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元娘抬睑,笑了起来,“而且我对家里的妹妹都不太熟。这事,只怪我没有和母亲说明白。不过,这样只怕是更好!”

大太太怔住。

元娘就低声和母亲说起话来。

第三十四章

回到保大坊的弓弦胡同,已是华灯初上。

大奶奶顾氏扶着大太太下了马车,低声道:“娘,二老爷和二太太来了!”

大太太微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大奶奶低声道,“四姑奶奶也跟着来了…”

大太太眉角一挑:“她来干什么?”

正房那边已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十一娘正脚踏脚凳准备下车,听到那笑声,动作就顿了顿。

是二老爷的笑声…

燕京戌初宵禁,现在已是酉正。不知道黄华坊离这里有多远,半个时辰赶不赶的回去…

她思忖着,那笑声越来越近,二老爷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大哥,那明天辰正我来邀你。”

大老爷的声音温文尔雅:“那我等你,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话音刚落,大老爷和二老爷的身影出现在了垂花门前,一内一外,大家碰了个正着。

“回来了!”大老爷笑着和大太太打招呼,二老爷则作揖喊了一声“大嫂”。

大太太朝着两人曲膝行礼,恭敬喊了一声“老爷”,又朝二老爷喊了一声“二叔”。

两人身后就走出个四旬妇人。白脸皮,容长脸,穿了件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镶玉赤金观音分心,碗口大的西洋珠翠花,又围了圈翠梅花细儿,被垂花门上挂着的红灯笼一照,珠光宝气,十分耀眼。

“大嫂。”她满脸是笑地朝着大太太福身,“知道您来了,我特意带了几个孩子过来给您请安。谁知道您却去了永平侯府…等到了现在。还好把您给等到了。”

她是二太太喻氏。

“劳你久等了。”大太太朝着二太太福了福,有年轻妇人从二太太身后闪出来,喊了一声“大伯母”。

那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柔顺,看上去十分舒服。

“四娘!”大太太笑着和那女子打招呼,“没想到你也来了!”

“原是回去看看娘,这才知道您来了燕京。就随着一道来给您请个安。”四娘笑如春风,“听说您去了永平侯府。大姐还好吗?”

大太太笑着点头:“还好!托你惦记。”

“那就好。”四娘听着松了口气,“我听人说她病的不轻,我又正坐着月子,不方便去。一直担心着呢!”

七年前,三太太做保山,把四娘说给了大理寺丞余乃硅的长子余怡清。谁知道,她嫁过去没两年,余乃硅就病逝了,她随着婆婆回了富阳老家。余家原是赤贫之家,余乃硅中了进士后才慢慢置办了些家产,统共不过四、五百亩水产,城里城外各有一幢宅子,加上余怡清兄弟姊妹众多,日子过的有些紧。二太太心疼女儿,每年都要从自己公中所得分出五百两银子让人送到富阳去。

那余怡清学问不错,建武五十九年中了举人。第二年新帝登基开恩科,他匆忙下场应试,落了第。二太太就以“富阳没有好先生”为由,把女儿、女婿接到燕京,又走二老爷的关系进了国子监读书,帮着在老君堂胡同附近租了一个宅子。

或者是有了母亲的照顾,一直没有动静的四娘连生了两个儿子──幼子上个月才出生。

“孩子长得可好?”大太太笑着和她寒暄,“我前些日子让人给你送了些山东的阿胶,你可收到了?吃不吃得惯?那东西最是补血气。”

“收到了!”四娘忙向大太太道谢,“多谢大伯母挂念。”

五娘和十一娘就趁着这机会上前给二太太和四娘行礼。

四娘回了礼,三奶奶丁氏领了七娘出来和大太太、五娘、十一娘行礼,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

大老爷就笑道:“站在这里总不成样子。要不,回屋去喝杯茶?”

