竟不知道媳妇的名誉怎么了?”

“方才奇宝宫偏殿的宫女,自称是从薛嫔进宫以来一直服侍她的人——哀家身边的芳余认过脸,说确实如此——来跟哀家替她主子喊冤,说是她主子昨儿个好端端的,半夜里何修仪去了趟,两人关在寝殿里头说了半晌话,最后何修仪一个人走了出来,跟她们说薛嫔睡着了,让她们轻手轻脚的不要打扰薛嫔,结果她们倒是依着这话做了,然而今儿个一早竟发现,薛嫔已然气绝在榻,看情况,是昨儿个半夜就没了!”

苏太后说到这里,看了眼脸色煞白的何修仪,和颜悦色道,“何修仪,是不是这样啊?”

“原来母后是说这件事情?”何修仪还没回答,卫皇后已接过话头,嗤笑着说道,“这件事情何修仪刚才已经跟媳妇禀告过了,至于那宫女,摆明了是因为没服侍好薛嫔,看薛嫔没了,怕受牵累,故此想要捏造谎言,栽赃何修仪,以求减轻惩罚罢了!母后在宫里也待了几十年,这等奸诈小人料来也不是没有见过,总不至于被这样的片面之辞蒙蔽吧?”

卫皇后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既防备又疑惑,防备是因为怀疑苏太后是否知道了何家长房的选择,所以借薛嫔之死,或者了薛嫔之死,针对何修仪?疑惑却是因为何修仪到底是何文琼的嫡亲孙女,何文琼现在也没有彻底倒向苏家,即使彻底倒向了苏家,按说苏家现在正需要用到他,这该给的体面也该给,很不至于在现在就对何修仪做什么?

那么苏太后现在特意把自己喊过来说这件事,图什么呢?

却听太后说道:“皇后何必如此心浮气躁?哀家不是说了吗?哀家是担心你的名誉,才特特唤了你过来商量事情的,你这急三火四的,倒仿佛哀家要害你一样了!”

说到这儿转向何修仪,“至于沁婉这孩子,乃是哀家当初亲自给皇帝挑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用皇后你说?哀家当然也不相信那宫女的话——你是皇后,这种事情,你处置就好,哀家可不多这个事!”

何修仪闻言松了口气。

卫皇后却皱起了眉——果然苏太后跟着话锋一转:“不过,薛嫔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寻死呢?”

“少年妃嫔总是容易多愁善感,见花落泪对月伤情,一时间想不开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卫皇后面无表情道,“也是媳妇不好,这两日因为忙着太子,疏忽了对她们的关心…”

“你这孩子,老是把什么过错都朝自己身上揽!”苏太后慈祥的责备了一句,淡淡道,“这事儿你啊就别急着揽责任了!哀家都知道了,乃是因为她昨儿个去宣明宫求见皇帝,结果候了大半日,也未得皇帝准许觐见,回去之后呢,就来了个想不开——说到底,这也是她自己脸皮太薄的缘故!”

“不过,哀家又听说,皇帝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苏太后目光玩味的看着卫皇后,“这要传了出去,人家肯定都说皇后你心胸狭窄,故意谋害新晋妃嫔了啊!你说,这是不是关于你名誉的事情呢?”

“媳妇乃陛下结发之妻,又生有太子。”卫皇后冷笑,“若这样还需要嫉妒一个至死都没有承过**的宫嫔——这天下做正妻的,有几个人能心满意足?”

说到这里斜睨了眼苏太后,“当年先帝在时,母后作为六宫之主,难道也嫉妒过如罪妇飞暖之流吗?媳妇虽然愚钝,却一直以母后为榜样自我要求的。”

苏太后权当没听见后面一句话,理解的点头:“哀家自然知道你的,你这孩子素来大方,怎么会因为嫉妒,阻拦薛嫔见驾呢?哀家晓得,你是因为太子遇刺,担心皇帝也重蹈覆辙,这才特特吩咐宣明宫的人,不许人随意出入,更遑论面圣!”

