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不由睁开了眼睛。

第六百八十三章

屋子里很明亮。

英娘侧着身子。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纂,穿着湖色的夹衫,靓蓝色的素面湘裙,耳朵上坠着的赤金柳叶耳坠。远远望去,金光闪闪,如遗落在世间的一簇阳光。

她的对面站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徐嗣诫。

他穿了件茄紫色的杭绸方胜纹的直裰,秀气的眉峰紧紧地蹙在一起,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我已经跟先生请了假。不要紧的。”徐嗣诫清冷中带着几分婉转的声音压得低低,“到是大表妹,一直守在这里照顾母亲…”他说着,露出几分愧疚来,“也该换我了。大表妹去歇歇吧!”

英娘听着,“扑哧”一声笑出来,施即想起还睡着的十一娘,忙捂了嘴,半晌才道:“是你母亲,难道不是我姑母?又不是半夜三更磕睡多,又不是照顾了几天几夜没合眼,哪里用得着换人?五表哥还是快去学堂吧?看见你用功,姑母比什么都高兴。比你在这里干坐着强百倍、千倍。”

徐嗣诫不由讪讪然。

他二月份的时候通过了院试,十一娘很高兴,亲手给他做了两件衣裳,还送了一块状元及第的端砚给他。

“快去,快去!”英娘笑道,“这里有我。”

徐嗣诫犹豫不决地朝十一娘望去。

十一娘感觉自己好像在偷听似的,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那,那好吧!”半晌,徐嗣诫才道,“要是母亲醒了,你好好问问母亲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要是你拿不定主意,就派个小厮去窦阁老家。父亲听说母亲不舒服,肯定会赶回来的。”

“知道了。”英娘笑着,对他的啰嗦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徐嗣诫也听出了。他站在那里望着英娘,一副你不应允我就不走的样子。

“不是还有四表哥和四表嫂吗?”过了片刻,英娘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何必要舍近求远?今天可是窦阁老的生辰,我们这样找去,岂不让人笑话。”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又道,“又算是四表哥和四表嫂也拿不定主意,不是还有五婶婶和二伯母吗?你去上你的学吧!我知道该怎办的?”那口气,像是打发徐嗣诫似的。

徐嗣诫脸涨得通红,又不得不承认英娘说的有道理。

“那,那我走了母亲醒了,你记得给我带个信。”他交待完,有些狼狈地出了内室。

英娘望着他的背影抿着嘴笑。

丫鬟畹香忙低声道:“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家里,五少爷也不是我们家的康少爷──从小被您教训大,习惯了。您说话小心点。”

“没事!”英娘笑道,“他性子好,不会放在心里的。就是四表哥,二表嫂,甚至是三井胡同的大表嫂、三表嫂,待人也都是很随和的。你放心好了。”

语气十分的肯定。没有提姜氏。

十一娘生出几分好奇来,睁开了眼睛,就听见那丫鬟急急地道:“我的好小姐,这可是在姑奶奶屋里。要是被姑奶奶听见您这样背后议论人,只怕心里会不高兴的。”

英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揽了畹香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心里到底有些担心,一面说,一面朝十一娘望去,正好和十一娘目光对了个正着。

“哎哟!”她脸色绯红,神色窘迫,“姑母什么时候醒的?”

十一娘不想让她为难。笑道:“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在陪不是,就醒了!”

英娘抿了嘴笑,眼睛一闪一闪的,显得很高兴。

“姑母要不要喝口水?”她忙上前去扶十一娘。

十一娘自己坐了起来:“好啊,你给我倒杯水吧!”

英娘应喏,畹香已倒了盅温水端了过来。

十一娘端着茶盅,随意瞅了一下屋子,发现只有英娘主仆。

“四表嫂、宋妈妈、管青家的都有事要忙,”英娘立刻道,“只有我闲着,就在这里陪您了。”她说着,正色道,“管青家的说您有些不舒服,你哪里不舒服?是头痛?还是心口闷?”

