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让她用双面绣绣一百个“寿”字固然不容易,让五娘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同样的艰难。这样的难题摆在前面,一向八面玲珑的五娘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她又想到刚才大太太是由五娘扶着走进来了。

这样看来,五娘要么是不觉得为难,很爽快地应了;要么是虽然觉得为难,但想到绣一百个“寿”字比写一百个“寿”字更困难,等着自己来拒绝。这样一来,大太太只会把这件事没办成的原由算到自己头上来。

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的形势已不容她拒绝。

何况她根本就没有拒绝大太太的意思。

只不过是不想答应的那样爽快,让大太太以为绣一百个“寿”字是件很简单的事,从而对她的辛苦视而不见…

念头是一闪而过的。

她已沉吟:“要不,让简师傅帮帮忙…”

“那怎么能行!”没等十一娘的话说完,大太太立刻否定了她的提议,“送这百寿绣屏本是为了表示我们罗家的诚意,让别人动手绣,还有什么意义?”

十一娘听着脸色绯红,喃喃地道:“是女儿想偏了!母亲勿怪。”

大太太听着就叹了一口气。

十一娘听了一副不安的样子,忙道:“要不,让女儿试试…”

大太太眼睛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十一娘沉凝半半晌,低声道道:“我早起晚睡,再让冬青帮着分线、穿针…总能快一点。”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大太太思考了半天,不置可否。

十一娘看着有些沮丧。

五娘就笑着开口了:“我也早起晚睡,两天功夫把一百个‘寿’字写好了。不知道十一妹的把握会不会更大一些。”

十一娘精神一振,笑道:“我原算着五姐要大半个月。如果只用两天的功夫,那自然能赶得出来。”

她实际上打定主意,到时候把五娘写的“寿”字描两份,让简师傅找人合绣一副,自己绣一副,谁先绣好就交谁的。万一大太太怀疑,自己咬定不松口,大太太还找人对质不成?就算是她找对质,简师傅还能自打嘴巴不成?

大太太听了也高兴起来:“既然如此,那你们姊妹齐心,共同把这百寿绣屏完成了。也为你们大姐长长脸。让燕京的人看看我们罗家的女儿不仅知今古情状,而且奉圣贤之礼义。”

罗家有祖先绩公写给罗氏女的家训传下来。罗氏女识字之前先读《绩公女训》,再读《女诫》、《内训》。这两句,就是家训里的内容。可大太太用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十一娘怎么听怎么别扭!

但谁又会白痴到去质问大太太呢?

十一娘和五娘站起身半蹲着给大太太行了个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大太太很满意两人的态度,微微点了点头。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媳妇子吴孝全家的:“我记得,十一娘屋里的乳娘是留在了福建的…”

吴孝全家的忙上前答话:“当时十一小姐的乳娘不愿意离开家乡,所以没跟着来。”

“嗯!”大太太微微颌首,“那就把琥珀拔到十一小姐屋里给她使…”

十一娘愕然。

把琥珀拔到自己屋里来,那冬青呢?

难道姚妈妈真的说动了大太太把冬青配给她的侄儿,所以大太太先把琥珀拔过来,让互相这间熟悉熟悉,等到把冬青配出去的时候自己屋里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想到这些,十一娘心里翻江倒海似地,竟然隐隐有了怨怼。

三年的经营,她好不容易和身边的人培养出了感情,让她们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了,大太太却突然把自己的丫鬟放到了她的身边…这就好比是卧榻之侧,有别人鼾睡般,就算是没有恶意,也让人不安。

可她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嘴上不敢迟疑片刻。神色惶恐地道:“母亲,这怎么能行?琥珀姐姐可是您身边得力的。给了我,您怎么办?”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我们府上的小姐,身边服侍的人都是有定制的。”她正色地对身边的丫鬟媳妇子道,“都是配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一个乳娘,两个粗使的媳妇。如今十一娘的乳娘留在了福建,我给她再添个大丫鬟,填了乳娘缺…也不算违例。”

身边的人或道“大太太说的是”,或道“大太太考虑的周祥”。那吴孝全家的更是笑道:“按道理,大太太早就该把十一小姐屋里的这个缺补上了。如今才说起来,也不知道是想省了几年的月例钱,还是真的没有想到?”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大太太也笑起来。

吴孝全罗家的大总管,许家的家生子,大太太的陪房。

对这些人,她一向很宽容!

