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芳华 作者:粉笔琴

正文

第一章 七姑娘

天阴沉沉的,暑日的热气尽数闷在空中,似在心口上压了重物一般,叫人没有半点爽利。

林府的前后府门禁闭着,内里的二门处却挂起了白练,但奇怪的是,来来往往的府中人,虽身带白花,束了素带,却没瞧见一个哭天抹泪的,都只是神情有些艾艾。

明秀堂内置着一口漆木棺材,此时不少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摆放供品,点上素香,更有三两个低声抽泣的丫头婆子跪在棺材前烧着纸钱。

忽而有丫头低低唤了一声:“老太太来了”,灵堂内的人立刻规矩的罗列两旁,只剩下那几个烧着纸钱的还跪在棺材前。

不多时,一个颤巍巍的老妪被两个丫头架着走了进来,继而跟近一众妇人,皆是素服白花的打扮,虽个个脸有哀色,终究是无一人放声大哭。

老妪站在堂中,两眼盯了许久的棺材,忽然发了力,她甩开两个丫头跌撞的奔到棺材前,一面哆嗦着手指摸着棺中人的面孔,一面口中轻呼:“可儿,我的大孙女啊,你,你怎么就造下这等孽事出来,叫祖母悲痛难言,叫父母不能哭诉,叫整个林家有哀不能举,有悲不能诉啊!”

老妪的一句悲恸之言,立时引得跟在她后面的妇人身子一晃,跟前的丫头手快一把扶住,那妇人随即步履艰难的前挪,待走到棺材前,看见那棺中人时,只堪堪叫了一声“我的儿”,便还是两眼一翻的昏厥了过去。

“太太!”

“太太!”

屋内的丫头婆子们叫喊着将人搀扶而出,张罗着要请大夫,可门口立着的中年男人却是抬手制止:“请什么大夫,莫不是怕人不知这丑事吗?”他带着怒气轻声呵斥之后,便摆了手:“且扶她回去歇着,若醒了来,问及这边的事,半句都不与她提!”

立时丫鬟婆子应着抬了她离开,那中年男人才迈步进了堂内,可他并未往棺材跟前去,而是在一旁捡了个椅子一坐,自顾低头不语。

此时其他先前进来的妇人都一一上前瞧看,继而退开后无一不是掩面抽泣,整间堂内霎时只闻憋气的低哭抽泣之音,如这外面沉闷的天气一般令人憋的慌。

“大姐,大姐!”忽一声尖叫打破这沉闷从外而来,继而一个少年郎直冲了进来,朝着那棺材就扑了上去,继而又奔了几个身影进来,大大小小的具是孩童。

“大姐!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少年郎瞧望着棺中人,一脸惊惧之色,他扯着嗓子冲着身边人质问,去不料坐在一边的中年男子顿时起身喝止:“长桓,你吵扰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那少年郎此时泪水已经汹涌而出:“大姐,大姐你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

这少年郎的话被几个孩童听见,登时孩童们就哭了起来,只除了一个最小的,她晃悠着小小的身子竟朝着那棺材走。

中年男子听着哭声一脸怒色的抬手拍了身边的桌几:“够了,都别嚎了!你们,你们都哭不得!”

“为什么哭不得?”少年郎闻言梗起了脖子:“爹,她是大姐啊,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姐她…

“你爹我羞于启齿,不提也罢,罢!”中年男人说着叹了一口,又坐了下去。

“什么叫做不提?大姐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而且丧还不在康家办,他们竟不声不响的把人给送了回来,这算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少年郎一脸的怒色,直冲到了他爹的面前:“爹,这到底有什么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闻言扭了脸:“你大姐她,她与人,与人有私,被你姐夫撞破,就投了井!”

