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铃留在屋里半步不离,端茶喂药,亲力亲为。丁喻过来劝她回去,他就是再粗心也知道女人名节重要,连婚约都没有她就整夜呆在巫少弥屋里,不成体统。只是骂也骂了,丁铃倔强不走,丁喻逼不了这妹子,只好随她去。

就这么,丁铃守了巫少弥一晚上。

巫少弥做了梦,闭着眼说起混乱不清的话。

“阿弥?”丁铃坐在床边被惊醒,以为他要水,便倾身查看。

岂料她才低头,手就被他握住。他正烧着,掌心火一样的烫,用的是死力,她挣不脱,也没打算挣,只一边轻拍他的肩头安抚,一边柔声道:“怎么了?”

回答她的还是巫少弥的胡话,梦呓般模糊,她听得吃力。

“师父…别赶我走…”好容易听清一些,他只重复同样的话。

“不赶不赶。”丁铃安慰他。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呢喃的声音小了,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说的话倒是换了,总算没再叫师父,但更加不清晰。丁铃只好将耳朵凑近些,好不容易才听清两个字。

景骁?

那是他师父的名讳。

丁铃觉得奇怪,柳眉不解地蹙眉。来来回回,就几个字,听上十多遍也就懂了,可她却慢慢将眸睁大,先是愕然,而后便陷入石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久久不动。

泪水缓缓溢出发红的眼眶,无声落下。

天明时分,巫少弥总算醒来。稍一动身,他背上就火辣辣地疼,呼吸也跟着不畅,喉咙像被刀剐过,刺疼无比。

“阿铃?”听到清脆温柔的声音,巫少弥才看清床畔的人。

“别起来,你伤得重,魏先生说过最好卧床休养。”丁铃揉揉眼,见他还是固执要起来,只好扶他。

巫少弥闷啊两声坐起,目光落到她手腕的瘀痕上:“这是我弄的?”

“没事。”丁铃把衣袖放下,笑道。

“昨晚你一直在这?为什么哭了?”巫少弥盯着她。丁铃性子活沷率真,爱笑,在岛上呆了一年多,他从没见她哭过,今天却在他床边红肿了双眼,眉间还挂着倦色,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人心疼。

“见你伤的重,怕你死了。”丁铃不自在地扭开头。

巫少弥低沉笑了:“别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目光还是凝在她脸上。

“谁有功夫担心你,你死了,谁给我大哥的船队送粮钱?”丁铃回嘴。她喜欢和他斗嘴,他很少能跟得上她的节奏,她才发现这人不是冷酷寡言,而是不擅言辞。

其实最初相识,她看他可不顺眼了,觉得这人死气沉沉没点笑容,后来怎么改观的?好像是那次一起抵抗闯岛的流寇,又好像是她在岛上肆意闹腾的时候?她记不清了,反正时间总能慢慢地让一个人走到心里而让人不自知。

“阿铃,我死了,你难过吗?”他忽然问她。苍白的脸颊上有病态的红,他问的小心翼翼,像多年前孤单无依的少年。

丁铃被他认真的眼神看得心软,情不自禁道:“当然难过。”

“谢谢。”巫少弥笑起来,腼腆温和,可那笑很快就消失,“可我杀了很多人。你会怕我吗?”

丁铃摇头:“不怕,你只会杀坏人。不过…阿弥,杀人是下策,有些事可以有别的解决方式,不到万不得已,别动屠刀。”

温声软语熨贴入心,巫少弥怔怔看她:“那你说,我现在改了,师父还会理我吗?”

“会的,小景姐姐嘴硬心软,等过阵子她气消了就理你了。”丁铃端来杯水给他。

巫少弥捧过水却不喝,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拿起的屠刀,若能轻易放下,便不会有那句话——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魔一念,一念深渊,跨过了是天,掉下去是狱。他做过太多事,双手即刀,断腕才可成佛。

————

议事厅里今日来了许多人,都是燕蛟岛负责各处要务的管事,有燕蛟岛的人,也有平南的人,还有疍民。霍锦骁把人叫来打算逐一了解岛上情况,再对岛上的人手配置重作规划。燕蛟岛目前虽然平静安逸,但岛上的情况有些古怪。

燕蛟原来破败落后,霍锦骁本计划以商养岛,岛上的兵力只要足够护岛便可以,但眼下燕蛟却没按他们原先商定的计划走。整个岛屿的兵与民数量已经极不成比例,囤兵的数量比村民超出太多。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祁望的主意,但目前来看,燕蛟已经有成为平南岛蓄兵容器的苗头。

