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宋脸色青白,再不敢威胁,跪地哭道,“我是真的没钱,那天杀的徐正坑我,他坑我。”

“徐家做生意向来公道,从不拖欠金银,我一个伯父同他家做百万银子的生意,也是货到便给钱,半点拖沓也没。你啊,分明是被冒充徐家的人给骗了。”

“不可能!他为什么平白无故从大牢救我出来,还给定钱,足足十七万两银子啊。”

那些人不耐烦道,“我们知道这个做什么,你被谁坑了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知道现在是你,是你常大少爷借了银子还不起。利息我也不逼你了,将借的钱如数还我。”

一说还钱,众人怒气又高,只是清楚他大概是还不起了,更有人扬言要将他打死在这,吓得常宋猛磕头,求他们宽容几天。

“我的钱都不要你还了,我再给你一万两。”

突起异声,众人声停,纷纷往那看去,常宋也抬头去瞧,只见是个七十老汉,头顶半秃,身子佝偻,站都站不稳当了,由两旁下人搀扶着。

常宋像见了救命稻草,扑到他脚下喊恩人。

“恩人也是要有代价的。”老汉说道,“我早就瞧上你媳妇了,将你媳妇卖给我做六姨太,我就给你一万两。”

众人虽是商人,但好歹是有良心的,一听远离那老丈三步,唾弃他落井下石。

老汉不以为意,“这是个好买卖,人也不要你带回来,只要你拿了休书给我,我自然会拿着休书去冀州接她。”

常宋只顾着活命,哪里还会去想什么夫妻之情,“我妻子脾气好,皮相又好,一万两不可能。我要加钱。”

众人一听,转而啐常宋,更有人骂他狼心狗肺。

常宋当然也不会听,“你给我两万两,我立刻去衙门撕了婚书,立下休书,那她就是你的了。”

那围观的二十余人已是怒骂。

“从未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

“呸!常少夫人真是倒了血霉了。”

“将自己的娘子许给要入棺材的老汉做妾,疯了不成。”

老汉等众人骂够了,才道,“两万也行。”

常宋却立刻点头,“给你都给你,给我钱!”

气得又有人上去揍常宋,被老汉让人拉开了,“那就赶紧去官府立休书,官印盖上,我便给你钱。”

他让人将常宋送上马车,又给追来的人银票,众人拿了钱,虽义愤填膺,可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不好插手,只是骂常宋狼心狗肺,同情常家少夫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官府,常宋一身酸痛,走下车时步子还有些不稳。老汉却将他叫住,引得他瞪眼,“难道你也要坑我?”

老汉冷笑,“丧家之犬,我还能坑你什么?”

常宋不吭声了。

“我只觉得,要想你娘子乖乖留在我家,还缺一个人。”

“谁?”

“你女儿。”

常宋惊诧,“不可能。”儿子不是他的,女儿绝对不可能不是他的。谢嫦娥懦弱本分,不是巧姨娘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青青肯定是他的孩子,巧姨娘那样说,肯定是在气他。

老汉冷笑,“要不然我答应给你两万两做什么?既然你不肯,那这买卖也不要做了,我将你送回家去,让他们打死你好了。”

常宋两腿哆嗦,这个时候再回去,肯定要被他们打死,他忙拉住他,“好好,都卖给你。”此时活命最重要,女儿又不是儿子,留下来有什么用,以后还要赔嫁妆,“但是我要加钱。”

老汉眉头一皱,已是动怒,“你还真的不顾念夫妻恩情,将你的妻女将东西卖了!”

常宋不知他发什么火,这人不是他提出要买的吗?怎么就骂起自己来了,他咬了咬牙,“我要加钱!”

老汉还要发火,已被旁边随从拦住,他敲敲拐杖,“送他回常家!”