“没事,”十一娘笑着喝了口水,“这天气,盖厚被子热,盖薄被子冷,晚上没睡好罢了。”

英娘仔细地打量了十一娘一会,见十一娘的气色很好,这才松了口气。

“四表嫂有事来问你,管青家的说您歇了。四表嫂有些担心,过来看您,那些管事妈妈都等着四表嫂示下。四表嫂怕吵着您了,就让宝珠帮着传话。正好我过为给姑母送花,见宝珠跑得满头大汗。就主动请缨在这里照顾您。”没等十一娘开口,英娘笑道,“姑母,您可千万别责怪我自主张主。我也是怕耽搁了明天去药王庙的事。”

这孩子,观察力倒很强。

十一娘微微地笑,想问徐嗣诫怎么会在这里,想到刚才她说自己是在英娘认错的时候才醒的,又把这话给咽了下去,笑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紧张。差个人去跟你四表嫂说说,让她也别担心。”

正说着,项氏抱着孩子过来了。

“母亲,听说你不舒服。您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有人探望就是这点不好,要不停地重复同意的答案。

莹莹就在乳娘的怀里扭着身子要十一娘抱。

十一娘抱过莹莹,把她放在了炕上,她立刻爬到了窗子前,伸了手要去抓金鱼。

项氏吓一跳,爬上炕就要去拽孩子,十一娘已笑着把莹莹抱到了一旁。

徐嗣谆和姜氏来了。

“母亲,我听瑟瑟说你不舒服。”他神色有些焦虑,“你哪里不舒服?”

虽然有英娘在一旁照顾,可她毕竟是客人。

姜氏心里不踏实,出了门就派人去给外院的徐嗣谆报信。

“我没什么事。”十一娘笑着请她坐下,“正准备派个人去跟你说一声。”然后指了一旁的太师椅让他们坐,问起姜氏明天去药王庙准备的情况来。

姜氏见十一娘面色红润地倚在大迎枕上,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仔细地回答着十一娘的问题。

英娘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徐嗣谆和项氏都认真地听着,只有不懂事的莹莹,在一旁咦咦呀呀的,还以为姜氏在和她说话。项氏忙把孩子抱了出去。

十一娘微微颌首。她交给姜氏两件事,姜氏完成的都很不错。

“明天的事,就交给你了。”十一娘笑道,“忙完了这件事,你好好歇几天。”

姜氏谦虚地道:“母亲言重了。有管青家的、宋妈妈帮助,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十一娘想到刚才姜氏对答如流,显然是下了功夫的。她微笑着端了茶:“事情都交待下去了,你也回屋去歇了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去药王庙。”

两人恭敬地应喏,出了内室。看见英娘正坐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剪窗花,项氏抱着孩子坐在一旁陪着。

“四表哥,四表嫂,您回去了!”项娘笑着站了起来。

姜氏笑着点头,逗了逗莹莹。

徐嗣谆则拿起一张剪好的窗花:“剪的什么?这又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剪起窗花来?”

是张喜鹊登枝。

“五表哥身边的喜儿姐姐不是马上要出嫁了吗?”英娘笑道,“我闲着地事,剪几个窗花送给她。”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白总管刚才还说要进几个小丫鬟到徐嗣诫屋里当差。

“剪得挺好的!”徐嗣谆笑道,“今年过年的窗花干脆交给大表妹好了!”

“我才不干呢!”英娘笑嘻嘻地和徐嗣谆开着玩笑,“府里这么多窗户,我就是从现在开始,剪到过年也剪不完啊!再说了,杂货店的窗花三文钱五个,我白给你们剪这么多窗花,亏不亏啊!”

徐嗣谆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原来大表妹喜欢孔方兄。见了就剪窗花,不见是不剪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呢!”徐嗣诫从外面走了进来,“母亲醒了?有没有说哪里不舒服?”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英娘的身上。

“妈母说没事。”英娘笑道,“我看就是累了,想休息休息。”

徐嗣诫的表情一缓。

徐嗣谆奇道:“你怎么知道母亲不舒服?”