大家笑了一会,大太太望着十一娘:“至于你屋里的冬青…”她顿了顿。

或者是因为琥珀的到来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全力搭建起的城堡在大太太面前,不,或者是说,在上位者手中是多么的碎弱。一向很能沉得住气的她突然变得浮躁起来。短暂的停留,竟然让她突然间汗透背脊,心“砰砰”地乱跳。

原来,这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觉!

十一娘放在裙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觉得痛。

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这种把命运交给别人来掌控的感觉太难受了!

“…也免了她的差事,让她一心一意在你身边服侍,让你可以安心安意地绣百寿屏风。”大太太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旁,让她脑子“嗡嗡”作响。“琥珀是个能干的,有她在你身边服侍,我也放心些。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交给她吧!”

事已至此,她没有抵抗的能力,也就不去想反驳些什么。

十一娘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

她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地应付眼前的一切。

十一娘露出受之有愧的表情,半蹲着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福礼:“多谢母亲!”

“那就这样了!”大太太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倦意,吩咐吴孝全的:“等会把屏风的尺寸、样式告诉两位小姐,也免得她们两眼一抹黑。等她们姐妹商量好了,你再来回我一声。”

吴孝全家笑着应了。

大太太就端了茶:“你们下去吧!”

全然没有提冬青的婚事。

是忘记了?

还是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十一娘不由望了一眼远远立在大太太身后的姚妈妈。

姚妈妈也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十一娘就看见了对方毫不退让的眼神。

她突然为自己悲哀起来。

现在的她,也只有能力和姚妈妈这样的人斗一斗了!

第五章

五娘、十一娘和吴孝全家的鱼贯着出了门。

大家站在门口,好像心情都变得轻松,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吴孝全家的就笑着问两姊妹:“我这就去找我们家那口子把屏风的尺寸、款式拿来。只是不知道等会到哪里找两位小姐为好?”

做一个百寿绣屏,先要确定绣屏的样子和尺寸,再由五娘按照绣屏的大小把要绣的字写好,十一娘把屏风的面料、丝线选好,然后就可以以针代笔,根据布料经纬的走向照着五娘所写的字体开始着手绣屏风了。

所以,刚开始是吴孝全家的和五娘的事。

十一娘自然不便插手。

她笑盈盈地望着五娘。

五娘也知道,自己在大太太面前许了两天的日子,如果两天后没有东西交给十一娘,万一十一娘到时候拿不出东西来,那可就全是自己的责任了。

这个时候,不是讲客气的时候。

“要是妹妹不嫌弃,不如到我那里去坐坐!”她笑望着十一娘,“我那里离母亲这里要近些,等会吴妈妈也好去给母亲回话。”

五娘住在正屋西边的娇园,过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还是姐姐考虑的周到。”十一娘笑道,“那就叨扰姐姐了!”

“自家姊妹,何必这样客气,倒显得生疏。”五娘笑道,“你天天窝在屋里做针线活,除了大太太处,哪里也不走动。是我请也请不到的贵客,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叨扰叨扰我。”

十一娘听了笑道:“那我就不和姐姐客气了!”

吴孝全家的也极赞同五娘的决定:“既然如此,那我等会就去五小姐的娇园回话。”

五娘和十一娘点头:“这样冷的天,辛苦妈妈了!”

