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君举着雨伞站在雨幕之下,雨伞边缘成股流下的雨水让他眼中的神色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清明。

褚浔阳看着他唇角那个绷直的弧度,隐约却是带了几分嘲讽,想要开口劝慰他两句,又觉得无从说起,正在局促不安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延陵君却是突然开口道:“那香料里掺了一些东西,都是大寒之物,皇后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虚火上升,只是两物相冲受了刺激,并不是催生出来的什么毒药,至于太医验出来的——大概是另有玄机吧!”

这是什么意思?是皇后自己收买了太医,做的一场戏吗?

然则褚浔阳此时却是无心考虑这些,只满面忧色的盯着延陵君。

延陵君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又过了半晌之后,他却突然闭了眼,再开口的声音就低哑的利害。

“那个味道,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常常闻到。”他说。

褚浔阳的呼吸一窒,心里已经隐约的掠过了一个念头,“你是说——”

“母亲怀我的时候,最后几个月,因为杨妃的事情绪不稳,身体状况也十分的不好,后来她生产的时候虚弱过度,太医都没有把握她能生产,最后是她自己执意用了一剂猛药催产,才勉强生下了我,但她自己却被这一剂药耗空了体力,直接就没能挺过来。”延陵君道,他的语气还是透着明显的压抑情绪,混合着雨声,听起来甚至有些朦胧和不真实,“因为她怀孕后期的身体状况不好,太医说直接影响到了我,所以我小时候的身体也十分的虚弱,就算师公尽心尽力的替我调理,也一直都没有大的起色,直到我四岁那年有一次感染风寒,险些夭折,师公才从我每晚点的安神香里发现了玄机。”

“所以你身上一直有寒毒未清,就是因为这个?”褚浔阳心里已经有数,还是再次确认。

延陵君的脸上,呈现出鲜明的痛苦之色,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语气低沉的继续说道:“我的体质,本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天生畏寒,日息月累下来会受到影响这是自然,可是五年前,我有一次无意中看到师公那里收录的脉案,才发现母亲临盆之前几个月的身体状况和我小时候竟然十分相似!”

“这又说明了什么?”褚浔阳隐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一时还不得要领。

“母亲和我是不同的,她从小到大的身体都没什么问题,就连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很少,而且就师公的脉案纪录来看,她怀孕的前期也都没有任何的问题,却只在临盆前的最后三个月里,突然就虚弱了下来。”延陵君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杨妃的事情抑郁成疾,后来我又几次找机会去偷翻师公的手札,却发现在母亲去世以后师公配药试药的纪录中所研习的大抵都是这类东西,很明显,他也早就怀疑到母亲的死因上了。”

有孕在身的人,身体状况总会格外虚弱敏感一些,所以有人就钻了空子,在阳羡公主身上做了手脚,想要直接让她一尸两命,却没有想到她最后还是拼死生下了孩子,于是有人贼心不死,又故技重施,再次直接对延陵君出手了。

“这些事,父亲他应该都是知情的吧?”褚浔阳道,却是笃定的语气。

延陵君抿了唇角,不予回答。

褚浔阳看着延陵君此时的表情,心里却是一阵担忧,“今天有人刻意在皇后这里点了这种香料,是故意要提醒你些什么的吧?”

“对我母亲下手的人——是崇明帝!”延陵君道,一字一顿。

本来那些人,这么多年都容了荣显扬,却只对延陵君下过手,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家族内部为了承袭爵位的阴私手段。

但是今天这人的暗示却是太明显了。

就算当初的事情有宣城公主里应外合的手笔在里头,但有人想要告诉他们的却是——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崇明帝。

这是杀母之仇,既然都已经摆到明面上来了,延陵君是怎么都不可以再袖手旁观了。

“先回去吧!”这个时候,褚浔阳似乎也无话可说,只能抬手覆上他握着雨伞的手。

这一天,随后延陵君的心情就一直很不好,两人关在房里,枯坐了两个时辰,午后雨势有所减弱,褚浔阳也觉得没有了继续再耗在这里的必要,就吩咐打点行装回京。

他们这一趟出来,带着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方便。

趁着雨小了,两人就赶紧准备启程,一路相携着从行宫的侧门出来,才要上车,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却见细雨如丝,远远地隔着雨幕,在一株好大的杨树底下,长身而立,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墨绿色的锦袍,在这样灰蒙蒙的天色底下,看起来极其不显眼,但不管是延陵君还是褚浔阳,都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褚浔阳微微提了口气,侧目朝延陵君看去。