“我这两天见母亲郁郁寡欢的,”他道,“心里有点担心。跟常先生说了一声,过来看看。没想到母亲真的有些不舒服!”

徐嗣谆有些羞愧。

他也感觉到母亲有些不快,却没有想到来看看母亲…

英娘看得分明,忙道:“四表哥,四表嫂,我们等会一起陪姑母用晚膳吧!人多些,也热闹些。说不定姑母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好啊!”徐嗣谆忙道,“我们等会把庭哥儿也抱过来。”

有孩子在,气氛会更好。

大家商量好了,各自散了。

徐嗣诫和英娘去了内室,陪着十一娘说半天的话,又等谨哥儿下学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徐嗣诫和谨哥儿去上学了,十一娘和英娘挑选去药王庙穿的衣裳首饰。晚上,大家一起围着用晚膳。

徐令宜回来了。

看见一屋子的人,他很是意外。

“爹爹,您回来了!”谨哥儿第一个跳了出来,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徐令宜笑着揽了儿子的肩膀,十一娘这才站起来:“侯爷用了晚膳没有?要是还没有用,我让厨房加几个菜吧!”

她笑盈盈的,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熟悉的人还是看得出来,她的目光很清冷。

徐令宜不由苦笑。

第六百八十四章

曲终人散。

徐令宜问坐在镜台前卸妆的十一娘:“还生气?”

十一娘没有做声。

她动作优美地绾了个纂:“侯爷先歇了吧!妾身去看看谨哥儿。”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徐令宜望着妻子的背影,摸了摸头。

谨哥儿还有没有睡。屋子里点了一盏瓜型羊角宫灯。他穿着白色淞江三梭中衣,正和自己体己的丫鬟在那里收拾东西。

“…不外是些金银宝珠、玉石翡翠之类的东西,”他吩咐红纹,“你们照着帐册上的收起贴了封条就是了。这些却是我淘回来的,到时候都要摆到多宝格架子上的。”

“可,可这是双靴子啊!”阿金为难地道,“有谁把靴子摆到多宝格的架子上去?”她着双笨拙的黑色素面及膝长筒皮靴瞧来瞧去,小声嘀咕,“做工又粗造,别说是镶金嵌玉了,就是连个花纹也没有绣一个…比我们家外院当差的小厮穿的靴子也比这精致啊!”

“你懂什么!”谨哥儿上前抢过靴子抱在了怀里,“这是关外胡人穿的。燕京根本就没有。”它指着那靴子,“你看这面子,可不是什么羊皮、狗皮,是耗牛皮。你再看这毛,是绵羊毛。又浓,又密。”

阿金从小就在谨哥儿屋里服侍,谨哥儿又不是那种跋扈的孩子,没有了大人在场,他们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拘谨。

“难道比貂毛还好?”她不服气地道。

和十一娘静静站在门口注视着内室的琥珀闻言上前两步就要喝斥,听到动静的十一娘已做了个“别做声”的手势。

琥珀不由朝十一娘望去。

厅堂昏黄的灯光停驻在了墨绿底绣着藤色玉簪花的百褶裙边,她的脸融化在光线不明的黑暗中,一双眼眸却闪闪发亮。

琥珀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凝结成了冰,让她不敢造次。

谨哥儿从高柜里翻出一件黑色貂毛的马甲。

“你把手捂着毛皮上看看,是我的靴子暖和还是这貂毛暖和。”

阿金就真的把手伸了进去。

谨哥儿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怎样?”

“自然是貂毛暖和!”阿金道。

谨哥儿的脸都绿了:“不和你说了!”

阿金嘻嘻笑。

一直弯着腰帮谨哥儿收拾乱七八糟小东西的红纹抬起头来。

“六少爷,”她也觉得有些不合适,“这靴子这么大,你一时半会也用不上,放在多宝格架上有灰,还不如暂时收起来,逢年过节有亲戚朋友来家里串门的时候摆一摆,您还可以和他们说说您去嘉峪关的事呢!”

