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们起兵,从各地来投靠的人不少,那时事事宽待,也让一些人忘了本分,将这恶习带到了京师。明日起永王会整顿,而兵部尚书一位,也交还给您。”

宋大人笑道,“你定是为我说了好话。”

谢崇华说并没有,宋大人心知肚明,否则永王怎么突然提起他了,而且也突然要整顿军队。永王身边有此贤臣,他也觉大央能早日恢复元气,将内乱时被边疆蛮族夺去的几座城池重新夺回来。

从宋家出来,谢崇华下意识骑上马,才刚拉紧缰绳,又下来了。继续牵马回去,步行回到家中,已过午时。远远看去,家中也没有升起炊烟,想必大家都没吃饭。他又折回附近客栈,点了饭菜,吩咐他们送到朱家。

那掌柜一听,打量他两眼,“你们住朱家?那是早上入住的大官?”

“不过是个参军,暂时借住。”谢崇华又问,“掌柜可知那户主人家去了何处?”

掌柜欲言又止,微有怒气,还是忍住了,“不知。”

余光已见客栈有人起身出去,满目嫌恶。谢崇华当做不知,点了菜后要付钱,掌柜慌了,“大人给什么钱。”

“饭钱。”谢崇华将钱放下,掌柜还一脸诧异。他快走出门口时,又回头诚恳说道,“劳烦掌柜见到朱家人,告知在下一声,那房子让他及早收回去。”

掌柜这几天见的全是那些吃东西不给钱的兵,听说住朱家的还是永王的得力部下,竟给他银子,还说是饭钱,吓得他来回想了几遍这人是不是在捉弄他。

到处都是敌意。这是谢崇华暴丨露身份后得到的总结,他要是早点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不过好在现在也不迟。

回到家中,因东西不多,本来宅子也干净,因此没有人在打扫。而且齐妙想着这里只是暂住,就让人拿了一些要用的,没有全拿下车。不过这一忙活,瞧瞧窗户外头,已过午时,便喊人去吩咐厨子做饭。可外头却没人应声,她正弯身拿着箱子里要换洗的衣服,没有起身,又喊一声。忽然察觉身后有人,猛地转身瞧去,步子不稳踉跄一步。

谢崇华忙把她捞住,齐妙瞧清楚人,禁不住捶他一拳,“下回不许这样吓我。”

“胆子怎么变小了。”谢崇华瞧她花容失色,真被吓着了,这才不开她的玩笑,“下次不吓唬你了,我给你吓唬一次,做补偿。”

“哪有这种补偿的。”齐妙轻推他,“我刚去忙了半天,一身脏。”

谢崇华偏不放手,“要比脏的话,我身上还沾着马毛呢。”

齐妙轻嗅,佯装嫌弃,“是啊,一身马臊味。”

他当即低头闻闻,齐妙便像鱼脱身了,“没呢,骗你的。”

谢崇华闻言笑笑,一起帮忙拿衣服,“我刚去了一趟宋大人家里。”

“拜见么?”

“嗯,也是为了告诉宋大人,永王为他官复原职了。”

“这倒是好事,宋大人是好官。”

谢崇华偏头看她,“永王本来说让我做的…然后我推举了宋大人。”

正二品的官,一句话就让给了“别人”。他还记得她说想做诰命夫人的,他得了二品官,那她就是二品诰命夫人了。日后可以在宫宴时,和他一起进宫。皇后请宴,她也是可以走在前面的。

打仗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他却将荣华富贵给推掉了。正想着,旁人却在他脸上重亲一口,声音愉悦,满是骄傲,“二郎做的对。”

话如春风融雪,谢崇华瞬间心暖,捧着她的脸俯身轻轻印了一记。

又轻又暖,又情深。

第94章 一人之下

第九十四章一人之下

宋大人翌日上任,秦方也暂任京师教头,早早就来拜访,共商整顿军队一事。两人都是急性子,但志同道合,意见稍有不同,但无大碍。商议一番,便各自着手整治大军。

急性子的好处便是由不得散漫拖延,大治三天,已初见成效。城中百姓听闻是宋大人重新任职,这才对永王登基稍有好感。愿意任用贤臣的人,总不会是个坏皇帝。

民心又归,永王自然欢喜。再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还有些细节需要商议。想着许广和秦方都住在谢家附近,为显重视,亲自前往谢家。