这对渴望平静的燕蛟来说并不是好事。事实上她当初与丁喻签下契约,就是为了让燕蛟能腾出大部分人力来发展岛屿,不必挂心守岛的问题,再慢慢发展自身兵力,但眼下却完全不是这样。从平南迁来疍民和祁望留在燕蛟的平南人,全都组建了卫所与战船队,而燕蛟原来的村民则负责岛上耕种杂役。现在岛上各种资源库存充足,问题尚不明显,可一旦爆发战争,资源被截断,问题就会曝露。养军队的开支巨大,村民负担成倍加重,补给跟不上,就会造成内部混乱。

以他们如今情况,除非想出船占别的岛,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兵力。

霍锦骁与东辞讨论了一夜,都觉得不对劲,所以一大早就把人都请来。可请来了人又曝露出更严重问题。除了燕蛟原来的村民,卫所和战船队的人,只认巫少弥。

尤其卫所。卫所里的大部分都是疍民,由巫少弥一手组建培养,层级分明、纪律严明。而巫少弥挑人尤好背景无亲无故的,生活在最底层,有极强的欲望往上爬,没有别的渠道,只能通过武道出头,这类人野心强,虽然不易控制,但用好了就是上好的武器。为此,他还从卫所里甄选出拔尖人才组成死士,这批死士只听令于巫少弥,另外,他还在疍民间挑选贫苦孩子送入卫所暗中培养,以供日后驱使。

她不在东海的这一年多里,巫少弥已经打过几场战,对外说是海寇来抢,事实却是他主动挑衅对方,拿对方试兵,也存了抢夺资源的打算,只是因为都是海寇,也就没人怀疑。

东辞猜测,巫少弥的想法是以战养兵,和从前金蟒海盗的作法相似。

难怪,燕蛟村民会对岛上无处不在的兵士露出畏惧的表情,他们是吃够了海盗的苦。

霍锦骁慢慢明白这症结所在。

人手重新调配的事进行得并不顺利,商讨了到傍晚都没太多进展,霍锦骁心烦,挥手将人遣散,回了自己屋。

东辞陪着她慢慢走着,劝她:“你离开了一年多,权利又全都放出去,你要知道放权容易收权难,这事急不得,而且就算你将权收回,一个人也顾不过这么多事,还是要找人顾着,眼下并没合适的人选。”

“我知道。燕蛟的权我收回之后打算散权,不会再交到一个人手里。另外现在燕蛟岛的兵力太大,养起来吃力,我打算以田商养兵,将岛上的地分划归军,战船与商船整合,每队商船配给固定战船,可自行出海行商。你觉得呢?”霍锦骁问他。

“可行,只是实行起来有些困难,那些人并不服你。我建议你还是要启用巫少弥,另外也要发展燕蛟岛原村民,不能让战力完全依托外人。”

“我没打算放弃阿弥,卫所与死士是他建的,仍旧交给他。”霍锦骁与他并肩而行,不疾不徐地讨论着岛上的事,夕阳微沉,洒出一片金黄。

“岛上兵力已够,平南的人也该撤回了,这样能节省一大笔开支,也防止岛务被人控制。”东辞又道。

“嗯…”她应了声,没多语。这事要与祁望商量,但昨天两人才吵了一架,她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再和他争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她的院子外,隔着重重树影,她看到有人跪在自己屋外。

瘦削的背,斑爻的血痕。

不是巫少弥还有何人?

“发生什么事?”霍锦骁沉下脸进院子,冷道。

“小景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他一醒来就说要给你请罪,从早上跪到现在。你在议事厅理事,他又不让人去吵你,就这么跪着。”丁铃仍陪在巫少弥身边,看到霍锦骁就冲上前。

“师父,少弥知错,求师父宽恕。”巫少弥听到她的声音开口道,嗓间沙哑粗砺。

“你要求的不是我的宽恕。”霍锦骁径直进屋,只留给他一个背景。

巫少弥便不说话,仍跪得笔直。

“走吧,别在我这儿碍眼。”她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我惹师父生气,就要受罚。师父一日不消气,我便不起。”巫少弥答道。

“随便你。”霍锦骁漠然。

“小景姐姐,你别怪他了,这事不能全怨他!”丁铃看着巫少弥满背的伤和苍白虚弱的脸,咬着牙开口,替他辩解。

“丁姑娘,你愿意照顾我这孽徒,我很感激,但这是我师门之事,还请姑娘不要插手。”霍锦骁仍旧毫无动容。

丁铃不由将声音拔高,有些颤意:“小景姐姐,你别这么说,阿弥会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你,他对你…”

话未完,巫少弥忽然爆喝:“丁铃!”