“什么?”少年郎当即倒退,不能相信的看向棺材,而此时最小的那个傻愣愣的站在棺材面前,一副呆滞的模样。

“你们都死绝了吗?让熙儿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抱开!”中年男子注意到了这最小的一个孩童,当即叫唤下人,可当婆子冲上去刚刚抱住她时,那小小的人儿却脆生生的开了口:“等等,我,我,我要看,看,看大姐姐。”

中年男子闻言伸手捂脸,周边立时又上前两个婆子急急的哄着那孩童:“七姑娘,你就别凑着了,你,你大姐姐她,她睡了,我们不要吵她,嬷嬷这就带你出去看鱼去!”

“不!”小女孩大声的喊着:“我要看她,一定要看她!”说着更是蹬腿挣扎,此时棺材边一直在抽泣的老妪摆了手:“罢了罢了,到底姐妹一场,就让她瞧瞧吧,横竖都是最后一眼,她又知道些什么啊!”

婆子们见状之好抱着她凑上前去,想着叫她看上一眼了事,岂料才凑过去,七姑娘竟伸出手来死死的抓了棺材边,继而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棺中人一言不发,那神情,那模样都跟魇着了一般!

老妪瞧见七姑娘的举动停了抹泪之举,再瞧见她这眼神不对,立刻叫了起来:“抱开,快抱开!”继而婆子们把七姑娘的小手扳开,迅速退了开来,而七姑娘不哭不闹的就那么两眼盯着棺材,一脸的呆像。

老妪猛然拍了棺材,大声的喝骂起来:“可儿啊可儿,那是你妹妹,你做下了丑事转世投胎,莫勾了你妹妹的魂儿啊,她可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你莫害了她!”

那三个婆子一听老太太这话,皆是脸色大变,一个伸手拍七姑娘的背,一个抬手掐她的人中,更有一个双手合十的四方拜了起来。

片刻后,七姑娘哇哇的哭了起来,众人这才长出一口气,那老妪脸色发白的急急说到:“把哥儿姐儿的都带出去,莫魇着了!”

登时屋里的人活泛起来,带着他们这些孩童就往外走,那抱着七姑娘的婆子更是率先往外冲。

“可儿啊,你说你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屋内只有老妪的哭声飘出了一丝来。

痛哭的七姑娘回头看着明秀堂,两只小手在婆子的脑后攥的紧紧的。

“唉,真是没想到,当初大姑娘嫁进康家时,那般的欢喜风光,这才不到一年,竟出了这等事…”搂着七姑娘睡去的奶妈轻声叹息着:“我简直都不能相信。”

“我听着也骇然,虽然大姑娘是爱使性子,可咱们府上规矩那么重,她又是个清楚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有碍家门的事?”一个婆子在旁摇头叹息。

“不过…”一旁的另一个婆子蹙眉摇摇头:“这话也不好说,康家可是之家,总不会凭白污了大姑娘,再者,上个月大姑娘回来时,不还冲太太说着,不愿搭理她夫婿的嘛,如今想来,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就是不知道她这是和谁有了私,不但被撞破搭上一条命,连带着林家也丢了脸,要不是老爷死命的捂着这事,康家也不想成为笑话,哪有这么好处置?”

“说的也是!”抱着七姑娘的奶妈将怀里的人儿小心的放到了床上,继而给盖好了毯子:“如今的还说什么处置,现在她被悄悄送了回来,就算没声张,也已不算康家的人了,这大姑娘又能葬哪里去?势必要埋进林家的坟地里,可她这样,怕是连个碑都立不得!”

“是啊,谁敢立啊,这可是给林家祖宗抹黑的事,何况老爷气坏了,倒现在还和太太吵吵,说大姑娘如此败坏了林家的名声,林家族地里埋不得。”

“什么?那大姑娘的尸首…”

“听说老爷的意思是,一把火化了灰,以故人之名送到静居庵里供着,待过上个十八年,赎了孽超度干净了,再埋进族地。”

“天哪,大姑娘可是老爷的嫡长女啊,他也太心狠了吧!”

“能不狠嘛,咱们老爷可是清流,名声上见不得半点污,倘若这事流传出去,别说老爷日后进阁了,只怕现今的位置都坐不稳,那些御史老爷可是天天捉着笔杆子等着呢!

