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回去就回去,叫燕蛟的船先退!”霍锦骁见他不肯动作,没时间再和他废话,厉声喝道。

巫少弥双拳紧握,眉拢如山,抿唇不发一语地看她。

犹记当初她救他之时,她在溪边赠他一方薄帕,那时她灼灼年华,明眸善笑,未经风雨,成天的笑,还爱逗他。若论年纪,她也只长他一年四个月又三天而已,其实年岁相当。

只是,一日为师,便终身为师。

“阿弥阿弥,待你学成,便换你护我吧?”

“好啊,师父,阿弥一定护你。”

当年誓言犹存心头,而他已长成。

霍锦骁又催了他一句,巫少弥转身行至船舷,出剑挑起三爪钩,将绳桥毁去。

“阿弥?”她不解此为何意。

巫少弥抬手,朝燕蛟人发旗语——退!

那一头船上站的丁铃与他对视片刻,断然转身,眼中泪光盈盈,声却绝然:“退。”

“师父,燕蛟退了,徒弟留下。”巫少弥回头,笑出旧日腼腆。

留在她身边,战至身死。这辈子,没有遗憾,只是若能重头来过,他不想再拜她为师。

师徒之情,怎比得过他心尖胭脂如血,似她笑靥。

“好!”霍锦骁连道三声,不再赶他,“你向对方发旗语,告诉他们我是平南使者,要见洪佩山。”

不是魏东辞,她要先见洪佩山。

————

四周渐渐有小型战船围拢过来,霍锦骁已能看到船上战甲齐整的大安水师,弓/弩/枪皆行。她坐在船头的船舷上,双脚晃在船外,从四周危险置若罔闻,巫少弥飞身到桅杆上,向对方打了很久的旗语,对方才同意见她。

不多时,一艘小船划来,停在了她的船下。

霍锦骁带着巫少弥跳到小船上,立时便有身着轻甲的士兵围过来,脸色沉肃地将二人押向船阵中。水师督船是整个船队里最大的一艘两层宝船,还未完全靠近,霍锦骁已经看到甲板上围着船舷整齐站着的弩手,以及站在船头的魏东辞。

她抬眸,两人目光凌空交错,他快步跟着她的船走到船侧,看着舷梯搭好,霍锦骁被人押上甲板,这才看到甲板上除了弩/手之外,还站着许多三港绿林豪杰,其中不乏熟面孔。

“妖女!”有人低声骂她。

霍锦骁望去,正是程家的程雪君,她已改作妇人打扮,梳着油亮的头,眼睁得狠,她身边站着钟玉珩,穿宝蓝的袍,被挑断手筋的右手垂在身侧,正满脸戾色地看看她,又扫过魏东辞。

这二人已然成婚,也不知出了何故,这三港豪杰齐聚的战事,程家竟由钟玉珩主持,在一众宗派掌门里显得尤其年轻。

“锦骁。”东辞见到她安然无恙,满目欣喜,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

霍锦骁面无表情:“我不是让你回三港,你为何去而复返?”

“你在平南,我怎能独去?他们有没为难你?”他小声问道。

“我去了海坟区,火/炮没有藏在里面。”她答非所问,“这场战,是你安排的?”

东辞忽沉默,待要再说,却已没有时间。

“你是燕蛟的人,为何代表平南?来见洪参将有何要事?”洪佩山的亲随出来,手握刀柄冷道。

“见到他我才能说。”她淡道,无视四周利如刀箭的目光。

“笑话!洪大人岂是你这妖女想见就能见的?若然你心怀不轨,洪大人岂不危险!”旁边有人插话道。

“参将大人战务繁忙,姑娘有要事与本官说也是一样。”那亲随倨傲开口,“若想求和,姑娘就不必多说,此番前来,我等是奉朝廷之命找回失窃的火/炮,除非你们将火/炮交出,再归顺朝廷,否则你我无话可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本官可送姑娘回去。”

“林大人,别放她回去,这妖女在东海多年,火/炮失窃之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程雪君抢道,说话间,她悄悄看一眼魏东辞,他眼中无他物,只一心看着霍锦骁,不由叫人更气。

钟玉珩发现她的目光,眉宇间戾气更为浓重,冷哼着捏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推,下手毫不留情,疼得程雪君变了脸色。

用的是左手。

“火/炮之事绝与她无关,我可担保!”东辞重道。

“盟主,如今连你都脱不了干系,你又凭何担保?”钟玉珩阴阳怪气地笑了。

霍锦骁眉头轻拢,疑惑地望向东辞。三港绿林这是怀疑到魏东辞身上了,因为她?