二太太有几份意动,二老爷却道:“天色不早了,明天我和你还要去柳家。来日方长。”

大老爷遂不留客,只吩咐:“路上小心。”又叫了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罗振兴帮着送客,自己和大太太站在垂花门待二房的马车驰了出去才返回正屋。

大太太就问道:“你明天要去柳阁老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去柳家做什么事?”

罗家三老爷娶的是柳阁老的幼女,罗家老太爷致仕后,柳阁老对罗家三兄弟多有照顾。而罗家三兄弟对柳阁老也很是尊敬,除了端午、中秋、春节外,上至柳阁老的生辰,下至柳家少爷纳了小妾,罗家都会派了管事前去恭贺。

“临时决定的。”大老爷眉头微蹙,颇有些心烦的样子,“柳阁老为茶税的事和陈阁老起了纷争,一气之下提出致仕。谁知道,皇帝竟然就准了…”

“什么?”大太太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后天就离京。”大老爷神色一黯,“我们还是听老三说的──老二听说你来了,准备邀老三一起来家里聚聚的,谁知道,却出了这样的事。老三俩口子赶去柳家了!”

大太太七情上面,烦躁地朝着五娘和十一娘摆了摆手:“你们今天也累一天了,都下去歇着吧!”

五娘和十一娘顺巧地曲膝行礼应“是”,起身时,大老爷和大太太已进了正屋,说话的声音却依稀可闻。

“元娘怎样了?”

“还好。”大太太的声音紧绷绷地,“正好,我有事要对你说…”

声音渐行渐小,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五娘和十一娘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后罩房。

第二天一大早,大老爷留二老爷吃了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去了柳家。

五娘和十一娘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庥哥的到来也没能让她真正开怀,反而让乳娘抱了他下去,单留了大奶奶一个人说话。

两人出了门,五娘笑盈盈地望着十一娘:“说起来,我们姊妹好久都没有一起坐坐了。趁着今天得闲,妹妹到我屋里来喝茶吧!”一改往日的冷淡不屑。

十一娘微微吃惊。

只要五娘一天没有达到目的,她一天就不可能和自己和解。

这样的温和亲切,只怕是有目的的吧!

可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如果自己不理不睬,五娘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要和她宣战呢?

十一娘思忖着,风轻云淡地笑:“好啊!我们真的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喝茶了!”

五娘微微颌,一副对十一娘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看得出来,大奶奶为了安置她们很花一些心思。东、西厢房不仅陈设一样,就连茶盅、椅垫之类的小东西都一模一样,不分彼此。

两人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紫薇上了茶,五娘笑着对十一娘道:“我想和你说说体己话。”说着,遣了紫薇几个退下。

十一娘也笑着遣了琥珀几个退下。

屋里只留她们两人,五娘就叹了一口气,满脸歉意地望着十一娘:“好妹妹,是我误会你了,所以才会处处看你不顺眼…你可不要恼我才是。”

十一娘很是意外。

这样的低声下气,看样子,五娘是下定决心要得到了?

她露出不安的样子:“姐姐快别这样说。定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所以才让姐姐误会。”说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五娘,“姐姐,我到底…”

“都是我不好。”五娘很是愧疚的样子,“你不知道,母亲选了你和我到燕京来看望大姐,不过是因为大姐已嫁,大哥又远在燕京,膝下空虚,想找两个合她心意的女儿一路相陪,说说笑笑解解闷罢了。”她脸上露出忿色之来,“谁知道,这件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谆哥身体不好,姐姐想在庶妹中挑个去做妾室…”

十一娘配合她露出惊容:“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欺妹妹年纪小,不屑在妹妹面前说。”五娘目光转了转,“却嚼耳根嚼到我屋里来了。”说着,语气一顿,“实话不怕告诉你,说这话的人就是大姨娘和二姨娘。”

十一娘惊讶地望着五娘。

她还真能掰!