“怪说不得叫我们个个都闭严实了嘴,二门外的都没叫吱声呢!”

“罢了,我们也别提了,万一被哪个听见告去了太太或是老太太那里,我们可也惨了!七姑娘如今睡了,我还是去赶紧给她做袄子吧!”

“我去给她炖点鸡汤补补,瞧着小脸白的,昨个那一跤摔的可不轻。”

奶妈闻言低头拨了拨七姑娘额头处的刘海,看着那个疤瘌叹了口气:“我去找刘妈要点膏子来,免得姑娘留了疤。”说着放了帐子转身出去。

这一转眼间,三个人都出了屋,只留下七姑娘一个睡在小床上,可此时她却眼皮一抬睁开了眼,霎时泪水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小小的眸子里满是痛色,直直地盯着床帐顶,喃喃自语:“我没有做下丑事,没有与人私通,我是,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被他们逼着投了井啊!”

她低声的哭泣着,小小的手死死的捏着毯子,此刻她已不是林家的大小姐林可,而是林家只有六岁的七姑娘林熙。

第二章 诛心之请

一夜的风雨交加,奶妈婆子的几番过来探视,林熙闭着眼一副酣睡的样子,才叫她们放心的放下帐子,歇回了梢间里。

自那日七姑娘见了大姑娘的棺材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魇着了,这半个月来隔三差五的会在睡梦里惊叫着哭醒,弄得下人们但有个风吹草动的都得来瞧瞧。

而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一些事就悄无声息的揭过了篇章。

自出事起,林府就压着消息,待家人瞧了最后一眼,便悄悄的把大姑娘的尸首送去庄子里的烧窑处给化了,而后添了不少的香灯,才寄于庵内,那康家也若无事一般的沉寂不出声,好似没出过事一般。

毕竟林府是清流之家,康府也是,谁都丢不起这脸!

半个月后,康家一家因着原大姐夫康正隆的外放,便举家搬迁去了外放之地的扬州,自此赣州林府的大小姐在别人的意识里,理所应当的随着夫家去了扬州,其实却已经香消玉殒,而康家和林家,也就此断了姻亲。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窗台前的青石地上,啪嗒啪嗒的轻响。

林熙翻了身,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大半个月作为一个重生的人,她几乎每天做的事就是一个:想。

不论是含冤而死,还是含恨而生,她都在想,想自己为什么会百口莫辩的被逼上绝路,想自己为什么遭遇这种腌臜之事,又想自己为什么能够重生,还是偏巧的以小妹子的身份重生。

老天爷,你为什么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而且还是在这个家里?你是要我洗冤报仇吗?可我林家清流之门,我说不出半个字来,我若能说,又何至于被逼到那种地步?

眼里闪过一丝恨,她抠了手指,岂料此时帐子外却有了低低地说话声。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叫七姑娘起了。”

“下着雨呢,还是叫多睡会儿吧,去迟点,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的。”

“我瞧着还是早点去的好。”

“怎么?”

“昨个太太房里的章妈妈来打了招呼,说乱了半个月的礼数也该正一正了,我寻思着,前些日子,因着大姑娘的事,老爷把太太好一通埋怨,说她娇宠惯养才叫大姑娘长歪了心,生出那孽事来!唉,说到底这不是太太的错,是大姑娘她自己太倔,偏又胆子太大,结果…太太凭白背了这黑锅,心里怎生好受,又得教着余下的哥儿姐儿啊,只怕这府里要变天了。咱们虽然伺候的是最小的七姑娘,可她到底是太太亲生的,不同那些个,若咱们去的迟了,叫老爷知道了,只怕自引了火。”

“哎呀,花妈妈说的在理,我是完全没想起这茬儿的。得,叫姑娘起吧!”

