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才走到舱房前,霍锦骁就听到程雪君尖细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程雪君穿着宽松的裙子,小腹微凸,大约是有了身孕,人丰腴了不少。

紧接着,她又瞧见魏东辞,整个人愣住,情不自禁抬手指向他,结结巴巴道:“魏…魏…”

众人随之望去,脸色均是一变,只有钟玉珩强压下惊愕,冷眸盯了盯程雪君,程雪君马上瑟缩颤抖着收回手,垂下了头。

霍锦骁蹙眉,程雪君那么张扬的女人,嫁给钟玉珩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都是惧意,好像特别害怕钟玉珩。

“雪君,别乱说话。如今平南已归顺大安,景姑娘不是妖女,再者…魏盟主也安然无恙活着,以前的事,想必皆是一场误会。”钟玉珩摸着右手上套的金丝手套,笑眯眯道。

他虽温言,眸中戾恨之色却倏尔闪过,被克制按下。

程雪君不敢再开口,其余人也都收声。

“盟主,景姑娘,你们也来拜见晋王?”钟玉珩好声好气问道。

霍锦骁不答他,只冷笑看他片刻,忽道:“杨呈。”

“末将在。”杨呈抱拳上前。

钟玉珩眉头一皱,在心里思忖,军中之人对他们这些人可没那么尊敬,但眼前这将领竟在她面前自称“末将”?

“此人与漆琉早有勾结,三番四次挑拔三港绿林关系,几次离间各大门派,暗害东辞,还不派人将他拿下。“

霍锦骁冷漠开口。

“是。”杨呈朝向后挥手,上来的却是黑虎、沐真、苏辰等人。

钟玉珩脸色大变,怒道:“景姑娘,你为何血口喷人?”

霍锦骁退后半步,不作辩解,黑虎抽出凉血刀,笑道:“几天没打架,骨头都锈了。”

语毕,他纵身跃上,沐真跟着化作流星追上,苏辰低语:“三个打一个,会不会有失君子之风?”

沐真声音传来:“我爹说了,打架不能讲风度,胜者为王,赢了才有资格论君子,你还不快点上,这人招子挺硬!”

甲板上人影绞作一团,四周驻守的水兵均已转身将他们围起,钟玉珩带来的其他几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兵刃也已在手。

“凉血刀?诡烟步?华神掌?他们是云谷的人。”有人已经然认出。

“是又如何?你们还不上前帮我夫君?难道都信这妖女的挑衅?”程雪君捂着小腹退后。

话音才落,杨呈喝道:“大胆!竟对郡主无礼?都给我拿下!”

“郡主?”程雪君喃喃道。

“她是我师妹,不叫景骁,乃是晋王爱女,今上亲封的永乐郡主,全名霍锦骁。三年前她受命潜入东海为间,是东海平寇之战的最大功臣。”魏东辞已踱到几人身前,淡道,“若你们还认我这个盟主,就收起你们的兵刃,钟玉珩之事查清后,若与几位无关,我们自然会送几位归去。”

“永乐郡主…”

此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皆震,便连程雪君也一阵失神,那厢钟玉珩惨叫一声倒在甲板上,被凉血刀架上脖子。

————

“老八,你真这么教女儿?”

站在上层甲板上围观许久的人突然开口。

沐沉沙答得理所当然:“她是一个姑娘家,讲什么君子?单打独斗当然不如群架来得安全,我那也是为了她的小命着想。”

“怕死就直说。”秋芍白嘲笑道。

“你个毒妇你说什么?”沐沉沙指着她的鼻子。

“够胆碰我一下试试?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毒妇。”秋芍白勾唇笑出一抹艳色。

沐沉沙不敢,秋芍白浑身上下带毒。

“好了。”温和的女声响起,“霍铮,咱们下去吧。”

“好。”最先说话的男人开了口,又请站在身旁着朱红公服的人先走,“徐大人,请。”

“请。”徐苏琰笑道,感慨万分,“殿下,阿远,不过几年光阴,他们都这般大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生可畏。

————

“晋王,俞帅,到——”甲板上唱引声忽起。

各怀心思的人均皆肃立,朝舱楼间的木梯上望去,只见一群人自梯上缓缓走下,当前两人一男一女,却着同样的战甲,头戴雪羽战盔,风采卓然。

岁月似乎不曾留下太多印迹。

“父王,母妃。”

梯前有人抱拳拜倒,声音微微颤抖着唤人。

昔年幼女,如今已是灼灼骄阳。

作者有话要说:嗯,完完整整的结束他。

求亲

离开云谷已近三年, 霍锦骁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东海上看到这么多熟稔的面孔。海上漂泊无根, 说不想家是假的,不过咬牙撑着, 今日见到父母亲人,纵她心硬如石,也难免红了眼眶。

魏东辞带着其他小辈一齐在她身边恭敬拜下, 道了声:“谷主, 夫人。”

