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就是饶染?”
她木着一张脸缓缓坐起。
“苏沉羽?”
他轻笑,算是应了。却是将头别过一旁,知礼的不去窥视她的纤足。
“你的鞋袜呢?穿上之后下来,我们说说话。”
她伸手指了指树下放置的缎面小靴。
“帮我穿上。”
他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会有这般大胆的女子。怔愣良久之后,方傻傻回了句。
“我是皇上。”
“皇上不会穿鞋么?”
她淡淡凝着他,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鞋子被套在脚上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那个人的笨拙。
他好像真的不是很会伺候人,清俊的眉眼微微蹙起。
“怎么那么难穿?”
“想把左脚的鞋穿到右脚上却是有些困难。”
她满认真的开口,不期然看到了他红透的耳根。
新帝登基有许多事情要忙碌,自绿柳桥头匆匆一面,再见时便已是头戴凤冠,身披红装之时。
他挑开盖头对她温润一笑,她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现在不是傻笑的时候,先帮我把脑袋上的东西拆下来再说。”
苏沉羽从来没有觉得这般挫败,从认识这个名叫饶染的女人开始,他似乎就一直在做着伺候人的活。
作为一名君主,他觉得这绝对是要不得的。
所以每次来凤栾宫,他都努力刷着自己的存在感。不是将热茶泼在身上,便是故意弄出些声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最后闹的近身伺候的八宝都烦了,看见他直接将茶水泼在他衣服上,大声叫嚷着。
“啊呀,万岁爷被茶水烫了。”
两个人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相处起来却意外的合拍。
在没认识饶染之前,女人对他而言无关乎喜欢与否。权衡势力,传宗接代,仅此而已。
然而饶染似乎同她们是不同的。
他也有些说不清楚哪里不同,就是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
她不会刻意逢迎,也不会虚以逶迤,看见他来了也只淡淡扫一眼,然后说一句:“坐啊。”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是,极寻常的一对夫妻一样。
他有时也会被这种想法吓到,但是下朝之后,不自觉便会溜达到她的凤栾殿去。
大婚之后,除了饶染,他没有再碰过过任何妃子。
苏沉羽登基之前便有三房侧妃,两名妾侍。
这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皇子来说并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
绕皇后有的时候兴致来了,也会接见一下抱着孩子故意来添堵的几位娘娘。
后宫要雨露均沾,沾不着雨露的人难免心中不平。
洛贵妃便是最不满的一个,因为在饶染没出现之前,她是最受苏沉羽宠爱的妃子。
然而她也是最聪明的一个,隔岸观火的撺掇了几只出头鸟飞出去探风。
也不知那位皇后娘娘是怎么跟她们说的,总之一个个飞回来的脸色都如霜打的茄子。
她心下思度着,晚些时候特意换了身素淡的衣服去了凤栾殿,低眉顺眼的说。
“听说晌午的时候有几位妹妹来扰了皇后娘娘的安,实在是臣妾平日管教不周,烦请娘娘恕罪。”
饶染之前,一直是她协理六宫。她此番的来意很明显,一则是想打个圆场,二则,也是想显示自己的地位不同旁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绕皇后正在给白圣轩顺毛,闻言依旧是淡淡的。
“原来今日来的都是你本家的姐妹,既是一家人便不用那么客套了。”
姐姐管教妹妹原本就是常理,洛贵妃想要自抬身价也要看她给不给这个权利。
一句本家姐妹,既告诫了她找准自己的位置,又示意了她这浑水趟的不算高明。
潘枝花是聪明人,当下含笑道。
“娘娘所言甚是,臣妾等共同侍奉皇上,自当是亲如一家的。只不过那些年纪轻的不醒事,成日担心谁被专宠了,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臣妾心里却明白的很,后宫的姐妹都不容易,但凡有机会,都会催促着圣上去旁的姐妹那里转转。”
这旁敲侧击的倒是显得比我有学问。
绕皇后这般想着,斜靠回绣着凤穿牡丹的软垫上。
“你这话说的我倒是很喜欢。但我向来不喜欢做那些表面上的东西,你既有心,便帮我多看着些。皇上要是哪日去了旁的妃嫔那里,你便催促着他来我这儿。左右在我这里过夜旁人是敢怒不敢言的,也算不上什么专宠,岂不两全了。”
您还能再理直气壮一些吗?