不过,大姨娘和二姨娘到处撺,说不定,还真说过这话也不一定。

五娘看到十一娘的表情,很满意。笑道:“何止这样。还说,母亲带我们两个人去,是为了让大姐从中挑选一个。所以,那天你病怏怏的了还到我屋里来问我大姐的事,我就很生气!”

“姐姐!”十一娘有些惶恐地望着五娘,“姐姐莫非以为我是想…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只是船上无聊,所以和姐姐说些闲话罢了。”说着,又露出自责的表情来,“早知这样,我就应该和姐姐说清楚才是。也免得姐姐误会我!”

“不,不,不。”五娘忙道,“说起来,这件事都怪我。是我没有和妹妹讲清楚,所以才…”她低下头,脸色绯红,一副娇羞模样,“母亲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说姐姐身体不好,又担心自己去了没人照顾谆哥,所以想在妹妹里找个人帮着照顾谆哥。说,家里适龄的只有我和十娘…你也知道,十娘不讨母亲的喜欢。还问我,问我愿意不愿意…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好回答…所以,母亲让我去燕京的时候,我死活不肯去…母亲就劝我,我说,我一个人去,大家岂不都知道了…母亲就让我和你一起来了燕京…”

十一娘愕然。

五娘为了元娘的那个位置,已经不择手段了…

以大太太的性格,就算是真的有这样的事,也不可能说出来。何况元娘还没有死!

对自己最爱的人,再有理智,也会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认为她一定能够康复,那些以防万一的招术永远也不会使出来…

第三十五章

“后来你盯着大姐家里的事,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所以才对你冷言冷语的。”五娘拉了十一娘的手,“好妹妹,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姐姐快别这样。”十一娘表情真诚,“常言说的好。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姐妹一场,还不知道是几世修得的缘分。既然是误会,如今说开了也就是了。”

五娘点头,悄声嘱咐十一娘:“这件事,你暂时别往外说…你知道,大姐她还…”

十一娘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你对我说了真心话,我决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五娘神色间就有了几份娇羞:“母亲曾经问我,几个姊妹里和谁最好?我说,和十一妹最好…你也放心。万一有那天,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姨娘那里,也有四爷奉养…不会让你吃亏的。”

“姐姐说些什么呢?”十一娘甩开了五娘的手,一副娇嗔的样子。

五娘看着,低声笑起来。

两姊妹闹了一会,十一娘就起身告辞:“…姐姐总拿我说笑话。”

五娘也不留人,掩袖而笑,送十一娘到了门口。

折回来,紫薇担心地道:“小姐,万一大太太是要在姊妹里找个人做妾室呢?毕竟,永平侯府门第高贵…”

“不会。”五娘摇头,眸子明亮,好像有团火在烧,“我听娇园的老人们说过,大姐看上去风轻云淡,却很是要强。只要觉得有了不如别人的地方,定要想法子赶上,决不示弱。如果这些人所言是真的,以大姐的性格,她身体好的时候还有可能,现在她身体不好了,决不会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做小妾,让未来的继室骑在罗家的头上作威作福…”说着,她淡淡地一笑,“所以,她只可能在妹妹中找继室!”

紫薇点头,又道:“五小姐,您让我探听的消息,我探听到了。”

五娘眉角一挑,道:“怎样?”

紫薇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给您猜中了!”

五娘微微笑起来。

“大老爷来燕京后就赋闲在家里。说是没有缺。可吏部十天前还放了一个云南布政使出来…现在柳阁老又致仕了…大老爷恐怕只有永平侯这一条路走了。”

五娘和紫薇在小声议论的时候,十一娘和琥珀在床后的暖阁里说话。

“…大老爷隔三岔五地就出去会朋友。听杏林那口气,大太太来时给的一千两银子的家用早就用完了,如今我们日常的嚼用都是大奶奶的体己银子了!”

看样子,大老爷自己的路子没走通!

