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人从里面开门,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样貌周正,招手让他们进去,关好门,让助理搬了两把凳子过来,和气地笑道:“坐,都坐。”

朱定锦环视室内,除了正在冲泡咖啡的助理,只有一个看起来是混音师的人无所事事坐在调音台前抠指甲,玻璃窗那边的录歌空间内没人。

放热水一搅动,咖啡的香气很快漫出来,开门的男人把两杯速溶咖啡递给他们,自我介绍:“我免贵姓顾,顾小律,顾导,和西源的经纪人是铁哥们儿,他把这活交托给我,那MV不做完,我这年都过不好。”

他看向朱定锦,一点头:“朱小姐这可是解了我们燃眉大急,我看过你的电视剧,很不错。我这里一共有三个MV需要拍摄,片酬我们按标准的来…那个,小程,把合同递下。”

朱定锦没有接合同,轻声说:“我签在万臻,按理不能接私活…只是前阵子在公司里出了事,我打经纪人的电话也打不通,这才来了。”

顾小律挠了挠下巴:“哦,万臻的,你的经纪人是哪位?我看看与我有没有交情。”

朱定锦:“张宏起。”

顾小律思索了一下,抱歉笑道:“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没关系,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随意。西源要是吃完饭回来,你们就说是我请来的。”

顾小律起身出门,朱定锦侧过头问姜逐:“西源是谁?”

姜逐说:“陈西源,去年公司推出的歌手,走摇滚风的。”

“好相处吗?”

姜逐想了想:“在训练班的时候还行,就是脾气上来不爱理人。”

助理小程把一叠纸递给朱定锦:“朱小姐,这是剧本,你看一下。”

朱定锦看了看姜逐,没接:“这不好吧,我还没签合同。”

小程笑着瞅一眼姜逐:“姜哥是公司老人了,人好,推荐的人我们信得过,就当小说看吧,没事。”

朱定锦这才接过。她今天穿靴子,配了看着就冷的裤袜,姜逐把手在咖啡杯上捂热了,去摸她膝盖,她一连看了三张纸才抬头,发现小程和混音师笑嘻嘻地看得高兴,朱定锦脸有点烧,把腿撇到一边:“你不要乱摸。”

小程打趣:“是是,姜哥回去再摸不迟。”

姜逐:“…”

一腔毫不做作的关心被这般冤枉,姜逐赶人了:“快饭点了,你们怎么不出去吃饭?”

小程拍拍墙壁:“这地方金贵,公司以外的人要定,租金一钟头几千起价,舍不得走,等着人投食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咔嚓一声开了,一个戴着大号蛤/蟆镜的年轻男人用膝盖顶开门进来,双手插裤袋,满头油光光的发胶,身后生活助理一手拎着一盒饭,投喂来了。

第3章 炒面

录音棚里除了两只正疯狂扒饭的猪猡唏哩呼噜,一时陷入安静。

朱定锦被那一架硕大的蛤/蟆镜给镇住了,问:“那就是陈西源?”

姜逐点了点头。

生活助理把手肘上的超市塑料袋放到地上,陈西源弯腰掏了几下,拧开一瓶汽水,咕咚灌了两口,摘了蛤/蟆镜眯眼看了一眼姜逐,又细细打量了许久:“这是…姜哥?你怎么来了?”

这姿势给人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像蛇扭着脖子看人。

但姜逐知道他不是挑衅,他深度近视,公司特意给他配了国外的隐形眼镜,他嫌东西硌得眼睛疼,除了看谱子弹吉他,其余时间死都不戴。

“顾导的事。”姜逐说,“他出去打电话,估计快回来了。”

陈西源长长哦了一声,又眯眯眼看朱定锦:“这位是…姜哥你女朋友?”

姜逐笑了笑,说:“嗯。”

“很正嘛。”陈西源晃着手里汽水,“怎么没见姜哥请客,手头紧跟哥儿们说阿,咱凑凑开几个桌,破例吃辣,喝个通宵。”

姜逐说:“别了,你们太闹。”

陈西源一口把剩下汽水灌进肚子里,抹嘴打了个嗝:“酒后飚几首歌嘛,大家都靠嗓子吃饭,这跟养鸡的斗鸡,养牛的斗牛一样的道理…”

门在这时开了,顾小律一进门就险些被地上满满载载的塑料袋绊倒,幸好一个眼疾手快扶住墙,低头一看,塑料袋里滚出十几个卤蛋,炮弹一样滚落满地,他扶墙的手指青筋一蹦,抄起桌上的纸,打儿子一样揍得陈西源往前蹿:“我让你养牛的斗牛!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陈西源顾不上捡卤蛋,连忙要逃到录音间里去,混音师唔唔地抱起盒饭挡住路:“别过来,别过来,这边设备赔不起。”

一时录音棚鸡飞狗跳,姜逐护着朱定锦贴在墙上,朱定锦伸了伸脑袋,下巴垫在他手臂上,小声问:“顾导脾气上来都这样?”

