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阳王妃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胡婕妤之流,得空还是提醒皇后左右盯着点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该知道若非皇后这时候怀上,大皇子是最有指望入主东宫的。”肃泰帝虽然对臣下宽厚,没有鸟尽弓藏的意思,但也不是完全不注意平衡。最重要的是,

眼下的六位皇子,除了年纪最小的那两位还在襁褓里外,其他皇子到目前看来,论资质乃是半斤对八两,没有明显的差距——贵妃跟淑妃所出的皇子,许是因为生母会教孩子的缘故,格外懂事些,举止进退也很有样子,论气度确实比其他皇子胜出一筹。

不过从选立储君的角度考虑的话,他们的天赋仍旧无法让肃泰帝满意。而肃泰帝原本就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心思又皆在皇后身上,看到膝下有了六个皇子之后,这两年去妃嫔处的次数是越发的少了——贵妃淑妃因为家世的缘故,肃泰帝每个月至少要去看上几回,

其他妃嫔出身寒微,纳进后宫也纯粹是为了延续子嗣,肃泰帝可就懒得耗费功夫,不过命人把孩子带到宣明宫见一见罢了——估计这也是聂皇后怀上的缘故,毕竟近年肃泰帝差不多天天住在未央宫,直到这回苏太后薨逝,才搬回了宣明宫。生母出身贫寒,

将来不会有强势外戚干政,比之贵淑二妃所出皇子,总是个优势;资质虽然没有明显强于弟弟们,但聂皇后并没有像肃泰初年时候很多人预料的那样,抱.养皇子。大家都是庶子的情况下,自然以长子为重。何况肃泰帝那么宠爱聂皇后,偏偏聂皇后之前一直无子,

肃泰帝怎么能不为皇后日后考虑?若储君的生母出身卑微,聂皇后这个嫡母好歹还能撑一撑场面;如果是贵妃淑妃做了圣母皇太后,将来哪还有聂皇后说话的地方?能被好吃好喝的养着就不错了。总而言之,皇长子成为储君的指望本来是最大的。如今聂皇后这一怀孕,

等于是断了他的前程,大皇子母子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跟举动可不好说!宋宜笑心里也有这样的担心,颔首道:“外祖母说的是,过两天我再进宫看望皇后,一定转告她!”城阳王妃其实并不关心杀女仇人的亲生女儿,主要是觉得皇后一直盛宠,

又跟宋宜笑这个燕国公府的女主人交好,这对燕国公府也是个好处,这才讲了几句。此刻点了点头,又道:“其实也只是为防万一,毕竟皇后虽然有喜了,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不过许是聂皇后确实苦尽甘来了——她这一胎怀得竟是顺顺利利,

芳余等人千防万防的各种情况都没有发生,于肃泰十六年四月初,生下了皇七子。皇七子很是健康,这点让原本忐忑的聂皇后长舒口气。到底算算年纪,她已经是可以做祖母的岁数了,才生第一胎,难免担心自己已非少年时候,体力精力都有衰退,

会不会影响到孩子的身子骨儿。“说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然而你跟陛下都在壮年,哪儿就会影响到七皇子?”宋宜笑知道后半是取笑半是宽慰的说她,“看看,叫我说中了吧?什么事都没有——七皇子这气色,瞧着就知道往后必然是个健壮的。等再过个三五年,

你就瞧着这长乐殿上是怎么个热闹法吧!”实际上根本不必等到皇七子能跑能跳的年纪,未央宫就已经十分热闹了。正宫嫡子,皇后还深得皇帝宠爱,其余皇子里又没有特别出挑的,岂非现成的储君人选?若非肃泰帝考虑到自己迄今已经夭折过好几个皇子公主,

担心好不容易得来的七皇子步上哥哥姐姐们的后尘,决定等七皇子长大些,看看能站住了,再提这事儿,估计七皇子尚未满月,就会被册立东宫了。这种情况下,原本就是各方不敢轻慢的未央宫,越发炙手可热。到了肃泰二十三年,在确认七皇子身体健康,

