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走了,那姑娘才欠身跟他道谢。谢崇意还急着回家,说了一声不必谢,就走了。

到了家门口,正好陆芷也从宋家回来,两人在门口碰见,谢崇意便觉她变了许多。陆芷见了他微微一顿,片刻笑道,“三哥哥。”

“阿芷变了许多,更像个大姑娘了。”

“三哥哥倒没怎么变的。”

正在张罗晚饭的齐妙听见,往那看去,就见两人说说笑笑进来。细瞧一会,没瞧出什么其他端倪,也安了心思。

陆芷见了她,脸上更是嫣然,几步走了过去,“嫂子,我帮你吧。”

谢崇意说道,“那我进里面换身衣服。”

“三哥哥去吧。”等那身影掠过,陆芷又往那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如今两人这样也挺好,不会躲着对方,也不会尴尬。

齐妙张罗好晚饭,那伺候小玉的嬷嬷便过来说她还睡着。想着女儿刚说头疼就让她去睡会,这会还没起来。她有些担心,便亲自过去看女儿。

还未穿过廊道,倒是听见似乎有人在争吵,像是故意在压低嗓音,说了什么并听不见。但声音里的无奈和愤怒,却听得清楚。

“厉太师已经死了,晒成人干一辈子挂在了悬崖那。我做到了,可二姐你,却辜负了九弟的期望。”

“他们是无辜的。”

“我只知道他们现在在为魏家人拼命,而二姐你,在魏家重用的人家里做下人。二姐当真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吗?”

齐妙还是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听见了酒婆的啜泣。她不由愣神,就算酒婆跟着他们谢家逃亡,独守铭城,在京军破宅时,都不曾见她惊慌哭泣过。可这到底是跟谁争吵,竟将她说哭了。

她拧眉瞧看,却见那人,竟是徐伯。

酒婆不是为没有施行计划而哭,而是想到过世的亲人,“九弟,爹娘他们的夙愿,便是大央昌盛,所以哪怕是死,也不愿投靠奸臣。可是我们若下手,那大央又要乱了,那才是真的没有办法面对列祖列宗。”

徐伯一愣,“不是的…魏家人该死…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酒婆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有人低声“酒婆婆,你在哭什么呀?”,她愣神,却见弟弟已经一个箭步,将那小姑娘捉住。

小玉睡得迷糊,醒来见天色晚了,想着该吃饭了,就起来。谁想走到池塘那,就看见酒婆婆在哭。被这人奋力一捞,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差点吐了出来。

酒婆惊诧,“住手!”

“住手!”

两声住手,徐伯和酒婆皆是一顿。齐妙已急急跑过来,将女儿从他手中抢了过来。徐伯微顿,见她脸色苍白,到底还是没再将人抢回来。

酒婆急声,“夫人跑不得,小心身体。”

面色青白的齐妙将女儿护在身后,紧盯二人。院子里的下人闻讯赶来,将他们护住。连在等晚饭的人,也都过来了。

一时满院寂然,无人说话。

酒婆长叹一声,徐伯见了陆正禹,也沉默无声。

夜已深,满宅灯笼已点亮,孩子们用过晚饭,就被送回屋里去了。

小玉不知道酒婆婆会怎么样被处置,有些不安。那徐伯为什么抓她,她也不知道。但酒婆婆当时声音很着急,也很惊诧,怕她受伤的模样。她实在想不通。

一旁的常青见她翻来覆去,问道,“你脑袋不疼了?”

“疼。”小玉说道,“小叔说我没事,就是吹了风。”

常青把被子往她身上一盖,“那就快睡觉。”

受了惊吓的小玉有些睡不着,“青青睡吗?”

“太早,不睡。”常青答完,见她不出声,才补了一句,“我不走。”

小玉这才放心,“嗯。”

谢家大堂上,也没有下人在伺候,都回了下人房。谢嫦娥陪着齐妙回房休息,便只有谢崇华和陆正禹在。

陆正禹看着徐伯,看模样似乎是要闭嘴不言了,“徐伯,你如果不说出实情,今日一事,我容不得你。”

徐伯知道这话是要将他赶出去,想到要离开徐家,那无家可归的凄凉,又涌上心头。

酒婆默了许久,说道,“也罢,就当我欠谢家一个情,今日说清楚,我们姐弟二人就能安心离去了。”