延陵君的面色如常,沉默了片刻,就独自一人撑着雨伞朝那人的方向行去。

“公主——”青萝有些忧虑的低唤了一声。

“先上车吧!”褚浔阳道,说着就已经直接弯身钻进了马车里。

延陵君款步而行,一直走到那人前面五步开外才顿住了脚步。

他看着来人,唇角的笑容已经自然扬起道:“舅舅!好久不见,我原以为你会赶回来喝我的喜酒的!”

风邑倒是没有打伞,他站在这里的时间应该已经不短了,身上早就被雨水湿透,哪怕脸上还有雨水不住的往下淌,但那负手而立的样子却也不见丝毫的狼狈。

“那些形势,有那么重要吗?”风邑反问,今天他也是一反常态,眉目之间的神色显得十分的郑重其事。

杨妃被赐死的时候,他虽然年幼,还不知事,但是很显然,这么多年以来,他和崇明帝之间的立场从来就没变过,知道对方忌讳,他就一直无所事事的游荡在外,鲜有在京城露面的时候。

就算崇明帝不信他的生性淡泊,但他不过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甚至于在这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延陵君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

风邑没有赶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从那一天起,他突然就笃定的知道,自己的这个小舅舅,并不似表面看上去的这样碌碌无为,他没有刻意的再到人前演戏,这已经表现了一种鲜明的态度,其实——

他对崇明帝,也不是那么的畏惧和尊重的。

“小舅舅你有话要同我说,其实何须绕这样的弯子?”延陵君笑道,似乎只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已经从之前那种低靡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风邑也没遮掩,也是心平气和的开口,“君玉,你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就算你不想主动去与别人为难,但有些立场却是生来注定的,我没得选,你也一样,你从来都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应该也不需要舅舅来教你吧?哪怕是无关乎那些旧仇往事,只为了——”

他说着,语气突然一顿,目光错开延陵君,看向远处的那辆马车,冷讽道:“你觉得风连晟真的可靠吗?”

第014章 丑陋,真相!

风连晟真的可靠吗?

他连自己的亲生父皇都不相信,连自己的养母都能无所顾忌的算计,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可靠?

“舅舅,皇室的大位之争,那不是我的战场!”最后,延陵君只是这样说道。

“当年你母亲大约也是这样的想法,可结果呢?”风邑反问,提起阳羡公主,他脸上表情虽然平静,但那目光却格外深远了几分道:“前车之鉴,君玉你不会不明白,你的出身摆在那里,这些事,就都注定了不能置身事外,现在就算你不主动掺合,也注定是躲不过去了,与其受制于人,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延陵君不置可否,脸上还是那么一副风流雅致的笑容回望他。

他的这张面具,摆在人前,从来都是经年不变。

风邑其实也早就习以为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在眼里,心里突然就莫名起了几分躁意——

他很不喜欢延陵君面对他也是这么一张不辨真假的笑脸,因为窥测不透对方的情绪,这种一切全部失去掌握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褚浔阳的马车一直停在远处行宫的门口。

她似乎是一直都没有打算出现。

“先下手为强?”延陵君唇齿间缓缓玩味着这几个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但更多的却是渲染了明显的嘲讽意味,看着眼前的风邑道:“所以小舅舅你一直都是秉承着这样的作风的,对吗?”

他的语气不徐不缓,甚至除了那一点不轻不重的嘲讽,再额外的连一点其他的情绪都无。

但是这句话——

却着实突然。

风邑维持平静的面孔上,不期然,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始料未及的皱了下眉,忍不住的勃然变色,只在那一瞬间,脸上表情就转为极端的凝重。

他也是定定的望着延陵君,许久之后才无喜无悲的开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小舅舅,我不是傻子!”延陵君道,他一直都和风邑面对面的站着,并没有因为掀开这道疮疤而表现出任何的失落和痛心,所以自始至终也都没有去回避风邑的视线,那神态之间,甚至比风邑还要平和冷静。

“那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西越,总不可能是真的偶然路过吧?我虽然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我父亲,纵使他会为了我母亲的事,将一切都归咎到那个姓杨的女人身上,但那个时候,你却不过一个刚满五岁我无知孩童罢了,哪怕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他也不该那般的疏远你,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们形同陌路!”延陵君说道,他的语气极其平稳,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是心里再怎么样的不情愿,可是为了母亲,他也一定会去做,不会将你弃之不顾的,他为什么会疏远你?这其中原因,小舅舅你比我清楚吧?”