十一娘暗忖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琥珀:“也有可能!燕京的物价高,她们来后又要添这添那的。不过,大太太是个要强的,就是自己没有,也不会在这上面短了媳妇的。”

“小姐倒把大太太的性格摸熟了。”琥珀笑着奉承十一娘,却被十一娘训斥了几句:“…以后不可再说类似的话。让人听了不好。”

琥珀心中一凛,忙道:“是我错了。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十一娘倒也不想让琥珀太没有面子,见她认了错,笑着转移了话题:“永平侯府和这边可走的亲近?”

琥珀忙道:“杏林说,大姑奶奶隔三岔五的就会送些东西过来。大爷入国子监,拿的是侯爷的名帖。侯爷亲自来过两次。一次是大老爷来燕京的第二天,请大老爷、大爷去了燕京最有名的听鹂馆吃了饭;一次是大年初三。带了小半车的东西,还和大爷说了半天的话,留下来吃了晚饭才走的。”

十一娘听着点了点头。

永平侯和这边走的亲近就好!

要不然,大老爷的仕途不顺,她们跟着也没有好日子过。

但这样一来,只怕罗家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都是不可丢了徐家这门亲事了…

真希望这件事早点尘埃落地,总这样拖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浮躁起来!

十一娘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

一个巴掌拍不响,徐家不点头,罗家也只能想想罢了。等明天去了徐家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吧!

主意已定,心情好了很多。她问起琥珀送糟鲞的事来:“让你找个和卢永贵兄弟相熟的,你可找到?”

琥珀笑道:“这段时间我们府里有什么事,都是杭妈妈的儿子杭六在跑腿。我试着问了问他,他说不认识卢永贵,和卢永福却很好,两人还曾经一起喝过酒。”

“那你就早点把这事办了,我们也可了桩心事!”

琥珀应声而去。

冬青望着神色有些疲惫的十一娘,笑道:“小姐,您要不要再歇会──您昨天夜里到了半夜才睡着,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可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小心生出病来。”

“我知道。”十一娘笑道,还真觉得头有些沉,“我和衣躺躺。今天太阳还不错,你派个人到屋檐下做针线。万一有人来,立刻把我喊醒。”

“您放心去歇着。”冬青笑道,“我就站在窗棂旁,外面的人一咳,我就把您给拉起来。”

十一娘笑着合衣躺在了床上,嘴里还低咕一声“真是麻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的日子…不怪五娘要争,有了元娘的地位,至少在那个院里是自由的…

她刚躺下,冬青急步进来:“小姐,六姨娘来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来干什么?

在余杭的时候,她们从不来往。偶尔遇到她去看十二娘,她也只是对自己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走…

十一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仔细地想了想。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或者,是替大太太传话?也不对,大太太一向不喜欢姨娘们和庶女多接触。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带给十二娘?也不对,她们刚来,又没有定下回余杭的日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得不到答案,她通常都不会钻牛角尖。因为有的时候,当你完全放弃后,再从另一个角度望过来,又有了新的发现。

她笑着起身:“请姨娘到宴息处坐吧!”

冬青应声而去,十一娘抚了抚鬓角,扯了扯衣襟,去了宴息处。

六姨娘坐在临窗的大炕前,表情有些木然,不像平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看上去一团欢喜。

这样的严肃…

十一娘想着,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姨娘来了!”

六姨娘凝望着她,不说话,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目光无比认真。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十一娘笑着站在那里,落落大方地让她瞧。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六姨娘徐徐地开了口,但一开口就要求其他人回避。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和自己说体己的话!

十一娘朝着冬青使了一个眼色,冬青给六姨娘上了茶后,立刻带着屋里服侍的退了下去。

六姨娘拿起茶盖轻轻地拂着茶盅里的浮叶,笑道:“五姨娘知道姚妈妈想把冬青说给自己的侄儿,在我那里哭得昏天黑地的,说,冬青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姚妈妈要谁不好,偏偏要了她去。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她从来不知道,五姨娘竟然到六姨娘面前哭诉过…

“五姨娘来找我商量。”六姨娘笑容亲切,“我和五姨娘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好法子。正犯愁,谁知道,你一句‘姚妈妈说他侄儿满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儿在什么地方见过冬青’就让大太太改变了主意。我当时就在想,冬青可真是个有福的,能服侍你这样的主子。也不知道我们家十二娘有没有她那福气,以后也能得你的庇护!”

