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妩见画楼不语,长长叹了口气:“今日要不是表哥突然来,他就得手了;要不是你来,表哥只怕被他打死,我也逃脱不了。画楼,你别笑我惺惺作态,当了人家的妻子,还不让丈夫碰。他若是有一丁点好,我也就念着这点好,咬牙把这一生过了。可是他没有…”

“别这样说”画楼抬眼,满眸的鼓励与怜惜,“采妩,你聪明好胜,又乐观自强,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的女子。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你才二十岁,你的人生才开始吴时赋简直就是禽兽不如。他平日不曾对你有丈夫的恩泽,凭什么要得到你?因为那媒妁之言的婚姻,你就应该被那畜生糟蹋?他不配”

画楼眼里的真诚似缕缕暖流,淌进采妩心头。

那些打算,她差点脱口而出,全部告诉画楼。

转念一想,又不忍心。倘若告诉了画楼,她便是知情者,将来吴家兴师问罪,画楼也逃脱不了。

采妩不忍心画楼为自己撒谎,更加不忍心她为自己受吴时赋的诘问与刁难。所有的一切从最开始便是自己扛着,采妩决定扛下去,不连累任何人。

她笑起来,眼眸晶亮闪耀,似天际璀璨的繁星。

她道:“画楼,倘若没有你这个朋友,我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委屈。我从未帮过你,一直受你的恩惠。怎么办啊,我欠你好多…”

那俏丽明艳的笑,让画楼的心情也晴朗。

她认真道:“谁说你不曾帮过我?你一直让我感受到生活里的坚强和勇气,你努力活着,便是帮着我”

采妩笑着,眼眸便湿润了。

易副官和画楼的车子都去了医院,画楼一直逗留到易副官回来,便在采妩这里吃了晚饭。

易副官九点多才回来,说齐先生已经醒了,又对采妩道:“吴太太,齐先生说今日晚了,您明早再去瞧他。”

采妩道好,又说了几句感谢易副官的话。

画楼临走的时候,采妩拿了些钱给易副官,说她表哥住院肯定花了钱,不能让易副官垫。

“好了”画楼推了回去,笑道,“这份感谢,我帮你出。你一个人生活,哪里都需要钱,别乱花。”

采妩也不虚套,就捏着嗓子跟画楼闹:“多谢白夫人慷慨”

画楼扬手要打她。

“采妩,你要当心”画楼凑在她耳边低语,“你那个要来了吧?”

采妩微讶,她的小日子还有好几天啊。

而画楼说得好似很肯定,还冲她眨眼。

采妩瞬间明白过来,顿时也笑:“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晚上的时候,采妩给了女佣丁嫂一笔钱,让她悄悄去弄些兽血回来。闻着那血腥味,采妩直想吐,却也要咬牙做戏。

第二天一大清早,画楼让易副官给章子莫送信,让他派人帮着留意码头远航的油轮。

章子莫订婚宴是在十月中旬,当时俞州都在说白云归娶二夫人的事,画楼哪里都不去,自然也没有去他的订婚宴。她虽然没有去,却让白云归给章子莫送了份贺礼。

白云归的贺礼和白夫人亲自当场的意义差不多,季凌龙后来说了好些感激画楼的话,章子莫反而一句也没有说。

只是画楼让他办事,他细致妥帖办好,比任何事都尽心。

因为章子莫年纪小,他和季落夕先订婚,两年后才正式结婚。订婚了,章子莫便是季落夕的未婚夫,季凌龙将他视为儿子培养,季公馆和海盐帮都改口叫他姑爷。

画楼送给章子莫的礼物,只有自己写的五个钢笔字:“莫忘滴水恩。”

章子莫没有念过几天书,太高深的文字他也看不懂,简简单单的让他明白画楼的苦心便好。

赘婿是个尴尬的身份,很多男子以此为耻。哪怕老丈人掏心掏肺,他依旧觉得岳家是瞧不起他。

画楼不想章子莫陷入这样的误区。

章子莫后来给画楼回答:“姐姐,我永远记得当初我还是个混子,大小姐和龙头便待我不薄。不管将来会如何,我永远是大小姐身边的小六子,龙头身边的小六子”

画楼便笑,自己真的太杞人忧天了。

倘若章子莫这点度量和心气都没有,他又如何有后来那般显赫的成就?