“小姐说哪里话。这本是我份内的事!”吴孝全家的客套了两句,转身去找自己家那口子去了。

十一娘就吩咐一旁的滨菊:“你去跟冬青说一声。母亲身边的琥珀姐姐从今起就要到我们屋里来当差了。让她叫人给琥珀姐姐收拾一处歇脚的地方,然后到母亲那里去迎迎──看琥珀姐姐那里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我还要去五姐那等吴妈妈的屏风样子。你把话传到了,就去五小姐那里找我!”

自从知道大太太把琥珀拔到十一娘处,滨菊心里就抓肝抓肺地不是个滋味,巴不得一下子飞回绿筠楼去和冬青商量该怎么办好。现在十一小姐让她回去给冬青报信,正中了她的下怀。她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急步而去。

五娘望着滨菊的背影目光一闪,笑道:“妹妹待人真是客气!”

“毕竟是服侍过母亲的人。”十一娘笑容温和,“到我那里就是受了委屈的,我们再不对人家好一些,只怕琥珀姐姐会觉得委屈,白白拂了母亲的好意!”

五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笑着带着她去了娇园。

娇园住于芝芸馆正屋的西边,三间两进,中间隔着个天井,几株芭蕉树比屋还高,原叫蕉园。后来这里成了大小姐罗元娘的住处,大太太嫌这名不好,“蕉”又同“娇”,就改了名叫“娇园”。元娘嫁去后,大太太就把五娘安置在了那里。五娘为了尊敬这个姐姐,留了原来元娘住的第二进小楼,日夜让人打扫,如元娘在家里一般。自己住进了第一进的小楼,将中间做了日常居坐宴息之处,东边做了书房,西边给小丫鬟、婆子住了。自己和两个大丫鬟紫苑、紫薇住在二楼。

进了门,紫薇带着两个小丫鬟迎了上来。

互相见了礼,五娘和十一娘分主次坐下,小丫鬟们上了茶,紫薇用水晶盘子装了黄灿灿的凤仙桔:“前日大太太赏的,十一小姐尝尝。”

“傻丫头,”五娘看了十一娘一眼,“太太赏了我,自然也赏了十一娘。用得着你巴巴献殷勤。”

紫薇抿嘴而笑:“十一小姐有,是十一小姐的,这是我们的心意嘛。”

十一娘笑容盈盈,拿了一个桔子在手里剥:“我那里人多,几个凤仙桔好比是人参果,眨眼就没了。心里正欠得慌,紫薇姐姐就端了一盘子出来。好比是欠磕睡的人遇到了枕头,这殷勤献得好!”

她手指纤长,素如葱白。金黄的桔皮翻飞指间,竟有灿霞般的艳丽。

五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十一娘的脸上。

发如鸦青,肤赛初雪,目似秋水,唇若点绛…什么时候,十一娘已长得如此漂亮!

她心里一阵恍惚。

耳边又响起十一娘温柔舒缓的声音:“整整一百个‘寿’字,姐姐可想了怎么写没有?是想在中间写一个大‘寿’字,然后背后写九十九个小‘寿’字呢?还是准备每纵横各排十个‘寿’字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两个图样都不错。不知道姐姐觉得哪个好?可有什么我想不出的好主意?”

五娘一震,回过神来。

再漂亮又如何?嫁不到一个好人家,光阴再把人抛,只怕又是一番光景,徒让人好笑罢了。可想嫁得好,那得大太太点头…

她笑着起身:“妹妹随我来。”

五娘的书房很宽敞,但屋里只有两件家具──一是临窗的黑漆大画案。案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叠名人法贴,又摆了四、五方砚,一个天青色旧窑笔海,林林总总地插了不下十来只粗细不一的笔。二是靠墙的一张黑漆贵妃榻,铺了个旧新不旧的秋色云纹锦垫。不免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冷清。

十一娘就搓了搓手:“姐姐也不升个火盆?练字的时候怎么办?我可不行。我要是要绣花了,非得升了火盆不可。”说着,她笑起来,“不过,我住的地方只有姐姐的书房这么大,而且常有丫鬟媳妇子找我帮着做针线,就是不升火盆,挤在一起做活,也不冷。”

五娘知道十一娘擅绣,家里的丫鬟媳妇婆子都爱找她,或是帮着绣点东西,或是指点绣工。听了戏谑道:“我这里那比得上你那里门庭若市!”

