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子这模样,回了京师得让人盯看了。”船夫迟疑问道,“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中换身干净衣裳,这日头很快就能将湿衣服晒干了,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

许广本想说不用,他也不在乎别人盯看。转念一想,问道,“…有饭吃吗?”

船夫家是茅草屋子,外面围筑的土墙也坍塌了一些,不过里面却很整洁,一点也不脏乱。

许广从船夫的房里换了身粗布衣裳出来,把湿衣服用井水泡了一泡,就拧干摊在外面的竹架子上。这会细细打量院子,发现什么东西都很整齐,杂而不乱。又想想船夫屋子里乱作一团的被褥,若有所思。

船夫从厨房出来,在院子里的大水缸里捞了一条鱼又进了厨房。许广探头去瞧,那鱼缸里还养了四五条鱼,大小不同,可见不是一起买来养的。大概是先后在河里捉住,然后陆续在这养着拿来吃的。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条鱼一跃而起,啪叽地猛拍鱼尾巴,甩了许广一脸的水,扑腾入眼。他退后一步,眼前模糊。待恢复过来,便伸手往水面戳“让你甩我、让你甩我、让你甩我”。

啪叽,啪叽。

水溅半丈,鱼儿乱游。许广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气,隐约觉得背后有人盯看。回头看去,就见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怀中抱着竹篓,好奇看来。一张脸清秀红润,曲眉丰颊,轻抿的唇角两边可见浅浅梨涡。

他眨眨眼,立刻收回手,说道,“你是这家人的女儿?”

姑娘点点头,略有警惕。

许广说道,“我掉进了河里,被你爹救起,领我来这换了衣裳。他正在里头做饭。”

姑娘又点了点头,就跑进里面去了。

半晌船夫端了一尾鱼出来,唤许广来坐,“方才那是我女儿,小名莲花。亲娘去得早,家里大小事都是她操办的,比个男的都厉害。”

提起女儿,船夫脸上才见笑颜。许广看在眼里,知道他是疼女儿的。方才从屋子里外来看,也猜到这家主母已经不在了。否则也不会里外都收拾得这么好,惟独船夫房间里有些乱。如果是这家主母还在,那船夫房里也该一样齐整。

船夫见他在吃菜了,问道,“粗茶淡饭的,公子可吃得下?”

自己就做得一手无人可比“好菜”的许广笑道,“好吃。”

船夫这才说道,“这是我女儿做的。”

等快吃完,那莲花姑娘还没出来。许广猜是因自己在的缘故,便很快吃完,免得她在里面饿肚子。用过饭去了院子摸摸衣裳,日头毒辣,晒得半干了。背后微有动静,偏身看去,那姑娘果真出来用饭。

他去外面走了一圈,村子偏僻,家家都有狗,许是他脸生,往哪走都有狗吠,叫得他心跳急快,没走多远就回去了。回到农院,正见那姑娘往水井里扔桶打水。他快步上前,接了那绳子,“我来提水吧,身上没带钱出门,也没法给饭钱。”

莲花瞧了瞧他,没有吭声。等那水提来,倒入大木盆中,她便弯身洗碗。

许广又打了两桶,莲花抬头说道,“可以了。”

“不够再喊我。”许广坐在井边,气氛略微尴尬,只听见她洗碗的声音。

“咚咚。”

敲门声响起,两人一起抬头往外面看去。只见一个孩童提了两条鱼过来,还没跨进门就说道,“莲花姐姐,这鱼是我娘托你明天赶集卖的。”

许广瞧着那两条鲫鱼,实在是鲜活。随后就见一直埋头洗碗的莲花姑娘抬脸,那清秀面庞上慢慢展颜,像是芙蓉花开,瞬间娇艳明媚,梨涡深陷,灵气满满。他微顿,已见她起身将鱼接过,声音清冽,“告诉婶婶,我知道了。”

鱼入鱼缸,人回井边,许广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六月天,蝉鸣不止,在外头走半刻,都觉得脑门晒得能煎蛋了。

许广觉得自己中暑了。

谢崇意给他把脉后,说他没事。许广偏是不信,坚持让谢崇意再把脉三遍,“我肯定是中暑了,否则怎么会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胡思乱想,脑袋昏沉。”

谢崇意苦笑,“许大人胡思乱想什么了?”

