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断章》的出众战绩,票不愁卖,上座率也不是问题,实力也够,关键就在现场,十八号晚七点,临开场的前五分钟,管彬杰还在给他们做动员:“设备都检查过了没有?词和拍子靠谱的基础上,记得把热情挥发出来。”

七点整,擂鼓震耳,欢呼如潮。

金字塔音乐人陆沉珂正在台下,梅干菜一样的汗衫和塑料拖鞋,周围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打扮的青年。

“陆老师好。”管彬杰鞠躬。

陆沉珂聚精会神盯着台上,没施舍他一个眼神。

五道光束垂下,提琴裂帛,第一首歌就是主打曲《为我向夜》,从三月练到八月,苏善琦的原话是:“这首歌要出纰漏,活着干什么,自杀谢罪吧。”

主打曲完美落幕,鼓点一转,开场五首歌连唱,继开门红后,除去《断章》,另三首都是新歌,《青藤》、《月下蟹黄》与《Casey》,唱到一半,陆沉珂精神一振,叫嚷起来:“郑隗抢拍了!快了一个小节!”

——往后很多年,管彬杰依然无比清晰记得这句话,这是两个小时噩梦的开始。

后来无论是一战成名的“五千年”,还是史无前例的“二度唤醒”巡演,都无法掩盖他们首唱会状况百出呕血三升的车祸,以至于公司都不敢发行首唱CD。

一开始郑隗的严重抢拍,很快被楮沙白发觉,他当机立断举起双手与歌迷互动,帮他掩盖掉空白五秒的失误。

管彬杰满手汗湿:“救回来了…”

打破他幻想的是跳脚的陆沉珂,在歌迷们狂呼应援声中发出螳臂当车的嘶叫:“救回个屁!谁准这王八蛋上场的?他在唱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每一个词!”

以及:“他喉咙里含着痰吗?”

还有:“郭会徽又跑Key!他怎么好意思唱!”

雨露均沾:“丁一双在哼什么?这段不是哼的吧?”

最后以一个气贯长虹的怒吼给出答案——“操!他忘词了!”

管彬杰屏息凝气,不敢插嘴。

他尚且镇定的一半原因依托于楮沙白与姜逐,全场下来,只有他俩还稳得住,救护车一样到处救场。

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没集体大跑调就有的救,原先以为楮沙白要一个人救四个人的场,现在是二带三,赚了。

二十来分钟的时候,楮沙白一直频繁抬手,最后手指摁在耳朵上没有拿下来,工作人员交头接耳,承办方的汤总监也跑过来,管彬杰整颗心一拎:“他在干什么?”

陆沉珂颊边肌肉一抽。

“返听!他耳返出问题了。”

耳返一旦故障,根本听不到即时伴奏与自己的声音,换句话说,等同聋子在唱歌,等从扩音器得到反馈则太晚了,抢拍、错音,会搞乱全队的节奏。

这个不是他的失误,对舞台却是致命的。

管彬杰顾不上矜持,歇斯里地叫人:“灯光!把边缘打暗!叫楮沙白到台边来,换新耳返!”

后台兵荒马乱,工作人员腿脚发抖:“不行,这首歌还有一分多钟,中途不能离场,他得先撑过去。”

有人扯着嗓子叫:“没事没事,队友默契度有,姜队发现了,正在给他打节拍…”

管彬杰揪心道:“音准怎么办?他能唱准吗?”

“目前为止,没有跑调。”陆沉珂目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恶狠狠的气质。

伯乐永远对自己最钟爱的千里驹充满信心。

管彬杰掐着秒表,心惊胆战熬过这一分半,好在姜逐主动接替三分之一的词,没在最后关头搞出连环车祸。

三十分钟预热场落下帷幕,鼓声暂歇,灯光收拢,楮沙白得到下方示意,快步走到边缘位置,摘下耳返换上新的,他剧烈地喘气,骂道:“什么东西,坑死了,突然没声音,以为被世界抛弃了。”

管彬杰鼻子蓦然一酸。

那一刻纵使千里马,也当茫然无助,旗帜挥舞,山呼海啸,他的世界空空如也,死寂一片。

楮沙白瞅他一眼,又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后来一想不对,谁会抛弃我呢。”

他背光起立,快步返回台子上。

接下来三十分钟是与歌迷的你问我答,陆沉珂不看没干货的东西,嘴里骂着:“广告。”,扭身坐回后台吃瓜。

管彬杰硬生生盯完半小时的“广告”,面色凝重。

楮沙白的疲累显而易见,连续不断唱了半个小时的歌,加之主导互动环节,又跑又跳,又喊又叫,他的体力急速流失,脸上反光出汗津津的小片白光,头发湿涔涔往下滴水。

管彬杰自然倾向于他全程留场,但正式场不比彩排,消耗太大,还能坚持吗?

