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形甚美,纤而薄,双刃霜雪般的明亮,遗憾的是刀锋中央与首端有重新打磨的痕迹,这是一柄断过的剑,失去了作为名剑的资格。

剑铭“剖雪”。

魏璠极为惋惜:“这柄剑是玉制品,薄如蝉翼,削铁如泥,曾是不入俗流的名士佩剑,所佩之人无不清正高雅。后来折毁,染上尘气,磨成了邪刀,被高人封以琥珀,束之高阁。”

她净了手,取出来,递与赵伏波看。

“有稿记载,它损毁前,最后一任主人是龙愆。”

赵伏波不敢与魏家比拼在此方面的造诣,直言:“不认识。”

“不算有名,有名的是跟随他修习武学的弟子。‘圣师’薄子曰,掌天疾教,旷古烁今,生前封圣,此人单字一个鼎,又称天鼎。”

术业有专攻,赵伏波端详着琥珀,没有插嘴。

“鼎圣一生无佩剑,传言是因为名剑榜第一的‘焚芥’不曾现世,但也有说她便是执掌焚芥的最后一人,因为在那之后,这榜首神兵便被熔了,做成一把剑鞘…你笑什么?还对焚芥有想法不成?”

赵伏波摇头:“没有,君子之剑,风霜高洁。我沟渠哪敢沾明月的半点辉光。”

魏璠瞧了一眼她,又看了看琥珀中的断刃剖雪,说:“你拿走吧。”

“送我?”赵伏波将琥珀放了回去,“不了,我蝇营狗苟之辈,不敢当。”

魏璠财大气粗:“又不是全须全尾的剑,都成化石了。镇宅用吧。”

赵伏波推辞:“魏叔叔知道了,会骂的。”

那个耙耳朵,肯定不舍得骂亲闺女,她这个捡来的就在劫难逃了。

魏璠哼一声:“他管不了,这是我妈的东西,我以后的嫁妆。我纵着你,拿!”

赵伏波摩挲着琥珀,片刻,再一次征求道:“我拿了?”

魏璠见她还在那欲拒还迎,上手就抽她:“我的不就是你的,你从我这儿顺走的好东西还能少了?我给你个兜,你兜着走吧。”

考虑她“白手起家”,事后魏璠给她捎了不少吃穿用品,当季新款有她魏璠的一份,就一定会有送往赵宅的一份。

不过那个琳琅满目的衣帽间,后来全便宜赵访风了。

赵伏波穿着万年不变,以骚包挺括的纯黑西装为主,除了袖扣和领夹,身上没有别的饰品——严宏谦不承认她手腕上粗糙至极的红头绳算装饰物。

受任为高级秘书,严宏谦操心的事遍及集团上下,也建议过,这种小孩子玩意出现一位董事长身上不搭。

赵伏波注视片刻,拎起一块手工表扣在腕上,将老旧的红绳盖住了。

洗牌后董事会首次召开的前一日,出人意料的是,她赶去了石库监狱。

毛杞死了,生意场上伙伴明哲保身,谁也不敢惹一身腥,曾经不可一世的集团掌门人被人遗忘在杂草丛生的角落,无人理会,赵伏波的到来,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递交批准申请书后,赵伏波带着经过检查的洗漱用品,进入专门的探监室。

赵怀赫毛发蓬乱,赵伏波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漱口,侯二在窗口观望,心中惊涛骇浪,这些事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要别人帮她完成。他从来不觉不妥,觉得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人照顾情有可原,然而看她行云流水的手法,不像作秀的昙花一现,有种别开生面的熟练。

赵怀赫老泪纵横,不住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一墙之隔,汉六待在接待室,嘿嘿地笑:“咱头儿的心肝真黑。”

严宏谦抬了一下眉毛。

“你说她爸犯了什么事,让她给这么整。兜着圈子耍啊。”

“我哪儿知道。”