“我又不是为了显摆。”谨哥儿颇不以为然却又沉思了片刻,突然把靴子递给了红纹,“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帮我收起来吧。”然后认真地叮嘱她,“你可要收好了,别让虫给把毛给蛀了。”

红纹笑着应“是”,找了块红色的绸布包了:“放在香樟木的柜子里,您看可好?”

“还要在帐册上记一笔。”谨哥儿想了想道,“我长大了还准备穿着它去关外呢!”

“你很喜欢西北吗?”十一娘柔柔的声音突然在屋子里响起,谨哥儿主仆三人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十一娘和琥珀。

“娘!”谨哥儿高高兴兴地跳下了炕,“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有睡?”

“我来看看你!”十一娘笑着进了屋。

红纹和阿金忙点了灯过来。

屋里明亮起来。

十一娘的笑容盈盈,表情温柔。

谨哥儿把母亲拉到了炕边坐下,从小丫鬟后里接过茶盅捧给了十一娘。

十一娘只望着谨哥儿,又问了一遍:“你很喜欢西北吗?”

“嗯!”谨哥儿点头,笑着坐到了母亲身边,“那里可以骑马,可以射箭,可以打猎,可以放鹰,可以唱歌,还有蓝蓝的天,青青的草,白色的小绵羊…”

“我可没瞧出有什么好的。”十一娘用力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你在家里还不一样的骑马、射箭、唱歌?难道我们家的天是黑色的,草是红色的?”

“那不一样啊!”谨哥儿笑道,“西北是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坡,纵马其间,会让你觉得人很小很小,天地很宽很大,你可以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哪里像在燕京,能围着马圈跑两圈就是不错了,想都别想在大街上跑马了。在西北射箭,拉满弓,箭嗖地射出去,不管射不射中,都有意思。要家里,要小心翼翼对着箭靶不说,那箭要是略微射偏了,心里就要犯嘀咕了,生怕射着丫鬟、婆子或是把家里的瓷瓶器皿之类的打破了。”他说着,挥了挥,一副特别没劲的样子,“上次爹爹带我去打猎,那什么獐子、獾啊!的,都是养的。护卫把它们赶到山里头,它们就那样懒洋洋地,傻傻地被我们射…”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振,高声喊着“娘”,露出颇带几分神秘的表情,突然压低了声音,“上次我们去嘉峪关的时候,嘉峪关的总兵特意带我们去打猎了。可不像我们这里,而是骑着马到草原上去,要先找到水源,那些斥侯趴在水边看脚印,然后猜测是什么猎物,有多少,什么时候在那里喝了水的,大家再商量着怎么狩猎。可有意思。”他的笑容越来越深,越来越灿烂,“娘,那里的草可不像我们家后花园的草,稀稀拉拉地长在花树下或是路边,它们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齐我的肩膀,坐在马上望过去,没有个边际。吹风过的时候,像浪似的,一波一波的,还可以看见吃草的白色羊群。可漂亮了!”

十一娘望着儿子渴求的目光,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笑道:“那是你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谨哥儿有些吃惊地望着母亲。

“你还没有去过江南吧?”十一娘道,“江南也很有意思的。那里物产丰富,像你身上的中衣,我们夏天吃的水八仙,冬天吃山八珍,还有你写字用的湖笔,喝茶用的紫砂壶,做门帘子的湘妃竹,雕红漆的匣子,甚至是妈妈们的假髻,都是从江南来的。那里还有金华酒、滕王阁、茅山书院…”

“我知道,我知道。”谨哥儿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江南还有龙泉宝剑!”