离去二字的含义徐伯明白,既已无复仇的可能,那他们也没脸再活下去。

闻得两人是姐弟,让谢崇华和陆正禹好不意外。

酒婆缓声,“我们姐弟复姓令狐,本是京城人士。从祖父一代起,就是大央重臣。后宣德皇帝继位,觉得令狐家威胁了皇权,又有奸臣厉家耳语,更让圣上渐渐疏离我们令狐家。后来厉家要和我们令狐家结盟,父亲并未理他。结果厉家寻了话柄,状告到宣德皇帝那。皇上信以为真,于是以谋反罪名,将我们令狐家八十二口男丁斩杀,妇人充为官奴。”

谢崇华没有想到酒婆的官奴身竟是这样来的,厉家…厉家当真是千刀万剐都不够偿还他们所欠下的血债!

酒婆双眸满含凄苦,继续说道,“我弟弟侥幸逃脱,落魄多年,被徐老爷收留。我一直待在太平县,十几任县官相继接任,渐渐没人知道我是谁,又是从哪里来。再后来,大央将整个令狐家都忘了。直到谢家和徐家重见,我和弟弟,在分别五十年后,也终于见面了。”

徐伯声音低沉,目光决然,“厉太师途经利安,是我带人去捉了他,将他挂在悬崖上,受尽折磨而死。二姐本该杀了魏家人为我们家填这笔血债,可谁想…”

谢崇华这才知道为什么许广说厉太师明明路过了利安,随从也都捉到了,可就是找不到厉太师,原来是被挂在悬崖之上,无怪乎找不到。可是他没有想到,酒婆竟也曾寻机要杀魏家人。也就是说,曾想杀永王?

“二姐心软,注定要负黄泉之下的家人。”徐伯心中有恨,错失良机,注定要愧对族人。

酒婆摇头,“九弟错了。”她轻叹,“二姐没有做错。一旦毒杀新帝,到时候天下大乱,受苦的只有百姓。我们令狐家,从来都是以百姓为先啊。九弟你真的忘了爹娘遗训吗,哪怕他们明知道会死,还是拒绝了厉家可以救他们的机会。因为他们宁可死,也不愿和奸臣同流合污!”

徐伯老泪纵横,积压了五十年的仇恨,始终无法放下。那时他还年少,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杀,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多希望当年能和他们一起死,那就不用背负这么重的仇恨了。二姐放下了,可是他放不下,放不下!

“二姐…我不甘心…九弟不甘心啊。”

酒婆闻言痛哭,抱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哭得断肠,“九弟…”

陆正禹良久无声,谢崇华也是默然,此时已不知要说什么。当年母亲过世时,他半年都无法恢复,米饭难咽,夜半难眠。更何况是酒婆一夜痛失八十二个亲人…

第99章 大结局 终

第九十九章大结局终

四月中旬,不比两广四月已是酷热,京师气候还很是清爽。

酒婆和徐伯已经在谢家待了两天,收拾了行囊要走,却被齐妙拦下,让他们再等几天。

等?有什么可等的?

两人不知道,可已经没有颜面再面对谢家徐家人。徐伯更是没有办法和小玉对视,那天他没有想过要对小玉不利,但是他当时的确是吓坏了她。谢家人对姐姐恩重如山,对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这样好,他多少有些恩将仇报。

一面是放不下对魏家的恨,一面是对徐谢两家的愧疚,徐伯两日饱受煎熬,病卧床上。

酒婆熬了米粥端到弟弟床前,喂他喝粥。见他难咽,叹道,“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死了也许是好的。”徐伯眼里无神,看着这寡色蚊帐,“二姐,如果我们当年能和族人一起赴死,或许就不会痛苦至今了。”

酒婆蓦地冷笑,“杀了厉太师,就不算白过了这五十年。”

徐伯细想,也觉如此。手刃了厉太师,亲眼看见厉家没落,也的确没白等。

“所以换句话说…我们还得谢谢永王。要不是他起兵,厉家哪里会失势。”

徐伯哪怕不愿承认这点,还是不得不低低应声。仇人变恩人,他心里很难接受。病至肺腑,已无力气。他死了也好,二姐就不必为难了,也没人责怪她了。只是姐弟刚刚重逢不久,却又要分开。他走了,二姐就真的孤苦无依了。

如果他能沉住气,不让谢家人发现,二姐好歹有个善终,有人愿埋尸骨。而今却都被他的不甘心给毁了。

酒婆见胞弟又落泪,说道,“一大把年纪了哭这么多作甚,会把眼睛哭坏的。”

徐伯哽咽,“二姐…”

千般仇恨,都抵不过对亲人无法割舍的感情。比起杀魏家人来,他更希望胞姐能安然过活余生。

“咚咚。”

敲门声响,门外是谢崇华的声音,“酒婆,徐伯。”

酒婆慢慢走到门前,将门打开,抬头看着他,面色平静,“大人何事?”