姜逐:“也不是,陈西源是他带到公司来的,还因此休学,他难免严厉一点。”

“他比你小?”

“比我大两岁,他来训练班比较晚,我们按资历叫人。”

两人在一旁唠嗑,等战火稍歇,卤蛋也被生活助理捡干净了,顾小律整理了一下领口,对朱定锦笑笑:“不好意思,失态了。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源,陈西源,六音乐队主唱。西源,这是朱小姐,朱定锦,你MV配戏的演员。”

陈西源哦了一声,伸手:“小朱好,工作上多多指教。”

朱定锦和他握了下手,他手上汗津津的,双方都没用力握。

顾小律对朱定锦说:“公司那边你放心,我把合同寄过去了,你经纪人说没问题,我们这边时间紧,不用等返件了,尽快拍摄吧。”

朱定锦说:“时间我都配合。”

“剧本看了吗?”

朱定锦扫了一眼手中:“前两个片看完了。”

顾小律:“好,第一个片拍《蛹道》,我去预约化妆师和服装师,小姜,你带小朱先去吃饭,两点到虹湖西街天桥下见。”

怀钧集团出门右拐是备正街,大部分是服装店,摊子恨不得伸到路中间,零星开着几家饭馆,一到中午呼呼冒着油烟子。

两人就近进了一家油乎乎的馆子,姜逐拆着筷子,搓在一起把上面翘起的木刺磨掉,问她:“想吃什么?”

朱定锦望着墙上琳琅满目的菜单,红底白字,每一条后面都标示价格,有的价格贴上了正正方方的补块,大概是在物价涨后调整的。

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说:“要吃炒面。”

“牛肉的还是鸡肉的?”

“加豆芽的。”

姜逐说:“要吃点肉,下午跑来跑去消耗大。”

朱定锦想了想:“那就要鸡肉炒面。”

姜逐:“好。”把糙皮磨干净的筷子递给她,起身去叫店老板。

店面狭小,老板兼职厨子,直接架了口黑锅在门口炒菜,打的是“香飘十里”的主意。这儿经常有怀钧的艺人光顾,一来二去,店老板听到一盘鸡肉炒面,就知道是训练班的——像陈西源那类出道的,一开口就是十样八样的菜,老板满口跑马:“又偷出来改善伙食了?我说你们公司不如请了我去得了,天天烧不重样的,炒面炒饭拉面米粉,啥刁嘴到我这儿都服帖。”

姜逐笑笑,说:“多放点肉。”

店老板答应:“好嘞。”一手把面从盆里捞起来,放到油锅里一炒,大勺子从调味罐里勾出大半勺酱油、一小勺黄酒、一撮辣椒粉、沾勺底儿的胡椒粉,迅速搅和翻炒。

外头天阴阴的,朱定锦缩在围巾里,不时看一下外面,姜逐和老板说了几句话,开始把大敞的门板稍微拉起来,门板和沟槽都是木头做的,受了潮,涩得不行,怎么拽都只能挡住一点风,姜逐抬头对她做了个待会回来的手势,朱定锦以为他去买喝的,点头允了。

过了一会,姜逐顶着风回来,走到桌子边,背对风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热滚滚的烤红薯,放到她手上:“你拿着。”

“你不吃吗?”

“太烫,你先捂手,凉一点我再吃。”

“多少钱?”

“五毛。”

朱定锦放手里掂了掂,又拢在手心,把脸贴上去暖了暖。

老板把炒面端过来,看见朱定锦抱着冒热气的大红薯,笑呵呵地瞅了两眼。朱定锦不好意思地往围巾下面藏了藏,等老板转身走了才拿出来,把留有余温的红薯递过去,姜逐轻轻应了一声:“我回去吃。”

朱定锦知道他担心什么,把围巾解开一抖,罩他头上,往旁边坐了一些:“你在这里吃,老板不会看见的。”

围巾沾染她的体温,还有凑近了才能闻到的皂香,姜逐用脸蹭了一下,有点留恋上面的味道,任她拉住自己坐下,贴着坐在一条长凳上。他撕开烤黑的红薯皮,里头黄澄澄,又拆了筷子,夹了一点中心软糯的红薯肉,用手在下方接着,喂到朱定锦面前。