“盟主还是莫再替这妖女说话了。”旁边有人沉叹道。

“捕风捉影的事,盟主清者自清,清远山庄信你。”清远山庄庄主抱拳道。

东辞颌首一谢。

霍锦骁半眯了眼,连东辞都被怀疑,就算告诉他们火/炮不在平南都没人信了,可是是谁把火/炮藏在平南的事传出去的?东辞一直在东海,也是最近才怀疑到海坟区头上,三港的人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把这东西拿给参将大人,要不要见我,随他的便。不过,我要单独见他。”霍锦骁从随身小包里摸出白绢包的东西,凌空掷了过去。

那亲随接下,用手捏了捏,思忖片刻,回舱请示。

只等了一小会,洪佩山的亲随就出来请她进舱。

————

霍锦骁被带到船上的议事厅里见洪佩山。洪佩山年近五旬,蓄着络腮胡,身材高大,只略有些发福。她进去时,他正坐在座上品茶,看到她进来将茶搁下,坐着等她行礼。

“还不拜见大人?”亲随推了她一把。

霍锦骁纹丝不动,半嘲:“你确定要我跪你?这一拜,你受得起?”

傲然的目光,已不属于燕蛟景骁。

洪佩山心中一动,眼珠转了转,挥手遣退亲随,从座上走下。霍锦骁见他手里摩挲着一枚青绿玉扣,挑眉道:“大人认得这玉?”

那是她给他的信物。

“龙影玉?天家之物?姑娘是…”洪佩山不动声色问道,刚才拿到这枚龙影玉时,他对着光看了又看,才满心惊疑地确定了此物真假。

龙影玉,玉中有龙影,会随光线游走,是当世奇物,只有一枚,在皇家,并且…

“大人好见识。此乃我父王二十年前赠予我母妃之物,当世只存一枚。此番我隐瞒姓名身份潜入东海替我父王行事,母妃特将此物赐我以证身份,以防不时之需。”她勾起笑。

他既然认得这玉,就好办了。

洪佩山脸色终于变了。

父王?母妃?

“令尊令慈是…”

霍锦骁自顾自坐到旁边椅上,勾唇笑道:“大人心里没数?”

说着,她又摸出枚小小玉牌,按在桌面。

“云谷令…”洪佩山一眼认出,“你是…”

“我是霍锦骁。”

当朝晋王独女,皇帝亲赐封号永乐,身份尊如公主,虽极少在京中露面,永乐之号却很响亮,再加上有那样的爹娘,为官多年早就成了人精的洪佩山怎么可能没听过?

“下官见过郡主。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下官失礼。”洪佩山很快反应过来,抱拳见礼。

“大人不必客气,是我来得突然。”霍锦骁虚扶一把。

“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洪佩山小心问道。

“我且问大人,大人此番大兴兵事进入东海,可得我父王授意?”霍锦骁冷盯着他。

洪佩山额上沁出细密汗珠,他不自然地摸摸络腮胡,回道:“并非晋王之令。下官乃是地方武官,不在晋王麾下。此番乃因朝廷失窃火/炮之事,下官前不久接获密报,说火/炮藏在平南一处海岛之上,故而兴后前来,欲为朝廷,为晋王效力。”

“呵。”霍锦骁冷笑,“此事在石潭乃由太子殿下负责,大人可问过殿下之意?”

“这…”洪佩山汗出得更大了,“殿下这段时间不在石潭,下官见事态紧急,帮未及上报便来此。”

霍锦骁听明白了。有人假传消息说火/炮藏在平南,这洪佩山立功心切,想自己悄悄地把火/炮找到,好向朝廷领功。也难怪,这人年近五旬,在参将这位置上坐了数年,眼见年岁渐大,没有升迁的盼头,却等到这大好机会。找回火/炮算是大功一件,他自不愿错失,自己的兵力不够,又联合三港豪杰同来。

“洪大人,听我一句劝,把兵退了吧。”

“下官为朝廷办事,郡主何出此言?”洪佩山虽敬她身份,惧她背后之人,却断没有白跑一趟的道理。

“一则大人要寻的火/炮不在平南海坟区;二则我来东海作我父王先锋,燕蛟已入我手,平南马上也是我的,日后皆为大安水师所用,洪大人这横插一手…”

她说着顿了顿,洪佩山心脏跟着一停。

“我怕到时候大人不止官职不保,连项上人头都难保。”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事,所以很晚才开始码,更新晚了,抱歉。

然后,《冤偶》被好多好多好多人吐槽了,我我我我,暗矬矬把名字改回去吧…【这有一个很怂的作者系列】

剑殇东海

大船比小船要稳当, 海浪不大的情况下, 站在甲板上的几人都察觉不到船的涌动。太阳很大,灼花人眼, 顶着烈日的人不一会便觉得双眼花白,头顶一片焦烫,然而没有人离开。