他试图给楮沙白比手势,问他要不要下场,楮沙白倒是看见了,然后转身,留了个后脑勺给他,还摆了摆胯。

——就、不、要。

管彬杰:“…”

行吧,楮爷,唱晕了也赖不到别人。

后半场,楮沙白没逞能扛大旗,将主导权移交姜逐,退居次位。

姜逐虽然是队长,但话少内向,形象寡淡如水,气质与全队不合,管彬杰一直担心由他操控舞台气氛,搞不好冷场。

前奏刚出来,台上五个人身形都是一顿。

最先开始的是一段奇怪的手风琴独奏,十秒钟后,现场乐队才零零散散迎合,直到电子琴加入,乐声才抓住了主心骨,扭成一条麻绳。

管彬杰脸吓白了,抓住一个工作人员吼:“怎么搞的?顺序怎么错了,彩排不是这个,这首歌是作为返场歌候补的!”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我不知道!时间太紧了,可能有乐手没背完所有的谱子…或者背串,把谱子拿错了,其他人将错就错…”

管彬杰转身一把揪住汤总监的领带:“还能改吗?通知乐队!通知指挥!”

汤总监对他咆哮:“乐队已经在奏了!有好几个小队,一个个通知有时间差,顺序会全部乱掉,那时候就不是车祸了!直接火葬场吧!”

管彬杰从喉咙发出一声裹挟风雨的哀叹,被逼吃八百斤黄连都没这么苦过,苦得人潸然泪下。

没哪个艺人的首唱会这么多灾多难,集抢拍、走调、忘词、耳返故障、伴奏顺序天灾人祸错乱于一体,黄历上一定诸事不宜。

乱入的歌曲是《三色鹿与猎人》,作为不收录正式专辑的曲目,练得最少,词也不熟,管彬杰竭力冷静,摸出CALL机,准备联系公关团队。

汤总监独自在一边喷火:“我早就说了!不能信新人,把彩排的带子放上去,能搞出不能收场的结果?不听,后果自负。”

助理抱着水瓶,偷偷凑到管彬杰耳边:“站位变了,姜哥好像在对他们说什么。”

管彬杰心力交瘁:“商量致歉词吧,算了…”

没说完,骤然被陆沉珂打了鸡血一样的声音打断:“现场编词!快,编词!”

他还不肯放弃。

台下的声音几乎传不上去,但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楮沙白举起话筒,踩准节拍开唱。

其余人同时敲锣打鼓上阵,从头到尾,可谓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首歌,贯彻“印象派”教义,有多少印象唱多少,就是自信、放纵、临场发挥,几句词反反复复,也要唱出千万变化。

管彬杰连同汤总监埋入透不过气地沉默。

唯有陆沉珂举臂,世界杯进球一般高呼:“漂亮!”

楮沙白甩出第一棒,给出歌词的提示,难以保持高强度的运动量,接力棒传到姜逐手上。

姜逐频繁做出指挥动作,引领队友对旋律节点做出反应,停顿,舒缓,延续不紧不慢的节奏。

管彬杰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他对舞台无声的操控。

猎人在深林的漫步,鹿的躲闪与凝视。

十九秒,楮沙白将主歌部分交给姜逐,五十六秒,丁一双结束小副歌部分,一分十七秒,郭会徽停下和音。

郑隗密集的rap集中在一分四十七秒,断开,爆发。

管彬杰从没有听过姜逐发出那样激烈的唱腔。

冷烟火哧哧喷出,电音,鼓声,尖叫,灯光,明暗,随性,如林的手臂跳跃,镜头卡顿,所有的一切,汇聚在姜逐最后的一个音。

磅礴的生命力,录音棚中无法展现的生命力。

宏大且直观,形似盘古开天辟地。

管彬杰手中CALL机摔在地上,半边身躯发麻。

他脑子里兴许刚刚回放“也许用录音,这应该会变成一场零失误的首唱会”的想法。

即便是骗局。

即便唱片刻录下来的完美无瑕是建立在无数次的矫正上,冰冷,了无生机,困顿于楚门的世界,海洋与天空都是假象。

——为什么开演唱会?如果仅仅是为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吸粉任务,为什么不万无一失放录音对口型?

