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一匹马掉转头回来,马上的官兵举着一个令牌来到士兵们面前,那个胖兵官定睛一看,吓得当场跪了下来,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小的冲撞了天家,小的罪该万死!”

“把人给放了。”那个骑在马上的官兵说完,侧头看了我一眼,“你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说完,他策马离去。

我胆子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是个将军,干嘛搞得像我顶撞了国王一样啊。我撇了撇嘴,对着他们的背影哼了哼。

围观的人群渐渐地散去,老者和少女跪谢我的恩德,我却顾不上他们,闪身躲进了客栈,远处走过来的那个身影让我心神俱散,稍稍探头看了看,还是不敢相信。

他来永昌了?他居然来永昌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下………飘走………估计会被打…………⊙﹏⊙b汗

天下君王之庐山真面目

也许是我一时眼花,也许是我思念成疾,待我再探出头时,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除了他的身影留给我的巨大震颤以外,街上一如平常。

三天后,我终于站在了宏伟的追云王宫的南门前。城楼上翻飞着昊天的王旗,穿着统一服装、站得笔挺的士兵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们的盔甲和长矛闪着银光,照亮了冰冷的城墙和石砖。城楼下是一扇高大厚实的朱漆大门,大门紧闭,两边各站着四名士兵,我们二十人跪在由朱漆大门延伸出的红地毯上,等着文部官点名和核对身份文牒。

点完名并核对无误之后,朱漆大门被士兵们用力地推开.视野里最先出现的,是红地毯尽头的那一座宏伟的宫殿,那就是追云王宫中心轴上的第一座主殿,国王议事和举行大典的明光殿。琉璃瓦,汉白玉的围栏,宫殿四面檐角上的雕塑显得森严庄重,宫殿的主体涂着红漆,红的窗,红的门,红的柱,犹如一朵巨大的蔷薇在广阔的视野中怒放。

我们随着文部官进入了大门中,地毯两旁的士兵按次序正身行礼,在一种严肃而又激动人心的氛围中,我的心雀跃不已。

“宣今科二十名进士进殿!”甩着拂尘的内侍在石阶上尖着嗓子高声喊道,我们全都俯身低头,缓缓地步上左边的石阶。汉白玉的石阶,几乎能把人影清晰地印照出来,我在光影之中,看到自己闪闪发光的眸子和一张张洋溢着期待和激动的年轻的脸。

跨入略高的门槛,大殿中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我们二十个人身上,左边是文官,右边是武将。他们的表情大都森严,肃穆,目光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移动。

在这里站着的,是昊天如繁星一般的贤臣良将,他们伴随着昊天的崛起昌盛,一起写入了王朝的金卷玉史。正在金銮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举世皆知的无上苍王,他已经是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父亲,已经坐在王位上十余年,长得应该…偷偷地抬起眼睛,金阶,飘着缕缕轻烟的青龙鼎,带刀盛装的侍卫,我的目光一下子停住。

那个带刀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陪在蓝眼睛身边的武将,也是安平城那少年口中的“湛叔”!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我迅速地低下头不敢再往上看。那个蓝眼睛,难道就是?!天…

“跪!”内侍又喊了一声,我的脑袋在嗡嗡地作响,呆呆地跟着所有人跪了下来,齐齐地喊道,“拜见陛下!”

那自金銮传出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山,“你们是今次文试的佼佼者,自州府郡县一步步走到了这里。今日在这明光殿中,决出前三甲,希望你等好好地表现。”

“定不负陛下的希望!”我怔怔地跟着周围的人念着,脑中早就已经一片空茫,过大的震惊仿佛一个漩涡一样在脑海中旋转着…居然是他!

“殿试的内容由我儿来宣布。”

一双白色的,用金线绣着螭的靴子应声从文臣列中走了出来,进入了我低垂着的眼帘。我使劲地抓着上衫的衣摆,掌心全是汗。

淡淡的声音缓缓地在大殿上响起,“本殿是昊天王朝的大王子姜瑾瑜,殿试的内容是棋盘对弈。你们二十人一一与本殿对弈,评判是在堂的众位大人和父王。”

这个声音!我差点倒退一步,可怜的心脏已经受不了惊吓。

得到苍王的允许,身边所有的人都抬头瞻仰圣颜,只有我仍旧低着头,失神地盯着鞋尖。脑海中纷乱地闪过很多记忆的片段,我甩了甩头,努力想让我那极好的记忆力和听力此时失常一些。

王子淡淡的声音穿过人群,直向我而来,“本殿听闻今次文试,有一位十五岁的少年表现出众,颇得陆大人赏识,由他先来。”

神仙姐姐…我终于无奈地抬起头,看向他。站在我前面的试子纷纷让开了一条道,我跟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那个淡淡的,眼睛透着蓝光,气势迫人,城府极深的少年,此刻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袍,戴着金冠,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了,也只有这样的身份地位才能配得上他,他浑身的贵气和光芒,是粗布麻衣都包裹不住的。

他看到我的时候,目光闪过惊怔,随即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那笑极艳丽,也有胜过女神的高洁,却莫名地让我心慌。下棋我根本就下不过他,他还知道我是女子,这下二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了。

怏怏地从人群中走了出去,大殿上立刻响起了一片议论声,我在数道灼人的目光中,于少年的对面坐了下来。时光交错,白驹过隙,我望着他的脸,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次的安平城,我跟他对弈。

“小民见过大殿下。”我有气无力地抱拳行礼,脊背僵硬,筋肉绷紧。

“不用多礼,本殿和你,并不陌生。”他把黑子推到了我这边,执黑子的先下,他这是要让我。

横竖是死,死就死得壮烈一点。想着,我便决然地落下一子,不太敢看他的表情。脑海里面胡乱地闪过很多念头,那小女孩居然是个公主啊,是苍王膝下唯一的女儿,受尽苍王的疼宠,难怪那个武将不让我摸她的头,要知道她是公主,我死也不敢摸啊!