林熙闻言立刻躺倒,才闭上眼,帐子就被撩起,奶妈凑上来轻声唤着她,并揉搓着她的两只手,林熙慢慢的睁开了眼。

“姑娘醒了就起吧,这耍躺了半个月,也没正经的去请安立规矩,今个咱们也早到一次,好不好啊?”奶妈温氏笑嘻嘻的轻声言语,林熙点点头,坐了起来,由着她们两个伺候着穿衣洗漱,待收拾规整了,另一个婆子潘妈妈送了碗羊奶进来,林熙喝了后,就由花妈妈陪着,温氏抱着往老太太所住的福寿居而去。

雨还在下,以至于天色见暗,亮的有些迟。

林熙被抱到福寿居时,花妈妈去问了门口的常妈妈得知,老爷太太的才进去问安。少顷,其他的哥儿姐儿都相继到了,几个婆子才胡乱搭茬了两句,常妈妈叫着人少爷小姐的进去,林熙便被放下了地儿,花妈妈给她扯了扯衣裳,小心的领着跟在后台进了屋。

一进屋,林熙就看到罗汉床上歪着祖母,老太太许是因自己的事,伤了精气神,脸色灰扑扑的歪在那里,眼睛几乎都没睁开,要不是手里的佛珠子还在拨动间,真看着跟没了生气一般。

张着小嘴跟着大流请了安,在老太太的摆手间,大家都站了起来,照着大小坐了绣墩。

旁边的丫头们就开始纷纷上茶,林熙趁着档扫了眼两边分坐的爹和娘,只看了一眼,便是揪心不已。

她爹林昌向来少过问她们这几个女儿,即便是她再世的时候,仗着是嫡长女,得过些许父亲的关照,也不过是一年能亲自教导的和她说上三五回话而已,毕竟在爹爹的思想里,她们这些女儿比着儿子们是低了一头的,只要母亲管教着就足够了。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爹常年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杵在那里而已,可今个一瞧,却见爹爹两鬓多了许多华发,眼圈子也见了黑,便知自己到底还是伤了爹爹的心,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惋惜自己多些,还是担忧前途多些。

而母亲陈氏…林熙的小手紧紧的攒了起来,只是半个月未见,丰腴的母亲,竟是削瘦了大半,一张银月月盘的脸,竟生生显出了两侧的颊骨来,在加上面色如菜,神情恹恹,委实是看着跟个活死人一般。

“咳!”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睁开了眼,伺候她的常妈妈立刻给老太太身后塞上两方靠枕,老太太便看起来十分威严的坐正了身子。

她扫了眼众人后慢悠悠的说到:“前阵子的事,乱了些,大家心里悲痛也都不好受,这府上的规矩就歇着免着的也都停了;可如今康家已经离开,大姑娘的事,也算压了下来,过得几年康家报个信儿再说没了,挂几天白练,也就算真正的揭过去了;所以打今个起,府里的规矩都得全部恢复,再不能散着没了形,而且…严厉些吧,咱们林家千万不能再出篓子了。”

“母亲说的是。”林昌接了话:“儿子这几日也好生想了想,过去我甚少过问孩子们的事,尤其是几个女儿,如今才会出了这事,常言道,自不教父之过,这是我的错,所以前些日子我还和陈氏提起,日后得好生管教着孩子们,再由不得惯着宠着了。”

老太太闻言点点头,看向陈氏,陈氏却此时扶着扶手起了身冲着老太太欠身到:“老爷的话,做人媳妇的自然赞同,我思想多日,也觉得自己是有错的,所以今日婆母提起规矩,我便有个请儿,还请婆母能允了。”

老太太挑了眉:“是个什么请儿你只管说就是,何必这么大的阵仗,孩子们可都在。”

陈氏捏了捏手指,低头言到:“我想请婆母把,把叶嬷嬷从庄子里请出来。”

陈氏这话一出,屋里的几个上了年岁的都是抽了冷气,且不说老太太一脸的惊诧,只林昌就是一下跳起,急急的斥责道:“你这又是想的哪儿出?嫌母亲心里还不够堵的慌吗?真是越来越糊涂,竟连这话都说得,你真是…”

“昌儿!”老太太忽然高声一喝,瞪向了林昌:“你凶她做甚?她向我提请儿,总是有些缘由的。”

林昌忿忿地瞪了陈氏一眼,转身扭了头去,老太太看向陈氏:“你且说吧,说的有些由头,我不怪你,可你没事消遣我老婆子,可就…”

陈氏闻言竟是一咬牙的噗通跪了地,慌得一屋子的儿子女儿们起身跟跪,丫头婆子的也都尽数的跪了。

“婆母,儿媳妇知道这话说来诛心,会惹您不快,可思量了这些日子,还是决定和你讨这个请儿,实在是,实在是不想林家再有差错了啊!”