是为了以后不怯场么?不露马脚么?证明实力么?

都不是。

是燃烧勇气与青春、精神与想象,将此间压缩到极致的情感,以旋律为桥,词作为梁,在震天巨响中直白无误地共情给每一个人。

错误也没什么,生涩也没什么。

是真实的。

是美的。

第21章 鹊桥

红瓢虫场馆灯光变幻,它隔一条街的正前方是一座商务写字楼,顶层天台上两个人影,手举望远镜。

夔彷在风中险些站不稳,激动得浑身发抖。

自那次“守望”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音乐节目以后,外界一直有质疑声,讨论姜逐是否能胜任队长一职,经纪人也在私底下透过口风,觉得公司决策略草率。

接到赵伏波的电话时,夔彷更是坐立不安:“这是…包装不到位,他的妆不好,太淡了,限制张力。”说完顿时惊醒,补救道,“赵董,不是我推卸责任,不是,我有责任,我保证,我一定…”

那边咔嗒一声,直接把电话撂下。

夔彷一连担惊受怕数月,董事长却没再问责他,每逢梦中惊醒,他都恍惚觉得干渴,像被抛掷柏油马路上的鱼,白肚皮一抖一抖,太阳烤晒,粘的满身都是翻浆。

再这么下去,要神经质了。

他宁愿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开始期待被记起,被拾起来,刀子割进张阖的鱼鳃,给他痛快一刀。

十七号,董事长一通呼叫打过来,他屁滚尿流赶到,陪同她看完一场车祸连连的首唱会。

夜色下的董事长没有下面各路人马的热情、慌张、急切,仿佛在看一场纪录片,神情的每一寸都被刻刀反复琢磨,因为太过精细失去人性化。

再密集的车祸,从高空看下去,也不过是一些细小的蚜虫。

他虽然也拿着望远镜,却只看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发憷地琢磨董事长的脸色,当终于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一屁股坐地上。

“赵董…”他脱水般叫了一声。

赵伏波放下望远镜,拍拍他的肩背。

“夔老师,好好表现。”她指向宣义星空下的灯火辉煌,“树还在长,仔细想一想,怎么施肥,怎么养得茂盛参天。”

返场在歌迷的呼声中结束,助理们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五个人回到休息室,管彬杰一见他们,累笑了,依次指过:“你们…可真是我带过的,最不省心的一届艺人了。”

楮沙白是虚脱到没力气说话,否则一定诚恳地怼回去。

考虑到公寓三环以内,只与公司隔两条街,热情的歌迷聚在红瓢虫场馆外不散,管彬杰不敢冒险暴露公寓位置,打电话就近定了一间酒店套房,随便他们怎么四脚八叉地睡。

套房配备电话,姜逐靠在床头柜上拨号码,青蛇沟方圆五里内只有两部电话,朱定锦刚去那会,就打电话过来把两个号告诉他,一个掌控在监制手里,一个是青蛇沟的村干部筹钱买的二手货,电源线被老鼠咬过,有点小毛病,村里通用,外来人要用需交一毛。

姜逐打了两遍,村里电话都没打通,估计线又断了,他攥着听筒,转而拨剧组的号码。

嘟了两声,有人接起,是个大妈声音,粗吼吼的:“谁?你找谁?朱定锦?哦,小朱,她已经睡了,这两天都是高温,大太阳下拍戏,不少人中暑,需要好好休息,不是重要的事,明儿再说行吗?”