不会忽然夭折,而且天赋虽然不算特别好,但也不比兄长们差多少之后,肃泰帝终于下定决心,诏立嫡子为储,入住东宫!这年七皇子虚岁才八岁,如果是寻常皇子的话,尚未到住进嘉木宫的时候。聂皇后在七皇子之后再无所出,难免十分舍不得。

但经过肃泰帝的劝解,她也只好答应了。实际上肃泰帝何尝不心疼嫡子?这毕竟是他期盼多年,绝望数年之后才迎来的孩子。问题是他已经快到不惑之年,虽然依旧身强体壮,尚未感受到衰老的来临,然而他的生身之父显嘉帝,与生身之母苏太后,都不算长寿。

即使显嘉帝只活了四十来年,乃是因为早年在宫闱里受了太多磋磨的缘故,但显嘉之父惠宗皇帝,其实也没活过五十岁。再往上的睿太祖,倒是活了六十多——但这位太祖皇帝陛下做上皇帝的时候,已经五十多了,真正在位甚至不足十年。肃泰帝嘴上不说,

心里其实一直担心自己会与父辈一样,享寿不永。何况作为一个被称赞为“千古一帝”的皇帝,肃泰帝也觉得自己长寿的可能性不大: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日理万机,可不是说说而已。这种情况下,即使有着举国最好的大夫围着转,一群宫人不分日夜精心伺候,

肃泰帝也深刻感受到了治国的辛苦与不易。这还是他一步步化解了本朝君臣矛盾之后,君臣齐心协力,彼此都大大减轻了负担之后。所以肃泰帝不能不未雨绸缪,早点将储君栽培出来。让才八岁的七皇子独居东宫只是第一步,

为了避免出现废帝端化那种离开亲爹各种无能的情况,肃泰帝在册封太子的次日,将其余六个儿子,全部封了王爵,且许他们十岁之后,都可以上朝听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陛下这是要让大皇子他们做太子的磨刀石,磨砺太子了。”不过包括简虚白在内,

没人阻止此事,连聂皇后,也被宋宜笑三言两语说服:“你以为你还有退路?你要是一直无子,说不管谁做储君,也还罢了。现在你生了嫡子,嫡子又做了太子,一旦将来太子保不住地位,你们娘儿两个,可未必能有卫氏母子的结局——毕竟谁能保证新君有陛下的宽宏大量?!”

何况肃泰帝之所以会赦免卫氏母子,也不全是宽宏大量,也是因为从大局出发的考虑。宋宜笑继续道,“你要是有卫氏那样的城府手段,还能替太子分担些,然而你根本不是这块料——你说现在不让陛下亲自教着点太子,硬把他护在你跟前,这到底是心疼他还是害了他?”

聂皇后最终默默无言,只苦涩道:“从前没有孩子的时候,见天的想。那时候觉得只要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现在有了孩子,才发现当初话说早了。”“谁家做父母的不是这样呢?”宋宜笑安抚她,“没孩子的时候想孩子,有了孩子更是操不完的心

!不过陛下乃太子生身之父,即使将太子送去东宫,又为太子安排了日后之路,难为陛下还能害了太子不成?!”肃泰帝自然不会害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子,实际上事实证明他的未雨绸缪非常有必要。因为包括早就自以为享寿不永的肃泰帝自己,都没料到,

他会去得这么早——肃泰三十年,太子年方十五,也不过四十来岁的肃泰帝,忽觉不适,召太医诊治后,却被神情凝重的太医院院使强烈建议,立刻放下所有国事,卧榻休养!仅仅休养了两个月,肃泰帝就撑不住了。不得不连夜召简虚白等重臣入宫,托付后事。

次日一早,诏书发往青州,起复苏少歌!这道诏书是得到简虚白同意的,肃泰帝在的时候,凭借他的手腕与能力,并不担心朝堂上简虚白一家独大。但年少的太子,显然没有这样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所以不管是为了皇室的安全,