谢崇华收到先行侍卫的消息,好不意外。

可永王却另有他想。

今日若不去,日后自己登上王位,想去也没有办法了。

他心中清楚,那皇位一旦坐上,就没有办法和别人平起平坐,唯有君君臣臣,就算他们想随和,也不能逾越。要得到皇权,就再谈不上什么友情知己。

不如趁着今天最后畅饮一次,以后便是君臣,也只能是君臣,他所能接受的,也唯有君臣关系。

许广秦方闻讯赶来,也觉诧异。问了可是顺路来这,却得知是特地前来。秦方心中十分受用,许广倒是隐约察觉到永王心中即将成为帝王的落寞。权力在手,却终究会有其他遗憾。

想着,绕路去最好的酒楼买了两坛酒来。这一绕路就晚了,到了谢家,三人都已坐在凉亭上,像是说了好一会的话。

秦方瞧见他,朗声喊道,“许参军竟比王爷还迟,该罚。”

许广笑笑,左右抱着两坛酒走过去,将酒坛放在石桌上,说道,“我带了两坛美酒来,秦将军还罚不罚?”

“罚!罚你喝酒。”

酒坛开封,香醇四溢,馋得秦方急忙说道,“不罚了不罚了,这哪里是罚,分明是赏。”

三人朗笑,都说秦方爱酒胜过美人,如今看来果真是。

齐妙在廊道那边想过去请安,远远听见笑声,自己此时过去倒是打搅了他们的兴致,便没有过去,吩咐厨房煮些下酒菜送去。

厨子立刻将厨房的蜡烛点亮,洗净食材,生灶火热锅。忙活了一阵,厨子厨娘就听见外头有人进来,回头一瞧,身子实在是佝偻,脸几乎贴到膝头上,看不见脸。可府里上下就一人如此,没见着脸也认出来了,“酒婆怎么过来了。”

酒婆说道,“玉姐儿饿了,我听说厨房生了火,就过来瞧瞧。”

厨子笑道,“那酒婆得再等等,这些是夫人吩咐送去给王爷他们做下酒菜的。夫人再疼玉姐儿,也得看辈分不是。”

酒婆点头,“你们慢慢做,我等着。”她在厨房走了一圈,站在灶头前,对厨娘说道,“老婆子走不动了,怕玉姐儿等的急了,你去告诉她一声,再等会。”

厨娘也怜她年迈不便,就去小玉房中禀报。

小玉正和妹妹下着围棋,听见禀报应了声,苦恼着往哪里落子。

嫣然见她举棋不定,得意道,“姐姐赢不了我的,还是吃饱了再下吧。”

小玉扁嘴,“我不饿。”

“那刚才酒婆婆说你这个点要饿了,她去厨房找吃的给你,你怎么不说你不饿呀?”

“嫣然笨,酒婆婆肯定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说,才拿我做借口。”

嫣然恍然,“原来是这样。”

小玉挠挠头,到底要下在哪里才好,好像要去的地方都被妹妹给圈住了。

围城之困,实在不容易冲出去呀。

厨房里已飘菜香,厨子盛好装盘。洗净锅子,舀了半勺油放入大锅,待油温已高,将搅拌好的鸡蛋撒入,便趁着这片刻功夫,将菜端到身后案板上。等他回身,看见酒婆正要坐下,边翻炒边笑道,“人啊,坐久了腿会麻,酒婆也是吧。”

“是,刚腿麻了。”她说着,面无表情将手中已清空了的纸包,丢进炉子里。炉子大火瞬间将纸包烧成灰烬,而那浓香炒蛋里,闻不到任何其他的味道。

厨娘禀报回来,陆续将菜端去。那盘炒鸡蛋也上盘了,等着厨娘一会来送。

酒婆还在专心放着火,虽然心思已经全都不在这。不多久外头有哭声传来,像是嫣然在哭。她忙扔下木柴,往门外走去,一眼就瞧见哭成泪人的嫣然,扑在她身上大哭,“酒婆婆,姐姐欺负我。”

小玉跟在后头,俏脸憋得通红,“明明是你自己耍赖呀,我破了你的棋局,赢了你,你还不服气,我哪里欺负你了。”

“就是欺负了,爹娘还要你让着我,可你就是不让,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小玉气道,“我也不要跟你玩了。”

酒婆抹去嫣然哭花脸的眼泪,真是奇怪,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多都娇气霸道些的,“酒婆婆要做主的话,可是护着你姐姐的。”

嫣然本想求酒婆婆做主,可没想到竟然要挨骂,她泪眼潺潺,“酒婆婆不疼嫣然了。”

“可是疼也得讲理呀。”酒婆婆苦笑,“不能因为玉儿是姐姐,就什么都得让着你。”

“爹娘是这么说的…”

“那是对的事上,还有吃吃喝喝那些。可没说嫣然做错了事也要让。”

嫣然抽泣道,“可是我想赢…”

“那就拜个厉害的师父,光明正大赢好不好?”