东辞站在桅杆下, 正与清远山庄的庄主低声说话, 佟岳生双手环胸靠在桅杆上,对发生的事视若无睹,东辞没有出声, 没有危险,他便不会动手。钟玉珩与程雪君站在离舱门较近之处,钟玉珩替她理了理鬓角,夫妻两貌似恩爱非常, 程雪君却面色苍白地低下头,目光再也不敢随处看。旁边还有好些人站着,似乎都对钟玉珩有些敬畏。

巫少弥远远站着, 眼睛专注地盯在舱口,对其它事概不关心。

甲板上很静, 霍锦骁进去得有些久,东辞不时扫过舱门, 仍没见到她出来。

“怎么还没出来?”有人终于不耐烦地出声。

“该不会是起了变故?”另一人附和道。

“莫非妖女对参将大人下手了?要不大伙一起进去看看?”

“大人既然吩咐过单独见客,况且这是朝廷军中之事,我们不是朝廷中人, 贸然进去不妥。”东辞扬声阻止。

“看来盟主对那妖女真是一心维护,我等冒险而来,欲为国出力,盟主如此行事,不怕寒了诸君的心?”钟玉珩走出,左手抚在已废的右手上轻轻揉捏着,笑得阴柔。

“你少胡说,盟主是为大局着想,这是朝廷的船,岂是我们肆意妄为之地?”清远庄庄主喝道。

“朝廷的船?哈哈哈!”钟玉珩仰天一笑,“没有程家的银子,没有三港绿林的人手,他一个区区的参将,哪来能耐出兵围攻平南?你说这是朝廷的事?难道三港豪杰和我程家没出这一半力?你大盟主又做了什么?”

钟玉珩有恃无恐之处在于,这趟出船出兵,朝廷并非独一份。

“我离港之时已经与你们交代清楚,待我进东海查明之后再作打算,如今情势未明,你们却突然大举进犯,若是打草惊蛇,便得不偿失,还可能惊动海神三爷,提前引发海战,坏了朝廷后面的部署。”东辞眉色一凝,沉声道。

“盟主与那妖女交情匪浅,等你查明,恐怕东西早被运走。”

“说了这么多,你们不相信我?”东辞声音越发冷冽。

“盟主,别怪钟某说话不中听,盟主与那妖女之间的事,大伙看得清楚,无需钟某赘言,就连这次盟主中途归来,带我等杀至平南,也是为了要救那妖女。你让我们如何信你?”钟玉珩捏了会右手,忽然又恼怒地将右手甩开,笑却更为阴柔,“要我们信你也可以,你杀了那妖女,大义灭亲,我们就信你。各位掌门,你们说是不是?”

“此话有理,大义灭亲!”

人群中顿有人齐声附和。

咻——

薄刃飞过,划向钟玉珩的脖子,他微一色变,往旁边闪开,却不及完全躲避,衣袖仍被薄刃划破,“嘶啦”声裂开道长口。

众人皆惊,望来出手的人。

巫少弥手里拈着第二片薄刃把玩着,对四周望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把这无名之辈先拿下祭旗!”钟玉珩看了眼自己的衣袖,下了命令。

他身后的人纷纷取出武器,东辞皱眉正要朝佟岳生开口,舱里传出厚重如闷雷的声音。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洪佩山走出。

“洪参将。”四周围的人又都暂时住手,向他行礼。

洪佩山谁也没理,只叫来自己手下:“你们几个备船,送景姑娘回去。”

说话间,霍锦骁已从他身后走出,神色泰然自若,眼中甚至有些倨傲的嘲讽,叫钟玉珩看得怒火腾升。

“洪大人!不能放她走!”他惊怒道。

洪佩山吩咐完,淡道:“本将行事,无需你多嘴。”

他说话间向霍锦骁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观其神色竟有些许恭敬之意,不禁大为惊奇,这前后态度相别,不由叫人猜疑其中发生何事,只有东辞略低了头,扬起丝浅笑,他已然猜到这前后之差是因为什么。

“多谢大人。”霍锦骁抱拳拱手,朝外走去,又向巫少弥招招手。

巫少弥到她身边,仍旧沉默跟着。

“洪大人,这妖女与你说了什么?你放她回去,可是要攻岛?”钟玉珩按下怒意问道。

洪佩山听他话中质问毫不客气,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便沉喝道:“本将与她谈的是朝廷机要之事,哪容你一介草莽知晓。至于火炮之事,本将已收到密报,并不在平南岛上,即日退兵回港。”

“什么?!”所有人都愕然惊滞。

钟玉珩更是不敢相信,若然就此回去,岂非无功而返,他们还平白折损人力物力?