还是为了避免简虚白长期独揽大权之后变了心思,新朝都必须出现一个能够与简虚白分庭抗礼的平衡者。太子尚未来得及议亲,聂皇后的娘家“依靠”就是燕国公府,这个人选,也只能找苏少歌了。论血缘,他是太子的嫡亲表叔;论能力,

他也是最可能制衡简虚白的人;论家世,他背后的青州苏氏,比简虚白手里的锦绣堂更完整。而没有篡位心思的简虚白,也认可为太子起复苏少歌,毕竟他跟苏少歌在年轻时候交过手,彼此都很了解对方。无论为敌为友,有这份了解,进退都好拿捏,

不至于真的起了冲突,将朝堂再次带入成天勾心斗角的局面。帝都距离青州遥远,即使苏少歌接旨后立刻动身,星夜飞驰赶到帝都时,肃泰帝业已只剩一口气。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同时握住简虚白与苏少歌的手,吃力的将太子,还有聂皇后托付给他们——末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肃泰帝玩笑似的感慨:“当年你们都曾担心朕会过河拆桥,不给你们好下场。如今,却是朕走在你们前面,反倒要担心你们肯不肯尽心辅佐太子了!”两人不知道肃泰帝这时候讲这番话,是敲打,还是无心调侃,皆神情肃然的保证,一定会尽力扶持太子,使之延续大睿的盛世繁华。“请燕国夫人好好劝慰朕的皇后,别叫她太伤心,太子年少,尚须她照拂。”这是肃泰帝最后一句遗言——这时候聂皇后由于数度昏厥,不得不被抬去偏殿安置。而眉宇之间尚带稚气的太子跪伏榻前,泣不成声的看着肃泰帝缓缓合眼——这是肃泰三十年的初夏,大睿公认最贤德宽宏的君王,结束了他励精图治的一生。丧钟鸣响之后,举城恸哭。随着噩耗抵达各地,几乎家家户户自发披麻戴孝,甚至包括许多外族之人,亦为之捶胸顿足,涕泪满襟,哀悼这位将大睿治理到前人所未能及的程度的皇帝。是年,太子于灵前继位,拟年号延景。这个年号,是年少的太子自己挑的,意为延续大睿的盛世之景。“朕不会让父皇失望!”新君看着肃泰帝的灵柩被送入帝陵,再次红了眼眶,却努力攥拳,忍住号啕出声的冲动,认真的对陪伴在他左右的简虚白、苏少歌道,“朕一定会让大睿像父皇在时那样兴盛!”————————————————下章大结局。

大结局——朝朝暮暮相对,年年岁岁相依!

延景帝在肃泰帝入葬之日的宣言并未落空。 这位资质其实只是平常的皇帝,在位期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成就,后世对他的评价,乃是守成之君。

但他至少守住了肃泰一朝的成果。没有发扬光大、更上层楼,却也没有作践前人心血——他从肃泰帝手里接受了一个辉煌的皇朝,也传给他的儿子一个鼎盛时期的天下。当然这些不是他一个人做到的,简虚白与苏少歌,这两位延景朝举足轻重的权臣,亦是居功至伟

实际上很多人认为,以延景帝的资质,以及登基时的年纪,能够守成无误,全在于他有这两位辅政,而且善于听取这两位的建议。因为延景帝登基之后,最初的十几年里,他几乎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发表过自己的意见。

一直到延景十三年,即聂皇后薨逝的次年,简虚白因父孝丁忧,顺势请辞。延景帝再三挽留无果,不得不同意这位四朝元老从此致仕之后,延景帝才试着提出自己的主张,开始了在苏少歌鼓励下,磕磕绊绊的执政之路。但这些,与简虚白夫妇,却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由于简虚白的功绩与资历,简离邈得到了陪葬帝陵的恩典。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简虚白——当年仪水郡主去后,皇室为了安抚城阳王妃,也是因为愧疚,许仪水郡主陪葬帝陵之侧,也是没有葬回简家故里的。如今简离邈与发妻合葬,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们不必扶灵前往辽州,但也没有像苏少歌当年丁忧时一样,依旧住在城内的府邸,而是择了城外靠近帝陵的庄子住了下来。“爹爹一定很高兴,终于与娘团聚了。”

