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说完让画楼搬到主卧去,白云归没有耽误,叫管家立马替她收拾了东西。

除了旗袍,她没有旁的行李…

女佣帮她放衣裳的时候,她跟着去主卧看了看:铺着琥珀色维多利亚风格纹饰的绵羊绒地毯,落足无声;巨大的弹簧双人床,紫檀色意大利床套被单,四只大抱枕静静倚在床头;整套棕色英式家具,纤尘不染;床头一盏宫纱外形点缀钻石的电灯。

玄色窗帘半开,能看清后院的抄手游廊与假山池塘,半人高的木芙蓉树枝叶凋零,几株翠竹亭亭依偎,风起时,沙沙作响。

女佣帮她将旗袍陈列在柜子里。

白云归的衣裳不多,千篇一律的军服与长衫…

没有脂粉的遗迹。

好像云媛以前根本不住这间主卧,整个格调都是暗色,跟白云归的书房品味相近。

画楼却觉得房间里沉闷得厉害。

那张庞大的双人床,怎么都瞧着别扭。

晚饭在吵闹声里热闹地吃完了。

饭后甜点端上来,慕容半岑支吾道:“我饱了......不想吃这个…”

画楼没有勉强他,让他上楼休息去。

他如释重负。

刚刚在关于打猎的争论中,白云灵与卢薇儿都败给了白云展,二媛心中不快,也泱泱上楼。

反而白云展留下来,跟白云归说了几句当今局势。

北方政府的张总统上任后,不像以前曹总统的政府那般荒唐。与南方内阁、各地军阀都相安无事,在新年的前夕,全国有着短暂而诡谲的宁静。

然后又说了无言最近的事情。

白云展叹道:“我才知道,他是天津人,姓贺,就是天津那个颜料巨商贺家。他们家的花园洋房,是天津城最豪华的,光房间大大小小就一百来间,网球场、游泳池、跳舞厅、宴会大厅一应俱全无言是嫡子,早些年在美国念书,看不惯那些商人、官僚醉生梦死,才决心做个有良心的报人我们报馆里,老杨最八卦,他一开始讲,我真不信后来我干脆拿着闲话去问无言,他居然都承认了…”

画楼也吃惊。

瞧无言那愤世嫉俗的模样,画楼还以为他是贫苦出身…

白云归表情淡淡:“他那样的见识与文采,定是受过极好的教育贫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供孩子读书?他是个人才,可惜道不同,不能为我所用…”

白云展努努嘴,这回没有立马反驳回来。

因为彭家的事情,他对白云归多了一份感激与忍让。

借着打哈欠,他也上楼了。

画楼与白云归却依旧坐着。

“夫人觉得李方景这人如何?”白云归突然问道。

问得很突兀,画楼不明所以,只得老实道:“这般乱世,他是德国军校毕业,又是名门子嗣,谋个高官厚禄轻而易举。他却游戏红尘,要么是看透世事,对军界政界失望透顶,混沌度日;要么是心中藏着大丘壑,借着混世的幌子谋划大举…不管是哪种,都是个不寻常的人。”

白云归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分析,微微颌首,道:“他是我的人…”

画楼哦了一声,捧着红茶轻呷,丝毫没有惊愕。

白云归见她平静,以为她不太懂,也只是笑了笑。

画楼记得那次历险,李方景说,当时灯光一暗,第一个念头是督军的人,所以拉上夫人…而且李方景的大哥二哥,都是前任总统曹总统的大臣。大哥是盛京省长,二哥是当时内阁的财政次长。

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李方景是白云归的人。

画楼却想到了。

当初白云归北上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去的?

英国商业协会的邮轮。

天津港德国租界的借道。

佐尔格绕道来中国。

容舟与吴家四少的牵扯。

看似凌散的事情穿在一起,那根线只有一个名字:李方景

而这一切,都是白云归反戈成功的重要因素

“督军,您为何突然问我他人怎么样?”画楼只觉得白云归不可能跟她谈论政治,问李方景这人如何,大致后面还有旁的话。

“你说,他做我的妹婿如何?”白云归轻声道。

第七十五节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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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节同床共枕

第七十五节同床共枕

有什么比联姻更加牢靠的关系?

这样的戏码自古至今甚至往后的两百年,都前赴后继上演着。

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风气,她又能改变什么?只得接受,适应。她不也是慕容家与白家联姻的枢纽吗?