嫣然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嗯。”

酒婆怜爱地抚她脑袋,“去跟姐姐道歉吧。”

嫣然瞧瞧亲姐,真生气了。她怯生生地扯了扯她的衣服,“姐。”

小玉不理她,这小坏蛋,刚才竟然把棋盘给踹了,一百多个子儿落了满床,她今晚要睡不好了。

“姐。”嫣然站她面前,见她偏身,又挪了挪步子,“嫣然知道错了。”

声音很轻又诚恳,小玉也心软了,低头看着妹妹肉呼呼的小脸,说道,“我床上全都是黑白棋,全都是石头。”

嫣然已人如其名,笑得嫣然又俏皮,眼角还挂着眼泪,已经忘了刚才还大哭过,“那姐姐去我房里睡吧。”

小玉摸摸她的头,“娘说要疼你的,姐姐不气了。”

嫣然开心得转起圈来,拉了手就往自己房里跑去。

大宅满是笑语,看得酒婆心头舒服。旁边有个绿衣人已走了过去,厨娘已经端着那碟剧毒的菜走了。

她默了许久,直到听见厨子请自己回去烧火,她才回过神,转身回去。

走了两步,脚却重得抬不起来。

魏家人是该死,但是谢家人不该死的。

她的亲人早已深埋地底,可如今谢家人对她,又何尝不是已如亲人。她为了给已死去的亲人填上一条皇族血脉,却要将对她有恩的人,又如亲人的人给杀了。这难道不是在做错事?

永王一死,天下又要大乱了吧。她如果杀了这马上就要登基的皇帝,日后天底下却又会有更多的寡母。如她一样失去女儿,失去亲人,一世痛苦。

玉儿也说过,她希望天下不要再起战火。

一旦永王吃了那菜,满座四人,大央的君王、文武栋梁都没了,天下必将大乱。

酒婆额上堆满冷汗,神情恍惚。他们令狐家宁死也不愿和奸臣结为党羽,为的就是不想和奸臣一样,以算计百姓为生,满足一己私欲。可如今她毒丨杀了他们,却违背了那八十二口人的愿望。

奸臣已除,当年的狗皇帝已死,她却还要去大乱这天下。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往外面跑去,去追那道夺魂的毒菜。

她跑得不快,但到底是比厨娘慢慢走过去快。眼见她就要出廊道,往那凉亭走去。她喊了一声,倒把厨娘吓着了。回身一瞧是酒婆,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舒服下来,就见她垫步伸手要拿她托盘上的菜,她忙说道,“酒婆这是做什么?”

酒婆喘气道,“我想起张厨子没放盐,这蛋要不好吃的。”

厨娘闻了闻,好像是有点不是纯香的鸡蛋,急忙拿回给她,“还好没端去,否则张厨子的脑袋要掉了吧。”

“可不是。”

酒婆将盘子紧紧抓着,让她去送菜。回到厨房,便将菜倒进灶头里。看得张厨子急了,“酒婆你这是做什么,干嘛糟蹋我的菜。”

“你没放盐。”

张厨子想了想,“我放了。”

“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那这菜能喂猪吧?”

酒婆瞧他一眼,“咱家没鸡没猪。”

张厨子想了想也是,也就作罢了。又要炒菜,就见酒婆舀了一勺水往铁锅倒,“我都瞧见菜汁了,洗干净点。”

“哪里有?”

“有有有,你怎么年纪轻轻的眼神还比不上我这老太婆了,记性也是。”说罢,就唰唰唰洗起锅来,连锅铲都好好洗了一遍,看得张厨子好不莫名。朝外眯了眯眼,眼神蛮好的嘛。

厨娘回来后酒婆已经走了,张厨子和她一说,厨娘也道,“刚才我也被吓了一跳,冲过来就抢菜,我还以为酒婆中邪了。”

张厨子说道,“酒婆真的是上了年纪了。”

小半个时辰,菜都已送了过去。齐妙听他们兴致盎然,又等了一会,直到气氛不如方才,才过去问安,尽地主之谊。余光之下瞧见桌上的菜不过七个,心觉奇怪,怎么少了一样,便唤了厨娘问话,说道,“我让你们做八个菜,好事成双,怎么就上了七个?”