风邑年幼丧母,又因为杨妃的关系,被崇明帝视为眼中钉。

他是风清茉唯一的嫡亲弟弟,不管怎样,荣显扬都不该将他弃之不顾的。

在外人看来,多是以为他因为风清茉的死心灰意冷,再加上杨妃事败之前那段时间又和风清茉之间的关系闹的很僵,所以荣显扬会迁怒,对风邑也生分了,这也无可厚非。

可延陵君却毕竟不同,他和荣显扬是至亲父子,很多的事情,哪怕荣显扬也不会与他说,他也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

风邑并未否认,只是神色略显复杂的看着他,抿紧了唇角,不置可否。

“其实那一次你会去西越,本就不是什么巧合,你是冲着我去的。”延陵君道,一针见血,坦白又直接。

“君玉,我说过,你是该跟我站在一边的。”许久之后,风邑才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延陵君不避讳他,他却自己举步走到了旁边,看着远处灰蒙蒙湿漉漉的天色道:“其实从一开始我也就知道,有很多的事,是不可能瞒过你的,但是我没得选,你要怪我,或是要秋后算账,我都无话可说,但既然是你心里对一切都洞若观火,也就应该知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在他们风氏父子当权的天下,你跟我,我们面前摆着的都是头一条路,这是生来就没有选择。现在你身后有西越朝廷做后盾,他们对你礼让,也不过权宜之计罢了,退一步讲,就算是看在西越国主的面子上,他们会一直的对你让步,你又有没有想过你父亲的处境?因为定国公主的关系,你是西越一国的上宾,但是说白了,他褚琪枫真正在乎,肯不遗余力支持保护的人,就只是褚浔阳而已。为了褚浔阳,他是不会放任你不管,但是到了你父亲那里,可就未必了!”

褚琪枫可不是个博爱的人,他可以为褚浔阳不惜一切,但所有的一切——

也仅限于褚浔阳而已。

为了褚浔阳,现在他肯定会为延陵君提供后盾和支持,但是以他的为人,他肯在延陵君身上花费的心思就已经是极致了,难道还想指望他费心去保他一家子吗?

所以现在,他们最可靠的出路——

就只是自保而已。

崇明帝因为风清茉还有杨妃的事,和他们之间如今已是死结。

而风连晟,就目前看来,他采取的是无为而治,可他和崇明帝才是亲父子,就算现在他凡事不插手,但是以他的心机,日后等站稳了脚跟之后,谁能保证他不会秋后算账?

所以,风邑的话,毫不夸张,荣显扬父子如今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了。

“小舅舅!”延陵君静立雨中,看着他刚毅的侧面轮廓,终还是忍不住嘲讽的一声叹息道:“就是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就是为了逼我们父子卷进乱局,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风邑面不改色,却也不觉得心虚,只道:“我承认我的做法并不磊落,但其实你也明白,就算我不出手,以你父亲的心境,走到这一步,也是迟早。我是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却也不过是将这僵局打破,把一切的结果提前罢了。”

延陵君的眼底飞快的闪过些什么。

其实他原以为当面抖出那些事的时候,风邑是多少要有些尴尬的,但是到了个时候,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小舅舅的心性,远比他料想中的还要坚韧和刚强。

也谈不上是失望或是愤怒,横竖他也不是第一天探知真相的了。

深吸一口气,延陵君就无所谓的笑了道:“你既然这么急着出手,想必现在应该已经布署妥当,起码能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了吧,否则也用不着一次又一次的暗地出手,推动局势了。”

风邑不语,延陵君便只当他是默认。

只是他却似乎并不曾为了此事权衡为难,反而目色一冷,突然道:“可是舅舅,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执意不肯就范?”