其实卫皇后之所以会要求宣明宫的人守好门户,不许任何未经自己同意的人面圣,除了苏太后说的这个缘故外,也有一个原因,就是之前端化帝跟卫皇后吵过一架——关于卫皇后没有及时提醒端化帝,梁王与去岁天花之事有关,端化帝认为卫皇后那时候要跟自己讲了此事,自己也不至于被梁王一坑到底。

而卫皇后觉得,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纠结前事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夫妇两个话不投机大吵一场后,虽然各自都还算克制,事后都没对外宣扬,但卫皇后是知道端化帝的,这个丈夫不是什么聪明人,现在又对自己很不满意,别在这风云际会的时候,叫人撺掇着又利用上了。

为防发生这种意外,皇后干脆把端化帝软禁在宣明宫,对外则称是“卧榻静养”了。

所以薛嫔昨儿个求见失败,其实也不只是她不得**,换了何修仪去是一样的待遇。

当然苏太后现在翻出来这件事情,自不是为了给薛嫔讨个公道,而是:“太子虽然不是哀家的亲孙子,但也要唤哀家一声‘皇祖母’的,好好的孩子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只皇后你难过,哀家也不放心!所以啊,哀家今儿个唤你过来,除了提醒你敲打下宫人,别叫那起子乱七八糟的人坏了你的名声外,也是想问问,贺楼独寒跟顾韶这两人下狱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事儿可有什么进展吗?”

太后悠闲的拨了拨袖子上的绣纹,慢条斯理道,“闻说那贺楼独寒这些日子,日日上着重刑,连带他的弟子陆冠云,也被要求日日前往观刑?惟独他的老师顾韶,却迄今好吃好喝的?这可不行啊!你也不想想,那贺楼独寒正是顾韶手把手的教出来的,他下手刺杀太子,怎么可能跟顾韶脱得了关系?!可是忌惮顾韶亦是太子之师,不好下手吗?”

她轻轻的笑了笑,抚着鬓边珠花,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要不这样吧,哀家来帮你们出这个头,如何?!”

第五百五十三章 拂袖而去,激烈朝争

卫皇后被气得全身发抖!

这不仅仅是因为苏太后当着她的面贼喊捉贼,更因为苏太后要借题发挥,针对顾韶——前面说了,卫溪因为一直奉行低调,在朝野的声望远远不如顾韶。

而顾韶虽然自己进了诏狱,但因为帝后的特意吩咐,在狱中其实过得不错,也能随时与外界消息。

也就是说,他依然对朝堂有影响力。

尽管因为他本身不在朝堂上,这种影响力打了个折扣——但依然是卫家不可或缺的助力!

由于亲自引狼入室,导致太子遇刺,顾韶对太子、对皇后、对卫家,目前都怀着深刻的歉意。

是以卫家现在的一切决定都受到他无条件的支持。

倘若卫皇后现在对顾韶上刑,可想而知,那些因为顾韶才支持卫家的人会怎么想怎么做?!

“劳母后惦记!”皇后用力攥紧了拳,才按捺住没扑上去给苏太后两个耳刮子,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不过母后既然都说了不想多事,又何必还要操这些心?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之前二十来年皇后做习惯了,如今做太后不过三年光景,就觉得不习惯,希望媳妇把宫权还给您老人家呢!”

苏太后笑容不变:“怎么会呢?哀家还不是关心你们?”

她放下茶碗,嘴角笑容加深,“再说了,昨儿个哀家去你们皇祖母那边请安,你们皇祖母可也问起过太子的情况的——好孩子,你总不该怀疑,你们皇祖母也对你手里那点子宫权感兴趣吧?”

卫皇后再也按捺不住,拂袖摔落茶盏,铁青着脸色站起来就朝外走:“媳妇宫务繁忙,不比母后悠闲——告辞!”

何修仪被这一幕吓得噤若寒蝉,朝太后福了福,慌慌张张的跟上皇后,几乎是软着脚出的门。

半晌后,她回到奇宝宫,尚且脸色发白——陪嫁侍女赶紧沏了盏热茶来给她压惊:“娘娘别担心,太后娘娘但凡有什么手段,自有皇后娘娘顶着呢!论出身,皇后娘娘也不比太后娘娘差了什么,今儿个皇后娘娘在徽仪宫说走就走,太后娘娘还不是只能瞧着吗?”