十一娘怔住。

六姨娘已敛了笑容:“十一小姐,说起来,我和五姨娘在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年,情同姐妹。五姨娘膝下只有你,我膝下只有十二娘。知道你们两人一起住进了绿筠楼,我和五姨娘不知道多高兴。希望你们能和我们一样,情同姊妹,以后万事也有个照应。”说着,她叹一口气,“你也是知道的。从前在余杭,不管是五姨娘还是我,都不太敢到绿筠楼去。可我们疼爱你们的心却是一点也没有少。要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来告诫你了!”

十一娘愕然。

“实际上,大太太带你和五娘来燕京,是大姑奶奶的意思。”六姨娘的声音淡淡的,给人一种沁入心腑的冷意,“大姑奶奶身体不行了,想从妹妹中找个好捏拿的照顾谆哥。以你的聪明,这件事,想必已经猜到了。”

十一娘低头喝了一口茶,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可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六姨娘语气平静,“就是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

十一娘静静地听她说。

六姨娘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嘲讽:“元娘还想从自己的妹妹中挑一个给茂国公王信的独生子王琅做媳妇。”

第三十六章

茂国公的独生儿子,堂堂正正的嫡妻…

十一娘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她望着六姨娘,表情有了几分郑重。

终于打动了眼前的人,六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大太太跟大老爷一说,大老爷直摇头。说,茂国公虽然这些年家道中落,可毕竟是大周开国功勋,烂船还有三斤钉,怎么会同意娶个庶女为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不可轻意允诺。”

十一娘很意外。

一直以来,大老爷对于十一娘来说只是个名字,一个称号。他在自己困难的时候不能帮忙,在自己无助的时候不能依靠,在自己挣扎的时候不能支持…印象中,他只是那个温和地问她吃没有吃饭的人…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太太听大老爷这么说,就冷笑起来。说,当然是因为王琅有问题,所以茂国公才会退而求其次,不求出身门第,只求女方家世清白,温柔敦厚。可就算是这样,‘毛病’也分三六九等。那长的丑的是一等,那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一等,那病恹恹活不长了的又是一等。你以为我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一听说人家是什么国公爷就会巴上去非要把女儿嫁了…大老爷听了,就有些烦。说,既然如此,你说说看,茂国公家的世子爷是第几等的毛病?”

十一娘的拇指摩挲着茶盅上鲜艳的红梅花。

“大太太就掩袖哭了起来。说,这本是大姑奶奶的一片好心。想着家里的庶妹多,总得谋个体面吧!不能要么嫁了庶子,要么给人做了续弦,要么配个破落户…大老爷一听,气势就短了三分。喃喃地说,那总得问问吧?大太太就瞪了眼睛。说,徐家和王家同居燕京,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你在这里做张做乔的不愿意,人家说不定还瞧不上呢!这也只是大姑奶奶自己意思,至于到底怎样,还要请了保山去探探口风才知道!”

“然后父亲就同意了?”十一娘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表情平静。

她的态度让六姨娘微怔,半晌才道:“是啊。所以大老爷就同意了。对大太太说,这本就是你们妇道人家的事,你觉得好就行了!”

十一娘微微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六姨娘想像中的担心、害怕或是愤怒…她有点吃不准了。

咬了咬牙,六姨娘抓住了十一娘的手:“傻孩子,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茂国公府再落魄,也是拿铁卷吃皇粮的簪缨之家。难道整个燕京找不出个‘家世清白、温柔敦厚’的女子来与他们府上的世子相匹配?我们罗家虽然显赫,那也就是在余杭一亩三分地界上。到了燕京,在那些豪门世家的眼里也不过是乡下土包子。那王公子的毛病要是不厉害,又怎会舍近求远找个乡下媳妇?”