谢崇华温声,“酒婆随我去一个地方。”

最坏的不过是死,死?酒婆已经不怕了。她缓缓走到外面,要去关门,旁人已伸手将门关好。她默了默,又看他一眼。

谢崇华一路走出家门,扶了酒婆上马车,让车夫去了一处地方。

酒婆还记得一些京师旧址,一说去那,心觉奇怪,去贴皇榜告示的地方做什么?

马车缓缓在闹市通过,到了贴告示的地方,那儿已有许多人围看。谢崇华扶着酒婆下车,由官兵开路,扶她到了前面。

酒婆抬眼看去,只是看见第一列字,就愣住了。再往下看,泪渐蒙眼,擦了好几回才将这告示看个清楚。

“昔有忠臣令狐氏,遭奸臣迫害,驱逐出京。今特赦令狐氏返京,重归故里。”

不过寥寥几字,说得也十分含糊。但酒婆知道此事错在皇族,要想皇族承认并为令狐家平反,难于登天。可没想到谢崇华却愿为他们进言,让令狐家洗清罪名。这份恩情,是她余生无法偿还的!

回去路上,谢崇华见酒婆许久没有出声,不见笑颜,也没有喜极而泣,低声,“酒婆?”

酒婆缓缓抬头,“当初我曾想连你也杀了。”

“那为何最后没有?”

酒婆又是沉默,许久才道,“你是好官…跟我祖父、父亲一样,都是好官。”

谢崇华轻叹,“我特地去查了令狐家的事,几代令狐大人,都是好官,比我好过百倍。可惜遭奸臣陷害,如若不平反,我心难安。如果大央再多几位这样的好官,统一八方,指日可待,又哪里会惊怕边疆蛮族。”

酒婆笑了笑,“大人他日,定会比我父亲他们,做得更好。”

她又想,或许是因为父亲不忍他们姐弟再受苦,所以让谢家人出现,救他们脱离苦海。

否则天大地大,又怎么会这么巧碰见。

谢崇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酒婆回了令狐旧宅。

大门半旧,门上兽环已换过。谢崇华说道,“这宅子被一位商人买下,因年岁太久,几经修缮,有些地方已经变了样子。那商人听说是令狐家的后人要回来,便立刻接了圣旨离开,还说里面的东西,全都留给酒婆和徐伯。”

声音在耳,酒婆已听不太清楚。她提步往前走,敞开大门,刚看到前院右侧用石头垒起的小花坛,就泪落不止。

“那儿,是我儿时垒了个小地方,种了一株野花,母亲知道后,便将它垒高,让我种花种草。哪怕我出嫁后,也没有移除。”

“后院这棵树,是我九妹种的,如今都长这么高了。”

“这里本来有口井,现在被填了。”

她边走边看,以前家里什么样子,她都记在脑子里。只因这里是她想过千万回的家,一草一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门柱上那道刮痕是怎么来的,她都还记得。明明离开了那么久,还在夫家生活了七八年,可最让她惦记的,却还是这个出生长大的家。

走完一遍出来,酒婆也累得不能动了。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往日门庭若市,家族昌盛热闹。如今却剩风烛残年的她独坐门前,越想,便越发孤独,思念已故的亲人,思念她已不在的年华。

想着,忍了许久的泪,悄然落下…

送走了酒婆和徐伯,齐妙总觉家里少了什么人。孩子也问酒婆婆去了哪里,齐妙便说过两天带他们去见,孩子们也就不闹了。

可不过三天,酒婆就回来了。

她拿着东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有些彷徨,更多的是担心。管家请她进去,她也不进。齐妙从里面出来,见了她忙拉她进去。进了大厅,齐妙才见她还是穿着布衣,圣上赏赐的绸缎首饰,一件都没穿戴,“酒婆,圣上不是赏了许多东西么,怎么还是穿得跟以前一样?”

