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两人的屋内,有些尴尬的沉默。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章含秋周岁时。

那时候太小,她根本没什么印象,此番见着只觉得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心里一琢磨,干脆摆出了平时惯常的乖巧模样,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夏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对向微微垂首的外甥女,对她表现出的这种可攻可守的反应倒是没有生气,反倒觉得有些有趣。

后又觉得心酸。

若是无忧无虑的孩子,哪会如此。

叹了口气,夏靖温声道:“秋儿,不要怕舅舅,舅舅不会伤害你。”

看她抬头看自己,夏靖露出最柔和的笑意,继续道:“我和吴氏说的那些话是为了不让她起疑心,舅舅这些时日都会呆在武阳城,你现在处于这样的情况下,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又怎能放心离开。”

章含秋微微颌首,问出心中疑惑,“舅舅怎知我现在过得不好?又怎会在多年后来到章府?是谁给了您提示还是…”

“我知道你的担忧,你放心,没人给我递过话,只是…凑巧罢了,我和吴氏说的有一句是实话,我师从西山的无为道长,师父总说不是时候,多年未曾允我下山,说起来这次师父会同意实在出乎我意料,出山时同行之人乃是师父的忘年好友,身份非同一般,知道许多常人不知的秘辛,途中说起武阳城主宠妾宠到为她不立正妻之事,他妄为惯了,路经武阳城时执意要去见见那女子究竟有多倾国倾城,我担心他有个好歹,只得跟了去,没想到…那日我跟着薇儿去了清源寺。”

对方已经说得这么明白,章含秋哪会不了解他想要表达得什么,藏于袖中的双手绞在一起,心跳得厉害,“是母亲让您来的?”

“你觉得我不该来?”

“对我来说,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但是您这个时候来了,我却心安许多。”

听出她话中之意,夏靖坐正身体,问,“为何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您突然登门,不管是我爹还是吴氏都会起疑,短时间内,我会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做什么?”

“离开章家。”

“只是如此?”

章含秋沉默了,她当然不甘心只是如此,可是以她之力,能离开章家已是万幸,如何能做更多?

伸展开手掌,将掌心中的湿意在衣服上擦净,章含秋突然问,“不知舅舅方不方便告诉我您跟着无为道长学的是什么?文?武?抑或是卜算?”

“我一个粗人,也只能学点拳脚功夫,自问比寻常武夫要强上些许,若是你只想离开,我马上带你走,章家拦不住我。”

“舅舅忘了,你再厉害也只是白身,章家却是贵族,若是章家以此事向夏家发难,舅舅以为会如何?舅舅又是否护得住夏家全族?”

夏靖脸色微变,若是他护得住,又岂会在知道妹妹沦落至那种境地后无可奈何,当年他随师父上山时他也想要学更有用的卜算,若是能学会卜算,就是大贵族也不敢得罪于他,他也能借此让夏家扶摇直上。

可是师父却说他的天分只在于武,文不行,卜算更与他无缘。

当时师父还说他学武以后自有大用处,跟着师父这些年,他自是知道师父从不妄言,也曾听师父感叹乱世将至,可那些只要还没有发生便离他甚远,就算他真能从乱世中博得一切那也是以后的事。

现在他空有一身武力,和贵族硬碰硬绝对占不到便宜,更甚者还会给夏家招祸。

到那时又如何还能护得住秋儿。

他这个只得十三岁,整日困于内宅中的外甥女看得比他要透。

“所以,你是想说舅舅帮不上你吗?”

“不。”自相见后,章含秋露出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舅舅让我知道我并不是独自一人,我的身后有您撑着,有母亲的爱护,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夏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不止有我有你母亲,还有你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大舅一家,待离了章家你便随我回去,他们都会对你好的。”

“我很想,但是不能,我若回了夏家,章家不会善罢干休,我不能给夏家招祸。”

若是真因为秋儿的原因让夏家人不好过,就是再好的感情怕也要磨没了,夏靖活了三十余年自是懂这个道理。

可这个从始至终都冷静得过份的外甥女实在太让他心疼,维护的心意反倒因为她的体谅变得更加坚定,“不回夏家也没事,舅舅带着你,天下这么大,哪里去不得。”