心狠手辣能令人害怕,宽宏大量才能令人倾佩。

令人害怕的,前途有限。

只有令人信服,愿意追随,才能成就一方霸业。

吴时赋第二天黄昏时分去了小公馆。

却见采妩在床上打滚,痛得脸色煞白。

佣人说,太太小日子来了,身上不舒服。

吴时赋不信,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采妩只得把内衣给他瞧。亵衣上的血腥味让他作呕,骂了句晦气便走了。

采妩才松了口气。

齐树谷的伤很重,肋骨断了三根,一条腿骨折,要住院半个月。

“有没有人照顾你?”采妩问道,“你在俞州有姨太太吗?我派人去请她来,或者送你去她那里。吴时赋那个畜生不通人事,我总在这里照拂,他还以为我跟你真的有什么,对你不好。”

齐树谷摇头:“没有姨太太。”

“那相好的姑娘呢?”采妩有些无奈。她不是怕吴时赋,她只是买好了明晚的船票,要远离这片国土。

齐树谷摇头。

“那你家里有信得过的佣人吗?”采妩为难道。表哥一直洁身自好,她早就能猜到他无姨太太或者相好的在身边,还是忍不住问了。

“采妩,你没事吧?”齐树谷脸肿的似发面,口齿不清,眸光却清澈明亮,满怀悲悯望着采妩,“你不用顾我。这间医院的大夫知道是白督军的副官亲自送我来的,对我很客气,而且易副官还跟护士们打过招呼,让她们照顾我,那些护士殷勤得有些过头。你不用担心,下次别来了,等我伤好了我再去看你…采妩,吴时赋这样对你,你不跟姑父姑母说?”

采妩垂眸,唇边噙了苦笑:“表哥,是我不想尽妻子的责任,怎能怪他?回去告诉父母,他们也是白担心,还会骂我不懂事。表哥,他肮脏极了,我不想做他的女人…”

叹了口气,采妩便把这些年吴时赋动不动就威胁说要杀她,对她不闻不问,从来不愿意跟她同床,很多姨太太,后来又娶了陆冉做二太太,和三嫂通|奸,如今不知道为何,又突然对她有了兴趣,全部告诉了齐树谷。

“你同他…离….离婚”齐树谷听完,气得脸色紫红,一口气接不上,直咳嗽,胸口肋骨处又疼了起来。

有个小护士便跑过来,对采妩道:“吴太太,齐先生现在不能太激动,您说话轻巧些。”

采妩忙抱歉一笑。

护士给齐树谷吃了药,齐树谷半晌才平静下来,疼得脸色苍白,声音虚弱:“采妩,给姑父和表弟发电报,让他们来俞州替你做主,和吴时赋离婚你从小是姑父姑母捧在掌心的宝贝,却在他们吴家受这样的委屈…”

说罢,又咳嗽。

采妩忙轻轻给他顺气。

她把这些实情告诉表哥,只是希望表哥可以转告父母。等她离开后,父母可以体谅她的苦处,别怪她。

吴时赋如今想要她,得不到她,没有厌倦她之前,他是不会放手的。况且吴将军不可能同意离婚。

采妩要是离婚了,三嫂再闹起来,吴家以后的日子就是一盘散沙。况且要她为了离婚先把自己给吴时赋,她恶心得慌。

她唯有一走了之。

在华夏,她娘家的势力大不过吴家,离婚不可能,逃走的话容易被抓回来,处境更惨。

去了国外,吴家再也不能伸手。

可是她心口绞痛。

倘若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

采妩记得一件事: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当地来了一个富商,极其有钱,大手大脚同他们那些大户结交。

当地的人家当面敷衍,同他们客客气气,背后里却总是嘲笑:那个回回人家,真是自不量力,有几个钱就妄想跟我们来往,什么玩意儿。

那个富商是回族人。

后来那个富商得罪了当地的权贵,那些大户人家全部落井下石,没有人愿意帮他说话。他拿出巨资求人,人都丢到他脸上,冷笑道:我凭什么帮你个回回说话,别人还以为我和你有交情呢。

那个富商才知道,当地人都瞧不起他,耻于与他为伍。

因为,他是异族人

同一个祖先,同样的皮肤和头发,因为是异族人都会被人排斥,哪怕你再有钱。

采妩虽然从未打听过国外对华人的态度,但是她知道,人性是一样的。她这个眼睛、皮肤和头发都不同的异族人去了国外,哪怕她再优秀,别人照样看不起她。

在国外,她就是低等人,跟畜生一样的低等人。

若不是吴时赋这样逼迫她,她也不愿意走

谁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去做低人一等的异乡人?