严宏谦漫无目的地望着墙角蜘蛛网,证实了想法,她这一场战役,绝对不是复仇。

余诚滨把她当狗豢养,陈庚汣视她的性命如无物,汉老六毫不犹豫将之出卖,他自己更是几次试图置她于死地。

但无论是怎样的冒犯、折辱、威胁,她不恨任何人,准确说,她根本没有“恨”。

严宏谦意识到这个真相,觉得无比荒诞,物竞天择,没有强大的负面驱动,无法在逆流中磨砺蜕变。以赵伏波之强势,力量来源竟不在于遭受的伤害。

顾念亲属一番孝心,看守人员通融了,同意赵伏波隔着铁丝网,一路送父亲回到他的监所,这条路要经过犯人放风的草场,侯二坐了片刻,还是不放心跟过去。

侯二赶到时,赵怀赫已经不在,她站在铁丝网后,闲聊般道:“那个男人呢,是强/奸犯,还有虐童癖,我听说这儿不太看得起这种人,他们怎么对待妇女儿童的,就会遭到同样的对待——这说法是真的吗?”

秋风打着旋儿,突然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往回走。

她望着那个囚犯的背影,脸上荡开一个恰如其分的笑,这个笑在她脸上保留了很长时间,看久了,无端觉得空洞。

探视时间结束,侯二跟随赵伏波出来,严宏谦躬立车边,扣住车把手开门。

赵伏波却在车前停下步子,抬起手,让他们在一旁等候,转头,绕着外墙慢慢散步。

风衣翻飞,摩擦声喧嚣。

她伫立在满是电网的高墙下,慢慢抽完一根烟,听到墙的那一侧隐约响起几声惨叫,低头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段回忆杀到此结束,下一章拨回时间轴

第55章 这么

零四年的腊月,丁一双死了。

年前,守望爆出一系列问题,陷在拆团风声无法自拔,所有成员被勒令留守宣义,丁一双和张小祡尿检阳性,被隔离软禁。

临近新年,崇亿路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据报道,主人公是附近究正中学三年级小学生,单亲家庭,父亲应酬晚归,小孩没带钥匙,在马路边玩弹珠。

十点,肇事货车从左侧公路转弯入道,丝毫没减速,那俩赛镭射眼的远光灯照过来时小孩就僵在原地,轰隆隆这么一大家伙迎面而来,是个人都要傻一会。

此刻,可以看出火柴棍一样的人影猛地扑出去,一个利落的撞击将吓呆的小孩撞进绿化带,随即世界混混沌沌,钢铁入肉体,他没有再爬起来。

仅从视频来看,事故现场就足够惨烈,事实也是如此,那个卷入车轮的身影,根本没等到救护车,当场死亡。

原纪唱片公司今年提早放歌手的年假,萧条不少,环卫工人路过,扫去几片爆竹片。

原童朗一大早被汪文骏从宿醉中摇醒,汪文骏额头满是汗,将电视遥控器塞给他,刚看了几个画面,原童朗眼睛睁大,下眼线使他的眼眶像一口微张的麻袋:“‘矮头’不是发消息说年后动手吗?现在算怎么回事!王八蛋!”

汪文骏没有说话。

“谁动的手!”原童朗掀开被子暴跳,“——赵伏波,赵伏波是不是?好啊,她够狠,给我上演这么一出!”

汪文骏道:“这是十字路口的监控,还能是排练的?”

原童朗目光如抹毒的小刀:“那个司机是不是她的人?”

“目前没有查出问题,与怀钧集团没有直接关系,在餐饮业跑夜路运输,有浅酌几杯的习惯,初步判定是醉驾。警方搜查了他家,没有不明现金嫌疑物品,查过他及各亲属账户,也没有任何灰色钱财转入。”

原童朗抓破脑袋:“她总有办法!她…她做的手脚,肯定是她!”

“可是你有什么证据?”汪文骏声音低冷,“——那个跳楼的股东,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她做的呢?”

原童朗面容呆滞望向他,三秒后才想起有关怀钧“毛杞自杀”一案的争议,胳膊上忽然爆出一小片鸡皮疙瘩,然而这身体最本源的反应激怒了他——他坐上他爸的位置是为了将怀钧撕烂,不是来怕它的!原童朗歇斯里地道:“报道出去!把照片发给报社!发给新闻部!”