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笔海中笔管最粗的那支笔:“姐姐什么时候开始写大字了?我记得姐姐是最喜欢写簪花小楷的。”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想到一块去了──想中间用草书写个大大的‘寿’字,然后在旁边用簪花小楷写九十九个小一些的‘寿’字…”

十一娘不由惊讶。

五娘这样说,相当于暗示十一娘,她早就知道大太太要送永平侯太夫人什么寿礼…她又怎么会那么早知道,不是大太太说的,就是有早知道大太太心思的人给她通风报信。如果是前者,说明她比十一娘更得大太太的欢心,大太太不仅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还让她提前准备,免得事到临头在她手里迟缓失了颜面;如果是后者,说明她与好些有体面的丫鬟、妈妈们关系非比寻常,不是十一娘可以比拟的!

不管是哪种,这样表达,都是赤裸裸的示威!

而五娘话未说完,脸上就露出后悔的表情,好像很后悔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又急急地道:“你知道我,平时喜欢书法,没事的时候喜欢琢磨这些…”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十一娘听了笑着点头:“姐姐一向聪慧,是我所不及。”

并没有五娘预测中苦涩或是黯然。

好像对五娘那个“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琢磨这些”的完全没有任何怀疑似的。

五娘不由气馁。

每次和她说话都这样,好像一拳打在绵花上,没有一点成就感。不像十娘,满眼怒火却不敢发作…

她觉得很无趣,把以前写的几张草稿拿出来给十一娘看:“…这张是我们刚才都提到的,中一个大寿字,旁边九十九个小寿字…这张是写成一个菱形,中间用小楷,菱边用隶书…这张写成个圆形,全用小楷…”

两人正说着,紫苑给十一娘端锦杌来。

十一娘刚坐下,吴孝全家的来了。

紫薇和紫苑一阵忙。上的上茶点,端的端锦杌。好一会三人才坐下来说话。

“这是先前照着大太太的意思画的一个。”吴孝全家的拿了一张牛皮纸给五娘看,“底座用黄杨木雕了彭祖八百子,边框用鸡翅木…”

“怎不用黄梨木。”五娘打断吴孝全家的话,“既然底座用了黄杨木,连框用鸡翅木只怕有些不好吧?”

黄杨木颜色偏黄,鸡翅木颜色偏暗红。

“谁说不是。”吴孝全家的原也是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跟着读书写字,基本的鉴赏水平还是有的,“原来打过别的主意。一是将底座换成和鸡翅木同色的紫檀。只是现在黄梨木难寻,更别说是紫檀了。这个法子是肯定不行的。二是将底座换成鸡翅木,这样边框和底座材质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家那口子正好有印象,说家里好像有个能用的。去库房里领的时候才知道,上次浙江按察使黄大人的母亲过生辰,大爷请人雕成寿星翁做了寿礼。这件事大太太决定的又急,市面上一时没有,跟相熟的几家做木材的留了信,至到今都没有回信。”

五娘听了不由皱了眉:“这个是谁定的?也太不讲究了!母亲可知道?”