“表哥,这些话他人见到我父母,你帮我告诉他们”采妩低垂了头,“如今,离婚是不可能的,我只得另想法子。你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第二百零二节如果我走了

收费章节(12点)

第二百零二节如果我走了

第二百零二节如果我走了

明日是腊月初九,白云灵和张君阳订婚的大喜之日。

画楼和卢薇儿在帮白云灵试礼服。

淡粉色香纱稠蜀绣百年好合如意襟旗袍,裁剪合度,映衬白云灵身姿曼妙婀娜,气质清纯淡雅,似早春里锦簇绽放的杏蕊。

画楼和卢薇儿也各做了一套。

易副官上楼,拿了封信给画楼。

她看完后,沉吟片刻便道:“你们试,我下去趟。”

画楼去了白云归的书房,有些艰难开口道:“督军,我想去趟码头。”

白云归微讶,已经晚上九点多,这个时辰算是半夜,外面不安全。

“怎么了?”他问道。

画楼便笑,拉了白云归的胳膊:“您送我去。不过,您待在车里,不准偷看”

白云归失笑,问什么事情这般神神秘秘的。

冬夜海风微寒,月色晦暗,码头的灯光却璀璨,将点点银芒投入湛蓝色海面;起伏的海波似迎风轻舞的繁绣锦缎,在夜空里缓缓铺开。

画楼一袭淡蓝色旗袍,融入无边的暮色。

入夜的俞州市灯红酒绿,辉煌奢靡,可码头向来安静。而这九号码头今晚却人声鼎沸。

有一艘驶向香港的油轮今晚出发,很多旅客拎着大包小包,拥挤着踏上旅途。也许对于有的人,只是趟普通旅途,而有的人却是新生的开端。

画楼站在码头不远处的海堤,静静凝望着码头。

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一袭黑色风衣,步履轻快又匆忙;带着宽檐呢绒帽子,黑色面网掩住半边脸,手里拎了只绿色小巧的藤皮箱,身后跟着雇佣的脚力夫,替她挑着两只巨大行李箱。

画楼对身后车子里的白云归道:“督军,我过去下,您不要下来。”

白云归轻轻颔首。

他顺着画楼的目光,看到了那个黑色身影,酷似经常去官邸做客的吴太太吴夏采妩。

吴夏采妩吩咐船员把她的行李箱接上去,正要登船,肩膀倏然一紧。

她三魂七魄全部飞散,惊悚在四肢百骸泅开,僵直站在那里,没有回首。

“采妩…”身后人低声道。

听出是熟悉又亲热的声音,采妩缓缓松弛了身子。画楼拉着她,远离了码头,往一旁黑暗的海堤去。

采妩没有挣扎,任由她拉着。耳边海风簌簌,白浪追逐着浅棕色沙滩,悉悉索索轻轻吟唱。听在耳里,格外幽静。

远离了码头的灯火,昏暗光线里能看到身后静静停着一辆汽车。

却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我今晚坐船去香港,后天从香港飞往美国。”半晌,采妩才慢悠悠道,“画楼,我想远离如今的生活,过些清静的日子。我的婚姻是绑在我身上的枷锁,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挣脱不开,除了逃走,我别无他法。”

耳边依旧是海浪轻声吟唱,依依呀呀,似曼声软语般娇柔。

“我知道”画楼望着无边黢黑的大海,声音怅然,“我也不会拦你,只是舍不得。这一走,再相见遥遥无期,所以我让人打听你的行踪,只为送行。”

她转过身子,轻轻抱了采妩:“一路平安”