对于简离邈的死,夫妇两个自然是伤心的,但也有释然,他们都知道简离邈其实早在仪水郡主去世之后,就没什么生趣了。不过是牵挂着简虚白,才一直熬了下来。后来简虚白稳固了地位,看着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了,他也是为了城阳王妃在坚持——城阳王妃去后,简离邈没了牵挂,那时候身体就每况愈下。若非锦绣堂出身的医者技艺高明,简离邈也不忍心自行求死,使子孙难堪且痛苦,根本捱不到今日。

他去世的时候,简虚白夫妇都守在榻前,看得非常清楚——简离邈乃是含笑而逝,他遗容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

是以此刻夫妇两个带着众多子孙料理完简离邈的后事,回到偏僻的庄子内时,难过之余,又有一种别样的轻松,“而咱们,也终于借着这个机会,松快下来了。”简虚白其实早在肃泰三十年之前就想致仕了,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找机会提出来,肃泰帝竟忽然驾崩,延景帝又那么年少,彼时的辅政大臣人选,他根本逃不掉。为了与肃泰帝的一段君臣之情,也为了不让亲手缔造的大睿盛世衰落下去,他不得不打点精神,在宰相的位子上又待了十三年——这也是他当初同意苏少歌起复的缘故,他早就想退下来了,自然不在乎让苏少歌出头。

回想最初的时候,简虚白之所以会参与储君之争,纯粹是为了防备简离旷的迫害。而这样的争斗一旦加入,便是身不由己。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终于一朝宿愿得偿,自此不必劳形劳心于案牍,却可自在优游林下山间,怎能不叫人觉得一身轻松?“记得才成亲的时候,你就一直许诺要在休沐的日子里,带我去占春馆玩耍。”宋宜笑含笑拨开一丛迎面而来的花枝,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许诺了又许诺,却始终没有实现。

我还以为…你是打算一赖到底,权当早就忘记了呢!”他们住的这座庄子遍种花木,这季节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庄中各色海棠如云如霞,望去美得惊心动魄。宋宜笑凝视着身侧的几株垂丝海棠,语气中有着悠然的回忆,“当年我在衡山王府里住着的时候,门前就是这么一片垂丝海棠。没想到事隔多年,咱们庄子里也有这么一片。不过彼时我正年少,站在花下,人面花容参差仿佛,也没什么忌讳的。如今年岁已长,再看这些花,到底有些黯然了。”她这话里虽然没有真正的消沉之意,但美人迟暮,英雄气短,原本都是人间最叫人惋惜的无可奈何。“海棠娇俏鲜艳,轻盈烂漫,开时蔚然如云,确实可比少年女子。”然简虚白莞尔一笑,执起她手,凝望的眸子里映出此时的妻子:诚然如宋宜笑所言,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即使长年养尊处优,远比寻常同龄人显得年少,但岁月的痕迹,业已攀爬上华鬓,凌迟了美貌。但年华的老去,也沉淀了气度,磨砺了风华。所以简虚白说,“然而此刻的你,却非海棠所能比拟,惟有庄重雍容之花,譬如牡丹,方可形容。”“你是想用这番夸奖,让我忘记你至今不曾践诺之事?”宋宜笑欣然收下丈夫的称赞,然而眼波流转,却抓住方才的话不放,似嗔非嗔,“可是被我发现了?”“若不打算践诺,我何必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竭力说服陛下也要致仕?”简虚白轻抚她鬓发,笑得纵容又隐含愧疚,“只是一来爹爹才去,咱们丁忧期间不便远走;二来你我多年操劳,固然一直有芸姑等人调理身体,也难免落下许多暗疾而不自知!趁这两年,让芸姑再给咱们好生诊断一番。”他微笑道,“届时,区区占春馆又算得了什么?我必带你走遍这大睿山山水水,看尽书中描绘的天下盛景!”宋宜笑凝视着他,良久,踮脚于他腮侧一吻,含笑道:“好!”接下来的两年,夫妇两个果然专心调理身体,为日后的远行做各种准备。这中间,许多故人来访,包括苏少歌在内,亦拨冗前来拜访过。他来的时候不大高兴,原因也跟简虚白直言了:“燕国公走得好生轻松!却留我一个人在朝堂上累死累活。”“这话却置陛下与诸同僚于何地?”但简虚白毫无愧疚的反诘,“何况苏相老当益壮,区区政务,对别人而言是操劳,对苏相来说,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你在的时候也还罢了,你这么一退,以前你的那份差使,大部分也压给了我。”他们两个在显嘉朝时是政敌,到了端化朝,才渐渐合作,但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盟友,始终没有上升到私交的地步。