第六章

吴孝全家的听着五娘的语气很是不满,忙陪着笑脸:“大太太是知道的。只是没五小姐问的这样仔细。”

平常那样伶俐的五娘此刻却是神色一变,正色地道:“母亲最是讲究,又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们三人。如果有个万一,我们谁也推不了干系。有些话,我也就不能不说了…”

这吴孝全虽然是罗家的总管,吴孝全家的却并不在罗府当差。平常只是跟着大太太身边转,陪着大太太说些闲话,或是帮着做些跑腿的琐事,大太太好像挺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待她虽然没有许妈妈那样倚重,却也有几份信任。因此罗家上上下下都给几份颜面她。

十一娘听五娘一副教训的口气,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看着大太太的眼色行事,有时候,五娘表现的过于急迫了。

比如这件事。吴孝全家的一开始就讲了屏风的样子,只不过是五娘出言反对,又说了一堆为难的理由。后来五娘问“母亲知不知道”,吴孝全家说“太太问的不仔细”…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委婉地告诉五娘,这件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她看着吴孝全家的笑容有了一丝生硬,就打断了五娘的话,笑问道:“吴妈妈,这屏风的尺寸不会改了吧?”

十一娘的插言打断了五娘的教训,吴孝全家的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忙笑道:“再大些,显得笨拙;再小些,显得轻浮。不会变了。”语气十分的温和。

“那姐姐就先照着这尺寸先写字吧!”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五娘,“现在离送寿礼的日子还有三个多月,我们先着手做着,等合适的木材找到了,再雕屏风底座、做屏风框架也不迟。”

吴孝全家的听不由在心里冷笑。

看看人家十一小姐,温和有礼,宽厚大度,说话行事谁也不得罪,那才叫八面玲珑。哪像有些人,自以为能逗人笑就是会说话,却不知道,会说话的人多半都不说话,不会说话的人才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不会说话,噼里啪啦尽说些不靠谱的。这就好比半瓶子的水才会响,满瓶子的水从来不响…以为大太太喜欢,就真把自己当嫡小姐了!

“正是这个理。”她满脸笑容附合着十一娘,“那些做木材的都是杭州府最有实力的,家里也有存货,只是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罢了。万一不行,退而求其次,用几块拼了,也是一样。”

五娘看着吴孝全家眼中一闪而过的讽刺,心中一惊,意识自己话多了。

转念又觉得暗暗恼怒。

这些恶奴,不过是仗了大太太的势,就连小姐都不放在眼里了…说起来,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大太太亲生的…元娘在家的时候,她年纪虽小,有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元娘嫌汤圆里的豆沙馅太甜,吃了一半吐在了碗里。这吴孝全家的,端起来就吃,还啧啧地说,还好大小姐不爱吃,便宜了我。那模样,就是条摇尾巴的狗…

她的双手,不由紧紧拧在了一起。

就有小丫鬟进来示下:“五小姐,午饭摆哪里?”

“只管说话,倒忘了看钟了。”五娘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可不是有些迟了。两位就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又吩咐那小丫鬟:“去跟厨房里说一声,十一小姐和吴妈妈在我这里用饭,捡了两位爱吃的做过来。”

想到事情还没有个定章,回大太太那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备她的饭,回自己家吃,不免要升火淘米,不如在五小姐这里吃了的好。

吴孝全家的笑道:“那就让五小姐破费了。”

大家吃公中的,每顿都有定制的,要加菜,得自己出钱。

五娘笑道:“放心,吃不穷我。”

十一娘却有几份犹豫。

那小丫鬟还没有走,突然道:“十一小姐,您是担心您屋里的事没有安置好吧?”

十一娘听着暗暗吃惊。

她的确是担心屋里的事…

但却不能对五娘说。

怕她觉得自己重视琥珀胜于她──虽然这是事实。

五娘听了果然把目光投向了十一娘。

只是还没等十一娘解释,那小丫鬟已道:“十一小姐放心。滨菊姐姐早到了。看着您和我们家小姐在说话,没敢回禀。听她说,您屋里的事冬青姐姐都安排好了──琥珀姐姐住的地方收拾好了,人也接回了绿筠楼,还让厨房加了菜给琥珀姐姐接风。您就安心在我们这里用饭吧!”