常宋见下人来捉自己,这是真要将自己塞回马车去,惊得忙说道,“我是开玩笑的,两万就两万,不要多的了。”

老汉这才冷声,“那还不快去官媒那。”

常宋忙跑里头,边跑边道,“你不要走啊,你不许走。”

他急匆匆寻了已经就寝的官媒,愣是将他拖到衙门办事。恼得官媒嫌恶,却如苍蝇,怎么也赶不走,只好快快为他办完事,盼他快走。

不过半个时辰,常宋就拿了东西回来,见老汉还在,松了一口气,将东西拿给他瞧。

一张是当年两人成亲时在官府登记立的婚书,二是休书,三是和常青断绝父女关系,从户籍除名的白纸黑字。

老汉见了纸上官印,这才满意,让人拿了银票给他,就收着这三张纸走了。

常宋拿着钱,在原地笑了好一会,终于有钱去鹤州了。

老汉坐的马车已经扬尘离去,车出育德镇,又行三里地,月已高升,直到看见那明月客栈,下人这才将马车停下。

许是马声急停,客栈的人听见,不一会就有人出来,正好在老汉下车之际。

“徐管家。”

从客栈出来的人正是徐伯,他见了老汉,没有移步。徐家下人也分等级,而且等级森严,哪怕是共事多年,又比自己年长,也没有动身去接。待他走到前头,才道,“辛苦了。”

老汉没有废话,将那三张纸交给他。

徐伯细看后,亲手放好,“你在这休息两天,再回府吧。”

老汉也是捶捶腰骨,“你就是想让我走,我也走不动了。只是为何少爷非要叫我这老骨头来做戏,都要散架了。”

徐伯说道,“你最年老,样貌最是难看。”

老汉一顿,苦笑,“这话我就当赞言了。”

徐伯倒不是成心挖苦,“少爷之所以让你去买人,就是看中你的年纪和样貌,你越是可恨,常宋还执意要将人卖你,别人也就会越觉得他残忍,也就更同情谢姑娘。到时候知道谢姑娘二嫁富贾,只会拍手称快。若没有这一出戏,一个月后谢姑娘再嫁,只会让人说她不知廉耻,夫家有难,她却另嫁他人,受尽非议,这便是人心。”

不得不说,老爷的确没有选错人,徐伯侍奉在旁多年,是亲眼看着二公子白蛹破蝶的,其中变化,他最清楚。不动分毫,决胜千里之外。这种气魄,他甘愿留下侍奉。

“我让人快马加鞭,将这些东西送到谢家,交给谢姑娘。”

已是个母亲,他一口一个谢姑娘,在场十几个下人,却没一个纠正的。主子提过,那是谢姑娘,是徐家未来主母,而不是什么常家少夫人。

六月天,还不算太热,要是换做鹿州,稍微动动,早就热出一身汗来了。

如今却是夏景正好,远景翠绿,凉亭微有清风,在那里坐着绣花的两个年轻妇人,正说笑着,时而停下瞧瞧对方手里的活。

“难怪二弟总说你女工做得好,手真巧。”

齐妙抿嘴笑笑,“真是,哪有跟人夸这个的。”

谢嫦娥笑道,“怎么,好还不让人说呀。”

孩子正在亭子外面玩,说一起玩,不过是小玉自己说话,左边一个不爱开口的陆芷,时而应她一声,右边是不开口的常青,亏得她还能自个说着说着自个乐,看得齐妙都心疼,“真是傻姑娘。”

“青青挺喜欢小玉的,昨晚睡觉还跟我说,小玉是个好妹妹。只是…”谢嫦娥手中银针已顿,手势停落,“闷了几年,怕是忘了怎么跟人打交道了,心里是知道别人的好,可就是不会说,总让人觉得她嫌恶人。”

齐妙安抚道,“大姐不要急,这些日子不是好多了吗?小孩子容易忘事,等过一阵子就好了,以前刚接阿芷回家,她也是一声不吭,如今不就变了。”

谢嫦娥点点头,希望女儿能留在这,只是常家那边迟早会让人过来,也是让人心烦,“阿芷是要一直住在这么?”

“当初她不肯跟陆五哥回家,如今不知道。”齐妙久未提陆正禹,一时忘了,抬头瞧她,见她若有所思,暗暗骂了自己一声,一不小心又提了。

谢嫦娥说道,“也不知常家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还惦记着常家?”

