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见时,她就抗拒过他的靠近,后来生死过命,她方渐渐容许他走到她世界里,不再抗拒回避,短短一个月,却被打回原形。她的豁达里还有丝属于她的骄傲,那么艰难才愿意踏出的脚步一旦收回,就没有再踏出的余地。

他和魏东辞,毕竟不同。魏东辞是她这辈子情之所系,而他却是她的情窦初开。若他当初不曾怯步,以她这样的脾性,纵然魏东辞出现,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错过一步,便错过余生。

醒得太晚,可他不甘心。

“祁爷,我想问你件事。”霍锦骁忽缓缓开口,声音极轻,“我和师兄出海寻药的消息,是不是你透露给三爷的?”

祁望猛觉心头一窒。

“我想听实话,是你吗?”她轻轻问。

声音像羽毛,落在他心上却似万重山。

承认

屋里无人再开口, 霍锦骁沉默地等待祁望的答案, 脑中掠过的却是这两年与他之间的点滴时光。他这人表面看着自在逍遥,实则藏了无数心事, 而那些心事谁都探究不得,沉得像海,她不想探究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只是希望他能活得真正逍遥些, 可惜正是她不愿去触碰的这些心事,成了禁锢他的樊牢,她心疼他的孤独, 却解不开他的樊牢。

“是我。”良久,祁望才回答她。他瞒着她做了太多事,难免百密一疏,她又冰雪聪明, 迟早有一天会寻到蛛丝马迹,慢慢揭开他身上那层虚伪的皮囊。他心里有数,也早已做好准备, 却在她平静问起的时候一败涂地。

输掉的,是他的心。

只要想想差一点就再也见不着这丫头, 他心里的怒火与愧疚就难以控制。

霍锦骁毫无意外,只是笑了笑:“谢谢你如实以告。”

没问原因, 亦无责怪,她连一个怨恨的目光都没给他。

祁望的心越发沉甸,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她苍白的笑颜刺目至极, 虚弱的声音羽毛一样轻,却在他心中掀起狂风巨浪。

他已作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给揭过,他的愧疚与心疼失去发泄的途径,便只能埋在心里,看她一眼便煎熬一回。

“和你吵架的前一夜,你彻夜未归,三爷就已经派人来找过我了。”祁望解释。

他不是个爱解释的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如今却不希望她因此而与自己疏远,仅管疏远早已开始…

她救下魏东辞,与三爷的心腹大打出手,三爷怎么可能不怀疑?当夜就有人找上玄鹰号。是他听说了程家中毒的事,便猜测她会将荒岛上生有勾鱼草的事告诉给魏东辞,就这些都告诉给三爷的人,把他们引往荒岛刺杀魏东辞,只是他没想到第二日她竟说要与魏东辞同去,而他费尽唇舌都没能拦下她,这才有了他交荒岛海图时与对方作出的约定,他只想保全她一个人。

可她还是因此重伤,几近致命。

“祁爷,不必向我解释。”她打断他的话,将头歪到迎枕上,任长发凌乱铺展。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说,幸而并无其他人因此而伤,她尚能替自己原谅他,至于种种理由,不听也罢。

祁望却一反常态:“小景,我不知道他们会下这么重的手,我以为他们只是要毁了勾鱼草…”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她恨他,哪怕再编一个借口。

“祁爷!”话说久了,霍锦骁倦得厉害,她仍旧打断他的解释,“我没怪你,也没怨你。你有你的立场与选择,有平南那么大的岛要照顾,这事不怨你,我懂,所以你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帮师兄是我个人之举,倒是我做事不稳重,连累了你被三爷怀疑。”

祁望再度沉默。

她确实没有怨恨,他却忽希望她对自己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私心,而不是如此深明大义。

这深明大义背后,是她的无情和…难以估计的失望。

她正慢慢否定他这个人,否定他们之间长久的感情,否定他的重要性。

比斥责怨恨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霍锦骁没怪他,她只是对他失望而已。

来东海两年,与他出生入死数番,这是第一次,她真的累了。

“祁爷,我们认识了两年,也曾生死与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我竟然…还是看不懂你。”祁望不说话,她便闭了眼笑道。

他们曾经那样信任彼此,那般默契无间,除了东辞之外,就只有他祁望做得到。

祁望望了她许久,忽觉自己似乎再也留不下她。

“两年了,你上玄鹰号的时候还只是个毛燥的丫头,如今都能独挡一面,脾性竟然一点都没变过,平南和燕蛟的老老少少都喜欢你,你能舍得吗?”