朱定锦一口闷下。

两人做贼似的回头看矗立门外寒风中炒菜的老板,看老板没时间搭理才安心。

红薯吃了三分之一,老板不知什么时候闪到桌子边,姜逐抬头看到,有点尴尬,正要遮一下,老板递了把勺子过来:“吃吧,没事。”

腰围六尺的老板又招呼客人去了,朱定锦扑哧笑了一下,把蒙在姜逐头上的围巾拽下,扒拉他的头发:“下次还来这家吃。”

姜逐随她:“好。”

“下次我要牛肉炒面。”

“好。”

两人吃完一盘面,姜逐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离两点还有半个小时,他顺了顺围巾给朱定锦挂上:“我送你过去。”

朱定锦想起楮沙白的叮嘱:“不行,你下午还有声乐考。”

姜逐只顾给她系围巾的结,不说话。

朱定锦:“还缺?”

姜逐思考了会,终于开口:“不缺了,上次被楮沙白夺了魁,这回我看看能不能把他压下去。”

朱定锦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得意。”

关于这类内部考核,经常有媒体批判怀钧训练班就是一片养殖地,自发的、选秀的、星探发现的,荤素不忌地塞进一个笼子,搞了一套完整的“窝里斗”体系,卷闸门的门后面挂着一张黑板,那就是所谓的总分榜,每次进行各类考核后都会重新排名,写上崭新的□□笔字。

这张板子的数据几乎等同学校里的模拟考成绩,公司会定期派人将数据封存送回本部,谁出道谁留训,谁的资源多谁是试验品,全靠上面的高层评估这些数据。

四年以来,最上面两个名字一直维持“齐头并进”的架势,在姜逐还没签怀钧的之前,楮沙白曾是训练班一霸,下面的名字流水般起起落落,他一人独孤求败。

然后就来了个东方不败。

班上的新人,大多都抱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下一个是一个”的心眼,每次考核前几天,小花样小把戏玩得溜溜的,上头也不管,颇有种让艺人提前体验“娱乐圈深水历险记”的态度。

朱定锦不知道姜逐刚来时有没有中过招,认识一年了,他依然老实孩子一个,买东西都是他去跑腿,内向,温柔,也就跟几个同住一起的室友小闹几下,架都不会吵。

出门时姜逐把钱放到锅台上,用一根锅铲压住飞卷的纸钞,恳切道:“谢谢老板。”

店老板在油烟里中气十足喝了一声:“客气啥!”

走出备正街,一到怀钧的训练班巷口,朱定锦就把姜逐往里推:“斜对面就是公交站,我又不是不知道虹湖天桥,你回去备考。”

姜逐自己不迈脚,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进巷子:“身上有零吗?”

“有的。”朱定锦翻自己口袋给他看,“回来的钱都有。”

姜逐又被她推入巷子里几步,这时,路的那边扬起干燥的黄尘,大巴风尘仆仆又慢吞吞地进站了,朱定锦看了一眼,正要过马路,被姜逐拉住。

她以为他还有事,等了半天,眼看对面上车的人越来越少,姜逐憋出一句:“你腿冷不冷?”

朱定锦:“…”

她恶从胆边生,一鼓作气反握姜逐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姜逐的手无意识挣了一下,薄薄一层裤子仿佛在渗透的体温中溶解,然后她说:“摸够了没有,死相。”

姜逐:“……”

第4章 残缺

下午一点五十,公交车报站,虹湖西街天桥站到了。

这是公交车的倒数第二站,从市区一直跑到郊区,黄沙飞扬,几块截面粗糙的石块卡着一块站牌,朱定锦下车左右望了望,一片荒凉。

朱定锦用手按住围巾,顶着风往前走,脚下时不时有拳头大的石块,裸出来的地皮湿润泥泞。

原本这块地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命,被多方人马看中,有意打造一个商业区,地皮竞标时热火朝天,业务承包时也拍过胸脯立保证书,没想到做了一半质检出了问题,开发商跑了,包工头与工商局牵扯来牵扯去,最后不了了之,废弃的工料满地都是,没人接手,暂且荒了下来。

从车站远远望去,虹湖天桥蒙在细细的黄沙里,柱墩孤零零的,钢梁从中间断开了,钢筋从水泥里张牙舞爪地刺出来。

走近了才看得清桥下面已经围了一圈人,机子都用厚布包着,几个戴着加了厚绒的雷锋帽,双手插袖管里,不住地在风沙里哆嗦着,一见着朱定锦,立刻招呼上来:“小朱!是小朱吧?顾导等着了,赶快过去。”