“怕他们过来抢人,找弟弟麻烦罢了。”

见她说得轻描淡写,齐妙就放心了。又低头绣了会花,刑嬷嬷拿了个檀木盒子过来,双手捧着,也不是很重,不知道是什么,“小姐、常少夫人,刚来了个人,送了这东西来,是给常少夫人的。”

谢嫦娥好奇接过,与她熟识的人不多,这是谁送的?盒子做工精细,雕纹是一株昌盛百合,攀爬盒面。刑嬷嬷将随同送来的钥匙递给她,谢嫦娥打开锁头,只见里面放着一张锦缎包裹的东西,拿在手上十分轻巧。

齐妙笑道,“裹得真好。”

谢嫦娥打开一瞧,先入眼底的,竟是一封休书。她愣神片刻,奇妙也瞧见了。再看下面两张,更是惊诧,“常家竟然不要青青了。”

常家嫌恶她她不意外,休了也不意外,可连女儿也不要了,就当真奇怪了。

齐妙皱眉,“依照常家人的脾气,怎会休妻?”按了常理来说,难道不是恨得牙痒,将姐姐捉回去痛打么?更何况青青为什么也会被丢弃?难道常家发生了什么事?她忽然想起陆正禹之前的来信——

常家事毕…

原来这四个字,便是指这个。如此一来,陆五哥就能光明正大迎娶姐姐了。齐妙又是欣喜,又是迟疑,此事要不要告诉姐姐?

谢嫦娥见她神色异样,猜出一二来,“是弟弟又出面了吗?这次又许了常家什么好处?”

“二郎要整治常家都来不及,怎么会给他们甜头。”齐妙想想还是跟她说得好,“是陆五哥出手了,他要来接你。”

谢嫦娥愣神。

过了两日,谢嫦娥陆续收到鹿州故友的来信,都是一些平日赴宴喝酒,地位相当的妇人,并没有什么深的交情。可是这些信却像是约好了,一日五六封,都在嘱咐她不要离开弟弟家,免得被个糟老头抢走。还有大骂常宋渣滓不是人的,还有让她好好过日子的。

瞧了二十几封,她这才将讯息拼凑到一块——常家做生意被人坑惨了,债台高筑,常老爷常夫人病倒,常宋不知所踪。常宋消失之前,休了她,然后将她和女儿一起卖给个古稀老者。

理顺这些,让谢嫦娥哭笑不得,这常宋,简直不是人。为了钱竟将她卖了,还把自己的女儿卖了,这就可以解释那檀木盒子里的三样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买主会来捉自己?

她当然不可能就范,更不会将女儿交出去的。而且两人都还是太平县的人,户籍在那,没有人能卖了她们。

如今她像是恢复了自由身,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

在囚笼十年,如今突然去了枷锁,却…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觉得轻松痛快,光是躺着,就很舒服了。躺了半天,她忽然想起来,陆正禹要来接自己?无声无息消失五年,为什么还回来。

他来接自己?那青青呢?

她蹙眉优思,刚安下的心,又高悬紧揪。如果跟他说青青是他的女儿,他会不会信?不信的话,那会不会对青青好?

她长叹,叹得旁边熟睡的常青都被吵醒了。她微微睁眼看着母亲,没有惊扰她。只是觉得娘这几天很开心,可是现在又不开心了。她往母亲身边靠了靠,额头倚着胳膊,又合了眼。

头上有手轻抚,常青没有睁眼,只是搂着娘亲的胳膊。她真希望,能在舅舅家一直住下去,这样就不用看见母亲总被父亲责骂。娘亲还是笑起来好看的,不想再看见她皱眉叹气。

谢崇华刚下衙门,就有人唤他,跑到跟前说道,“谢大人,我们公子想见您,姓徐。”

认识的人中也唯有那鹤州徐家了,谢崇华问道,“出海回来了?”

“刚刚回来。”

他更是笃定就是好友。知道姐姐在家,约他外面见,他也明白,“我先回去换个常服。”

“小的在这等您。”

谢崇华回到家中,齐妙正在屋里,见他进来就换衣服,笑问,“莫不是又去看水利弄脏衣服要换了?”

“五哥在外头等我。”

齐妙微顿,“终于回来了。”

谢崇华笑道,“五哥定是要跟我这未来妹夫提亲的。”

齐妙却另有忧思,“可是青青怎么办?你定要跟五哥提青青的事,姐姐那样疼女儿,五哥不要青青,姐姐就肯定不会答应的。而且二郎…当年的事…”

谢崇华听出她提的是青青到底是不是五哥的孩子的事,微微蹙眉,“这倒不好说,大概也只有姐姐心里清楚。她不说,我贸然去提,就等于要将当年的事翻出来,姐姐性子犟,若一个想不开,觉得违背伦理,再无颜面见我怎么办?到时候不嫁五哥,也不留娘家,她们母女要去哪里好?”