“舍不得,我怎么能舍得?舍不得船队,舍不得人,舍不得海,也舍不得你祁望!”她睁开眼,一双澄澈的眼被雾光所染。

“别走。”祁望心头剧震,只想她能留下。

“我没说我要走,是你觉得我会走。”她疲惫不已。

祁望目色亮起:“你不走?”

“燕蛟才刚起步,我答应过燕蛟的百姓,要让他们有好日子过,我不会就这么甩手离开。”霍锦骁眨开水雾,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祁爷,你要知道我并非东海的人,我的父母朋友都在他处,我进东海无非两个目的,一为报仇,二为三爷。如今我大仇已报,至于三爷,留在东海也未必查得出来。我的任务告一段落,最多再留半年,将燕蛟安置妥当,我就会离开。”

祁望才刚扬起的唇便又凝固。

半年,怎么够呢?他想她一辈子留在东海,想一辈子看她笑脸,想听她亲亲热热叫一声“祁爷”,窝心暖肺的舒坦。

“祁爷你也别舍不得,我就算离开了,有空还会回平南看你和大家的。”大概觉得这话越说越沉重,霍锦骁露出笑容试图缓和她与祁望之间愈发凝窒的气氛。

祁望看着她虚弱疲倦的模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以后再说这些吧,你先好好休养,伤得这么重,没一两个月都好不齐全。”

“哪要一两个月这么久?人都闷坏了。”霍锦骁不乐意地撅了撅唇,还是孩子脾气,“船上的事如何了?你们打算几时回去?”

“船上的事你别操心,有我盯着。等你好齐全了我们再回。”祁望给她添了杯水。

“你们不必留在石潭等我,我可以自己回…”霍锦骁讶然。

“别说了,我已经决定。”祁望见她面上倦色已重,料来精神不济,正强撑着说话,便道,“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想吃什么,我给你买过来?”

“别麻烦了,师兄这什么都有。码头的事那么多,你别老过来了。”霍锦骁已经歪在迎枕,她确实也没多少力气了。

“怎么?这么快就不待见我?有了师兄就把我这半道师父抛到脑后?”祁望说了句笑,似假还真,“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霍锦骁没听明白,咕哝应了声,昏昏沉沉睡过去,只剩祁望呆呆站着,唇边的笑只化无限霜凉。

————

魏东辞将她叫醒时,她似乎也没睡多久,只是祁望已经不在屋里了,何时走的她也不知,只记得自己分明靠在迎枕上,睁眼时人却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盖得妥帖。

“人已经走了,还看?”见她盯着门口,魏东辞颇不是滋味。

“都晌午了,你不留人吃个饭再回去?小气。”她被他慢慢扶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留?我留了呀,他不吃我能按着他的头?”魏东辞坐在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手端着药从后环到她身前。

“一定是你诚意不够。”霍锦骁嫌弃地撇开脸。

“喝药!”魏东辞将药挪到她面前,“我是没诚意,最好他也能明白,别没事就往我这跑!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骂谁是鸡呢?”霍锦骁推开药怒道。

“我!我是鸡!成了不?”他在她面前从来不装,说话也从不客气。

“懒得理你。”她习惯他的脸皮和城墙一样厚,捏起自己鼻子就着他的手猛喝一气。

那药又腥又苦,味道难以形容,浓浓一大碗喝完她胃里一阵翻腾,魏东辞忙换了碗清水给她漱口去味,又拿帕子拭她唇瓣药汁又轻拍她的背,还拿了颗冬瓜糖塞她嘴里含着,这才压下她的反胃。

好容易喝完药,霍锦骁晕沉沉的还想睡,正要躺下,却被他拦住。

“等会。”魏东辞给她垫好迎枕,忽不自在道。

“什么事?”她半搭下眼皮道。

“把衣裳脱了,我要看看你的伤口。”

霍锦骁眼皮猛地打开,抬手揪住自己衣襟,涨红脸道:“有什么好看?你不是昨天才看过?”

“伤情每天都有变化,我要看过才能给你调整方子,你…我又不会往下看,不要忸忸捏捏的,快点。你那点东西,要看我早看了,还等现在?”魏东辞坐在床沿硬着头皮道。

“我那点东西?”霍锦骁有炸毛的迹象,“我哪点东西?你知道有什么?你见过?哪见的?”