“说的透亮些。”

“叶嬷嬷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规矩教养都是一等一的,若由她出来做熙儿的教养嬷嬷,定能把熙儿培养成个才,雪了咱家的耻辱,倘若,倘若他日康家漏了风出来,有她撑着林家的脊骨,倒也能,能为可儿讨个清白,总不能咱们一辈子都被康家捏着骨头,抬不起头,战战兢兢的等着那日来吧!”

“你存的是这个心思…”老太太垂了眼皮拨动起手上的佛珠,这边林昌却是转了头:“你这话还是认着咱们可儿是冤的?”

陈氏昂了头:“是!我生养的闺女,纵是性子娇惯些,人傲气任性不知分寸,但好歹是咱林家出来的姑娘,岂会不知廉耻,去做下那丑事?只是可怜我儿,定是被捏了七寸,有苦难言,这才投了井,免得咱们林家就此败了名声,可我若说准了,那康家便是一肚子坏水,毫无半点之风,日后哪处漏了风声出来,人家自扫门前雪,又怎会管我们林家的瓦上霜?所以,所以我们林家必须得有个能正根骨的姑娘,也不指她高嫁,入了权贵提点帮衬,只求她能做一处林家的牌坊保了老爷的名声,保了林家的世家干净!”

这一席话出来,陈氏便脸上已有泪珠,而林昌看了一眼陈氏轻叹:“难为你竟想得这么远…”

“你说的我听见了,只是非得用她吗?我们多使些银子请些有名望的就是了,一定要她吗?”老太太的脸上满是纠结。

“婆母,您是最清楚她本事的,若您能寻出一个比得过她的,儿媳妇二话不说自请去祠堂外跪着,恕了给您填堵的错!”

老太太的眼慢慢的闭上,而后啪的一声,手串竟断了,咕噜噜的檀木珠子滚落下来滚的满地都是,她则叹了口气:“好,为了林家的以后,就请她出来吧!”

第三章 叶嬷嬷

因着有了这么一出,早上的请安时间耽搁了些,以至于再到正房给爹娘请安时,林昌却没时间再说什么,只匆匆的对着孩子们点点头,便急急的出去,陈氏自然相送着出了院门。

“大哥,叶嬷嬷是谁啊?”四姑娘林悠此时扯了扯目前最年长的林桓,小声的询问。

“我也不知的,全然没听说过。”少年郎皱着眉眼望身边的伺候姐几个的婆子:“你们可知道?”

几个年岁长些的婆子,具是脸有难色,纷纷低头不语,而此时陈氏一挑帘进了来,张口便道:“都坐下吧,我有话和你们说。”

婆子们上前伺候着几位哥儿姐儿的坐了,陈氏一摆手,婆子们极其有眼色的退了下去,房内除了他们这几位主子,只有两个下人伺候着,一个是陈氏身边最得力的管事秦照家的立在跟前,一个则是站在门口的萍姨娘,她原就是陈氏带进门的陪嫁,后抬起来,处处帮衬理家,也是陈氏的心腹。

林熙明白,退的如此干净定是母亲要说些要紧的话,心头莫名一动就想起了林悠所问,而此时陈氏也压低了声音轻轻慢慢的说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好奇,这位叶嬷嬷是何许人士,我又为何求告着央她来,并且还为此得求请婆母。按说你们年纪都还算小,我本可以不提,但因着你们大姐的事,我觉得还是有些话早些说清楚,你们心里透亮了,也能明白今日母亲的思量。”