她声音清脆,口齿伶俐,说话有条理,大家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她身上,这其中也包括了五娘。

那小丫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还没留头,生得杏眼桃腮,穿着了件淡绿色的棉纱小袄,亭亭站在那里,鲜嫩得的如三月柳梢上的嫩芽。

吴孝全家的看着喜欢,笑道:“这是谁家的丫头?长得好,嘴也巧。”

那丫鬟笑着上前曲膝行礼,笑着自我引荐:“奴婢叫灼桃,因秋菱姐姐病了,大太太吩嘱把人送回家去养病了,许妈妈安排我顶了她的缺。账房的赵盛就是我胞兄。奴婢到了五小姐屋里,跟着几位姐姐学了规矩,这才知道进退。不敢当妈妈的夸奖。”

“灼桃!”吴妈妈笑道,“我看这样子,不像是桃,倒像是柳!”

灼桃十分伶俐,立刻道:“多谢妈妈。奴婢也觉得这名字不好,不如妈妈帮着取一个,让奴婢也好沾沾妈妈的福气。”

几句话说的吴孝全家的喜笑颜开:“这可不是我的事。你得去问你们家小姐。”

灼桃就跪到了五娘面前:“请小姐给奴婢赐个名字。”

“你这是跟谁学的?”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名字亦然。在我屋里,不许这些。”又道,“快去厨房里传饭吧!”

灼桃唯唯应了,转身去传饭。

吴孝全家的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这可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丫鬟也是个言语爽利的。”

吃过饭,十一娘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五娘微怔。

十一娘不好意思地道:“每天这个时候睡惯了,就是冬天也不例外。所以不想留在姐姐这里吃饭…”

先头十一娘要回去的小小不快在五娘心里烟消云散,她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我床上去眯一会吧!”

“让紫薇姐姐给我们泡杯浓茶吧!”十一娘笑道,“还是屏风的事要紧。要不然,我也睡不踏实。”

五娘笑着点了点头,和十一娘、吴孝全家的去了书房,叫紫薇泡了浓茶来。

大家商量好了一些细节,吴孝全家的就要去报大太太:“…免得让大太太着急。”却把五娘认为最好的几个样子的纸稿都拿在了手里。

五娘看得明白,起身笑道:“那就一起去──正好让母亲看看我画的这些纸稿,看她老人家喜欢哪幅,十一妹也好照着哪幅绣。”

十一娘不由苦笑。

这两人打擂台,倒把她也扯进去了。

不过,这样报功的事,她是不会拒绝的。

“我也想知道母亲最喜欢哪个样子!”十一娘笑着跟她们去了大太太处。

远远地,就有小丫鬟给她们请安、撩帘子。

进了门,就看见大姨娘和二姨娘坐在罗汉床边的小杌子上正陪着大太太说话。

大姨娘段氏和二姨娘袁氏原都是大老爷身边的大丫鬟,大太太嫁过来后,做主收了房、抬了姨娘。大姨娘生了二娘和三娘,二姨娘生了二爷。二娘三岁的时候夭折了,二爷却只活了两天。三娘是没足月的,从小身体不好,长到十五岁,由大太太做主,嫁给了自己娘家一个庶出的侄儿,没三年就病死了,又没有留下儿女,只好把妾室的女儿过继到名下给她摔丧驾灵。

从那以后,大姨娘就随着二姨娘吃起了长斋。大太太也特请了斋菜师傅给两位姨娘做小灶。因是在家的居士了,两位姨娘早几年就不在大太太面前服侍了。

怎么今天突然陪着大太太说起话来?

十一娘心中奇怪,脸上却半点不敢露出来。笑盈盈地跟着五娘给大太太和两位姨娘请了安,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了五娘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位姨姐都是华发早生,只是大姨娘人生的圆润,看上去很和气,二姨娘人生得削瘦,看上去就有些严厉。但不管是大姨娘还是二姨娘,看见十一娘,都朝她微微笑起来。

大太太看着也笑:“不过帮你们绣了副佛经供到了慈安寺,你们倒看着她就欢喜。”

大姨娘笑道:“还愿意跟着我们学经,我们怎么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