十一娘愣住。

“范叔父的书房里就挂了把龙泉宝剑。范叔父说,是皇上赏的,削泥如泥。还让我试了试。”他说着,拉了拉十一娘的衣袖,“娘,您跟爹爹说说,等我大些了,也买把龙泉宝剑行不行?”又道,“到时候我挂着去西北,肯定很多人都眼红。”

她说了那么多,他却想着要怎样弄一把龙泉宝剑挂着去西北。

“那你就不要去江南坐乌蓬船,吃螃蟹,逛普陀寺?”十一娘柔声问他,“你就不想去你二哥读书、你四嫂长大的谨习书院看看?”

“坐乌蓬船,吃螃蟹就不用了。”谨哥儿笑道,“那乌蓬船小小的,晃动几下就要翻了似的,哪有三层的官船稳当。螃蟹也是年年都吃,没什么稀罕的。到是普陀寺,我很想去看看。我听人家说,普陀山在海外,山上的寺庙是用金子做的,太阳升起来,金光闪闪的,在岸上望去,像蓬莱仙境似的,是神仙的地方。我有不相信。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燕京是皇城,皇城都没有金子做的庙宇,难道那普陀山比皇城还好不成?如果能成,谨在书院也是要去的。”他眼底闪烁着几分顽皮,“娘,您说,要是二哥突然看见我,会不会很高兴?”

他要去普陀山,是要去看看传闻是否真实;他要去谨习书院,是想看徐嗣谕惊喜的表情。

十一娘轻轻叹了口气,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了吧!这些东西明天弄也不迟。六月份才搬家呢!”

谨哥儿点头,笑道:“娘,我不全是为了搬家才收拾东西的。我是想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玩玩。”

他是真心的喜欢吧!

十一娘轻轻放开了儿子:“知道了快去歇了吧!”

谨哥儿笑着上了床,拉了她的衣袖:“娘,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你好久都没有给我讲故事了!”还撒着娇。

十一娘心有感触,道:“你不在家,娘就见不到你了!”

谨哥儿嘻嘻地笑:“我出去玩几天就回来了。娘就可以又见到我了。”

十一娘摸了摸儿子的面颊:“你想听什么故事?”

“讲冠军侯的故事!”谨哥儿想也没想,立刻道。

冠军侯,是霍去病。

“好!”十一娘和儿子一起窝在床头的大迎枕上,轻声道,“从前有个人,叫霍去病…”

徐令宜在屋里等了很久了没有等到十一娘。

不会是见都不愿意见他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撩帘出了内室。

门外月朗星稀,空气中浮动着玉簪花的香味。

十一娘支肘靠在美人倚上,望着西厢房屋檐下遥拽的大红灯笼发着呆。

红彤彤的灯光照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静谧而美好。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屋去?”徐令宜脱了直裰披在她的肩膀上,“晚上的风还有点凉。小心受了风寒。”

十一娘转过头来,漆黑的眸子沉静如水:“让谨哥儿跟着我大哥去趟江南,行吗?”

第六百八十五章

“好!”徐令宜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答应了。

他的爽快让十一娘有点惊讶,要知道,谨哥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徐令宜的视线和,就是她,也是考虑两天才做的这个决定。

“我明白你的担心。”徐令宜凝视着她,“有时候,我也会害怕。怕我做的决定是错的,怕我一厢情愿高估了谨哥儿天赋,怕谨哥儿的欢喜雀跃只是一时的好玩。可我更怕他是一只被我们当鹅养了的老鹰,想要飞的时候飞不起来,别人却偏偏把他当成老鹰来收拾…”他的眼角有水光闪烁。

十一娘的眼泪却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的矛盾…希望孩子能任着自己的品行获得世人的尊敬,又希望他不要吃太多的苦,走太多的弯路,体会太多的沧海桑田。

“让振兴带着他去江南看看吧!”徐令宜用衣袖帮十一娘擦着眼泪,“至少他知道了江南烟雨与大漠风沙的不同,知道这世间还有另一种风景,”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说不定他突然想看看这世界有什么不同,决定长大了去辽东也不一定。”

如果是这样…十一娘想想也觉得好笑,嘴角就有了浅浅的笑意。

“干嘛总想着我们的谨哥儿会去那种偏僻的地方啊?”她嗔怪道,声音却缓和了不少,“说不定我们谨哥儿决定留在杭州不走了!”