章含秋直到这时才真的对夏靖放下心防来,她甚至觉得哪怕是以后对方无法兑现承诺她也不会责怪,至少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亲人给与了她。

“年前我不会轻举妄动,一切等年后天不这么冷了再说,二舅,这段时间您不要出现,今日你离开章家肯定会有人跟着你,你当着他们的面离城,一定要让他们相信你确实是离开了。”

“现在离过年都还有一月,要等不冷了怕是还得两三月,时间会不会太长了些?要是这中间发生什么事…”

“我不会被人欺负了去的。”想到梦中的经历,章含秋又补了一句,“至少从今往后不会。”

夏靖想了想,没有应下来,“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对了,银子,我这里还有一些。”

边说话,夏靖边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出来,自己先算了下数目,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没想到就剩这么点了,你先拿着以妨万一。”

虽然自己暂时不缺银子,章含秋还是将几张起了皱的银票接过来,这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对她来说,她收下的是亲人对她的一片赤诚关心。

“要是舅舅方便,就给我送一些桐油过来,以后我有用处。”

夏靖也没问她要这个做什么,直接应下来,“今晚我会潜回来,你留个人守夜,晚一些我给你送来。”

想到妹妹让她转答的话,夏靖又道:“薇儿,也就是你母亲很担心你,她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她没死,又是谁告诉你那天她会去清源寺,她让我转告你不要轻信了身边的人。”

想到那个为她忍辱负重的女子,章含秋微微点头,“您告诉她我会留意,以后若有机会,我会亲自告诉她我是如何知道的,另外,你告诉她什么都无需为我做,不作为对我才是最有帮助的。”

“我会转告她的。”

看了眼刻漏,夏靖起身,“知道你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外祖家在哪里你还记得吗?”

章含秋随之站了起来,“就是我不记得汝娘也记得。”

“我倒是将她忘了,有她跟着你也好,要是有个万一你就往外祖家去,世道要乱了,章泽天又是个有野心的,你自己要多留神,好好保护自己,年后我会尽量早些过来。”

“我会小心的。”

知道了她的打算,夏靖没有多做停留,又去前边堂屋和吴氏说了一箩筐好话便离了府。

以他的身手,要将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尾巴甩掉极容易,可想到秋儿所说的话索性大摇大摆的随着人流出城而去。

吴氏听得回报顿时放下心来,看样子那夏靖真是顺路来一趟,并没有觉出异常来。

就不知那两甥舅说了些什么。

章泽天今日回来得比往日要早。

一见着吴氏就问,“夏靖呢?”

“走了。”吴氏忙将滚烫的茶递过去,又亲自去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他和大姐儿单独说了会话,时间倒是不久,就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从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大姐儿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没有其他不妥的地方?”

“妾看不出来。”

章泽天皱眉,“去个人,将大姐儿叫来。”

吴氏对小兰打了个眼色,小兰脆声应了,疾步而去。

吴氏坐到章泽天身边柔声反对,“一会大姐儿总要过来用饭的,到时问问不就是了,何必非得将人叫过来,这大冷的天跑来跑去的,多遭罪。”

“就在自个儿家里,能遭什么罪。”拍了拍她白皙的手,章泽天问,“俏儿呢?这几日好像都没怎么见着人。”

吴氏笑容一顿,带着些娇意嗔怪道,“哪有几日不见人,老爷前段时间日日都很晚才回,那会儿她都回屋了哪还能见着,也就今日是她一个小姐妹生辰,我看她精神头不太好,便让她去玩一玩,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夫人这是埋怨为夫冷落娇妻吗?放心,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主公许了我几日休,明日起便能好好陪陪夫人了。”

听闻此言,吴氏顿时脸现春光,一双水润的眸子倒映出男人的身影,欣喜,爱慕让人一窥便知,“当真?”