画楼心中明白,白云归将此事告知她,并不是同她商议,而是希望她去做说客。

灵儿性格单纯,又有些娇气,她似乎对风流大少李方景并不看好。如今这社会,新旧交替,各种思潮极力碰撞。灵儿虽然乖巧,也是留学过西洋的,学了满脑子爱情至上、婚约自由。

让她接受这样的婚约,只怕要费些口舌。

嫂子总比他这个大哥容易开口些。

想明白这个道理,画楼捧着茶杯。红茶的薄雾氤氲得她眸色迷离,情绪敛了:“单说家世,门当户对;单论人品,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韶华如花。最好的姻缘莫过于此了…”

怪不得留下白云灵,不让她回霖城过年。

倒不是画楼狠心,为虎作伥。白云灵的婚姻大事,旧时代父兄做主,新时代也要自己争取。她这个做嫂子的,不管从哪个方面,都使不上力气。画楼对社会俗规适应能力极强。

她不想做个太过于叛逆的人,像白云展那样。

“我也觉得好。李方景这个人,是难得的人才,将来定有大作为…”白云归很满意画楼的配合。跟聪明人说话,一点都不费劲,他继续道,“夫人寻个机会,先探探灵儿的口风。如今可不兴包办婚姻…”

劝说一番,让其“心甘情愿”,自由婚姻的新瓶,装的还是包办婚姻的陈酒。

画楼笑,眉梢闪过一丝冷冽:“我会的。督军,喜事大约什么时候办?娘不在俞州,灵儿的嫁妆我得弄得精致一点,别委屈了她…”

“嫁妆你就不用操心了…”白云归淡然,“我白云归嫁妹妹,还能叫人挑出不是?前年我在艾多亚路建了一处花园洋房,一整套的意大利家具,巴洛克风格的装修,给皇帝做行宫都绰绰有余…”

前年建了这样一处奢华地方,用来做什么呢?

和云媛结婚?

画楼软语道:“房子是另外的,首饰不用置办?这个总得我这个做大嫂的操心吧?”

“既是这样,那你年前准备好吧。反正离旧历年还有一个多月,你没事多跑跑银楼…”白云归已经起身,“明日不是要出门吗?早点睡吧…”

年前准备好嫁妆,只怕正月不办,二月定是要办的

办的急,并不能说明他急需拉拢李方景,而是说明,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画楼想起白云灵在李副官面前那情不自禁的娇媚,心里闪过一丝怜惜。

新派的年轻人追求自由。

可什么是自由?法制的世界,永远都没有绝对的自由。

白云归手握一群人的自由,包括他的家人,他的妻子…

也有一群人握住白云归的自由。

在绝对之下,相对便产生了。画楼想要自由,但是她不追求绝对,她只要相对。知道自己要什么,努力去奋斗,能看到一丝曙光,便是她要的自由。

在她不清楚离开白云归身边会引发怎样后果的前提下,努力获得白云归的肯定,获得攫取他的重视,努力成为他的武器而非垫脚石,从而换取乱世里难得的安逸生活,便是画楼追寻的自由。

她很清楚在白云归身边会得到什么,相反她不知道离开白云归会得到什么。

没有人会傻到用自己已知的,去换取未知的。

未知是个可怕的词…

再了不得的人,都害怕未知…

画楼不是了不得的人,所以她更加怕…

泡在温水的浴缸里,画楼脑海里不停盘旋白云灵与李方景。

单纯的白云灵,她肯定会哭着求自己,帮她在督军面前说情,推了这门亲事。她将自己缓慢沉入浴缸,鸦青色鬓丝在水里泅开,透出墨色宝石的色泽。呼吸渐渐困难,她才浮出水面,磁白脸颊水珠滚落,芙蓉出水般纯净。

李方景么…

那日他臂弯里的温暖,早已渐渐消散;她跳跃如捶鼓的心,也慢慢平静。

她亦能想起那日的那半阙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下半阙还来不及唱,李副官就来了。

画楼缓缓从浴缸站起来,细软毛巾拭干温湿水珠。浅黄色的壁灯下,细瓷肌肤若雪缎般软滑。

穿好睡袍,用另外的毛巾拭擦头发。

那日来不及唱出的半阙词好似便在嗓子眼,呼之欲出。她嗓音低婉,在斗室内旖旎: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画楼回到卧室时,床头灯发出幽深的橙色光芒。

白云归并不在。

画楼提在心头的那口气,轻轻吐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

白云归瞧着她立在床边,微挑俊眉:“还没睡?”继而沉了嗓音,低柔道,“在等我?”

当时戏弄她,让她搬过来。话一出口,也思量,该让她搬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未想过休弃,同床共枕是理所当然的,便这样将错就错。

他只是个普通男子,有着最本能的欲望。

可是她并不是很乐意,他瞧得清楚。既是这样,白云归亦未想强取豪夺。对于那种事情,他向来注重质量。他洗了澡,故意在书房逗留半个小时,给她睡熟或者装睡的空隙,避免彼此的尴尬。

却不知是这样的情景。

半湿青丝贴着脸颊,秋水明眸越发萃然;丝绸睡袍紧裹,却更加明显勾勒了曼妙曲线;浴后肌肤暗香浮动,白玉似的双颊粉润。她有些茫然立在床边,那无辜眼神恰如羽翼在心头撩拨,勾起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白云归的呼吸错了一步,他微微定了定心神。

画楼只觉得心口落下的石块,蹭地又提了起来。

“我刚刚洗好澡…”画楼四两拨千斤,故意装作听不懂他话中暧昧,“督军先睡,我坐着等头发干些…”

白云归也没有客气,伸了伸懒腰:“我着实累了,你也早点睡…”

灯光淡化了他的煞气,穿着睡袍的男子毫无杀伐之相,只觉眉宇英俊,身躯伟岸,透出成熟男子特有的魄力。

他躺下后,关了自己床头的灯。

画楼坐在临窗的沙发里,手里翻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总觉得奇怪,自己呼吸都不自然。

总不能坐到天亮吧?