厨娘说道,“还有一碟鸡蛋,但被酒婆给抢了去烧了。”她将事情说了一遍,听得齐妙皱眉。

酒婆做事向来稳妥,就算是那天京军冲进家来,酒婆也不慌不忙,拿了扫帚防卫,是个很有胆量的老婆婆,怎么今晚这样奇奇怪怪的。而且就算家里没有养鸡养猪,但潲水桶就在旁边,为什么非要烧了。

齐妙想着总觉这事突兀不对劲,便去找小玉。去了房里看见婢女在到处摸棋子,才知道长女去小女儿那睡了。她走到嫣然房中,还在门外就听见两人的嬉笑声,天真无邪。

她走进里面,笑盈盈道,“听说有人棋品不好,将棋盘踹翻了。”

嫣然嘟嘴道,“姐姐都不怪我了,娘却还怪。”

齐妙在床边坐下身,问道,“那有没有好好跟姐姐道歉?以后可不能这样耍小性子了,娘就你们两个女儿,你们要是吵架,娘会难过的。”

嫣然软声道,“嫣然再也不这样了,许叔叔说过没棋品的人不好不好,嫣然不要不好不好。”

小玉捏捏她圆嘟嘟的脸,“嫣然要做的很好很好。”

“是啊。”

齐妙笑笑,问方才酒婆去给她拿东西吃的事。小玉说道,“玉儿没说饿,酒婆婆进来说我这时候该饿了,她去给我拿吃的。玉儿觉得是酒婆婆自己饿了,所以就答应了。”

嫣然见母亲面带沉思,问道,“娘在想什么呀?”

齐妙笑了笑,“没什么,说起来,娘也饿了。”她哄了两人睡觉,总觉要找酒婆问问。

想到这,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当年县衙里的人说过,酒婆是…官奴?

二十年后已非官奴之身,却像是无家可归,仍旧留在衙门。她也不是没有问过衙门酒婆到底出身何处,想送她回家。但衙门的人也不知道,酒婆也说已没家。所以回元德镇的时候,就将酒婆也带上了。如今细想起来,才觉酒婆身世只怕不简单。

让下人去让酒婆过来,一会下人回来,说她一会就过来。

齐妙在房中等了片刻,酒婆就在外头敲门。

“进来。”齐妙放下手里的账本,站起身将凳子挪好,“酒婆过来坐吧。”

酒婆慢慢走进,准备将门关上,仆妇说道,“还得给夫人奉茶。”

“不必了,我会做。”

仆妇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紧关上了。一会听见齐妙说道,“不必在外面伺候了,都走吧。”

不过一句话,酒婆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她缓缓走到齐妙面前,也不客气坐在准备好的凳子上。

齐妙斟了茶水递给她,酒婆接过,却没有喝,“夫人要问老奴什么?”

“酒婆是京城人士吧。”

“哦?夫人为什么这么说。”

“酒婆不远千里都要来京城,又做得一手京师腊味。刚才还不敢肯定,可酒婆这种反应,就肯定了。”齐妙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说道,“酒婆,你待玉儿嫣然他们都很好,我和我夫君早也没有将你当做下人了。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们说,只要我们做得到的,一定会尽力帮你。”

酒婆又是默然,忽然笑了笑,无奈又乏力,“这个忙,夫人是帮不了的。这个心结,我已放下,夫人不必再问了。明天我就离开京城,回利安去。”

回的不是住了五十年的太平县,而是利安。陆五哥一家虽然也敬酒婆,但不得不说感情还是很生疏的,再怎么比,也比不过在太平县衙的人熟络。可她一开口就说利安府,实在奇怪。

“利安那边可是有酒婆的亲人?”

酒婆微顿,她聪慧她也知道,但细致入微,还是她没想到的。说的越多,就越会被她察觉到。

她相信齐妙是个好姑娘,能信任。但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何必说出来让大家知道。反正这仇她不打算报了,唯一要交代的人,是弟弟。他还在等着她的好消息,可她却放弃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报仇的机会。

弟弟偏激,可能不会明白。如果他追问,酒婆也想好要怎么让他原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