大妈雷厉风行,啪得一声挂了。

姜逐仍然将话筒搁在耳边,从五月到八月,整整三个月,他都没能见到朱定锦,顶多电话里说十几分钟。按理说小成本电视剧,一两个月就能搞定,可到现在,青蛇沟剧组还没杀青的迹象。

他要到万臻经纪人张宏起的电话,那边给出的理由是演员集体水土不服,在村卫生所躺了五六天,耽误周期,预算增加,导演也很头疼。

九八年以来,虽说还没有婚,但零零散散的碰面让姜逐明白什么叫“小别胜新婚”,这样的大别,算起来还是头一次。

要不是管彬杰看得死,行程又紧,没准他早搭三轮去青蛇沟了。

他抱着电话听筒,目光投向窗外,酒店的顶层有一面倾斜天窗,下方就是闪烁五光十色的招牌,毛茸茸的灰积在上面。

宣义的夜景繁华美丽,随风吹来夏天的热气与人声。

深沉的夜幕伏在城市的上空,排列整齐的房屋与四通八达的小巷无限从视野蔓延开,姜逐觉得有些冷,如同站在月球上眺望地球。

电波失联,无人应答。

半夜,丁一双爬起来放水,迷迷糊糊被浴室的门坎绊了一跤,一个激灵蹿起身,才想起来这是酒店。

椭圆形的大床冷冷清清没人光顾,楮沙白抱胸睡在卡座沙发上,郑隗打鼾,被踢去茶几下面,郭会徽两条腿高高翘在椅子上,以一种“倒栽葱”的睡姿占据风扇的正面。

他巡视一眼,踌躇地往前几步,轻轻喊了声:“姜哥?”

姜逐蹲坐在地,头磕在斜坡的窗玻璃上,像火车上的旅客,漫无目的地望着车外如水流逝的风景。

丁一双也蹲下来,青蛙似的凑过去:“姜哥睡不着啊?”

姜逐摆手,示意他去睡。

丁一双脑子缺根名曰“人情世故”的筋,尤其是晚上,行事逻辑完全没法用常理推断,怀抱一颗“有福同睡,有难不眠”的赤诚之心,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把高音冲破天花板,直接把郑隗惊得往上一蹿,猛地撞上茶几底部:“我操!火警?”

郭会徽架腿的椅子哐当侧翻,楮沙白顶着鸡窝头,睡眼朦胧坐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丁你要跳楼啊?”

郑隗头上肿出大包,他从茶几下小心翼翼退出来,抄起桌上的杂志卷成团,凶神恶煞,大步跨上来要抽人。

鸡飞狗跳之下,第二次守望团会召开,这次比第一次好很多,不出半个小时讨论出结果,楮副队一挥手:“走啊,去看小朱。”指着姜逐再补一句,“别优柔寡断的,你抱着电话它能给你变出一个女朋友来?走,兄弟就是用来拖累的。”

丁一双举脚赞成,郭会徽也没意见,郑隗翻箱倒柜找碘酒擦头:“去。这仨月可累死老子了。”

迷你辑一度脱销,公司大方分红,兄弟几个正愁没时间花,好不容易遇到差事,说干就干,立刻开始筹备一起秘密行动,代号“鹊桥”。

接下来几天,往返东楼与公寓的路上,五人不动声色收罗生活用品,楮沙白开玩笑:“前有关云长护嫂千里寻兄,后有我们不遑多让。”

可惜他们没有“千里走单骑”的潜质,车票还没买,就被生活助理告了密。

管彬杰率两位执行经纪人敲开公寓,没收囤积的地图、清凉油、避暑药,一锅端走,附带警告:“你们是签约艺人,请拿出基本的职业素养,一切行程请向我报备,这样一时兴起撂挑子的做法,我希望不会再出现。”

临走前,管彬杰生怕这几人再起什么逆反心理,停留在鞋柜旁许久,软和语气,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我不近人情,你们要正视自己的热度,知道守在公司的记者狗仔有多少?就算朱定锦在宣义,也不能与你们住在一起,更不能随时随地见面,她在青蛇沟反倒帮了公司的忙,减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隐患,在没有爆出恋爱关系的情况下,最好对外撇清一切关系,好吗?”

客厅满当当坐着人,回应他的是一排沉默的后脑勺。

经纪人轻叹一声,开门走了,好半天,楮沙白才抬头问姜逐:“小朱临去青蛇沟的时候,是有点反常,是她特意叫你支开我们的吧?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回不来?”

姜逐低头叠袜子:“我不知道会这么久。”

丁一双提意见:“不能假装炒作吗?小朱姐也是圈里的,不是说越炒越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