汪文骏悲哀:“不行了。”

“迟了一步,赵伏波的人已经过去交涉。有几家想抢占视野,发布爆炸新闻,东西还未编辑完,电闸就被拉了。”

他还是没详细说,据语焉不详的小道消息,赵伏波派出的几位谈判人作风如出一辙,封锁出入口,一手支票,一手人身保险,让管理层选择一份签字。

“这是威胁!这是土匪!”

“是,但我们查不到,他们签的支票走的是内部基金会明账,用于支援乡村建设贫困儿童校区。”

“真正的…交在他们的某个家眷手里,什么渠道,不知道,什么形式,也不知道,就算花时间查出来,早没人关心这个了,新闻重点在新,两三年后的叫翻旧账。”

汪文骏指甲嵌入手心,稳住声线。

“况且,赵伏波会给你翻出来么?赵怀赫…还在牢子里呢。”

电视机还在重复播放新闻,汪文骏低低开口:“原总,我们现在不能再往丁一双身上抹泥巴,舆论一边倒,风向不在我们这边——他是英雄,是正面形象,死者为大,生前的丑闻别说还没来得及爆出,就算如火如荼也应一切皆消,他是为救人而死的。”

原童朗暴躁劲儿被激出来,乱砸办公桌上的东西,盆栽、相框、咖啡杯乱飞:“其他人的!郑隗的斗殴图片,郭会徽的巨债!”

汪文骏等他砸累了,才用脚将碎玻璃渣挥到一边,默默把报纸放到面前。

原童朗极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视线很快定住了,随后劈手夺过,后槽牙咬合:“什么?拆了?就…就这么拆了?”

汪文骏点头。

他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壮士断腕。”

“不!还没有断干净,没有全部单飞,他们是想把郭会徽郑隗摘出去,剩下二人重组双人。”原童朗眼冒精光,“还有个楮沙白…”

汪文骏艰难摇头:“他没有给人抓住把柄,是个相当机警的人。”

原童朗看看报纸,又看看他,似乎在确认什么事实,那张少年人的虚白面孔上一片茫然,千帆尽去,水镜无痕。

“就这么…”

他着魔地重复:“就这么…这么…”

九个小时前,赵宅。

白筠母女都去南方过年,偌大的宅子显得人气稀缺,腊月霜冻大地,即便常青的植被也没有精神气,仅在恒温玻璃花房有一点亮色。

严宏谦匆匆提着公文包赶来,领口微有汗渍,赵伏波刚浇完花,乜了他一眼,擦了擦手:“怎么?”

“丁一双车祸,确认死亡。”

赵伏波皱眉,翻转的湿毛巾在手掌间静止。

“原因。”

“矮头被我们控制,宣义货源断了,张小祡瘾大,没有供货发病不出三天。看守急于制住她,疏于防备,让丁一双钻了空子。”

赵伏波垂下眼帘:“追的时候发生的事?”

“是。”

很久,赵伏波都没有说话,只一遍又一遍擦着自己的手,严宏谦犹豫了一会,补充道:“他当时精神已经错乱了,很大可能跑的过程中毒瘾发…”

赵伏波再次开口,仍然平静冷漠:“我们的人露脸没有?”

严宏谦立刻道:“查过,没有。”

她扔下毛巾,抬起双臂,花房外的佣人忙不迭进来为她披上皮草,她大步出门,严宏谦尾随其后,扑入风霜雪雨,半小时后,怀钧集团召开高层紧急会议。

总经理赵访风此时陪同魏太太甄端儿在南热带岛度假,一时赶不回来,此次一切事宜由董事长代理。赵董亲自出马,根本没有商议环节,总经理首席秘书照本宣科,依次指派任务。

由严宏谦主持的危机公关高效运转,干净果断,这场会议唯一一句废话居然是董事长说的。会议临近尾声,赵伏波皮笑肉不笑,翻起旧账:“看管不力?出这么大事,经纪人,执行经纪人,助理,生活助理,都是死的?”