潘枝花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只觉往日那口伶牙俐齿都没了用武之地。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回来的那些人都被噎的面色惨白。
作为一名皇后。
她并不怀柔,也并不严厉,她只是单纯的用无耻就能让所有人闭嘴。
如果洛贵妃就这么放弃了,那便太小看了她。
上有张良计,下有过墙梯。
晚上见不到万岁爷,不代表白天见不到。
隔三差五的送上羹汤,含羞带笑的一个回眸都是抓紧了一切时机进行的。
然而有些时候,并不是努力了便会有收获的。
圣上停驻在绕皇后身上的注视越来越多,根本没有闲暇再顾其他,她觉得有些焦急,便找了平素交好的敏妃一同商议。
这位敏妃其实算是绕皇后的本家姐妹,虽说亲戚攀的有些远了,但到底进宫之前便同饶染相识。
她接近她也是想套些话头出来,不想这人口风倒是紧的很,只拿了些平素常用的香料。
“你常说最近睡的不安稳,想是思虑过重的缘故。这块幽檀香夜里能助人入眠,白日可助人醒神,你便随身带着吧。”
她当时只道这人是个不愿沾惹是非的,便也没多做强求,随手收下了那香料。
那个时候,皇后娘娘刚刚诞下一子。帝后感情正是如胶似漆之时,只可惜生产之后娘娘的身子便不太爽利。
她见缝插针的送了一碗羹汤去给皇上醒神,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如何,圣上那晚便在勤政殿留了她过夜。
妻子刚刚诞下麟儿,夫君便同妾侍发生了关系,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接受的。
皇后娘娘一气之下病的更重了,圣上衣不解带的守了她整整三天三夜。
而得了圣宠的洛贵妃却被无情的打入了冷宫。
潘枝花直到被关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冷宫之中也没想明白,那日清早,圣上睁开眼睛时为何会用那样嫌恶的眼神瞪着她。
番外:执手夕阳
饶染本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气性这般大的人,但是听到苏沉羽“偷吃”的消息之后,她还是觉得心肝脾肺肾都针扎似的疼。
她拿眼瞪着那个站在角落里守着她的男人,轻声道。
“你滚出去。”
他嘴巴开了又合,最终化为一个苦涩的笑意。
“等你大好了,我滚给你看,让我滚多少次都行。阿染,让我守着你好么,我保证不靠近你。”
她甚知礼的点头,然后默默示意八宝放出了白圣轩。
这个肥胖如猪的小家伙是她幼时便抱回家养的,忠心护主之心日月可鉴。
从进宫开始就不待见皇帝陛下多时,如今有了这样的明示,哪里会白白放弃了机会。张牙舞爪的扑上前去,顿时腾起一阵灰烟。
伴着白小主“咝咝”的低吼,绕皇后逐渐进入了梦香。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角落里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仍在,只是脸上平添了许多牙印。
白圣轩邀功一般趴在她的床头,阵阵血腥味提醒着她,这个东西真不是个吃素的。
她最终还是应了苏沉羽的意思,去了奉芜山求医。
山里的老匹夫年纪有些大了,摇晃着酒壶终日都似没睡醒的样子。
医术却是极其高明的,未出几日,她的身子便逐渐恢复了。
只是这厢才刚安定,便得到了自己儿子高烧不退,面色发青的消息。
御医诊断的结果是中毒而至,从御膳房查到所用香料。
当那个几近疯狂的女人被押上来的时候,她第一次对一个不会武的人动了粗。扯着她的头发一路从勤政殿拉到凤栾宫,指着自己的儿子厉声责问。
“你也是为人母的,对一个孩童下手,何其忍心?!!”
那一日,敏妃是被人拖出凤栾宫的,留下来的鲜血染红了整座石阶。
她是自缢而死的,饶染说,她不想弄脏了自己的手。
之后,皇后娘娘便带着苏小千岁住到奉芜山。前朝事忙,圣上只要一有时间便会赶来看他们母子。
有时就是站在院子里静静的看着,有时也会在她们母子两心情好的时候,涎皮赖脸的凑上来陪笑两句。
苏沉羽是个有着小骄傲的男人,他也曾无数次的尝试让这份小骄傲雄壮起来。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在饶染这里都行不通。
他将自己所有任性宠溺的和真心都给了这个淡然的小小女子。
唯只恨相逢恨晚,没能在彼此最好的年华遇上对方。
敏妃的香料案也算是间接的给冷宫的潘枝花和苏沉羽昭了雪,两人之所以会将床单滚在一处,便是那块加了东西的香料的“功劳。”
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敏妃这闷声声的一口,着实算计的周全。
若不是她自己急功近利引得东窗事发,只怕圣上会为此背上一辈子的罪责。
虽然这事依旧让绕皇后膈应了好些时日,但是看在皇帝陛下洗澡洗到快要脱皮的程度,也算是半眯着眼睛过去了。
潘枝花被降为了贵人,然而肚子里却怀上了龙种。
她没有将事情声张出去,而是悄无声息的瞒到了显怀。
三个月大的孩子想要堕胎是极其凶险的,极有可能一失两命。
潘枝花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
那一日她手持一碗堕胎药哭倒在饶染脚边。
“臣妾知道娘娘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这肚子里的,终究是臣妾自己的骨肉,他没了,当娘也是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便请娘娘准了臣妾随着孩子一同去了吧。”
绕皇后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欣赏着潘枝花作死的戏码,觉得比看大戏有意思多了。
“苏沉羽去找过你了?”
她愣愣的擦着眼泪。
“皇上他,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如果不要这个孩子,臣妾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皇后娘娘轻轻在她肚子上扫了一眼。
“都这般大了,你倒是上下打点的好。”
潘枝花心虚的跪在地上。
“臣妾只是......想做一个母亲。”
嫁为帝王妻,终生都不会有改嫁的权利。老死在宫中的女人,即便失了宠也还是想有一份精神的寄托。
饶染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将怀中的苏小千岁往上抱了抱。
“那便生吧。”
良久之后她如是说。
“生了儿子便成.人之后送到封地,女儿便过继给我,出嫁的时候也能风光些。”
潘枝花没想到她会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傻傻跪在原地。
“皇后娘娘...是说真的?”
她低头看着她。
“骗你做什么...我也是一个母亲。”
所以她更能明白一个孩子之于女子的那份重要。
洛贵人含泪看向那位上座主位的女子,怔愣半晌之后竟是啪啪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皇后娘娘。”
她这次是诚心在拜她的,不含半点虚假。
绕皇后木着一张脸,单手放在胸前做了个观音掐指的手势。
“起来吧。”
她也觉得自己宽厚的可以得道成仙了。
她不算大度,但也不想在一件木已成舟的事情上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孩子总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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