生活经历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选择就不同…

她所求的,不过是能有一处让她自然呼吸的庇护之所罢了!

与徐家的复杂相比,就算王家公子是因为有病要找个不知根底的女子…两相权衡,她觉得自己也能接受。到时候,她一个守贞的寡媳,只要循规蹈矩,王家人就是不敬着她,想来也不会为难她的吧!

十一娘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六姨娘唠叨,一面想着自己的心思。

“你和五娘,二选一。不是嫁入王家就是嫁入徐家。如今罗家不比从前,几位老爷的仕途能仰仗只有徐家了。如果能嫁到徐家去,你想想,到时候,罗家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许妈妈、姚妈妈,别说给你脸色看了,就是巴结都来不及。五姨娘一生戚苦,她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要是嫁了王家,一是不知根底,谁知道是傻还是痴,你的一生就毁了;二是王家处处不如徐家。以后罗家有什么事,王家使不上力,罗家也就不会把你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你没有了娘家人依仗,婆家的人定会轻瞧。到时候,你可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别想有一天的舒坦日子过。你再想想。万一嫁过去的是五娘,这些荣耀给了她不说,以她那逢高踩低的心性,见你娘、婆二家不得意,事事处处要比着你是小,就怕她会落井下石…你要是日子不好过,五姨娘看在眼里还不知怎样的伤心呢?十一小姐,我把你和我们家十二娘一样的看待,所以才会不怕得罪你说了这些话。你可要把我的话多想想才是。也不枉我做了一回小人。”

意思是说,除非嫁到徐家,要不然,她就是死路一条。

十一娘自有主张,并不和她多说。笑道:“姨娘的好心我知道。只是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你容我好好想想!”

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六姨娘释怀。

她捏了捏手十一娘柔软的手,低声道:“你可要快点。这件事,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谁占了先机,谁就能先行一步。可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心意。”

十一娘郑重地点了点,送六姨娘出门。

结果在门口遇到了许妈妈。

“姨娘在这里啊?”许妈妈目光一闪,“大太太正问您呢!”

六姨娘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和十一娘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许妈妈就问十一娘:“姨娘来找你做什么?”

十一娘笑道:“问我十二妹的情况!”

许妈妈点了点头,眼底的戒备一下子消失了。

也许是受了六姨娘那番话的影响,许妈妈的眼神让一向很明白自己处境的十一娘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冷。

“妈妈屋里坐!”她笑盈盈地招呼许妈妈。

许妈妈却道:“不了。侯爷来了,大太太让你和五娘梳洗梳洗,去给侯爷请个安。”

十一娘微怔,许妈妈已转身去了五娘处。

冬青忙拉了十一娘回屋,喊了滨菊打水给她洗脸,自己在那里翻箱倒柜:“小姐,穿什么好?要不,就穿了来时大太太叫人做的那件醉仙颜的褙子…”

“你镇定些好不好?”十一娘笑道,“那可是件春裳,你难道想把我给冻坏啊?”

“要不就穿那桃红色的刻丝小袄,有百子戏婴图,又是大太太赏的,穿出去又体面。”

“我平日里也没有少那绫罗绸缎。”十一娘调侃她,“你这话要是让许妈妈知道了,可要把你喊去问话了。看你把我的衣裳都弄哪里去了?”