何修仪喝了口茶水,脸上才渐渐浮现点血色,但眉宇之间的惊恐仍旧没有消弭多少,忧心忡忡道:“只是这回的事情乃是咱们宫里引起的,我现在又是奇宝宫主位,这宫里发生了什么也是难辞其咎啊!而且你方才听到皇后娘娘的话了吗?她说这奇宝宫的宫人规矩疏忽了,这自然是我这主位治宫无方!”

侍女安慰道:“您忘记外头还有老太爷在了吗?如今卫苏两家谁敢得罪咱们老太爷?有老太爷在,凭这两位怎么个斗法,也不可能波及到您的!不然岂不是逼着老太爷倒向对方?”

何修仪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心里对于自己在祖父心目中的地位,却是很不自信的——不过好在接下来的发展,正如侍女所言:皇后跟太后并没有很追究薛嫔之死,以及她这个奇宝宫主位的责任。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双方都不想得罪何文琼,也因为这次皇家婆媳交锋,重点也不在薛嫔身上。

所以到这天晌午的时候,卫皇后那边就来了懿旨,一切都是按照之前何修仪给她禀告时的口谕办:追封薛嫔,恩赏其娘家,责罚伺候的宫人。

就此了结此事。

虽然发生了伺候薛嫔的宫女前往徽仪宫告密之事,但此外似乎没再流传什么消息出去。

因为薛嫔的死在前朝后宫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她的娘家人在下午的时候奉召入宫领了恩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何修仪帮薛嫔说的那番话,卫皇后没有亲自见她们,只让馨纤出面,委婉提了几句“闻说薛家教女从严,早先圣寿节时,对薛嫔颇有训诲?薛嫔身边的人都说,她这些日子一直辗转反侧,惦记着您几位的叮嘱,昨儿个晚上,修仪娘娘听底下人说薛嫔情绪不对,专门去安慰时,她还抱着修仪娘娘哭诉呢”。

薛嫔的母嫂闻言都吓得不轻,慌忙跪下来请罪,只道自家当真逼死了女儿,不,不应该说他们逼死了自家女儿,这年头做父母的逼死子女顶多被议论个不慈,不需要被问罪。但薛嫔现在不仅仅是薛家女,更是皇帝的宫嫔,逼死帝嫔,这个责任他们可是承担不起了!

馨纤冷眼看着她们把殿砖都磕红了,才不冷不热道:“皇后娘娘慈悲,念你们也是无心之失,这次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对外说薛嫔乃是病逝——你们好自为之吧!”

经过这么一吓唬之后,薛家上上下下,一个字都不敢说,有人问起来,只照宫里的说辞,道自家女儿福薄,做宫嫔不几个月就病死了。

他们做娘家人的固然惶恐,对于跟薛嫔一块进宫的四人来说,打击更大。

自从端化帝作死的当众与庆王滴血认亲以来,哪怕是不久前得了娘家安抚的何修仪,她们这些少年妃嫔的日子都过得非常惶恐。

现在薛嫔这一死,仿佛是一道雷霆,自九天而落,那样猝不及防又赤.裸.裸的刺穿一切遮掩与自欺欺人,提醒她们目前的处境!

“修仪娘娘怎么也来了?”薛嫔进宫不过三两个月,尚未承过**,自然没有子嗣守灵,原本只有她宫女烧些纸的,但田宝林、钟美人跟姜才人都不约而同的过来给她守灵,她们跪下来没多久,未想何修仪却也换了身素色衣衫进来了,三人意外之余,都有些抵触,钟美人率先道,“这儿冷清,可别冲撞了您这样的贵人!”

“都是一块进宫的,有什么贵人不贵人?”何修仪知道她们现在都在疏远自己,因为她有娘家可依靠,而她们都没有。

换了往日,何修仪早就识趣的走开了,但今晚她不想走,在灵前跪下拈香毕,潸然道,“我昨晚真的是以为她已经不想死了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