然而在扶持延景帝的过程里,从朝堂合作上的默契里,倒是滋生了几分别样的同僚之谊,此刻说话已经十分坦荡自然,苏少歌所以叹息,“毕竟你也知道,陛下资质是不如先帝的。为了不让陛下落脸面,我不能不多操点心!”“为什么要怕陛下落脸面?”然而简虚白摇头,“现在已经不是延景初年了,陛下的兄长们不忿先帝越过他们,传位于年岁最幼的陛下,私下里小动作不断——陛下登基已经一十有三年,储君早册,地位稳固,这时候即使有些行差踏错的地方,难道底下人还能抓着不放到要求改立新君的地步?”他提醒道,“我之所以趁这回丁忧告老,正是因为陛下往后已经不是非留我在朝中不可——否则操心了这么多年,难为我还会当真只顾自己逍遥,不管大睿前程?”“…”苏少歌沉默良久,方苦笑一声,“许是当年教先帝的缘故,我总觉得为君者最好一举一动都谨慎为上,不要有什么容人指摘议论的地方。”其实这个问题跟苏少歌自己的出身有关系,扶风堂拥有青州苏氏完整的传承,他幼承庭训,打记事起就被要求言谈举止务必完美无缺,以免堕了苏氏声名。对于在人前发表意见,除非有绝对把握,或者别有所图,否则都是习惯性的措辞委婉,留足退路,免得一旦说错,难以下台。然而这样的要求放在延景帝身上,却未必合适。此刻被简虚白点醒,苏少歌舒口气之余,也不再讲这些事情,只关切问,“你既然决定不再出山了,却不知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回辽州吗?”“辽州苦寒,我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去那儿做什么?”简虚白摇头道,“我准备等丁忧结束之后,带善窈到处走走。第一站应该会选江南——杏花烟雨的江南,说起来是善窈娘家的祖地,我们夫妇却至今不曾亲眼见闻。”“你们倒是自在惬意!”苏少歌听到“善窈”二字时,眼波微动,但很快若无其事,含笑道,“到时候我未必还记得来给你们送行,今日先以茶代酒,祝你们夫妇一路顺风了!”简虚白端起茶碗跟他碰了下,笑道:“届时我们却会记得在江南给你稍些土产的,你不要忘记给送东西的人打赏就好!”也许是真的忘记了,又或者是那份隐秘的情愫怕被察觉,此后苏少歌虽然派人送过两回东西,自己却未再登门。

直到简虚白夫妇出孝,挥别子孙故旧,离开帝都南下的那日,燕国公世子简清世携妻带子,身后是众多弟弟妹妹,怅然返回帝都,却在细雨蒙蒙里看到了独自负手伫立的宰相苏少歌。他自要上前招呼,也有点好奇:“苏相一向政务繁忙,何以在此?”

“原本想给令尊令堂送行的,然而看着你们一家道别,不忍打扰,就在这儿站了站。”苏少歌微微一笑,“如今正准备回府,告辞了!”“苏相慢走!”简清世看着他的背影,暗想:世人都说苏相与爹爹早年有怨,甚至谋夺过娘的娘家产业,然而今日爹娘远行,

他竟特意来送,可见他与爹爹到底还是有几分知交情谊的。却不知道苏少歌回府之后,挥退侍者,独自在书房展纸研墨,顷刻间落下一阕《凤孤飞》:轻雨疏风黄昏,惆怅荼蘼落。早知是春末,犹不信、应笑我。熟弹《凤凰》却无诺,从今后,谁称婀娜?