看白云归的意思,大致是尊重她的…

她轻轻关了灯,爬进被窝里。坐得久了,手脚冰凉。

被子也凉。她一会儿蜷缩着,挨不过,又轻缓伸直了身躯;一会儿又侧过身子,将手压在自己的腋下取暖…

怕吵醒白云归,她尽量克制自己不翻身。实在忍不住,也极缓慢地翻动…

倏然,重物紧紧压在她身上。

画楼身子一僵,一动不动,她习惯突发况下以静制动…

白云归铁箍般手臂压在她的腰际,低声问:“你哪里不舒服,动来动去的?”

清冽灼热的气息呼在她的颈项,画楼只觉后背更加僵直,气息微屏。

隔着丝绸睡袍,白云归亦能感觉她身子冰凉,便明白过来,将她搂入自己的怀抱,声音轻缓:“这样凉明天跟管家说,主卧里的壁炉烧起来…”

不知道是她太凉还是他太热,灼热体温缓缓透过来。画楼只觉得呼吸不顺,明明身子还很冷,脸上却火烧火燎的…

画楼挣扎着推开他,极力让声音平稳,道:“没事,我以后晚上尽量不弄湿头发…主卧里烧壁炉,容易燥热,还是算了。督军睡吧…”

不知是她的睡袍太滑还是她的身子太柔,白云归只感觉那拥入怀里的,似融化了一般的娇媚,纤细的软软的,贴上他的胸膛。她肌肤的幽香始终在鼻端萦绕,撩拨得他难以入眠。

心头烦躁起来。

他试探着将手臂搭在她的腰际,隔着睡袍缓慢摩挲她。

画楼已经在感觉不到冷。只觉得烧灼,脸颊、耳根、四肢,随着他掌心的摩挲一寸寸点燃。

她捉住他的手,推了回去,低声道:“督军,我已经不冷了,早点睡吧…”便往他身旁远处挪了挪。

说话的时候,声音极力压低,白云归亦能清楚听见她微带的喘息…

未经情事的少女,便是这般敏感。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便靠近些,伸出手轻轻挑拨她的青丝,声音清晰又沉稳:“夫人,霖城办婚事的礼节,你都知晓吗?”

画楼真想一跃而起,离开这诡异的氛围。她极力忍着,却感觉微带粗糙的温热指腹轻轻在她脸颊上摩挲。越是轻,越是觉得心尖痒…

“灵儿的婚事,咱们是办个老式的婚礼,还是学洋派,给她穿婚纱?”他声音平静,波澜不惊地问着,手指似随意在她脸颊游走。

他感觉她脸颊越来越热…

“呃…听灵儿的意思…”她急忙止住自己的话。因为那灼热引来的喘息,她自己都听见了…

她终于缴械投降,什么镇定什么从容都顾不得了,蹭地推开他的手,站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赤足往外走,还试图遮掩解释道:“我…这房子太闷了,我回楼上去睡…”

这才是个年轻又任性的小姑娘

白云归哈哈大笑,猛然跃起将她横腰抱起,丢了回来。

第七十六节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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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节酸楚

第七十六节酸楚

她也算高挑,却很轻,白云归随手便将她丢了回来。

他臂力过人,画楼又不胖,自然感觉很轻。

慕容画楼接下来的反应令白云归微愣:她跌在床上,却似猫咪般惊跳而起,快速钻进被窝里,将自己埋好….然后…一动不动

白云归愣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笑得自己都有些窒息。

又想起她刚刚暴跳而出、慌不择路,更加像被点中了笑穴,怎么都停不下来。

白云归隔着被子搂住她,好不容易停下去的笑声,又飞扬出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的难以相信,平日里装得很成熟的她会有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动作…

被子里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身子僵直。

白云归放开她,平息自己的心绪,也钻进被窝,“好好睡,不逗你了”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回。

他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枕畔空空如是,却留下一缕清香。他不由自主想起昨晚的情景,又弯了弯唇角。

下楼时,一家人都围坐在餐厅里吃早饭。

慕容画楼穿了件紫丁香色夹棉低开岔湘绣牡丹花纹旗袍,雪色披肩。云髻高堆,带着珍珠扇形钗子,跟披肩相掩映。钗子上珠花随着她扬袖时微闪,摇曳着清雅高贵。

平日里凭着肌肤娇嫩脂粉不沾的她,今日化了淡妆,重描了眼睛。原本就晶莹双眸越发透亮,堪比夏夜繁星,勾魂夺魄的潋滟。

其实是她一夜未睡好,黑眼圈很重,只得用妆容遮掩。

瞧见白云归,她熟稔又自然跟他打招呼,丝毫不见昨晚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