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炎的目光被那道影子吸引, 心里陡然一跳,隐隐觉得不安。

“许炎…”坐在上座的老者将手中热茶搁下,苍老的嗓音像沉重的钟。

他方将眼眸转回, 垂目道:“师父。”

老者灰白的发随意结髻绾于头顶,身上穿了件褪色的道袍,灰白的麻料,洗得发旧, 一张脸倒还平整干净,没什么皱纹,目光也平和。

那是许炎的恩师邱一白。

“为师虽受人所托前来当这说客, 然也不会强求于你。你出师已有十年,在平南就呆了近八年, 这是你的根之所在,叶之所茂处。为师只是希望你考虑清楚, 嘱我前来劝服之人也有一句话要我转达于你。你是想要一个太平安乐的平南,还是想要一个受战祸荼毒的平南?”

邱一白从座上走下,按住许炎肩头。

未言大义, 未提国事,他知道国之大义对在东海搏命的人不值一提,他们的家国,不过是这座小小的岛。

“我自然想要平南太平安乐,但是师父,就算我不掺进这场战事,难道朝廷就会放过平南?陆上的人视我们为盗为匪,我只怕到最后两头无靠,反成无主游魂。”许炎自然不想涉战,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朝廷要平东海,驱倭寇,剿海匪,可谁是东海海匪却没有定义。出尔反尔这种事,在东海可不少见,朝廷也没少做这种事,谁能保证最后朝廷不会因为平南势大而出手?他可不愿平南被视作海匪剿杀,也不想平南人被朝廷的军队占领。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已经有人将东海诸岛情况上表朝廷。平南历来不涉匪事,前主亦为正经海商,岛中多良民,只要不与朝廷为敌,晋王殿下自然不会出兵攻打。”邱一白劝道。

许炎盯着烛火良久,才道:“平南如今不是我主事,这事我要与岛主商量之后才能答复。”

“你不必与她商量了。平南的归服书现在还压在晋王案上,就是你们岛主亲笔所书。”邱一白回座坐下,沉道。

“什么?”许炎霍然抬头。

“你们岛主希望平南能在这场战事中保持中立,只要你们不与漆琉勾结,不对抗朝廷,她就能保平南平安无虞。”

许炎忽想起霍锦骁进漆琉岛之前的种种安排,她连退路都已经打算好了,这是不打算再回平南了?

“我差点忘了,她是云谷霍引的弟子。”许炎抚额嘲弄地笑起。

“你错了,云谷霍引,晋王霍铮,到目前为止都没收过一个记名弟子,他的九霄剑只传给了一个人,那就是他和俞四娘的独女。你们的岛主不叫景骁,她是永乐郡主,全名霍锦骁。”

河山之锦绣,良驹之骁杰。

那便是锦骁之名的由来。

许炎骤然站起,目露怔愕。

“你纵不信为师之言,不信晋王之仁,不信霍引之义,那她的承诺,你总该信了。”

————

银电不断窜过,窗外似乎山摇地裂,雷轰雨鸣不绝于耳。

梧棲宫里却是另一番情景,烛色熏暖,幔帐垂落,从床拖到地上,像流泻而下的水色。

“小梨儿…”东辞靠坐在迎枕上,长发凌乱披爻,半身衣裳已褪,露着精实胸膛,守着最后一缕清明压抑地唤她小名。

霍锦骁的指尖在他腰侧缓缓划过,脑袋在他胸口伏着,温热的唇似有若无地刷过他的脖颈肩头,最后停在心口的剑伤处,往新生的伤肉一咬…

屋外的银电似乎窜进他心头,叫他脑中紧绷的弦铮然而断,困兽乍然出笼。他眼眸微眯,狭长幽光着魔似的看她,手倏尔收紧,将绵软香糯的人搂在胸口,往床上倒去。

“你这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没顾忌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霍锦骁被他压在床上,只觉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动听。她有些喘,胸口起伏着,那朵牡丹像活了般,越开越鲜艳。

“怎么?你害怕?”她动动唇,莹润的唇像沾着露水的花瓣。

“想过后果没有?”他头缓缓低下,背后凌乱的发从脸颊两侧落下,将他清冷的眸染出三分邪妄。

“没想过。后果这种东西,一向是你来想的。”她只负责惹事生火而已,从小到大不都这样?