只凭迢迢祝寥廓,岁岁相脉脉!他素来善于自控,自幼养就了内敛深沉的心性,除了血脉亲人外,对人对事,鲜少动情。实际上当年在占春馆里,对宋宜笑略觉异样之后,他也是立刻斩断心思,从此刻意疏远了这位燕国夫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

他跟宋宜笑的关系也算不上好,甚至一度起过冲突,互相算计,然而此刻白发苍华,追想平生所见女子,印象最深刻的,却仍旧是宋宜笑。从第一次见面起,已是他人之妇的宋宜笑。甚至有几年,他不知不觉将常弹的曲子,从原本的《风入松》,变成了《凤求凰》。

畅想假如自己在宋宜笑未曾嫁入燕国公府时,就遇见这个女子,也许,这首古时才子情挑美人的曲子,会得到什么许诺与结果?妻子玉山大长公主不知就里,为此一度很是欣喜,以为丈夫是为自己弹的。却不知道苏少歌醒悟过来之后,一度汗湿衣襟。他不是肆意的人,

实际上在扶风堂的教诲下,他也不可能养成肆意的性格。宋宜笑有夫,他亦有妇。这份情愫,是根本不可能见于天日的。发乎情而止乎礼——他曾这样要求过妹夫姬紫浮,那么自己也应该做到,也必须做到。今日斯人远去,再见恐是无期,即使有期,这样的岁数,

也该放下了。毕竟他知道玉山大长公主是怎样的爱慕着自己,若在此后这不多的余年里,心中却仍旧惦记着另外一个人,即使玉山大长公主根本不知道,苏少歌觉得,亦是叫人不齿。他拈起白宣,静静的看了一回纸上词句,终究将之扔到旁边的水盆里,看着盆中清水,

将墨迹打湿,随手一捞一搅,纸与墨皆泥泞,浑浊了水色,亦消弭了秘密。合眼,张目,苏少歌重铺白宣,这次却取了丹青调色,精勾细描,绘下一幅并蒂莲图,扬声唤入下人:“殿下在何处?将此画送与殿下玩赏。”而此时的宋宜笑,正靠在丈夫肩头,从软风偶尔掀起的帘隙间,打量着沿途的风景。前世今生,不算当年去辽州的那趟,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好奇自然是有的,不过其实她对于到处游山玩水,兴趣不是很大。哪怕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江南宋的桑梓所在,然而宋宜笑对宋家没什么好感,对江南这个地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向往。由于幼时的经历,她一直以来所求的,无非是夫妻和睦,儿女成行,以及安居乐业。对于走遍大睿千山万水,一睹河山壮丽,宋宜笑不反感,但也没觉得迫不及待。这一回之所以愿意起程,无非是,因为简虚白会陪着她。——尽管他不知道她对此兴趣平平。但定居也好,漂泊也罢;颐养也好,跋涉也罢;帝都也好,江南也罢——只要他在,这些都是无所谓的。马车驶过一簇低下来的花树,趁着花枝拂过车窗的瞬间,宋宜笑眼疾手快摘下一朵,笑吟吟的拿在手里轻嗅把玩,眼角暗瞥着揽抱着自己的男子:你可知道,万水千山,若无你同行,在我眼里,亦是索然无味。但因为有你在,纵方寸庭园,在我眼里,亦是无限美好的天地!简虚白注意到妻子的目光,微笑着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从显嘉朝,经端化、肃泰,到现在的延景朝;从战战兢兢殚精竭虑的自保,到位极人臣,大半生的岁月里,有过温情脉脉,有过波澜壮阔,亦有过杀伐暗斗、流年静默。当年的意气风发,曾经的权倾朝野,都已在光阴的叹息里,洗涤成淡泊。在往后的余生里,他只愿与妻子静享一段现世安好——朝朝暮暮相对,年年岁岁相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