采妩抱住画楼的手微紧,半晌舍不得松开。

“我没有告诉你,不想连累你替我撒谎。画楼,有缘再见…”她哽咽着声音道。

仓促转身,泪湿双颊,脚步却坚定而执着,无半丝犹豫与不舍。

未来是什么,采妩不知道,但是她坚信不会比今时今日更差。黑色衣袂与黑夜融为一体,步伐间绽开黑色的花,似夜晚的荼蘼,坚毅绚丽。

汽笛声响起时,画楼遥望远方,那身影早已没入人海,没有依恋,没有回头,她走的果决。

单身女子闯异国他乡,未来生活的艰难难以想象,却有人甘之如饴。因为现在的生活是件令她窒息的外衣,将她包裹得喘不过气。与其活活被囚困致死,不如放手一搏,逃入异国,寻求生命的另一次机会。

回程时,画楼静静凝望车窗外,沉默不语。

身边的男人却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闻不问。

可那掌心的温度却似件舒适又柔软的锦袍,让画楼忍不住想要依偎着。她的身子顺应着那暖流,缓缓靠近,乖顺躺在白云归腿上,任思绪缭绕,任他粗粝指尖在她鬓角摩挲。

“督军,改变是件可怕的事。”画楼声音婉转低柔,,“不是走投无路,任何人都不想改变,异国他乡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一个人的旅途,会很孤单…”

画楼想过要走,因为她知道,二战时华夏会战火纷飞,一片混乱。她并不是参与这场战争。

历史无法改变,不管是加快还是缓慢,都会走到那一步。

她从未妄图改变未来和历史,所以她想着逃避。

她想过要走,因为这个男人没有打开她心灵,没有占据她心中的位置。无拘无束的人往往自由自在。

可是她也知道,这个时期的美国或者英国,对华人都是歧视的。在西方人眼里,华人是笨拙的是阴险的,是不值得尊重的。

哪怕再粉饰太平,都改变不了被人歧视的命运。

画楼想起了采妩,她走的那般坚决那般豪爽,是因为她觉得前路很光明吗?她只身在他乡,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又不能融入那个社会,她不会孤独吗?

她不会后悔吗?

“你放心,只要我没有战死,就不会让你孤独的活着…”白云归倏然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傻孩子,自己选的路就不会觉得难走”

望着采妩的背影,画楼心中有些酸楚,却没有落泪;此刻,她却怔住,鼻子不禁泛酸,眸子里有了温热的雾气。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好半晌才低喃道:“白云归…”

“呃?”

“你怕孤独吗?”她声音埋在他的衣裳里,嗡嗡的问。

白云归手指轻柔又恋爱抚摸她的青丝,声音飘渺般感叹道:“怕”然后又笑,“我战死之前,你别丢下我跑了,否则我会觉得很孤单”

画楼咬紧唇瓣不语。

白云归瞧着话题越说越沉重,便打趣她:“怎么,你还真想着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画楼身子微僵,半天才道:“如果我要走,你会像送云媛那样,送我到码头吗?”

白云归脸色微落。

他很难想象,送画楼走时,她的背影会是如何。可是这个瞬间,他倏然想了。比起云媛,她的背影定是挺拔、果决、沉稳,却丝毫不犹豫不回头。这个念头令他心口微紧。

“不准说混账话”他低声呵斥道,“好好过日子,什么走不走的”

画楼便不再说话。

那一整晚,她都恹恹的,就连亲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为何,想起那次风雨交加的夜晚送云媛离开,白云归立在黑幕里,表情怅然恍惚,肩头微松满是落寞的模样。

依着白云归的性子,她若是想走,他会送她走。当初和云媛七年感情,他都舍得,更别说画楼与他才一两年的情分,况且他们之间并无生死缠绵的爱情,他更加会舍得。

让他开口去求女人留下来,画楼很清楚,白云归做不到。

他一向骄傲霸道。

不知道中了什么魔怔,她总是不停想象,自己走的时候,他的背影会是怎样。

会不会也有那晚的失落和怅然,然后转身,和另外一个女子相恋甜蜜?

回神之际,却见白云归正在看她,神情担忧中几分带着探究,让画楼一个激灵。

她勉强笑了笑,道:“关灯睡觉吧,我有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