章泽天搂了搂她的肩膀,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吴氏笑了。

是啊,他何时骗过自己,就是当年要娶别人时也是和她明言了利弊,她心甘情愿退让的。

这个男人,值得她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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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章父亲

章泽天的传唤在章含秋的意料之内,要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她才会觉得奇怪。

用力将眼睛揉得通红,章含秋看向眼睛比她还红的汝娘,“你在屋里歇着,阿九随我去。”

“是。”知道自己这模样确实不适合被老爷见着,汝娘爽快应下,给小姐拾掇了一番将人送出门。

想着这几日她出门会让人起疑,干脆一转身去了西边屋子,那里封存着夫人的嫁妆,清楚了小姐的打算后她便知道这些东西要是不能变卖成银子肯定会被小姐舍弃,大的太起眼,小件又贵重的却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马上就是年关,这个时候添置东西的人家多,正好趁这个时间将东西都挑出来,到时找机会将东西都带出去卖掉。

虽然小姐有些银子,但是出了章家门做什么不得花银子,多攒些总没错。

好像要下雪了。

风吹在身上整个人像是落在了冰窑里。

章含秋却觉得适应良好,如果心更冷,这点寒风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那个爹爹平日里没事的时候绝不会想到她,今日二舅一登门他便将自己找去,为的是什么一看便知。

也是她蠢,到了这种时候还对他有所期待。

曾经,也许他不知道吴氏的企图,可是章俏儿那般做做为一家之主他又岂会一点不知?在她死后更是在热丧期间就将章俏儿嫁了过去,但凡对她有一点疼惜的,又岂会这般待她。

在他心里,大概只有章俏儿和章家宝这对姐弟才是他的孩子,而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她早该清楚这个事实,今日却是看得更明白了。

她该死心了。

快进门时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避开周围视线又用力擦了把脸,这下不止是眼睛红了,鼻子都红了。

章泽天看到这样的女儿不但没有一点心疼,反倒更加不喜,只觉得她在夏靖面前说了什么,“怎么?是你母亲对你不好,还是你在章家受了亏待?见着亲舅舅就觉得委屈了?”

“爹,女儿没有,女儿只是…只是许多年不见二舅…”

“你也知道是许多年不见,要是他真疼你,又岂会到今天才出现。”章泽天眼神严厉的看着章含秋,“该不会是夏家有什么事通过你找我帮忙来了吧。”

外祖一家和她断了联系不是他要求的吗?章含秋心底冷笑,更觉齿冷。

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隐下脸上的表情,章含秋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就像在害怕一样,“没,没有,二舅就是和我话了话家常,并无说其他,还问我有没有定下亲事,若是定下来了,外祖一家想给我添个箱,二舅还有事要去办,并没呆多久便离开了,这个,母亲也是知道的。”

吴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这时顺势便将话接了过去,“大姐儿没撒谎,夏家舅爷在大姐儿那不过呆了小半个时辰,也就一个拉家常的时间,若是真有事岂会不等你回来就离开。”

章泽天心里也是这么想,问过后心里更放心了,看她那怯弱模样烦躁的挥手赶人,“去收拾一下自己,都要定亲的人了还这么没担当,除了哭你还会什么?”

我现在是连哭都不会了,爹,章含秋福了一福,沉默着退了出去。

当然,在别人眼里就是偷偷哭着离开。

固有的印象是很难打破的,就算事实并非如此,也拦不住人往那方面想。

章氏夫妇虽说没有因这事起疑心,却也将章含秋看得更紧了,只要走出院子她便能感觉到身上多了几道视线。

没过几日,吴氏更是派了个妇人到她屋里来,“也是我疏忽,大姐儿都十三了,要是没有意外明年便要许亲了,你的绣活无需我操心,有些事却也要学一学,免得到时被人轻瞧了去,这是陈妈妈,最是懂那些事,你跟着她好好学学。”

这个人在梦里并不曾出现,当然,二舅也没有出现过,有些事,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章含秋没有推辞,很是欢喜的将人留了下来。

吴氏更感满意。

她送来的人当然不会真教章含秋为人妇该做的事,更不用说掌家之类,倒是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类的话一而再再而三的教给了她。

她不曾有过半句反驳的话,逆来顺受的态度让妇人更不将她看在眼内,平日里在院子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小姐,您这法子真有用,要是她整天在这里呆着,老奴就真是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了。”