“洪大人,为何突然退兵?此事怎不与我等商量?”

“笑话!朝廷之事还需与你们这些山野莽夫商量?至于退兵,难道本将刚才说得不清楚?火/炮不在平南!”洪佩山冷喝道。

“仅凭这妖女一席话,大人就断言火/炮不在平南,莫非大人与这妖女也是一丘之貉?”钟玉珩怒嘲道。

“放肆!”洪佩山的亲随上前抽出刀刃,“敢对参将大人不敬,你不想活了吧?”

钟玉珩脸色变了又变,难抑暴怒之心,骤然出掌轰向那名亲随。洪佩山只觉身畔似有山峦般的压力震过,站在他身边的亲随已惨叫一声,被击飞到舱壁上,落地后口鼻出血,全身软如泥,似乎骨头皆被震碎,不过几个呼吸,已然气绝。

所有人都看呆,洪佩山大惊失色,往舱里退了几步,旁边呼啦围来一群士兵。

“大胆钟玉珩,你这是谋害朝廷命官,不想活了?”洪佩山惊怒交加。

霍锦骁与东辞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这钟玉珩原本习剑,右手被废之后怕是改练了别的功法,掌力十分古怪,行事也越发毒辣乖张了。

“洪佩山,这趟出兵,我们三港武林倾巢而出,为朝廷共谋大事,你却说退就退,别说我不同意,就是我这些朋友,恐怕也是不服。”钟玉珩指着海面。

洪佩山望向四周,海上停着的战船甲板上都站满人,半数以上是三港绿林的人,都远远看着他们这里,他脸色数变。行军作战,最怕兵变,而他如今难以服众,钟玉珩的人加起来已逾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又都是江湖人,在内部动起手来,他们讨不到好。

思及此,他不由望向霍锦骁。

要接她回去的船已经备妥,霍锦骁却未离去,收到洪佩山为难的眼神,她冷冰冰开了口:“钟玉珩,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可不是逞凶斗狠的江湖,杀人是要偿命的,你还想在军中胁持参将大人,若按军法,你不知死几次了,打算让三港英雄都陪你被官府通缉?”

此语一出,有人便面现矛盾,确如霍锦骁所言,来的这些人之中不乏在三港开宗立派扎根三港的,本就不是亡命之徒,若为此事陪上身家,那真是不值当。

“我哪敢威胁大人,也行,大人退兵,我们留下!船借我们用用。”钟玉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根本不在乎霍锦骁说的这些。

霍锦骁沉眸略一思忖,复又道:“钟玉珩,你也不必为难洪大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们按道上的规矩来,以武断输赢,手底下见真章。你们挑个武功最强的人出来与我比试一场,若赢了,我的性命随便你们处置,若输了,你们就听从洪大人之命行事,如何?”

东辞倏尔握紧双拳,眉目顿时沉如深海。

钟玉珩眯起眼思索片刻,道:“好一个江湖事江湖了。”

“你们敢么?”霍锦骁激道。

“有何不敢!难道我们还怕你不成!”有人喝道。

“那就来吧,谁要同我比试?还是你们打算所有人一起上?”霍锦骁扬眉怒笑。

“我们这么多人打你一个小姑娘,胜之不武,传了出去也不光彩。玉珩,挑个人和她比吧。”一直站在钟玉珩身后的老者开了口,这人名唤崔焕,也是三港的武林泰斗。

“好。”钟玉珩走上前,转转左手,刚要开口,身前人影一闪,被人挡住了道。

“我和你打。”

温润的声音响过,所有人都是一惊。

魏东辞站在霍锦骁面前,目光似被冰川折射出的日光,虽然耀眼却毫无温度。

霍锦骁也怔住。

“盟主,你凭何与她单打独斗,别是假意比试,要放走她吧。”钟玉珩冷嘲。

“你们不是不相信我?想要我大义灭亲?”东辞一边出声,一边展臂而举,黑青的经脉忽然从手臂蔓延自手背,“再怎么说,我现在也还是六省盟主,统领三港绿林,此战本该由我亲自出手。我与她一战,不计生死!至于我凭何出手…”

话音未落,他袖中忽窜出满天赤红蛊虫,黑压压地飞在身后与天际,发出嗡嗡响动震得四周剑颤。

钟玉珩大惊,噔噔退了数步,旁边一众武林人也尽皆退开,全数色变。

“东辞…”霍锦骁怎样也没料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秘密曝露,心里已然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