林桓当即起身冲陈氏一拜:“母亲的计较必定是其道理的。”

陈氏欣慰的看了林桓一眼抬手示意他坐下,而后说到:“我先说说这位叶嬷嬷是何许人吧,说清楚了,你们便能知晓我的打算,只不过,听进耳朵里,就不要再问,更不要与人提起,否则,引的你们祖母心头郁结的话,倒是我们的不孝了。”

众人齐齐应声,陈氏这便讲了起来。

“这位叶嬷嬷原是安国候爷的独女,天资聪慧才识过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针织女红无一不精,并生的一副花容月貌,很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本来她在京中颇有声名,很多权贵之家都是想把她瞧定成儿媳妇孙媳妇的,但谁料宫中一场夺嫡,牵连不少进去权贵,这安国候爷因被牵连其中,便遭赐死,一家子都充了奴役,这叶嬷嬷当时不过年方十二,偏那么美,便有人授意送入教坊司,结果这事漏了风,传了出来,你们的曾祖母那时和安国候夫人本就是投缘的人,罚没这是没奈何的事,却听说其女要受这罪,心忍不过,便花了钱先把她买进咱们林府做了丫头,求个相护的意思。”

陈氏说着叹了口气:“这叶嬷嬷十分乖巧聪慧,进府之后深得人喜欢,最喜欢她的却是你们的祖父,那时两人生了情,你们曾祖母看出端倪来,便想着等日后你们祖父娶了妻后,说道说道给你们祖父纳为妾的,可是,她太有名气了,很多人惦念,以至于新帝得了消息,忽而差了人来将她接进了宫。”

“几日后消息传来,说她被留在了宫内,你曾祖母便知到底两人是没了这个缘分,也就断了念头,岂料那叶嬷嬷为了不侍帝王,竟以剪毁面。先皇是个仁慈的人,知她抵死不从之意,也未勉强,没收入**,却也没放出她来,只叫她做了个宫女,伺候在前,打那之后,叶嬷嬷便在宫里熬了三十年,直到,直到先帝爷病入膏肓之际,她才得了旨意被放出宫。”

“那她如何到了我们家的庄子上?”林悠闻言一时难忍好奇开口询问,陈氏瞪了她一眼,但还是答了:“她从宫里出来,也带着许多的赏赐珠宝,虽年岁是大了些,但四十出头还是能成家的,就算不成家,收个义女干儿的也能安享天年,并且她是有这传奇和名头的人,要知道打宫里出来的,最是权贵之家喜欢请去做个教养嬷嬷的,所以求她的人也不少。只是她,一一拒了,带着两个包袱一路颠簸竟到了赣州来,那时你们的祖父因着从翰林院里出来外放做官到此,便扎在这赣州,她却偏寻了来,二话不说的直直跪在了府门上。”

“你们的祖父闻得她来,竟,竟落了泪,再见她容貌后,更是心痛,便有意纳她为妾,而你们祖母得知来龙去脉,受不得这段前情,便抵死不从,那叶嬷嬷知了,并未为难你们祖父,只开口求能在府内当个老丫鬟就近伺候你们祖父就是,甚至还,还自灌了一碗避子汤,好叫你们祖母能放了心。”

“自那日后,你们祖母默许了,于是她就在近前伺候着你们祖父,就是你们祖父病入膏肓之际也是不离枕边半步的伺候,直把你们的祖母是又气又心疼,后等你们祖父过世后,还不等你们祖母发落,她便自请去了庄子里做个农妇,就此林府里的人也都避讳不再提起,若不是当年我遇上这事,也是不知的。”

陈氏说了一气,把这叶嬷嬷的底细也算是交代清楚了,端了茶润了一口,便眼扫着大家说到:“你们也听见了,我今日所请,是为了请她来做咱家的教养妈妈的,桓儿,佩儿还有宇儿,你们都是哥儿们,不用学这些,但还是说于你们知道,免叫你们管不住嘴的打听,悠儿,馨儿,岚儿,熙儿,你们四个中,悠儿和熙儿是我生的,馨儿岚儿是庶出,但我平日里就当你们一处待一处养,所以这番求了请来,并非是只针对咱们林家的嫡女,而是嫡庶一起都向那叶嬷嬷受教,若是嫡女中有出息的,这便是该有的担当,若是庶女中有谁能出息,我自去请族长把她添到我名下,认了嫡!”