“你这魔星!”他低骂一句,咬住她的唇。

霍锦骁喉咙里发出猫似的叫声,半闭着眼,脸颊的红晕蔓延到身上,舌被他吮得又麻又痒,腰肢上有双温热的掌探入,一寸一寸往上爬着,她忽然又有些害怕,扭腰避他的手。

“躲什么?”他钳住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却有力,极有韧性,摸起来叫人着迷。

他离开她的唇,慢慢往下吻去,含糊说着话:“霍锦骁,过了今晚,你只能有我,不能再换了。”

她“扑哧”笑出声,声音绵软无力:“你说得…好像我换过?”

“差一点换了。”东辞微仰起头,眸里全是迷乱。

“非君不嫁好不好?”她便道,短短几个字说到最后已成呻/吟,腰也朝上拱起,“东辞,别…”

他的手勾起一丛又一丛火,像搓捻烛芯般肆意而动,头沉沉埋入开得灿烂而鲜活的牡丹花中。她胡乱扭着,语不成句,吟吟哦哦只得几个破碎的字,由主动化成被动,被他搓揉成一团连自己都无法相像的面人儿。

倏尔又道银电窜过,像刺入云间霜亮的长/枪,雷声跟着轰然而至,将突然拔高的声音埋没。

“疼…魏东辞…”

“我轻些…”

都是压抑至极的声音。

红烛慢慢烧着,烛台上积了厚重的烛泪,烛火一根根灭去,不知几时,屋里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银电,除了照出树影如魅,也照出满床春/色,缠动未休,彻夜无眠。

————

翌日,骤雨乍歇,檐上与叶间都是雨珠滴落。

霍锦骁裹着丝被蜷在床上,四肢与腰皆酸涩难当,眼也倦得难以睁开。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倦过,像经历了一场大战。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迷迷糊糊地应着,直到那人低头,在她背上吻了吻,她立刻僵着背睁开眼。

东辞从后面揽来,胸膛贴上她光洁的背。

“晚秋在外面催过三次,你该起了。”他声音很沉,彻夜的迷乱未褪尽。

霍锦骁揉揉眼,看到张仍旧算陌生的脸,面色如常,耳根却红得彻底。

“你…”她有种宿醉过后的不真实感,直到东辞俯下头,在她脖弯里咬了一口。

细微的尖刺疼搅得身体酥麻,夜里的记忆才突然涌进脑中,霍锦骁腾地烧起。男女之事于她原只有些稀奇,到底隔着层纱并没真切感觉,至此方知——全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样。

魏东辞却是食髓知味,恋着薄被里的身体,唇在她脖子与肩头慢慢地游,将她叫醒。

“还疼?”语气像天际流云,无端缠绵。

霍锦骁清醒,把薄被往脸上一遮,头嗡嗡作响,不知以何脸面面对他,双腿却不自觉曲紧。

“我…有药,要不要帮你抹些?”几个字,他说得也略艰难。

雷电风雨,翻腾如龙,他没能克制住。

“不要。”她断然拒绝,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你要什么?”他扯扯她的被子,昨晚大胆的女人去了哪里?

“要你出去。”她瓮声道。

他低声一笑:“那我出去了,你可快些,晚秋说顾二马上过来宣三爷的手爷,你得准备一下。”

她“哦”了声,没从被子里钻出看他。

闷了半天,她听到外面没有声音,才放心地把被子掀开,头一抬——

东辞静静倚在床边,手里挑着她银霜色的牡丹主腰,眯着眼眸看她。

那目光,一点都不像她从小就熟悉的魏东辞,不再含蓄隐忍,不再礼貌疏离,不再规矩清冷,变得灼烫放肆。

他心里的猛兽被她完全释放,再难压抑。

“你!”她抓起薄被,气道。

“苏乔不是你的男宠吗?服侍你也是份内事。”他扯起主腰的系带,又探身靠向她。

她想逃,奈何薄被却被他抓住,她一逃,身体就尽入他眸,只好扯着被僵在原地,他俯来,又是阵耳鬓厮磨,她才满脸通红地被他服侍着穿上主腰,系好了带…

“叫晚秋准备下,我要沐浴。”她微喘着推开人,起身吩咐。

东辞蹙蹙眉:“沐浴?早知道不用穿了。”