“杭州也不错啊!”徐令宜为以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何况江南的货物都由杭州北上,漕帮的总舵就设在那里。不说别的,仅漕帮每年打点的银子,就够巡检司吃香的喝辣的了。巡检司的职位是小了点,可实惠啊!”

巡检司的设置、裁撤、考核皆由兵部掌管。

“您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谨哥儿进军营啊!”十一娘为之气结,“你刚才还说让大哥带着谨哥儿走一趟江南,怎么话音还没有落,心思就放在了巡检司上了?我宁愿我们谨哥儿去西山大营也不会让他去巡检司。遇到了过往的船只就像大爷吆三喝四吃人家孝敬,遇到了上峰就低头哈腰巴结奉承…”她前世就瞧不起那些拦路设卡的。

“原来你瞧不上巡检司啊!”徐令宜听着皱起了眉头,“离杭州最近的那就只有…漕运总督府了…它在淮安。不过,漕运总督是正三品,一开始就要做漕运总督…有点困难”说着,还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要是这样十一娘还不知道徐令宜是在打趣她,那就太木讷了。

“谁要做漕运总督了?”她甩了他的手,“我都不知道吏部什么时候成了侯爷的囊中物了!”

徐令宜哈哈大笑,柔声问她:“心情好点了没有?”

这样一闹,先前闷在心里的气消了,心情自然好了很多。想到这两天他一直找机会和她说话她视若无睹不说,他说一句,她还刺两句…十一娘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不由神色微赧:“我也知道我应该好好和侯爷说说,不应该只顾着置气…”

“现在不是在好好说话吗?”没等十一娘说完,徐令宜已道,“再说了,你不和我置气,和谁置气去?”

十一娘愣住。

望着他含笑的眸子,心里又酸又甜,一时语凝。

徐令宜却突然道:“对了,诫哥儿的事,余杭那边有信来没有?”

“哦!”十一娘忙道,“还没有。不过,算算日子,这两天应该有信来。”

徐令宜点了点头,神色渐正:“那就等余杭那边来了准信,我帮振兴到吏部去请个假,借口送英娘回余杭带着谨哥儿去趟江南。至于怎样安排…”他想了想,“我会跟振兴说清楚用意。然后给项大人写封信,他的旧友同僚多,以振兴的名声,他再关照一二,正好让谨哥儿见见这江南官场的模样儿。”

十一娘觉得这主意好,只是担心罗振兴:“这样的话,要很多的功夫吧!会不会耽搁大哥的前程?”

“他现在也就是熬资历。”徐令宜笑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也是。这一路交结,先且不投缘不投缘,至少混了个脸熟。

“如果时间允许,最好能带谨哥儿白鹿洞书院、茅山书院这样的地方转转,”她沉吟道,“让他看看别人是怎样读书的,感觉一下书院的精粹。”

“行啊!”既然已经决定了,索性就好好安排安排。徐令宜道,“你看还要去哪些地方的,商量好了,我也好去跟振兴说!”

“我主要是想让他见见江南的读书人,多的,我还没仔细想过。不知道侯爷有什么见解?”

“既然你想他见见江南的读书人,定居富阳的理学大师王伯洲王先生那里,就不能不去一趟。我记得王励的老师和王伯洲是世交,我明天请王励写封信,到时候让振兴带着…”

夫妻并肩挨坐在美人倚上低低私语,不远的玉簪花丛里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夜晚显得那么安静而祥和。

过了太夫人的生辰,余杭那边的信来了。

有了罗振兴的那番话,罗家应允了婚事也就显得不那么让人吃惊了。

太夫人喜笑颜开,催着十一娘:“那就早些把日子定下来。诫哥儿也好安安心心的读书,你也有个人做伴的。”又叮嘱杜妈妈,“英娘如今还住在我们家里,你们可千万别漏了口气。臊了孩了不说,要是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出去,我可是决不轻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