齐妙也知道这种事不好提,就算跟陆正禹提了,他一问大姐,那也跟着穿帮。在陆五哥心里,他肯定没想过这种事,否则不会半句不曾提过青青的事。自己的意中人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就算再喜欢孩子的娘,要想喜欢孩子,也很难。

陆五哥大度,可终究是个男人,更何况还是常宋那种人的骨肉。

谢崇华换好衣服,就悄悄出门了。出门时正好碰见姐姐和外甥女进来,谢嫦娥见了他,笑道,“又要丢下妙妙吃晚饭了。”

谢崇华掩饰笑道,“幸好有姐姐陪着妙妙。”说话之际伸手摸摸常青的头,“晚上等舅舅回来考你今天学了什么。”

常青点点头。

说了两句话,他这才走。出了巷子,那下人还在等他,领着他穿过一条街道,到了另一条街,进了一间客栈,上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停在门口轻敲两声,“少爷,谢大人到了。”

片刻里屋传来脚步声,门已被打开,来开门的是陆正禹。

“五哥。”

“六弟。”

五年多不见,两人容貌变化不大,但却更少了几分年轻轻狂,多了七分可顶天的沉稳正气。

陆正禹右边面颊倒多了条伤痕,谢崇华一眼就瞧见了,边进屋边问道,“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跑商,碰了山贼。”

“你信上只字未提。”

陆正禹笑笑,“怎么?跟五哥翻旧账?那我问你,你替你舅舅挨了五十大板的事,还有你去河堤掉河里差点淹死的事,还有领人捉贼受伤的事怎么信上也从不提?”

谢崇华说不过他,笑笑摇头,“不提了。”

“理亏。”陆正禹倒茶给他,俊朗的面颊下添了条三寸长的伤疤,因靠近脖子,比他高的人是瞧不大见的,比他矮的人瞧得清楚,略微可怕,不过他也不在乎,“之前的信你可收到了?”

谢崇华问道,“亲登朱门的那个?”

“嗯。”

“收到了,常家已经败落,姐姐也得了休书。”

“我知道。”

谢崇华没有太多意外,只是略微感慨,“果真都是你做的。”换做五年前,好友怎会用那种手段,在好友将人从鹿州大牢赎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陆五哥已不同往昔。今日再见,虽然对自己仍是真挚,只是眼底的神色,却更加坚毅,更像个大商人了。

陆正禹默了片刻,才道,“那你怎么想,我要娶你姐。”

“我不会拦,也拦不住。只是你可还记得青青?”

提及常宋的女儿,陆正禹心头还是像被碎石击中,“记得。”

“那你要不要青青跟着去?”

“你姐说要,我就带她走。她说不要,就不带了。”陆正禹笑意已敛,声调已淡,“可是你姐那么疼她,怎么可能会不要。”

当初他只见过青青一面,还是个襁褓婴儿,没有看清楚脸,只知道她抱着她,低眸瞧着襁褓中人时,满眼怜爱。那一刻他才觉得她不是自己的,这几年每每想起,都觉嫉妒。

嫉妒一个婴儿,也是奇怪。

他拿着茶杯,却始终忘了喝,“我会认她做女儿,要姓常,随她;要姓徐,我也无妨。”

谢崇华瞧他,“徐?”

陆正禹笑道,“六弟,从我为徐老爷披麻戴孝开始,‘陆’这个姓,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崇华心中感慨,也随之默然,“那阿芷你要怎么办?”

“先见见,她肯跟我走,就带她回去。正尚和正行都很挂念她。”娶了谢嫦娥,接了妹妹回家,那就真的是一家团圆了。他走南闯北四处拓展商路,赚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多力气平定各地掌柜,不就是为了那一日。可以让家人无忧一世,否则又有什么意义。

他活着的意义,就是让家人和在乎的人好好活着。

“求娶之前,你还得跟姐姐见一面,说清楚。”

“嗯。我本想先见她,只是下人说她一直没出门。我怕贸然上门,又碰见阿芷,将她吓晕。”

谢崇华笑笑,“哦哦,所以你这是想来想去,万不得已,唯有先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