“除非你回西越!”风邑道,几遍是这样,也都全然不为所动。

他重新回转身来,面容冷肃的看了延陵君片刻,最后却是笃定的摇头,“如果你会那么做,当初就不会执意的回来,而且——”

他说着,刻意一顿,唇角弯起的那一个弧度就不知道是带了苦涩还是无奈,紧跟着话锋一转,继续道:“就算你够豁达,但你父亲却不是这个样子的!”

荣显扬因为阳羡公主的死,已经是钻了死胡同了。

这就是延陵君摆脱不了的死穴和弱点。

“你果然是把一切都打算的周到了!”延陵君听了这话,反而如释重负的出一口气,他看着面前的风邑,脸上表情也逐渐冷淡了下来,“年前那时候,在前往北疆沿路的茶寮偶遇时你就已经认出我了是吧?随后叫人确认了我的行踪,顺藤摸瓜,自然很轻易的就翻出了我和芯宝之间的种种。那一次芯宝在楚州险些出事,悬崖底下那个刺客虽然是出自崇明帝之手的安排,但是那个局,本身要针对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我!因为你知道,她一旦遇险,我定不能将她弃之不顾,于是想办法命人将我的事情捅到了崇明帝那里。因为芯宝是西越太子的爱女,而太子那时候的地位又极其稳固,是将来登临帝位的不二人选,知道我和他们凑到了一起,崇明帝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于是就出现了那个连风连晟都不知道的刺客。”

当初褚浔阳在楚州城外坠崖遇险的事情发生后她自己就有揣测,事情可能是和南华的朝廷有关,和荣家有关。

只是当时没有先所,而延陵君的行藏又极其隐秘,说是他的行踪暴露到了崇明帝那里,都不是很可能。

诚然,那个时候,延陵君也不曾怀疑到风邑的,虽然他是觉得之前在茶寮外面的匆匆一瞥,对方有可能认出他来,但风邑毕竟是他的亲舅舅,再有——

那个时候,也着实是找不到风邑要那样做的理由。

“那个时候,不管我和芯宝,我们两个之中的哪一个会有闪失,得益最大的都是你!”延陵君继续说道,神情语气却都极为平静,连一点质问的语气都没有,“我要是会有个什么好歹,我父亲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和崇明帝翻脸,到时候,他自然就站在了舅舅你的这一边。而当时芯宝出事,是在和风连晟生死较量的当口,她要是会有损伤,西越方面一定将这笔账记在风连晟的头上,届时兵戎相见,南华的朝廷内部势必受到冲击,这就是趁火打劫的机会,你还是有利可图。只可惜我和芯宝的运气好,都没有大的损伤,不过倒也不算是辜负了你一番用心安排,随后父亲他的确是将此事算在了朝廷和荣家的身上,很是给了崇明帝一些难堪。”

那一次,他是险些毒发丧命的,但是现在说来却也不见愤怒。

风邑当时其实是不知道他身有隐疾的,但是说到底,那么一条毒计使出来,本身也就是把对方的生死算计在内了。

做了就是做了,风邑倒也没有再刻意的替自己辩解。

但是这件事的始末已被延陵君察觉,却也万不是什么好事。

风邑的心里渐渐地就多了几分浮躁,那怕是被雨水冲洗之下也无法完全压住。

他不说话,延陵君也觉得失望,反而再度苦笑了一声道:“而后来那次,你去西越其实是为着风连晟的吧?因为朝廷有联姻西越的打算,一旦风连晟和西越结亲,他的地位就再不能撼动,为了阻止这件事,舅舅你才那么巧在那个时候突然到访。但是这样一来,你是用心就实在太明显了,以风连晟的心机,他不可能不怀疑,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对你就开始有了防备了吧?”

不管是得宠的风煦,还是野心不改的风乾,风连晟的这些兄弟,他从来就没看在眼里,但就是那一次在西越的偶遇,风连晟突然意识到了威胁——

那个真正能够威胁到他皇位的人,不是他的任何一个兄弟,而是这个被誉为孤家寡人的十二舅舅——

安王,风邑!