“小姑奶奶,我是大夫,让我看看伤成不成?”魏东辞只能好言哄着。

“你保证不乱看?”霍锦骁内心挣扎着。

“我发誓。”他无奈道。

“那你先背过去。”她呶呶唇。

魏东辞乖乖背过身,只闻得身后一阵窸窣,片刻后他听到她蚊子一样的声音,这才转过去。

霍锦骁正以背对着他,她歪着头,长发拢到一侧,露出洁白修长的颈,月白衣衫的衣襟褪到胸前,被她紧紧拢着,除了绷带之外,还有两条细细的藕荷色绸带绕在后颈打了个结,是她主腰的系带。

他深吸口气,摆正心态,俯头专心查看。

“好了,转过来。”瞧完背上的伤,他又按着她的肩头,将人转过来。

她已面红如倾血。

魏东辞不敢看她的脸,也不敢乱瞟,只能傻盯着她的伤,专注在伤势之上。从前他以为只要是治病救人,他就可以做到心无旁骛,如今看来他道行还是太浅,心有杂念。

衣襟虽拢着,却还是露出主腰的边缘,藕荷色的云锦,锁着浅金的边,压着细微的起伏…

魏东辞暗骂一声,把她的衣襟往上一提。

“好了。”他的声音有些不稳。

霍锦骁忽觉他的耳根红得厉害,起了促狭心。

“这么快好了?”她往他面前凑去。

魏东辞往后一缩。

“就看两眼完事了?”她不知死活地挨过去,瞧着他那红已经蔓延到脖子里边。

越来越有趣。

“不多瞧瞧?”她笑了。

散落的发丝拂到他手背上,痒痒麻麻,魏东辞难受得很,忽然按住她的双手。

“够了,霍锦骁!”他低沉的嗓音有别于从前,“别玩了,会玩出事。”

她怔怔的,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无辜,于男女□□仍旧一知半解。

他重重叹了声:“我是男人,小梨儿!”

语毕,他松手起身,出门吹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这段时间投过雷的小天使:草草、訢訢訢、顾大胆、晶晶亮、玉蜻蜓、Joy、碧波琉璃、李子梨子栗子荔、旧时光与远方、深蓝色琉璃、阿梗、木清远、豬豬。、侯狸、?刘雨柔、公元前4062、19418147、精神病患者的臆想、芊屹、还是一颗好牙、葳蕤、请叫我颜王,颜表、つ笑の君歌~、.益和。

疑问

又歇了一宿, 霍锦骁精神好了许多, 她身体底子本来就好,又有内力, 醒来后便能运功疗伤,伤势恢复得比一般人要快。清晨时分魏东辞一进屋就见她已经下了床,正披散长发, 穿着单薄的交领衣裙站在盆架前, 单手掬了捧水就要往脸上沷。

那水没等沷上脸就被魏东辞一掌拍开。

“下床做什么?有事可以叫我。”魏东辞一边拉开她,一边试试水。

水是冷的,他不由皱眉:“这么冷的水?”

“我又不是性命垂危, 你至于吗?”霍锦骁嘟喃着走开,“冷水怎么了?我出海的时候连冷水都没有呢,还不照样过来了,有什么可矜贵的。”

“你在外头怎样我管不着, 你到了我这儿,我就得把你管好。”魏东辞进来时就提着铜壶,如今刚好将热水兑进盆里, 他又试试水,觉得妥了方道, “可以了。”

“就你麻烦。”她上前,他连帕子都已拧好递来, 她不禁又叹,“这些事你叫外头下人做不就好了?”

“我乐意亲自动手。”他挑眉,别人哪有他仔细。

霍锦骁洗漱完毕又咕哝几句, 两人说着话走到桌边,魏东辞给她准备的早点是胴骨汤泡线面,终于不是粥了。陪着她用过饭,霍锦骁嚷着要屋里闷要出去,魏东辞见今日阳光不错,就让人搬了张贵妃榻放在院子半阴处,他把人给抱了出去。

“魏东辞,我自己有腿!”霍锦骁难为情得很,这人说抱就抱,欺负她身上有伤手脚不灵活拒绝不了,可恶。

“闭嘴,罗唆。”魏东辞走到院里,院中站着两个药童,看到他窃笑不已,被他眼睛一瞪,便都跑了。

“我罗唆?”霍锦骁在他放下自己时揪住他的一缕发不放。

魏东辞吃痛不能直身,只好弯着腰道:“小梨儿,快放手,别闹了。我去给你拿麦芽糖,你在这儿打发打发时间。”