他很认真地看着刚刚帮她系好的丝带,思考着要不要再松开。

“…”霍锦骁彻底不想与他说话。

————

在清泉居泡了一会温泉,她才更衣绾发,到梧棲殿上见顾二。

顾二早已在殿上等候许久,正坐着饮茶,脸上毫无不耐之意,晚秋和楼安陪在旁边站着说话。

“顾二爷久等了,抱歉。”霍锦骁信步走入殿上,身后跟着东辞与一个宫女。

“景姑娘客气,今日顾二是来给姑娘道喜的,等再久都不为过。”顾二站起,面带喜色地拱手笑道。

霍锦骁心中有数,却将头微垂,淡道:“何来喜事,小景不懂。”

“三爷已下谕,将与姑娘完婚,晨间已宣,如今怕是整个漆琉的人都知晓此事。他特命顾二将手谕带来,请姑娘过目。”

说话间,顾二已将放在桌上的描金红漆托盘呈起,盘间锦缎上有一方金色帛书,金帛背后有银线绣的暗蛟图,那便是三爷手谕。

晚秋上前将托盘端到霍锦骁面前,她指尖抚过暗蛟,轻轻捏起帛书一角,抖开展开,低头细细看着,转身踱到殿上,站到东辞身边,背着顾二将帛书一侧,把海玺的纹样露在东辞面前。

四方蛟衔青芝,拱着正中龙形“明”字,印纹如画,繁复非常。

“日后姑娘就是这明王殿的女主人,我漆琉的明王妃,顾二先恭喜明王妃有此佳缘,再贺漆琉与平南从此双岛合一,东海千秋,明王万载。”

顾二说着单膝落地。

霍锦骁忙把手谕往东辞怀里一塞,转身扶起顾二:“顾二爷,万不可如此,景骁不敢当此大礼。婚事未完,你还是叫我小景吧,以后这宫中诸事,还要仰仗顾二爷提点才是。”

“景姑娘言重,顾二替三爷效力,自当也视明王妃为主。”顾二很快站起,目光望向“苏乔”。

东辞忙躬身将帛书捧回,放入盘中。

“好了,明王妃已将手谕过目,顾二还要将这道手谕送回复命,就不多留,先行告退。稍后会有三爷的赐礼送来,以及新的宫人过来,请明王妃掌眼。”

顾二说着告辞。

霍锦骁不留他,客气几句将人送走,转头遣退众人,只问东辞。

“可能仿制?”

“可以,取笔墨来。”东辞沉声。

作者有话要说:哦,儿童车,不知道会不被缴,趁早看吧。

琢磨

寝殿外三爷的赐礼络绎不绝送来, 有人站在殿外唱礼单, 每进一件礼,便扬声唱出, 楼安在外头陪着,晚秋则在庭中指挥他们将东西搬入库房。

霍锦骁起先还在庭院里站着看,后来见东西源源不绝, 她看得不耐烦, 就嘱咐晚秋盯着,自己回了寝殿。

寝殿门窗紧闭,宫灯全点。东辞坐在书案后垂头作画, 低眉温目,神色泰然。霍锦骁轻手轻脚走到落地的九层烛台前,将已燃完的蜡烛一支支换过后,才走到他身边, 瞧他作画。

“可看得清?”她怕光线不够影响他作画。

海玺为四方蛟衔青芝,正中是“明”字变形,不属于任何一种字体。他只能靠瞬间的记忆一笔笔琢磨, 将字画出。霍锦骁看到他手边已经散了几页画废的画稿,从粗略到细致, 每一张图都在上一张的基础上再添加丰满,他正在尽可能还原海玺上的文字与图案。

东辞头也不抬, 只向后微微一靠,左手圈到她腰上,猝不及防地把人拉下侧坐在自己腿上。

“别动, 这是最后一稿,也是最完整的,你一动我画坏就废了。”在她开始挣扎之前,他先出声了。

还是低着头,唇角隐约有笑,他目光仍看着画,执笔的右手稳得纹丝未动。

霍锦骁只好乖乖坐着,半倚在他胸前看他画画,骂人的话也憋着没说,怕他分心。

他又有要求:“帮我把袖子提提,要沾到墨了。”