如果不是因为看透了风邑的野心,当初在求娶褚浔阳一事上,风连晟也未必就会那么轻易的让步,毕竟一场两国皇室之间的联姻,就算褚浔阳自己期初不同意,一旦生米煮成熟饭以后,他相信,为了自身的利益和前程,该给的助力,对方还是会给他。

而促使他突然改变态度,退让了的,就是风邑。

因为——

风邑,是延陵君的亲舅舅!

他如果为此一事,同时得罪了身为当事人的褚浔阳和延陵君父子,那么这个居心叵测的安王就会趁虚而入,同时和这些人结仇,他绝对是得不偿失。

于是当机立断,他就已经决定放弃了和褚浔阳之间的联姻,对一切持有了观望态度。

“风连晟的确是够聪明也够果断的!”风邑是到了这个时候才重新开口,语气之中也颇有几分赞许之意道:“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意识到,楚州之事,是出自我手,自认为是捏住我的把柄,有这件事在前,就算你娶了褚浔阳,也得了西越的朝廷做后盾,将来到了这一天,你也未必就会站到我的一边来!”

他说着,就是不无遗憾的叹一口气,抬头对上延陵君的视线道:“既然今天话都已经说开了,那我也索性就一次问个明白,你现在——到底是作何打算的?”

他是有用延陵君和褚浔阳做过诱饵的,但崇明帝和延陵君之间却有杀母之仇。

两者权衡,他倒是觉得自己胜券优渥。

延陵君看着他沉静又泰定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会觉得心里发苦。

“舅舅,你所有的估算都没有错,如果只是为了那一件事,我现在的确是会不计前嫌,站到你的身边去的!”延陵君道。

风邑的眉心突然一跳,迟疑道:“可是?”

“后来你背地里煽风点火,催动北疆的战事,又不遗余力的设计激化矛盾,好让褚琪枫早日上位,稳固地位,你做这些,虽然最终的目的都只是出于一己之私,只为了巩固芯宝和我身后的力量,好早点将我们收归己用,这些事情,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我都可以不予计较。”延陵君却没有马上接他的话茬,反而说了另外的一番话,直到了这个时候,才神情冷酷道:“可是——你不应该利用褚昕芮去设计风连晟!”

“你——”风邑是一直听到了这里,才勃然变色。

他下意识的抬头,神情防备的去看停在远处的马车,神色也出现了瞬间的混乱。

延陵君却没管他,只就面容冷肃的继续道:“当时褚昕芮走投无路,所以想了个铤而走险的法子,想要借你的身份来掩护她脱困,然后就在御书房的偏殿那里设计了,引你过去,当时舅舅你其实是真的被她算计到了吧?只是随后你却说服了她,借着那里的便利,重又摆了一局,想把这个麻烦推给风连晟。”

风邑紧抿着唇角,不置可否。

这件事既然都被看穿了,那么——

恐怕就真的要有些麻烦了。

延陵君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所言全中,便又继续说道:“其实当时也正赶上陈皇后想搅黄风连晟求亲芯宝的事,这件事,你做下来,就是一举两得,一则推掉了沾染上身的麻烦,二来,陈皇后不明所以,还得要承你的情。反正那个时候风连晟也已经开始防备你了,和他之间多一笔少一笔的反而无所谓了。”

“君玉——”风邑深吸一口气,终于不能再等下去。

他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延陵君却是没等他开口,已经再度开口问道:“就算褚昕芮选定了小舅舅你来掩护她渡劫,那就只是因为看中了你的身份,可是据我所知,小舅舅和她之间素无交集,就是有天大的理由,您都没有必要夜半三更去到御书房那里受她的算计吧?”

第015章 你,也是她的弱点!

所有人都以为那时算计风连晟的事是褚昕芮狗急跳墙的个人行径,但事实上,那不过是她一计不成之后的退而求其次罢了。

风邑不是提前探知到了什么才避开的,他其实分明已经中计,但是——

最后她却说服了褚昕芮,并且和那女人合作,又引了风连晟上钩。

褚昕芮那个时候已经是走投无路,在明知道风邑不肯就范的前提下,会答应退而求其次,这是很正常的事,甚至包括她期初会选定风邑来做这个挡箭牌都是理由充分的。

只是——

最大的疑点还在于——

风邑为什么会去见她?

这个人心思通透,怎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毫不避嫌的去和褚昕芮那女人搅和到一起?