她心情很好地和冬青说笑了几句,吩咐冬青把她的绣具拿出来:“趁着这两天得闲,给谆哥做件春裳。”

冬青听了心喜,应声去把装了绣花针、大小绷子等物的藤笸搬出来。十一娘则由滨菊给自己梳了个纂儿,换穿了件杏黄色的素面妆花褙子,又戴了对珍珠耳钉,去东厢房邀五娘:“…我们一起去。”

五娘梳了高髻,戴了赤金步摇,插了大珠翠花,穿了件玫瑰紫事事如意妆花褙子,脸上淡淡敷了粉,扫了胭脂,看上去明艳照人。

看见十一娘来邀她,她嘴角轻翘,绽出一个极其潋滟的笑容:“我马上就好。”又吩咐紫薇:“将那蜜渍梅拿些出来。”

灼桃和穗儿正蹲在那里给五娘染指甲。

十一娘吃着蜜渍梅,一直等五娘收拾完。

“时间太短,只能先将就了。”穗儿笑着解释道,“原是准备了今天晚上用的。”

五娘看了看自己指尖如桃花般绽放的指甲,笑道:“颜色有点淡…晚上再仔细加遍颜色!”

穗儿笑着应了“是”,和紫薇几个一起送五娘和十一娘送门。

灼桃低头垂睑,一直默默跟在几个丫鬟的身后。

姐妹去了大太太的正屋。

屋里的静悄悄的,服里服侍的个个噤若寒蝉,杜薇面无表情地朝她们眨了眨眼睛。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大太太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像狂风暴雨前的天空,让人能感觉到那种隐忍的暴躁。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一起来的。”

让听话的人觉得她是因为十一娘所以才晚了。

平时她说这些话十一娘并没有太在乎,可今天,她感觉很刺耳。

这个女孩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去。

但她依旧如往昔,面露不安,保持着沉默。

大太太目光锋利如刀锋地在她身上打了一个转,低声喝道:“都给我滚。”

屋里的人俱都骤然变色,立刻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五娘脸色煞白,和十一娘退了出去。出了门后,她犹不死心地抓了一旁的杜薇:“大太太…”

杜薇朝着左右看了看,见立在屋檐下的丫鬟们个个恭肃严整地垂手立在那里,她低声地道:“侯爷说来看大太太,可大太太刚露了个脸,侯爷就说有事要走…坐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

所以心里不痛快了?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动。

琥珀探来的消息说,侯爷在初二的时候曾经和大爷说了一下午的话。

而五娘的微微一怔后,眼中闪过懊恼,望着自己粉色的指甲嗔道:“害得我指甲没染好!”

第三十七章

送走女婿,大老爷回了正屋。大太太不由冷笑:“莫不是家里太寒酸,国舅爷坐着嫌腌臜?”

大老爷皱了眉:“你胡说些什么?侯爷不是那样的人。的确是皇上有事找他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柳阁老致仕,朝中诸事繁多,于公他是朝中重臣,于私他是国舅爷,哪能置身事外…”

“我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大学士了?”大太太虽然语带讽嘲,但比刚才要缓和了不少。

“你来燕京还没有见柳夫人呢?”老老爷也不想和大太太多说,提醒她,“她们明天一早就动身,你抽空去看看吧!还有三弟妹那里,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还要你说。”大太太嗔道,“东西我早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一起过去了。”又叫了落翘给大老爷更衣,两口子出门去了柳府。

五娘在屋里敷脸洗头,十一娘则在屋里给谆哥做衣裳。

第二天,徐家来接她们的马车巳初三刻到的,大太太正好把家里的事都嘱咐好。

罗大奶奶和大太太上了第一辆马车,五娘和十一娘上了第二辆马车,许妈妈和庥哥、庥哥的乳娘上了第三辆马车,琥珀、冬青、紫薇、紫苑几个上了第四辆马车,太夫人派来接她们的妈妈和罗家几个粗使婆子坐了第五辆和第六辆马车,加上三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地出了弓弦胡同往荷花里去。

到徐家的时候,正是午初。

她们先去见了元娘。

文姨娘早就到了,大家见了礼,谆哥就和庥哥笑嘻嘻地抱成了一团,两人手牵着手要去后花园看锦鲤。

“今天你要陪着庥哥去祖母那里吃饭。”元娘温声细语,“等吃了饭,让魏紫姐姐带你们去看锦鲤。好不好?”