朱定锦赶忙寒暄几句,快步进了桥洞,里面空间不大,风倒是小多了,顾小律正坐在几个沙袋上面,见到她精神一震:“你来了?好,休息一下就开拍吧,不好意思啊,条件艰苦了一点。”

朱定锦:“没事没事,没想到剧组效率这么高,我来晚了。”

顾小律理解地笑笑:“小两口许久没见,磨蹭一会也正常。”转头叫人开工,完了回过头又说,“你去西源那边运动运动,你们的服装不太保暖,把自己先弄热起来。”

朱定锦扭头去看另一边的陈西源,他正面对桥墩原地踏步。

顾小律站起来又去喊人检查机子,朱定锦也自觉跑到桥墩边运动,陈西源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浑身散发年轻男生的自然气息,毫不含糊地踏步,呼哧呼哧地声音一刻没停。朱定锦离远了些,目测这人一米九,真正靠近他才感觉身材高大也是一种压迫。

活动了一会,助理小程笑嘻嘻凑过来,喊道:“小朱姐,顾导叫您过去,说要说戏。”

陈西源步子刚缓下来,小程又道:“没叫你陈哥。这个你听过了,你可以继续踏。”

朱定锦外面的棉衣已经脱了,棉衣两条袖子围住腰间系了个结,里面是单色的手工毛衣,没有织出花纹。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额头,跟着小程找到顾小律,喊了一声:“顾导,您找我。”

顾小律正扯着嗓子让人移正轨道车,不放心地又吩咐了几句,歇口气转身,招手道:“小朱来,词都记住了?”

MV没有台词,顾小律说的是《蛹道》的歌词,有几处女声和音部分需要演员对口型,朱定锦立刻答:“背过了,车上背的。”

顾小律嗯了一声,掏出笔:“那行,这个片子我跟你说说,前半部重点突出的感觉是‘残缺品’,记。”

朱定锦从口袋摸出笔,小学生记笔记一样写在手掌上。

跑过那么多剧组,难免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有的导演就是比较较真,给剧本做了满满当当的注解,开拍前先开会,一个接一个提问炸得人心神不宁,尤其抓非科班出身的,一句话不对头就暴跳如雷;有的则弥勒佛似的坦然无谓,把演员推上场,鼓风机一吹,场记板一敲,就随便他们怎么群魔乱舞了。

顾导这种拿一个MV当正经影视剧拍的,糊弄他就是一个死字当头。

顾小律抬头指指四周的残垣断壁,接着说:“孤僻、怪异、叛逆,这就是你和西源要表达出的东西,但不能用力过猛,你要记住,你是生长在人类世界的异形,是不完全的人类,你的人格、人形、人性都是残缺的,你渴望母体的孕育和爱,但你能做的只是无止境的逃亡。”

朱定锦点头。

顾小律又合拢双手:“你和西源不要有肢体接触,要像同名磁极一样,那种柔滑的排斥感…懂吗?”

朱定锦忽然笑了一下。

顾小律莫名其妙:“怎么?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朱定锦:“没…”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陈西源早没面壁了,在助理的包里翻找了半天,偷偷在顾小律身后剥了一个卤蛋吃,两边脸鼓得像只吹气蛙。

顾小律说戏说得很投入,半点没发现身后有只偷吃鸡蛋的黄鼠狼,陈西源一连塞了两个卤蛋,朝朱定锦投来一个“看什么看”的眼神,灌了口水,又溜回去踏步了。

顾小律说得嘴巴发干,眼看那边机子都准备就绪,让小程去叫造型师和化妆师过来,陈西源过来坐下两条长腿一搭,造型师立刻拽住他裤腿,把他一条秋裤扯下,露出下面的毛腿。

化妆师就先料理朱定锦这边,化到一半,陈西源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烂,四脚八叉了一会,蜷起身子抱胸抖动着,生活助理赶紧给他披上一件棉袄。

等两人搞定,顾小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小朱和西源就坐到那个墙埂上,对,背对我们,不要挨太近,你们不是要扮演情侣,而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要像野猫一样,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又满怀警惕。”

陈西源听完,什么都没表示,把棉袄一脱,双手插袋,晃着长腿就走过去了。

朱定锦跟着走出桥洞,天还是阴的,飘起小雨,黄沙被细雨打落,视野清晰不少。

二人一前一后爬到墙上,朱定锦不小心蹬塌了一截松松散散的墙面,陈西源回头看了看,发表了看法:“我们下去时,只能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