他已经意识到丁铃将要脱口的话是什么。

丁铃一震,转头看他。他额间青筋浮现,看着她的目光又急又怒又狠,垂在身侧的手也已攥成拳头。她那话便不敢再往下说,只能急得跺脚。

“对我什么?”沉默片刻,霍锦骁声音再度响起。

“我对师父满腔敬意,当初是师父救了我的命,又授我一身武艺,恩同再造,巫少弥对天发誓,绝不背叛师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巫少弥急回,一边警告地盯着丁铃。

有些话说出来,不啻于将心剥出,赤/裸于世。他不能说,不敢说,也不必说…因为不会有回应,只能是困扰。

丁铃终于沉默,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霍锦骁又不出声,片刻后,一物从门里破空而来,巫少弥毫无闪躲之间。那物无声无息刺入穴道中,巫少弥应声而倒。丁铃吓了一跳,从他胸前拔/出枚细长的金针。

“针上是安神的药,他没事。丁姑娘,麻烦你送他回去,多谢。”霍锦骁此时方开了口。

魏东辞站她身边,一边摇头一边收起自己的针囊:“粗暴!你既然心软,又已经原谅了,还装腔作势什么?”

“你这是心疼你的针吧?”霍锦骁看他对那针宝贝得不行,眉头皱皱,不高兴道。

“治病救人的家伙,我能不心疼?”魏东辞痛快承认,看了看她,忽转身将人按在了椅子上。

霍锦骁被他圈住腰,脸一烫,要挣扎,却听他说:“不过我更心疼你。”

“小梨儿,折磨别人就是折磨自己,差不多就行了。”魏东辞说着咬上她圆润的耳垂。

一来一往,扯平。

霍锦骁避不过去,微喘道:“你到底是在劝我,还是…要占我便宜?”

他嘻嘻一笑:“都有!”

语毕,吻上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节快乐,我亲爱的们!

约定

太久没回燕蛟, 岛已陌生, 要重新拾起少不得费一番苦功,霍锦骁便专注忙碌燕蛟岛的岛务, 白日拉着东辞亲往岛上各处巡看,日落后就看各处送上来的文书册子,其余诸事皆不理会。

转眼就是三天。

东辞笑她:“如今你比金銮殿上的圣上还辛苦。”

霍锦骁转着酸疼的脖子:“皇上管的大国, 我顾的是小岛, 哪能相提并论。如今辛苦点,不过是想趁着这点时间把燕蛟安排妥当,好清清楚楚地交给下一位岛主。”

即便打算离开, 她也不想虎头蛇尾。

“大国也罢,小岛也好,费的精力都是一样的。”东辞将手里册子卷起轻轻敲她的头,笑道。

“说得也是, 还好有你帮我。”霍锦骁将他手里的册子抽走,放在手旁一撂书的最上边。

桌案上的文书和册子已都分门别类归置清楚,有东辞帮她, 这些事处理起来轻松许多。上一回没有准备,商议时让人爻得无言以对, 如今她已准备妥当,燕蛟之变势在必行。

不过, 仍欠缺一阵东风。

“岛主,祁爷来了。”

正想着,霍锦骁所欠缺的东风就刮到。

“请他进来, 沏茉莉茶来。”她吩咐道。

“小梨儿,我去给你徒弟复诊。”东辞同她告辞。这事他插不上手,也没打算干涉,只能他们两个单独谈。

霍锦骁道过谢,看着东辞出去,又看到慢慢踱来的祁望。

从她发作巫少弥那日起,他们已有四日未见。她忙她的岛务,祁望便接手商船队的事,互不相扰。

祁望似乎瘦了点,眉间有丝倦怠,看她的目光比从前要沉默。两人站在议事厅的堂上对望片刻,忽然都找不到能开口的话语,最后还是霍锦骁先出声。

“祁爷,请上座。”她笑着,迎他上座。

从前,无需她客套寒暄,该坐坐,该懒懒,如今再见,却像客人。

祁望坐下,茶也正好送到,霍锦骁亲自端起茶递到他面前,他接下茶碗,掀起茶盖轻轻拔着茶面浮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祁爷,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事相商。”霍锦骁斟酌着开口。

“何事,你说吧。”祁望将茶碗放下,声音微沉,不见喜怒。

“是关于岛上平南人的去留之事。”她还是不习惯与他绕圈子说话,“我看过这一年燕蛟的财资情况以及岛上人口,燕蛟蓄兵太多,目前入不敷出,如今是靠着原先金蟒海盗的库存与去年咱们远航贸易的收入支撑着,但消耗过大,仍旧只是勉力支撑。我想酌减岛上人口与囤兵数量。”