知道汝娘最近在忙活什么,章含秋不但纵容着,还帮着打了不少掩护,一段时间下来居然也进帐了好几百两银子。

盘算了下屋里的东西,再进帐这么多应该不成问题。

再加上二舅给她的,到她离开章家时,手里应该能有差不多八千两。

去到一个地方过过小日子,足够了。

只是到时没个撑门面的男人,怕是会被人欺。

这也是她为什么非要等到年后天不这么冷了才有所动作的原因之一,多给自己一点时间,计划能更周全一些,也能给自己多一点机会,看能不能买到合适的家仆。

她想不到出门在外更多的事情,更多的不便,她只知道拳头大才是硬道理,这是哪个世界都通用的法则。

不甘也好,怨恨也罢,就算是想报仇,也得是在自己能安身立命的情况下才有可能。

“府里开始采买年货了吧。”

“是,小姐可是有东西要置办?”

章含秋摇头,“这段时间府里出进的人多,吴氏要管的事情也多,你趁乱去一趟莲溪寺,用心看看静一师太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合适,你看看能不能拜托她帮忙买下几个人,要忠诚不会弑主,最好是小有身手的。”

“小姐,这样…没问题吗?”

“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姑且一试吧,要是你觉得她不是值得托护之人便别开这个口,免得留下麻烦。”

“是。”

汝娘是个稳重人,知道这事极要紧也没有匆促行动,直到离过年只得半个月了才得着机会光明正大的出门。

章含秋惦记着这事,从她离开起便有些心神不宁,生怕事情不顺起了变故。

“姐…”

章含秋回神,看向在门外鬼头鬼脑的半大孩子,“家宝?怎么过来了?今日不要去学堂吗?”

说着话,章含秋边起身将他拉了进来,眼尾扫了眼外边,没人在。

怪不得家宝都到门口了也没人通传一声。

阿九要做的琐事多,汝娘一不在,她这边人手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好在来的是家宝。

对这个异母弟弟,章含秋心情很复杂。

从始至终,那些事情里只有他是摘得出去的,要说章家的人里,对她最有感情的怕也是这个孩子。

拉着他在火炉前坐了,手心里冰凉的小手让她皱起眉头,“侍候你的人呢?怎么也不带个手炉出门?快要过年了,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章家宝咧着嘴听姐姐念叨,他从小就极敏感,谁对他真好,谁是在敷衍他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两个姐姐里,他一向喜欢实诚的大姐。

有时候心里甚至觉得遗憾,为什么大姐不是他亲姐,那滑头的二姐却是呢?不过也没关系,他长大后对大姐更好就是了!

“还笑,要是生病了娘灌你汤药可别哭。”

“不会生病啦,大姐,我饿了,你这里有没有吃的?”

章含秋忙起身去将桌上的糕点拿过来,这几天事多,饭点比以往要晚一些,阿九担心她饿着,每天都会给她准备一些,饿了的时候也能先垫巴垫巴。

看孩子吃得香,章含秋又给他倒了茶水来,边问他,“娘怎会没给你备着吃的?你的丫鬟呢?”

“娘在见管事,哪有时间理我,丫鬟求出门采买的管事娘子买东西回来,我趁她过去拿的时候跑出来的,过来的时候我见到她了,哼,她骗我,她见的根本不是管事娘子,是个男人。”

“你看清楚了?”

“当然,我还看了好一会呢!男人还抱了她一下,我都看到了。”

章含秋脸色沉了下来,吴氏放在儿子身边的丫鬟必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贴身丫鬟还存了另一层意思,等家宝大一点,要是家宝看得上眼,丫鬟便会成为他的屋里人。

她想不通,跟着一个主子不比跟着下人强?

还是章家的水土能养出有心气的女人来,宁为穷人妻不为贵人妾?

看家宝的神情不像是愤怒,只有被欺骗的不高兴,不由得问,“家宝打算告诉爹娘吗?”

“为什么要告诉爹娘?”

章含秋斟酌着用词道:“那丫鬟是你的屋里人,现在背着你和别的男人勾达在一起,你不生气?”

章家宝红了脸,糕点也不吃了,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挣扎,没多会就做出了决定,坐得离姐姐更近了些,小声道:“大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二姐,也不能告诉爹娘。”

章含秋忍笑点头,“一定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