“我…”许广满脑子都是莲花姑娘,这很不对劲。想得连觉都睡不好,眼都肿了,“就是中暑了。我大老远跑过来找你,你竟然说我没病。”

“…”说他没病还不高兴,谢崇意也真是想不通,“许大人等等,我有个良方。”

许广这才欣然收手,看着他进里面,等他出来。

谢崇意进了里头,见着下人,问道,“夫人呢?”

“夫人还在午歇。”

“夫人刚才让你们放冰窖的东西拿出来了吗?”

“还没有。”

谢崇意欣慰道,“你去拿出来给外头的许大人,我去跟夫人解释。”

许广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个下人出来。怀里还抱了什么东西,他立刻站起身,然后手上就被塞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嘴角已抽。

——冰西瓜。

头顶的太阳依旧毒辣,许广肚子里却很凉快。他抱着西瓜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回去把整个西瓜吃掉,定能解暑。想到对面那几个小孩,他又将西瓜捂紧,这回不能分给他们了。

自从谢崇意成亲后就搬走了,平时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不能直奔对面,许广很是难过。

走着走着便闻耳侧巷子有吆喝声,他动了动耳朵,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然后…他步子一顿,转身往那边巷子看去。那儿是赶集卖东西的地方,卖农具的,竹编的,鸡鸭活鱼的,都在今天出来了。

他鬼使神差地往里面走,心想京师这么多这种小巷子,总不会在这碰见莲花姑娘吧。可没想到快走到尽头,竟真看见她了。

一对袖子挽起,露出小半截的胳膊,不同大户人家的姑娘,总是将手捂住。他也在乡下瞧见过耕种的妇人,挽起裤腿,露出脚来的。高门大户的姑娘和要自己做活养家的姑娘是不同。

他还没走到莲花姑娘面前,她已经先看见他。许是觉得他跟这格格不入,还认了一会,这才看清是昨日那人,腼腆一笑,嫣然明媚。

许广觉得自己的暑气更加严重了,否则眼前怎么会开出一朵花来。

“公子来这做什么?”

许广喉咙微干,正色,“买鱼,这两条草鱼我要了。”

莲花问道,“吃得完吗?”

“吃得完,十几口人。”

莲花这才拿了草绳穿过鱼嘴,拿给了他。

许广腾手摸摸口袋袖子,没带钱袋。他顿了顿,“我…我能用西瓜换你的鱼吗?明天我带钱来。”

莲花笑笑,“嗯,不还也没事。我爹昨晚跟我说了,是他船上的客人将公子推下去的,按理说是我们亏欠了您。”

“分明是那汉子太可恶了。”许广将西瓜放她手上,就拎着鱼走了。

提着鱼一直到了谢家,正好谢崇华也放衙回来,在门口瞧见他拿着两条鱼进去,好不诧异,“子瑜,你竟会提菜来了。”

许广哼了一声,“当然。”

赶集日不是每天,而是隔三差五。于是这隔三差五里,许广就去买鱼。每回都提十几人份量的鱼去谢家。

一晃过了两个月,许广又乐呵呵地提了两条去谢家,人还没到谢家大门前,就见斐然嫣然从台阶上跳了起来,大喊“许叔叔又提鱼来啦”,随后迅速跑进里头,指挥下人把门关上。

许广脸一僵,竟然嫌弃他的鱼,哼,他也嫌弃谢家不爱吃好嘛。

谢家不要他的鱼,他只能提回去,可总要找地方放着,他又不会做菜。经过鱼塘,看着里面游来游去的小鱼,又看看自己手上一臂长的草鱼。欣然将鱼放进池子里,刚放入,小鱼便轰然散开。

本想这回可找到让鱼安身的地方了,后天再给它带个同伴回来。谁想一连半月,公务缠身,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去那。

等他从诸多事务中脱身,回到家中得空看了一眼池塘,那条大鱼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跑哪去了。蹲在池塘边上拿着鱼食投喂,只见小鱼过来,大鱼还是不出现。

想想日子,明天就是赶集日,想到又能见到莲花姑娘,半月的疲惫就烟消云散了。

可没想到,翌日一早去了集市,却不见她。等到中午,还是不见她。倒是旁边妇人忍不住问道,“公子是在等莲花儿吗?”

许广忙说道,“对,大婶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来卖鱼了。”

许广心里有些担忧,卖鱼也是船夫家的生计来源,连吃饭的钱都不赚了,那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往渡口过去,想乘船问问。哪知到了渡口,却连船夫都换人了,不是莲花她爹,是个三十年纪的汉子。

可船还是莲花家的。

那汉子见别人都上了船,他还怵在那,问道,“这位公子是要渡船吗?”