“你自己不能提袖吗?”她没一掌推开他都算好的,他竟还有要求。

“不能。”他的手掌在她腰上捏了捏,证明自己腾不出手来。

“…”她脸发烫,腿间酸涩忽然变得明显,恨恨地探手将他衣袖提起。

东辞忍住笑,快速落笔勾了几道,撂开,两手都圈上她。

“好了,你看看。”他用力把她往腿上一抱,让她整个人都坐到自己膝上。

霍锦骁被他身体温度烫得整个人都不对劲,好似昨夜的温存未及消散马上又席卷而回。

“魏东辞,谈正事能不能正经点?”她压低声音暗喝。

以前谈正事,最正经的人就是他,现在可好,变了个人似的。

“我很正经。”东辞低头,不苟言笑的表情,好似抱的是块木头,唯有眼神压着笑,还有男人的火苗。

霍锦骁白了他一眼,往桌上望去。

才画完的图墨汁未干,看着与她晨间在帛书上所见极为相似。

“这图我估计只有八成相似。”东辞将头搁在她肩窝,慢慢说道,“再算上雕琢成章,恐怕只剩六、七成,只要不细看,倒也能瞒天过海。”

“可你要找谁刻章?”她问他。

“黑虎。我早就与他们说定,待我潜入漆琉查清消息后,他们再过来。算算时间,大概再有三五日,邵叔便要带着他们过来。”东辞道。

“真的?”霍锦骁眼一亮,好久没见小伙伴们,她极想念。

黑虎本名季凌肃,是青娆姑姑和她七叔的儿子,也是凉血刀的传人,从小被七叔逼着练刀,逼出一身反骨,偷偷跑去学了雕刻不说,还用他爹的刀法刻玉,差点没把七叔气得将他打残。

但不管如何,黑虎的雕琢技巧,也算天下无双。

“嗯,唐怀安和沐真也来了。”东辞拔开她鬓边发丝,瞧着她白皙的颈子不动。

霍锦骁浑然不觉,仍在兴奋:“你打算怎么救人?”

“等你婚期定下,婚事流程确认,我再作全盘计划。这段时间你有空帮我雕几张面皮。我会把要雕的人模样画给你,其余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好。”她点头。

“你记住,三爷谨慎,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有太多小动作,另外小心乌旷生这个人。他和你的仇怨由来已深,必定知道你不会放过他,肯定也听到你向三爷要他的风声。他如今最大的靠山是倭寇,为了活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置你死地,三爷若不肯保他,我估计他会彻底倒向倭寇。此人心机深沉,手段歹毒,恐怕不会让你们的婚事如愿,你自己多加小心。”

他叮嘱道,语毕终于朝她的脖子吻下去。

霍锦骁正要回答,冷不丁颈间一麻,不由自主缩了脖子,气道:“东辞!”

温热的掌突然按到她小腹上,她听到喑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小梨儿,你有没想过…昨晚如果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霍锦骁整个人僵住。

她没想那么多。

————

三爷的礼送了一上午才算全都搬进梧棲宫的库房里,晚秋带着人清点一圈,核过礼单后才将单子呈到霍锦骁面前。

“景姑娘,东西都在北库房堆着,奴婢已经点过无误,请姑娘核实。”

霍锦骁随意翻了翻礼单便放下,左不过是些布料、首饰、玩件、补品之类的东西。

“行了,你办事我放心。”她起身,一整衣襟,径直走到宫门口,神清气爽地大吼一声,“楼安,带我去谢谢三爷。”

收了人家这么多礼,于情于礼她都要去谢谢三爷的。

哪怕这婚事是假的。

————

明王殿后的人被尽数遣退,三爷在园子里见她。

“喜欢那些东西吗?”他坐在池畔,手里拿着锦袋装的鱼食,正一小撮一小撮地喂鱼,欣赏投几颗饵便被一群鱼争抢的画面。

“喜欢,谢三爷赐。”霍锦骁探头往池里看去。

“敷衍。”三爷见她眼里可没喜欢的神采,不由笑骂,“知道你看不上那些东西,不过日常起居总要用到。”

“不过演场戏给倭寇看,又不是真的成亲,何必费这些功夫?”霍锦骁看鱼看得高兴,不以为意回他。

“就算是演戏,也要逼真些才有人信。”三爷话里的笑意淡了些,“再说,万一你要喜欢上我,不就算假戏真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