谆哥乖巧地点头,庥哥也说“好”,赢得了大人的一片赞扬。

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就由文姨娘陪着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带着个八、九岁的穿红绫小袄的小姑娘在穿堂里等。

谆哥一见那小姑娘,就高兴地喊着“贞姐儿”,然后从乳娘怀里挣扎着下了地,朝那小姑娘跑去。

小姑娘笑盈盈地上前牵了他的手,道:“你怎么把庥哥给丢了。”

谆哥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地喊了声“庥哥”。

庥哥也不介意,跑过去拉了谆哥的手,朝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表姐”。

徐家到了谆哥这一辈,只有文姨娘生了一个女孩子。不用多想,十一娘也知道这小姑娘就是徐令宜的长女了。

她不由仔细地打量了贞姐儿一眼。

身量好像比同龄的孩子高,皮肤雪白,浓眉大眼,和文姨娘的娇小精致截然不同。

或者,长得像父亲?

十一娘思忖着,贞姐儿已冲着文姨娘喊了一声“姨娘”。

文姨娘听着满脸是笑,喊了一声“大小姐”。

太夫人已笑着让人给庥哥赏银锞子。

庥哥奶声奶气地给太夫人道谢,太夫人抱了庥哥不停地夸奖:“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

大太太眼底全是笑,谦虚了一阵,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文姨娘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太夫人日常宴息的厢房。

大家刚坐下,有小丫鬟来禀:“程国公夫人和小姐来了。”

“快请!”太夫人的声音刚落,乔夫人就带着上次见过的乔家六小姐走了进来。

乔夫人今天穿了件大红色遍地金的通袖袄,梳了牡丹髻,当中插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的大朵,打扮得十分华丽。乔家小姐则穿了件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妆花褙子,梳了堕马髻,插了金步摇,戴了蜜蜡石珠花,耳朵上坠了对赤金镶紫瑛坠子,却是一副温柔妩媚的装扮。

十一娘不由看了身边的五娘一眼。

她今天穿了件石榴红遍地金的褙子,梳了高髻,插了三枝景泰蓝镶红珊瑚如意金簪,耳朵上坠着赤金镶翡翠色猫眼石坠子,华丽中带三分庄端。

再看自己。

梳了双螺髻,并戴了两朵指甲大小的石榴红绢花,耳上坠对赤银珍珠坠子,穿了件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有点孩子气。

十一娘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大家见礼坐下,丫鬟上了茶点,魏紫带着贞姐儿、谆哥、庥哥去了暖房。

就有笑语声从门外传来:“我来迟了,贵客休怪。”话音一落,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人走了进来。

她身段婀娜,穿了件大红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梳了桃心髻,正中插一枝赤金满池娇分心,右边偏戴一朵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柳眉杏眼,粉黛略施,神采奕奕,爽利干练。

十一娘看着面生,那乔六小姐却是认识的,笑着站起来喊了一声“三夫人”。

三夫人?那就是徐令宜庶兄徐令宁的妻子了!

五娘和十一娘听着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太太已和来人打招呼:“三夫人,好久没见了?”

三夫人忙上前给大太太曲膝行礼,笑道:“我来迟了,大太太勿怪。”

大太太忙携了三夫人的手:“可不是,你越发的标致了!”

“承大太太夸奖。”三夫人客气地和大太太应酬了几句,又和乔夫人见了礼,这才笑盈盈地和乔家六小姐打招呼:“莲房,你可是稀客!”

原来乔家六小姐叫莲房啊!

十一娘在心里暗忖着。

乔夫人就望了一眼太夫人:“她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整日里不是做针线,就是教几个侄女识字。”

乔家六小姐听着脸色微红,问三夫人:“怎不见两位侄儿?”

三夫人笑道:“还没有下学。”然后转身打量五娘和十一娘:“我说是谁呢?远远看着,恍若仙女似的。原来是亲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