延陵君看着风邑,那眉目之间已经是一派了然之色。

“为了早日平定西越朝中局势,为了进一步激化褚琪炎和褚琪枫父子之间的矛盾,也为了迫使褚琪枫下定决心,尽快将埋在他身边,有可能影响到他的隐患淳于兰幽锄掉,你只能从他身上最薄弱的环节设计出手,褚琪枫的弱点——”延陵君道,这些真相,埋藏在心里的时间太久了,如今一朝抖露出来,倒也没有那样石破天惊的冲击力,他只是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风邑,神色冷静又淡漠的字字句句道:“就是芯宝!”

风邑沉默不语,也不试图辩解。

延陵君就又继续说道:“如果你直接从褚琪枫身上下手,一则太直接了,很容易会被他察觉,进而防备甚至结仇,二来,以褚琪枫那样的心性,你也没有把握就一定能说服他,争取到他。横竖那个时候我和芯宝之间的关系已经稳固,你就干脆另辟蹊径,从芯宝的身上着手。你察觉到了淳于兰幽对芯宝的恨意,也知道褚琪枫为此和淳于兰幽之间反目,为了完全激化矛盾,褚昕芮的适时出现,正中下怀,刚好成全了你!”

说到这里,延陵君才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虽然都是风邑所为,但真要细究起来,他自己也难逃干系。

“当时李瑞祥毒杀光帝的那些暗卫之后和淳于兰幽冲突,落下的那瓶秘药无意中被褚月歆捡到,随后又被褚昕芮夺走,褚昕芮就算在光帝的丧礼期间能够在宫里随意走动,但是就凭她——她想要和淳于兰幽牵上线却并不容易,并且那个时候,东宫各方面的消息都封锁的极严,有关淳于兰幽和褚琪枫之间的冲突,褚昕芮更不可能知道。小舅舅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和褚昕芮之间有了交集的吧?”延陵君道,说着却也没等风邑的回答,就又继续笃定的开口,“褚昕怡和李瑞祥都暗中帮了芯宝许多,你把那瓶秘药给了淳于兰幽,并且怂恿她拿褚昕怡开刀,激怒李瑞祥,这样一来,芯宝就不可能坐视不理,双方冲突之下,褚琪枫就势必要马上做出抉择,一旦没了淳于兰幽这个包袱,他要登上大位就又多了一重保障。”

风邑是不可能知道褚琪枫和褚浔阳的真实身世的,他唯一的目的,就的促使褚琪枫早日上位,控权西越,好成为延陵君身后的助力,将来间接地为他所用。

淳于兰幽是前朝余孽,褚琪枫有这么一个生身母亲,对当时的情况而言是极其不利的,所以他就充分利用了淳于兰幽和褚浔阳之间水火不容的矛盾,再用褚昕怡的死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激怒褚浔阳,逼迫着褚琪枫做出取舍,亲手结果了淳于兰幽。

“即使我不出手,迟早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褚琪枫本就是那样的人,我只不过是帮他提早下定了决心而已!”这个时候,风邑方才第一次主动的开口。

他的面容冷肃,站在雨幕之中,负手而立,坦然的面对延陵君,“我自认为计划的天衣无缝,步步精确,但到底也还是有一点谋算出了偏差的!”

他说着,便是怅惘的幽幽一叹。

他估算失误的那个环节,就是人心——

虽然所有事情的结局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褚浔阳对李瑞祥之死的反应竟会强烈到那样的地步,引发了雷霆之怒,近乎疯魔了一样。

不过他却也并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

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情,风邑便是一笑,再次对上延陵君的视线道:“既然事情都一次说开了,这样也好,你我舅甥之间,的确也是没有必要凡事都藏着掖着的。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些事,那么今天也就给我一句准话吧。纵使没什么骨肉亲情需要顾念的,只从立场和利益考虑,盟友的关系总归也是不错的。”

他这连番的布局算计之下,已经是不指望再和延陵君还有褚浔阳二人亲亲热热的做亲戚了,但是说到底,双方之间也没有血海深仇,李瑞祥和褚昕怡两个的死他虽然难逃干系,对于他们这样的政客和阴谋家来说,总有可以抵偿弥补的机会。