此话一处,四个女孩相对张望,林熙扫了一眼馨儿和岚儿双眼中的喜悦后,便看向了母亲,她看到了母亲的憔悴,更看到了母亲眼中的希冀。

陈氏此时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她扫视了一遍孩子们后,有些激动的说到:“你们可要争气啊,千万不能叫林家的名声毁了,若是那样,你们的母亲我,便只有一头撞死在祠堂前了。”

第四章 讨债

从正房回到芝萱阁,林熙道了一声困,假借回笼觉的由头躲进了帐子里。

温氏和花妈妈有一茬没一茬的在外闲聊,林熙则拥着被子扳起了指头。

她很歉疚,她明白今天母亲的举动全是因为她的“孽事”,林家这个清流世家,怕的就是名声有污,而偏偏康家虽然搬迁远走,但山水总有相逢时,若日后这事漏了出来,爹爹林昌便再难于翰林院待下去,倘若林昌真出了事,这林府便多少是要经历一场暴风骤雨的。

母亲不易啊!

林熙内心叹息着:为了扶起林家免得日后祸事,母亲是横下心得让林家有个拿的出手撑得起台面的千金小姐,是以盘算上了这位叶嬷嬷,可这叶嬷嬷偏偏又是这么一个情况,母亲如此这般只怕祖母的心里会怨上母亲,这日后…

林熙越想越不是滋味,但此时她眼前仿若出现了母亲那憔悴的面容,激动的神情,她捏了捏小手,暗暗发誓:母亲,女儿不孝害家里如此惴惴不安,女儿必当珍稀母亲搏来的机会,努力成为家中的名声牌坊,庇护林家,再一雪我的仇怨!

就在林熙发誓的时候,林家老太太已经差人备好了马车出了府。

马车里,常妈妈给老太太凑上两方靠垫确保她的舒适,而后才叹了口气小声念叨起来:“您这性子一上来,谁都拗不过,不就是叫她来嘛,您要真觉得传个话不成,写封信也是成的啊,若是担心她心里不舒服,我给您亲自送去都成,何必您自己个跑去请?这不凭白给她添了脸,亏了您自己个嘛!”

“若是不诚,请来也是白搭,好吃好喝的供上,我时不时的还得陪着,若她胡应付几下,孩子们学个半吊子,我岂不是真正的亏了自己个?既然横竖求到人家了,该舍脸就舍,只求能把事办成!”老太太说着就闭上了眼。

常妈妈听了这话心里更不舒坦了,寻思半天嘟囔起来:“这太太也真是的,明晓得这里的弯弯道道,还打主意打到了您这里来!真是…”

“你别怨她了!可儿出了事,大家心里谁不难受,她这个当娘的更是伤了心的,老爷在翰林院供职小心翼翼惯了,咱们林家又世代为了名声所累,更不能见半点伤,这次可儿的事,老爷埋怨了她整整半个月,她也是被逼到了难处,才想出这法儿的!”

“我的老夫人啊,您倒是处处都体谅了,可就没想过那位接回来又算什么事呢?宫中出来的嬷嬷们也不少,花点银子的事,您只消驳斥上一句,就不必今个遭了这罪,你说您怎么就答应了,就算哪位再有本事,也不能弄回来硌着自己的心窝子啊!”