“不习惯,这样就好。”

齐妙见她还拿着个大包袱,又问,“这些东西是?”

酒婆低眉没抬眼,支吾道,“我、我想回这住。”

齐妙意外道,“为何?”

“在那住不习惯。”酒婆又道,“人少…住得怕。九弟他也想回徐家,也住得怕人。”

不过几字,总觉让人心酸。哪怕那是自己的家,可家人不在,那又算得上是什么家。

齐妙轻声道,“那是您的家,这儿也是,您乐意回来,就回来吧。玉儿他们也很挂念酒婆。”

酒婆点头,面上含满苦楚的皱纹,愈发舒展——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已不是只有弟弟一个了。

五月的天,京师才渐渐转热。这一热起来,像是没个过渡,一夜就要逼得人从厚单衣变薄长衫。

小玉趴在母亲腿上一动不动,等耳掏子出来,她才揉揉耳朵,开口说道,“弟弟他最近好像很乖了。不折腾娘亲了。”

齐妙笑笑,“嗯,不过也未必是弟弟,有可能是妹妹,玉儿还想要个妹妹吗?”

小玉想到嫣然就头疼,“不要妹妹。”

在前面跟哥哥下棋的嫣然猛地抬头,“干嘛不要妹妹。”

小玉朝她吐舌头,“因为怕她像你。”

嫣然气道,“像我有什么不好。”

斐然认真道,“像你才不好,不好不好。”

“哼!”嫣然不下棋了,跑到母亲一旁,弯身对娘亲的肚子说道,“变妹妹,变妹妹,变妹妹。”

斐然大惊,也跑了过去,“变弟弟,变弟弟,变弟弟。”

齐妙笑笑,这两个小家伙,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要是让她选要像谁,她也选不出,因为哪个孩子她都爱。

小玉说道,“好啦,不要再吵了,娘好不容易不吐了,你们不要吓到他,不然他又要不安分了。”

两人赶忙闭上嘴,不吵了。

齐妙摸摸斐然的头,说道,“等斐然长大了,要保护姐姐和妹妹,知道么?”

斐然点点头,拍拍小小的心口,“一定会像爹爹保护娘亲那样保护姐姐和妹妹的。”

小玉瞧着弟弟还细小的胳膊,却意外的可信嘛。

齐妙久不见陆芷过来,不像平日早早就过来陪了,想了想问道,“你们阿芷姑姑是不是又去了宋家?”

“是呀。”

这半个月都常往宋家跑,闲暇陪宋大人去垂钓,也会留在府里陪宋夫人绣花。往来的多了,倒比以前更加融洽,像一家人。

这日从宋家出来,正是斜阳沉落时,晚霞盖天,映得大地橙红。陆芷抬头往天穹看了一眼,远处像染了胭脂红晕。收回视线,就见门前已停了辆马车,马车前面有个年轻人,正瞧看着她。看得她微微皱眉,被个陌生人盯看,到底不舒服。

她挪开视线,准备回去。谁想那人却开了口,“六六。”

她一顿,回头瞧去,那人俊秀面庞略有紧张,仍是笑着问道,“是六六吗?”

陆芷不认得这人,那人也才反应过来,说道,“在下秦覃,辈分上是你的表哥。以前你刚到宋家的时候,我常来,不过看来…你是不认得我了。”

说到秦家,的确是宋夫人姓氏。只是陆芷对宋家旁支记得不太清楚,她微微欠身,“抱歉,那时年幼,容貌也许有变,并不太记得了。”

秦覃笑道,“你的样子倒没怎么变的,但是看着明朗了许多。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以前你都不爱搭理人的。”

陆芷倒能想起自己以前像石头的模样,笑笑说道,“是阿芷失礼,让表哥见笑了。”

秦覃并不在意,只是笑颜比她当年总是惊怕寡言的样子好多了。那么小的丫头,如今已经出落得娉婷玉立,“闺名是唤阿芷么?”

陆芷应声,“单姓陆。”

“姓也好,名也好。”秦覃不知她离京后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今看她这样,心中高兴,“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陆芷还要回家吃饭,没有多逗留,便和他告辞。更何况他于自己,也是陌生人吧。

那人影走远,秦覃还站了好一会。倒是旁边的小厮问道,“少爷不是特地来看六姑娘的吗,怎么没说两句就让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