说白了,褚浔阳那丫头也是个出手狠辣决绝的主儿,他压根就不信对方会死咬着那件事不放,连前路都给堵死了。

“小舅舅,你果然的一切都在掌握!”延陵君意味不明的苦笑了一声。

如果李瑞祥就只是褚浔阳的部从,那么今天风邑想要争取到他们的立场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

他却是褚浔阳的亲舅舅,是不遗余力不惜一切袒护她多年的亲人。

风邑见他的神色有异,倒是有些意外,忽而讽刺说道:“君玉,你也无需在我的面前再装什么高风亮节,眼下这样的处境,你很清楚,只有同我合作,才是你现今最好的出路。”

他说着,就又移开目光,正色看向等在远处的那辆马车,勾了下唇角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想必那个丫头的心里也不会糊涂,现在想来,当初我叫人去灭口褚昕芮那女人的事,反而是欲盖弥彰,正中了她的圈套,恰是不打自招,让她在那时候就已经盯上我了。”

延陵君并不否认,他能探查到线索的事情,褚浔阳就不可能完全被蒙在鼓里。

只是——

因为风邑的身份特殊,他们两人之间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在他主动提及之前,她就一直什么都没有说罢了。

可以说,为了他,在这件事上,褚浔阳已经做出了难以想象的让步。

延陵君的目光之中不觉的就多了几分冷意,紧抿了唇角,没说话。

风邑瞧着他的表情,就又笑了,那笑容之中带了明显的几分自得情绪,感慨道:“无可否认,你也是她的弱点,不是吗?”

安王风邑,隐忍至深,他虽然自信,却并不自负。

褚浔阳明明已经洞悉到了他才是最终操纵褚昕芮的幕后黑手,却还一直隐忍不发,并没有和他之间扯破脸皮,明显就是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延陵君的关系。

世人看到的就只是延陵君为她处处妥协退让,但事实上——

延陵君的存在,也已经成了约束褚浔阳的一道绳索。

延陵君的目光深沉,还是不置可否。

风邑就又说道:“哪怕只是为了你父亲,你现在也别无选择。”

虽然没有人知道荣显扬到底准备做什么,但风邑和延陵君都知道,他是迟早要出事的。

在风邑看来,延陵君本来为了立场为难,就只是顾忌褚浔阳,但是现在,褚浔阳既然肯于装聋作哑,他也就再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了。

“小舅舅——”沉默了许久,延陵君才又正色开口道:“我父亲之所以会疏远你,不会是没有原因的,虽然你一定不肯说,但我也还是要问一句——”

他的目光很冷,甚至带了明显逼视的意味。

风邑的眉心明显一跳,显然已经料到他要问什么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延陵君就已经继续道:“那个女人既然一心推你上位,就势必做了充足的准备,当初虽然她事败身死,整个杨家随后也跟着土崩瓦解,变得不堪一击,但她留给你的依凭还在!我父亲一直对你敬而远之,没有插手你的任何事,我只是好奇,在内能够独当一面之前,那个一直隐藏幕后,扶持你,帮你筹谋打算的人——他是谁?或者是谁们?”

杨妃事败被赐死的时候,风邑只有五岁。

荣显扬应该那个时候就知道他身后还有杨妃留给他的死党扶持保护,所以干脆就没有凑上去趟浑水。

而在没有荣显扬袒护的前提下,风邑也一帆风顺的走到了今天,并且现在还踌躇满志的站出来要和崇明帝父子挑衅对抗?

他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单枪匹马的走到现在。

所以,他的背后一定有一股强大的助力,那是——

当年杨妃留给他的保命符,和日后复起的支持。

风邑的面色微妙一变,呈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后他就模棱两可的笑了下道:“人不可貌相,君玉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父亲这些年和我疏远的种种都只是做在人前,混淆视听的假象吗?”

荣显扬的事,延陵君知道的真心不多,所以哪怕风邑这番话明显就透着误导的信息在里头,也还是叫人拿捏不准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不是一场舅甥之间愉快的对话,甚至于对话的内容更是丑陋不堪。

但神奇的是,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两人居然还都可以不温不火,心平气和。

“不管怎样,我都还要谢谢小舅舅你特意告诉我有关我母亲死因的真相!”最后,延陵君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