“你想让我将原先借给燕蛟的人撤回平南?”祁望一语中的。

“嗯。”霍锦骁点头,又道,“我知道这做法有些过河拆桥之嫌,但燕蛟实际情况摆在这里,我也只能扮次黑脸,还望祁爷不要怪罪。”

当初为了扶持燕蛟,祁望才留了一批平南人在燕蛟,说是控制也好,监视也罢,虽有他的私心,但他帮过燕蛟也是不折不扣的事。

若没有他和平南,燕蛟如今也还是当初任人欺凌的岛屿。

这是恩,燕蛟不能忘。

祁望笑了笑,不作答。

她便又道:“祁爷,燕蛟仍旧以平南为尊,按东海附属岛屿的规矩,每年燕蛟会按本岛收入,不论盈亏,都孝敬祁爷与平南。另外,若然附近海域有任何异动,燕蛟人都会与平南共同进退。平南为兄,燕蛟为弟,兄弟之情不会变。”

说着,她将一早准备好的账册递给他:“此乃去年一年燕蛟的收益,包括我跟着你远航所得,按东海的规矩,我会孝敬平南两成银两,另外再拿一成出来给这一年多驻守在燕蛟的平南兄弟,你看可好?”

东海的规矩,附属岛屿是要孝敬主岛的,有些像纳贡,也像赋税。

祁望接过账册扔在手边并不看:“若我不同意呢?”

“祁爷若不同意,那我还有第二个办法。”霍锦骁似早有所料。

祁望挑眉,洗耳恭听。

“我把岛给你。”她静道。

他轻扣桌面的指一顿,指尖僵浮半空。

“这岛本来就是为平南才占下的,如今交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凭借祁爷的能力与才干,燕蛟只会蒸蒸日上。”

“那你呢?”他展平右手,紧紧贴在桌面上。

“天高海阔,没有我不能容身之所。”霍锦骁淡道,“祁爷,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一岛不容二主,你若是将燕蛟交给我,日后就不要再干涉燕蛟之事;若是你觉得我力所不达,现在便可收回。”

祁望此时方端起茶碗,啜饮一口,道:“好,我同意。”

“你同意哪个?”

“让平南的人撤离燕蛟,把燕蛟交给你。”

霍锦骁略感意外,她说了这么多,祁望连一句反驳都没就答应了,这不是他的作风。

“事情谈完了?谈完了陪我出去走走吧。”他润过唇,站起,拂袖往外行去。

霍锦骁蹙蹙眉跟去。

————

天色晴好,稻田青青,在海风里轻摇慢摆。

“记得这地方吗?”

祁望带着她在田埂上缓缓走着。

霍锦骁当然记得,这是她初踏燕蛟时第一次出手杀人的地方。那时的她还稚嫩冲动,杀了海盗也不知善后,亏得他出现。

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自己看到树下他的衣角时心头的惊喜。为了帮与不帮燕蛟,他们起了小争执,她赌气说要脱离平南,他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说,只有他不要的人,从来没有不要他的人。

她的瀚海征程从燕蛟开始,可与他的矛盾也从燕蛟开始。

祁望沿着田埂一路向下,走过田间小屋,走过旧日哨岗,走过海边船坞…脚步很慢,慢得像把当年的腥风血雨再走一遍。

最后,他停在船坞前的临海山崖上。

远可观海,碧波万顷,无边无际;近能眺岛,草舒木展,满目葱郁。

昔日炮/火与刀戈尽皆遥远,生死化作心头朱砂,永难褪色。

“祁爷,你若有事,不妨直言。”猎猎海风将声音吹得破碎,她把被风刮乱的发勾到耳后,开口问他。

祁望负手而立,远观波澜壮阔,那是他这辈子心之所向。

“景骁,如今是不是我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你都觉得我别有目的?”他道,目色萧索。

霍锦骁站到他身边,久未言语。

“我从小在东海漂泊,每天都像站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就覆顶之灾,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人心就在这样的步步为营中越变越冷酷,可再怎样硬,却还留着一丝软弱,祁望望向她,“你在率性而为之时,我却过着连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百转千回的日子,东海和云谷不一样,我们也不一样。”

违心的话说久了就变成真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人,但谁不是从一个赤子过来的呢?

“祁爷…”他说着,她听着,竟不知能接何语。

“云谷是什么样的地方?我真好奇,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姑娘来?”祁望有些羡慕。

天下人心往的云谷,被喻作仙境,相必是个极好的地方,他这辈子,除了海还是海,刀口舔血半生,还没见过那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