“都起来吧。”俞眉远上前,一一将众人扶起,最后才走到霍锦骁身前。

长眉如箭, 娇色似春,纵岁月淌过,风华仍旧如初,霍锦骁经历生死风霜, 然到她面前,依然像个孩子。

“娘!”甜甜叫了声,霍锦骁猴似跳起, 扑到俞眉远怀人,把她搂住。

“舍得回来了?”霍铮行至二人身后, 揽过俞眉远的肩,高大的身影如山峦墨影将她们笼住。

这些年风侵霜染, 他越发刚毅沉敛,少年时清俊无双的容颜被岁月雕琢磨厉得棱线犀利,一双眼眸却清冽如昔, 望透人心。

“爹。”霍锦骁搂着俞眉远,冲他吐舌。

“你啊…一去就是三年,发生那么大的事,也不知往家里送封信!”俞眉远戳了下她的眉心,“真当自己是孙猴子,打算把东海龙宫也掀翻?”

“你别说她,她跟你当年一模一样,都是不安分的主,将来谁娶了她可有得受。”霍铮说话间不动声色望向魏东辞。

俞眉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我让你受什么了?”

“你说呢?”他沉声反问,眼仍看着魏东辞。

兜兜转转,看情况还是便宜老魏家了。

————

“二师父,四叔、八叔、十叔。”魏东辞见霍锦骁与父母说话,他便先去见其他人。

这趟出兵东海,霍铮把云谷几个叔叔带来了,其中秋芍白便是授他毒经的第二位师父。

“小子,你出大名了。”秋芍白一掌按在他肩头,“六省盟主,医毒双修,天下皆知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弟!”

魏东辞沉肩侧避,双指如电光般闪过,自秋芍白手上拈下根极细的银针。

“师父过奖了,东辞愧不敢受。”说着他将针一甩,弹入海中,“谢师父赐教。”

秋芍白翘起一边嘴角,满意极了。

“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一见徒弟就下毒手?”沐沉沙被沐真挽着手臂,挑眼道。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秋芍白撩撩鬓边落下的长发,风情万种地笑。

老四竺默海站在旁边沉默地摇头,徐苏琰也只笑着。

“表舅舅,秋姨,四叔,八叔。”霍锦骁见完父母,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丫头,还记得我?。”徐苏琰看着她,仿如看见昔年俞眉远,心里一阵唏嘘。

他是俞眉远的表哥,也是当年云谷十秀排位最末的人,因为朝廷效力,故一直都在京中,不住云谷。从小到大,霍锦骁也没见过他几面。

“怎么不记得?表舅舅年年都我送礼物,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霍锦骁笑得满脸生花。

“那可糟糕了,我这次没带礼物。”徐苏琰亦笑了,又道,“你小玉妹妹明年嫁人,记得和你爹娘回京。”

霍锦骁满口应下,细想想,她真的好多年没回过京城。

“诸位,进舱再聊吧。”俞眉远含笑而至,请众人进舱。

短暂的叙旧方告歇。

————

是夜,星火璀璨。

霍锦骁挽着母亲的手站在甲板上,时不时就抬头看位于最高处的舱房。

瞧她满脸急切,恨不能飞身进入一探究竟的模样,俞眉远这做母亲的哪有不懂的理,不由笑她:“你急什么?”

“娘,爹这么晚找东辞到底什么事?都进去好久了。”霍锦骁翘首而望。

军中事务繁忙,霍铮和俞眉远白天没有时间和他们说话,到了夜里方得些许空闲,就让人把魏东辞单独带进舱去。

“你是心疼你爹还是心疼东辞?”俞眉远摇着头,女大不中留。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们聚散离合几番,看着一人神伤,一人痛隐,能走到最后,除了感情,大抵也是上天给的造化。

多一步不成,少一步也不成,所有的安排,都必须刚刚好。

“娘。”霍锦骁晃晃俞眉远的手臂,颊上浮起红晕,幸而被夜色所掩。

“放心吧,你爹不是虎狼,吃不了东辞。”俞眉远按下霍锦骁的手,遥望远海。

夜色如浓墨遮眼,只得远船星火璀璨。

————

琉璃灯将偌大舱房照得通明,魏东辞站在书案前,双手垂落身侧,望着坐在书案后的霍铮。

他招呼已经打过,然而霍铮一直没开口,只是用犀利通透的眼看着他。

魏东辞泰然自若站着,任其打量自己。

良久,霍铮方开口,声音低沉,藏雷霆之势:“我有件事问你。”

“谷主请说,东辞知无不言。”魏东辞听到他出声,方悄悄松口气。

“你觉得,云谷日后当如何延续发展?”霍铮抚着桌上摆的麒麟玉件,淡道。

不是问东海情势,也不是问前沿战事,更非儿女情长,他竟问了个与这些通通无关的问题,东辞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想法,在心头斟酌片刻,方道:“云谷虽是避世之地,但能进云谷之辈多是能人异士,是以芥子之地,却兼容百家、人才济济,而前些年收养的孩子经由谷中诸位师父悉心教养,如今已然是国之栋梁、业界翘楚,不论去往何地皆可闯出名堂,现如今云谷之名犹胜当年,天下人莫不以能入云谷,或出自云谷为荣。”

霍铮静静听着,见他停顿,便道:“继续说。”

魏东辞朝他一拱手:“以学生之浅闻陋见,觉得避世不如入世。以云谷之学,传承百世,匡扶天下,方是长远之计。”

“哦?”霍铮按住麒麟首,向前倾身,“何谓入世?又如何传承?”