众人不敢抬头,试图从嗓音中寻出蛛丝马迹的情绪,是怒,是气,是冷眼,是热讽。

但尽数空白,什么都没有。

散会后,一切资料留在会议室不许带出,禁止清洁工进出,严宏谦动手收拾,集中起来销毁。

赵伏波沉默坐在顶头的座位上,忽然笑了:“有朋自远方来。”

“汣爷近年不管事了,做主的是他独子,陈禄思,此人冒进贪功,矮头那边问出了点东西,说是预计两年内再次进驻宾云。”严宏谦顿了顿,谨慎措辞道,“这一次,放人来宣义,也因为旧事,打算…出一口气。”

赵伏波一哂:“心很野啊,就这么跟我打招呼?”

过了会,想到了什么,似乎觉得有趣,两指夹住严宏谦的领带,慢慢拉下来,侧过脸用气音道:“你反我么?”

严宏谦低眉顺眼:“我以为赵董不会问这种不自信的问题。”

“你家那只猫老了。”赵伏波叹气,话似乎还有下半部分,却戛然而止。

严宏谦垂头没有说话。

半晌,他沉默整理好文件夹,低声道:“赵董,我先走了。”

赵伏波挥挥手。

严宏谦一路走到大门,一辆不起眼的车停在路边,他心里转着别的事,也没多看,直接去拉车门,随口道:“巴建路。”

驾驶座上突然转来一颗脑袋,响起一个熟悉的问候:“严哥,近来好啊?”

他瞳孔微缩,着实有段时间没见过这人了:“你?”

汉六一口牙花子,阳光灿烂,还跟他嗨了一下。

自打赵伏波从李烨叶手中将总经理职权收拢过来,他、侯二、汉六三人就被限制了通讯;而她亲身上阵兼任总经理稳定了一阵局面,再过给赵访风后,他们仨只能与她单线联系。

这么长时间了,规矩不变,她从来不会因胜利而松懈、因交情而信任。

明白人都明白,赵访风压不住他们。对比董事长的大胆,赵总经理做事踏实,但真正滴水不漏的永远是她身后兜着事的那人,一旦赵伏波不在,或是披露弱势,他们就自由了。

她看得透彻,因此强硬如初。

严宏谦慢慢松开了车门扣,收回手,退开一步,做足了公事公办的姿态:“什么事?”

汉六仍是嘿嘿笑的,摩挲自己头皮,从车窗探出一只胳膊肘:“严哥,没事儿,我就是来问问,事儿…怎么样了?”

听这话就知道汉六没死心,他无牵无挂,只是惜命,但偏生胆量不够,拿不准他的态度。宾云时期他们就联手从汣爷手底叛出来,也不必扮忠臣的脸谱,惺惺作态。

“下次不要私自见面,赵董就在后面楼里,侯二必在周围。”严宏谦面无表情,“别以为她状似往下放权力,手就钝了,这么想的人,都没能过几个好年。”

汉六迟疑:“严哥你意思是?”

严宏谦往旁边两步,撇开他,招来一辆出租车。

“陈庚汣老了,她成年了,你还没想清楚么?”

原纪大厦顶楼的卫生间内,汪文骏连续拨打了十分钟电话,无人接听。

“矮头”是陈碌思那边与他们连线的人,在此之前,他发过来最后一条信息,是说还有两个有待搞定,年后动手。因为用行话加密,汪文骏没有怀疑。

但现在由不得他不怀疑——怀钧是不是也有懂宾云行话的人?这条消息是矮头失败之前发的,还是怀钧假借矮头之手,迷惑他们?

汪文骏浑身发冷,他摸出裤兜的烟,给自己点上。

自从怀钧捧出了“守望”,原纪这两年业绩都不好,他与前任老总原彩旗闹得不愉快,他期望来一场硬碰硬,原彩旗却总是推脱,不理不睬,他恼恨这老头故步自封,觉得人年纪大了,果然跟不上时代。

他无比期望原纪唱片也能搞出一个“时代”,比赵伏波的“赌博时代”更吸睛!

原彩旗始终搪塞,终有一天被他逼急了,对他说了一番话。

“别赌。”原彩旗是这样对他说的,“别把你的善与恶放上赌桌,千万别赌…”

赌徒自鸣得意,庄家冷眼旁观。

“她在钓你上钩,别吃她的饵,她不会救的!而你,会被铁钩刺穿下颚。”

可惜当年年轻气盛。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老原总一直以来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