“我不稀罕,你坐着。”霍锦骁颐指气使道。

也就在他面前,她能张牙舞爪、横行无忌,过多少年,有多少不痛快,也还是改不了脾气。

魏东辞便只得半个屁/股沾着贵妃榻的边沿坐了,把薄被从榻尾扯来盖在她膝上。

霍锦骁往里挪了挪位置,朝他勾勾手,他便又往里坐了些。

“头疼?”她问他。

魏东辞目光忽柔,失笑不语。

“几天没睡了?”她又问。他不作答就是默认,这一个早上他虽神态无异,却在不知不觉中掐了好次眉心,身上还飘出淡淡的醒脑药香,她焉能看不出?

“从你受伤那日起。”他随意道,索性将头倚到靠背上。

霍锦骁坐着,掐指算了算,了不得,至少得有五天时间。

起先因为她的伤,她伤情稳定之后又替程家配药,他哪有功夫睡觉?

“程家的药配好了?”她再问。

“好了,早上已经请佟叔亲自送过去了。”魏东辞闭上眼,意识微恍。

阳光薄薄笼着,院里的风很细,有双手轻轻揉到他头上,温和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就像童年云谷的午后,两个人并排坐在山阴里,他背药经,她就悄悄揉他的头。

时光不曾变过,故人依旧如昔。

他有好些年不曾睡过踏实觉,此番终于能安心闭闭眼,哪怕只得一刻。

霍锦骁问着问着,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声音,她低头一瞧,这人竟已睡着。

睡着的魏东辞比醒时更加柔和俊美,睫毛浓长,鼻头尖/挺,唇瓣棱角分明,极为漂亮,不由让她想起从前,大约六七岁光景,她趁他睡熟之际,偷了她娘的胭脂口脂,悄悄抹在他脸上,还在他眉心点了颗朱砂,他毫无所觉,醒后顶着这脸在云谷走了一圈,被一众同门笑炸天,从此云谷双美的名头就传开了,一个是她,一个是他。

越想越好笑,她情不自禁咧开了嘴。

院外小厮进来,正要回事,霍锦骁向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何事?”

“平南的祁爷来看姑娘。”

“请他进来吧。”

祁望就站在小厮后面,他果然如自己所说的,第二日又来看她。隔着一道月门、半个院子,他瞧见她坐在贵妃榻边缘,将睡着的魏东辞轻轻翻个身躺好,才把自己膝上的薄被盖到他身上,又笑着拔开他脸颊的发丝,那眉眼间的温柔几乎颠覆了祁望对霍锦骁这人的认知。

他心中毛燥的小丫头,温柔时竟如此迷人,仿如此际春阳,和煦甜美,贴着心窝。

凭心而论,她与魏东辞站在一起,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论背景是何,都赏心悦目,只是落在他眼中,却似根倒钩刺,狠狠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她离他已越来越远。

————

为免吵到魏东辞,霍锦骁和祁望坐到院子长廊下说话。

“祁爷,你破费了。”霍锦骁无奈地看着祁望手里大包小包的礼物。

大多是上好的补品,她看了两眼,随手拣起个小陶罐。

“怎么是破费?你伤得如此重,我也照顾不到你,花再多也不值什么。”祁望说着又递给她两本账册。

“有这个就够了,我正馋呢。”霍锦骁正戳开陶罐的纸封,拈了两颗腌得脆脆的青梅扔进嘴里,看到他递来的东西忙吮吮指尖,伸手接下。

“这是燕蛟的账册,你过过目,货卖了一部分,还有一半买家出价太低我不满意,暂时还压仓里。”祁望见她又精神了不少,心头却是松了口气。

“祁爷办事,我放心。”霍锦骁说着话,一页页翻起账册,那上头的数字瞧得她眉开眼笑,“这可比我估算得多多了,还是祁爷厉害,加上送去漆琉黑市的其他货,这笔钱够燕蛟好几年的嚼用了。”

“银子存在广丰银号,等你伤好了去取。”祁望继续说着,“另外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何事?”霍锦骁将账册合起,问道。

“梁家送了名帖过来,打算在壹台阁宴请你我。”他道。

“梁家?又是那个梁俊伦?”她对梁家那个大公子一点好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