“广纳人才,不拘流派,开宗立学,为国育才,为天下尽心。”他又道。

云谷能人诸多,涵盖三教九流各行各术,早已不是江湖武夫聚集之地,如今天下大定,最需要治世之才。若能让谷中各种秘术得以传承,不至失传,又能为国培育英才,那便是流芳百世、福延子孙之举。

既已说开,魏东辞便侃侃而谈,从传承谈及如何治学,又如何开宗立学,期间霍铮一句话都没再插过。

烛火微晃,他说了半个多时辰方歇:“学生愚见,让谷主见笑了。”

“你谦虚了,世上能有这样愚见的人,可没几个。”霍铮说着往后靠到椅背上,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

“谷主过奖。”东辞握了握拳,他面上虽然平静,掌心却已潮冷一片。

面对霍锦骁的父亲,他还是紧张了。

“行了,夜已深,你回去歇息吧。”霍铮摆手,对他适才言论不置可否。

东辞告辞一声,转身刚要离,却听霍铮又道:“东辞,你没别的话要与我说?”

他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将袍一掀,跪到地上。

————

夜越发深,舱房里只点着一盏马灯,光线昏黄。

俞眉远轻轻褪下霍铮身上的战甲,将他发髻散下,正想替他松松太阳穴,却被他拉到身前。

“阿远…”他温柔唤她,一如从前。

“嗯?”俞眉远将头倚到他肩上。

“魏家那小子今天向我求娶小梨儿了。”

————

星斗纵横如棋,苍穹幽深,无穷无尽。

霍锦骁与魏东辞并肩站在船舷前,任海风吹乱衣袍。

“我爹找你说了什么?你们聊这么久?”她双手压在舷上,人朝外微倾,侧来的脸庞带着好奇。

魏东辞不吱声。

“怎么不说话?”她奇怪,伸手扯扯他的袖子。

他顺势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霍锦骁发现他素来干燥的手掌竟发潮,不由大奇,正要问他,却听他缓缓开口。

“小梨儿,我向晋王求娶你了。”

“…”霍锦骁怔住。

————

驱逐倭寇之战大胜,大安水师得到一段缓歇时间。倭寇一去,东海局势骤变,东海的大部分海枭除了像平南这样的,大多都不愿归附朝廷,全向漆琉靠拢,漆琉与海神三爷的威望在东海到达顶峰,与朝廷势成水火。

唯一的好消息是,双龙岛庞帆答应朝廷的招安,愿意协助大安水师剿灭漆琉。

收到消息时,霍锦骁正在去燕蛟的船上。

“小梨儿?”魏东辞见她怔怔盯着信纸,连他唤了她两遍都没回神,便走到她身后将人拥住。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他问她。

霍锦骁丢下纸,道:“你说…若是朝廷向漆琉招安,他会不会同意?”

“你还没死心?”东辞手臂一用力,把人牢牢圈住。

还真是个犟脾气。

她勾了缕他脑后的长发摩挲着,道:“东辞,我真不想与他为敌。不论从交情恩情上,还是整个东海战势上来说,若能将他招安,兵不刃血,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既不想和他为敌,也不想东海再掀战事,耗时耗力,死伤一片。

“你可以试试。”魏东辞下巴磕在她发间,“不过我觉得他那脾性,若愿意归顺,上回你在漆琉劝他时他就同意了,不会等到今天。但你若想试就试吧,只要记着一切以安全为上。”

若真的开战,不论谁输谁赢,伤的都是她。

倔强也有倔强的好处,起码不放弃,便还有些微希望。

“你可怪我?”她头一扭,让他的下巴落空。

“怪你什么?”他将人抱到锦榻上,拈起颗剔过核的枣子塞进她唇中。

“我和祁望…”她咕哝说着。

“不怪。”他坐到她身边,拍拍自己的大腿,“那叫嫉妒。”

霍锦骁顺势倚下,把头枕在他腿上,乌黑的发散了他满身,他便像摸猫似的捏她的后颈。

“你还真嫉妒啊?”

“嗯,嫉妒,你可有补偿?”他含笑问她。

“你想要什么补偿?”她半闭着眼,带着一丝媚态斜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