“儿媳妇说的是实在话,她那身本事手段,都是稀罕。何况,我们又不是权贵之家,人家上赶着扒拉,说不好听的,就算老爷拿着银子去,只怕也请不回来,倒时候更加的丢脸,她既然是最好的,我就请她回来吧,反正我都半截进土的人了,腆出这张老脸又算什么!”林老太太说着摆了摆手,那常妈妈也就忿忿的扭了头不再言语,只摸索着给老太太揉起了腿脚。

叶嬷嬷住的庄子并不算远,就在京郊外大约十里地的秀水庄。

这里是林昌入了翰林后,由林家老太爷为他置得一处庄子,当时不过才一百二十亩而已,如今这二十年下来,收买并购的竟也扩到了三百亩。

彼时他们一家都还在赣州时,林昌春闱得了二甲第十三名,后入了翰林院。消息出来的时候,叶嬷嬷尚在府里伺候着老太爷,便提出的意思叫在京郊外备下一处庄子,留着日后给林昌就近供着一些闲钱应酬。

官之一途,有太多门道,老太爷深以为意,便差人奔赴京城,购置了这庄子,后叶嬷嬷又给了建议,在京城里买下了一处宅邸,慢慢的修整,到了老太爷致仕后,这一家子就由赣州搬了上来,倒也住的踏实了。

只是后来林老太爷去世后,林老太太住在那屋里左右心头不舒服,而叶嬷嬷反正都已去了庄子里,老太太干脆叫人寻了处新的宅邸买下来,搬了过去,把原有的倒卖了,还因此大赚了一笔。

今日里马车一到,老太太隔着纱帘看到庄子里里外外收拾的规整,这心里一颤,就想起这事儿来,急忙的抓了常妈妈的手,低声叹到:“宅子叫我给卖了,她怕是要怨我的!”

常妈妈叹了口气,自己伺候了这些年的夫人,平日里威风,做事也干练,颇有度数,可只要一遇上这姓叶的,就心里没了底:“她都搬离了的,还管的到那许多吗?再说了,林府上的事,您是主母,岂轮到了她?她连个名分都没呢!”

一句话给了老太太底气,她便不再言语,待进了庄子里歇了口气再入正房是,庄头和管事都迎了上来。

“给老夫人问安!”庄头说着躬了身:“今个晌午得了报,知道您老人家已出发,我们几个就赶紧的给您把账册都清了出来,不知老夫人要几时对账?”

林老太太摆手:“得了吧,你们都是林家的老人了,最是忠心的,我犯不着查啊对的。”

庄头闻言欠了身:“那您来的急,是有什么差遣?”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我那位,老姐姐。”林老太太说着扫拉了下帕子:“她现今可好?”

庄头一愣,脸上有些尴尬之色:“老夫人可把我问住了,那位叶嬷嬷自来了庄子上,就没住进备的院子里,她自己从庄子的佃户手里花钱买了一家农院并五亩田,自耕自种的过日子,因着她身份特殊,我们也不好和她收赋,是以并无什么来往,也不知她的情形。”

常妈妈闻言不悦的瞪向了那庄头:“你这也太不操心了吧,那么大个活人什么情况你都不知,她可在你的庄子上。”

庄头脑袋垂了些许,倒是林老太太冲常妈妈摆手:“别念他,不是他的错,当初是我传了话,由着她不闻不问的,只是时间太久,竟忘了,如今这会子才想起来,得了,把地儿告诉我,我这就去见见她!”

庄头急忙欠身:“老夫人您身子金贵,怎么能您去瞧她呢,我这就差人去把她寻来。”说着便要去张罗,林老太太立刻开了口:“免了吧!我还是亲自去的好!”

坐了二人抬的小轿,常妈妈陪着,又带了两个丫头,一行人跟着庄头的身后穿过了七八条田埂后,才在一处林地前看到了那座不大的农院。

“就在那儿!”庄头指了指,立刻奔了过去,待小轿进了农院时,就看到一个膀粗腰圆的妇人端着簸箕立在当中,一脸不解的瞧望着庄头。

“唐勇家的,你发什么呆啊,快去叫你那干娘出来,老夫人亲自来见她了!”

那婆子闻言顿了顿,立刻放下了簸箕,扯着嗓子奔向后院:“干娘,干娘,庄子上的老夫人来寻你了!”

常妈妈闻言蹙了眉,凑近了林老太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