许广这才跨步上去,给了船钱,问道,“我记得之前撑船的是位长辈,怎么如今换人了?”

汉子说道,“腿脚受伤了,动不了,在家躺着呢,我是他邻居。”

“怎么会受伤?”

“听说那天有人在船上打架,他去劝,结果就被人推了下去,刚好到了水浅的地方,磕伤了腿脚。那人也不是第一回推人下水了,是附近有名的恶霸,乘船还从不给钱。”

许广拧眉想了想,该不会是那个推自己下水的刀疤脸吧?他问道,“那恶霸是不是脸上有道疤?”

“可不就是他。”

许广脸色已沉,上回光顾着莲花姑娘去了,都忘了这茬。作恶多端,将他送进大牢去关着反省反省才行。正想着,船又到了下一个渡口,又有人上岸。刚上来就见他推开,大摇大摆进船篷里头休息。许广回头一瞧,竟是那刀疤脸。

那刀疤脸瞧见一个弱书生看着自己,瞪了瞪眼,抬手作势要揍他,“再看老子就把你的眼睛挖了。”

许广背身不再看,双手环胸看着前面河流。

船从浅水处到了深水处,前不见渡口后不见其他船只,许广这才敲敲船篷,弯身对那刀疤脸说道,“刚我看见有张银票挂在船沿上,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刀疤汉子一听,立刻说道,“那是我的!”说完就俯身出来,走到船沿瞧看。

许广墨眉挑的越发高,见他人已快贴近船边,抬起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哎哟!”

刀疤汉子惊叫一声,人已落入水中,扑腾几下定住身体,朝许广大骂。

许广瞥了他一眼,“既然这么喜欢推人下水,那你就在那好好游吧。”他对船夫说道,“开船吧。”

“这…”船夫不敢和刀疤脸直视,更不敢就这么走。

许广说道,“等会上岸就会有人来抓他进大牢了。”他冷盯那还在水中扑腾,想上船的人,见他水性不错,就完全没有要拉他上来的意思,“你横行霸道,欺凌乡里,关你一年倒是够了。可如果你出来后还不改,你可以试试十年大牢的滋味。”

刀疤脸这回不敢骂了,却还带着一丝侥幸大叫,“你以为你是谁!”

许广轻笑,“可以让你坐一辈子大牢,或者发配边疆的人。”

他笑得实在是太薄情冷漠,看得满船人都觉这人说的可靠,连刀疤脸也不再吱声。船夫狠了狠心,撑船离开这。

到了莲花姑娘家住的渡口处,他下来往那边走。敲了门,里面是船夫的应答声。等听见开门声,他才回过神来。

等等,他跑这来做什么。

他要找什么借口?

我来买鱼?我来看看您老?我来…

不对,他怎么鬼使神差就跑这来了!许广额上微冒细汗,心虚,实在是心虚!

门已打开,开门的是船夫,还拄着拐杖。见了许广认了认,诧异,“公子怎么来了?”

许广说道,“听说那恶霸欺负人,我就报官让人把他抓了。顺道来看看您老。”

船夫受宠若惊,又有后怕,“那人可不是好惹的啊,公子何必这么做。”

“没事的,老丈不要担心。”许广轻咳一声,才道,“我还想买鱼来着,莲花姑娘近日还有去捕鱼吗?”

船夫说道,“我女儿这几日都在家照顾我,刚上山去采药给我敷脚了。”他请许广进里面,说道,“家里穷,没钱看大夫…”

许广点点头,知道他没事,莲花姑娘也没事,就放心了。坐了一会,天色渐晚,他有些坐立不安。一个姑娘家上山采药,没问题吧?想来想去,跟老丈问了路,就往那边过去了。

走到山脚下,因昨天下过雨,鞋底湿泥满沾,脚都重了许多。

素来爱干净的许广眉头紧拧,还是往山上走去。山道石阶崩塌了几处,两侧皆有苔藓,看着十分湿滑,不小心的话真要在这上面摔大跟头了。

夜色渐沉,山上的兽类也开始出现,隐约能听见山林荆棘中传来的野兽走动声。他俯身拾起一根枯木防身用,喊着莲花姑娘,却一直没有回应。快走到山顶,不但没看见人,回头看去,反倒是天已经黑了。

“咚咚。”

“咚咚。”

那悠长山道上,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许广眨了眨眼,该不会是夜黑风高出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对未知东西的敬畏,也是常理。他一动不动盯看那边,只见有一团亮光慢慢放大,越来越近。

脚步声隐隐带着喘气声,听见呼吸声,许广就放心了,笑笑,朝前“喂”了一声。那脚步声骤停,声音里带着些许试探,“许公子?”

许广没想到是莲花姑娘的声音,忙答应一声,也往山石阶下走去。那灯笼将人映得清楚,莲花额发紧贴,像是累得不行,已见细汗。看见许广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许广问道,“你是没下山还是又折回来找我?”

“我回到家里,爹说你来找我了。我想刚才我在我叔叔家待了那么久,可能错过了,就回来找你。”莲花又念道,“还好你没事。”

明明自己是个姑娘家,反倒一脸担心他的模样,还屡屡说没事就好。许广默然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抱歉,本来想帮忙,结果反而添了麻烦。”

莲花笑笑,“你是好心来找我,怎么反倒要跟我道歉了。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嗯。”许广走在前面,尽量将灯笼往后面放,怕她摔着。两人默默往下走了一段路,他才开口,“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大夫,明天我让他过来看看你父亲的脚。”

莲花闻声微顿,看着前面这男子,禁不住说道,“路险,你把灯笼放自己前面吧。”

“不碍事。”许广走了几步,又说道,“那个让你父亲受伤的刀疤脸,我让官府的人把他抓起来了,以后不用怕了。”

莲花知道从他的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来瞧非普通人,但他用的是“让”,能使唤得动官府?她问道,“你是官么?”

许广犹豫半会,才点头,“嗯。”

“集市腥,以后不要特地来买鱼了。让你的属下看见,多不好。”

许广顿步,回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是特地去买鱼的?”

莲花笑笑,“哪里有经常买菜的人却不带钱却抱着西瓜来换的,而且你的手很干净,穿的也好,根本不像是要给十几口人买菜的人。还有,每次都买鱼,连去腥的葱蒜都不买,说不是特地来的,谁也不信。”

原来如此…许广见她眼有笑,比这灯火还要明亮。不由多看,看得莲花也察觉过来,偏头挪开视线。许广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莲花又问,“那些鱼你放哪里去了?等会我将钱全都还你吧。”

“虽然不是我吃,但都送给对面邻居了,他们人多。”许广发现这下没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她了,他总不能跑到她家里来。不是说谢崇华和齐妙是彼此喜欢了好几年才成亲的吗,那是不是得问问他们是怎么这么彼此喜欢的,说不定能请教到好法子。

想着,忽然背后轻声惊讶。他立刻转身看去,只见她晃了一下,像是刚才滑了一跤。他伸手去托,将她扶住。灯笼脱手,灯油倾洒落地,纸灯笼“呼啦”一下烧起。好在下过雨草木还是湿的,没有烧开。

他抬脚将火踩灭,顿时周围不见一点亮色,连眼前人都看不见了。

许广一只手还抓着她的胳膊,迟疑一会,才缓缓放开,“没事吧?”

“石头滑,差点摔了,不过没事。”看不清眼前人的脸,莲花反倒更敢对着他那个方向说话。片刻听见地上有东西窸窣,不知他在找什么。

许广翻了翻,找到一根棍子,递给了她,“抓着另一边,我来带路,慢慢走,不要急。”

“嗯。”

莲花小心跟在后面,两人摸索着往山道下去。走得很慢,但却很稳妥。莲花心底渐安,那从山林中传来的兽类动静偶让人惊怕,但又不至于会太害怕。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到了山脚下,已能看见远处村庄灯火。离了高林密布的山道,路也能勉强看见了。

许广将木棍收回,扔在地上拍拍手,笑道,“你先回去吧,要是他们问起你见过我没,就说没有。我过了小半个时辰再去。”

莲花看着他,明白过来他这是怕毁了自己的名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同在山上,这种事也不是可以清者自清的,“这里我熟,你先回去吧。”

许广执拗道,“你到底是姑娘家,怎么好让你在这野外走动,快回家。”

语气带着强硬,莲花还没见过这样严肃的他,“那我先走,你也去空旷点的地方吧,不要乱走。”

“嗯。”许广喜欢她不娇柔不扭捏,是个大方的姑娘。猜到自己是官也不惧怕谄媚。见她已走了几步,叫了她一声。等她转身看来,又忽然失语了,“…没事,就是突然想喊你。”

莲花明眸直瞧,这会又看不出他像个官了,没有一点官威。她抿抿唇,没有答话,缓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