“认真点,拿出你全部的实力,这次可没有人需要你救。”少年紧跟着落下一子,淡淡道。他说话的时候,嘴巴基本上不动,声音的大小也控制得刚刚好。

他真的很厉害,我光想着怎么不让自己的棋被他吃去已经够费力,根本没心力去管进攻更别说吞下他的一颗白子了。没下一会儿,我已是大汗淋漓,他却依然气定神闲,仿佛我们只是在玩寻常的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好像跟我同一年生吧?只是略大了几个月而已。同样是人,同样是爹妈生养,怎么就能差这许多!我愤愤不平,义愤填膺,可瞅到他可恶的淡然的脸的时候,却忽然想开了。防守的结果也是早晚被他吃掉,不如直接进攻,总是这么被动,就绝对没有胜算了。

打定主意,我开始转变战略,一改碍手碍脚的保守下法,冒起突进。夜朝夕曾经跟我说过,越是碰到高手,越不能受制于他,更不能按常理出牌,大凡高手,都已经深谙一般的棋路,只有出其不意,才能险中求胜。

看到我落子,少年淡然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微抬头看了我一眼,眸光明亮,闪烁着光。

我们这盘棋下了很久,我用尽生平所学,下得筋疲力尽,他依然落子镇定,不慌不乱。汗水像瀑布一样盖过眼睫,我用手背不耐地抹了抹,看着密密麻麻的棋子,有些眼花缭乱。

周围大臣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轰隆隆的,响过雷鸣。议论不时地传入我的耳中,我分神听了听。

某大爷,“这个少年居然能跟殿下对弈这么久,老夫上次可是没下半盒棋子,就输惨了。”

某大叔,“他的棋路很古怪,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似乎能突出殿下的包围。”

某大龄青年,“小小年纪,很有魄力,你看到殿下的表情没,那是碰到对手的时候的眼神。”

再回到某大爷,“能被殿下看做对手,不简单,不简单那!”

随着姜瑾瑜把五个白子拿走,整个棋盘已经再也没有能放棋的地方,胜负已定,我抹了抹汗站了起来,对他恭敬地行礼。

“殿下胜十五子!”内侍高声地喊道。

我默默地退下,心中难免挫败,十五年,从来没有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那日与夜朝夕的对话仿若还徘徊在耳边,可心中陡升了一股无力感。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

路过那些朝臣的时候,看到他们灼灼的目光,我吓了一大跳。他们居然纷纷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大声赞道,“少年真厉害啊!”

“继陆大人和殿下之后的又一个神童!”

“了不得啊,谁家的孩子,老夫要讨了做孙女婿!”

赞叹声像滔天巨浪一样席卷过来,我被淹没在声声的赞扬中,无法冷静地思考,只得迅速地退回自己所站的位置,低下头去。

第二场对弈的试子似乎颇为惧怕姜瑾瑜,上前的时候,走路是同手同脚的,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他也执黑棋,可刚放下棋子,又迅速地拿了起来,放到了另一个地方,犹豫再三不能定。姜瑾瑜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着落子。他们两个一个下得犹犹豫豫,一个下得云淡风轻,没过一会儿,那个试子就跪在了地上,低头认输。

后面的对弈进展得相当快,几乎是十几个人加起来,不及我的一局。唯一让姜瑾瑜的目光闪了闪的,是冷静而又沉着的苏天博,可据我这几天对苏天博的了解,这是他最不冷静的一次,他突围得很辛苦,表情很僵硬,显然也不是姜瑾瑜的对手。随着他败下阵来,二十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胜过这个大王子!

姜瑾瑜优雅地起身,对着上位行礼,“禀父王,对弈已经全部完成,三甲由父王和今试主考陆大人定夺。”说完,他侧身后退了一步,入了文官列的第二位,表情一派清和,似乎刚刚和二十个人的对弈,就像做了一场简单的游戏。

“陆大人,近前。”内侍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陆弘熠行了礼,走上了金阶,整座宫殿都安静了下来,气氛回到了来时的肃穆和庄严。

不过一会儿,陆弘熠就恭敬地退了下来,朝向跪在地上的我们,大声地宣布,“根据陛下还有几位主考对统考和殿试的综合考量,我宣布,今次文试的第二十名是…”

名次一个一个地减少,那就意味着我的排名在一点点的前移,被点到名字的试子一个一个地走上前,接受陆弘熠授予的名次玉和官凭。随着第四名受封完毕,大殿上只剩下我,叶文莫,苏天博三个人。我们三个顿时面面相觑,文试的前三甲难道就是我们?

文试的前二十名,已经拥有了官籍,由吏部分发人员进入各个部门或下派到地方,从此入仕。而前三甲除了由国王钦点以外,一入仕就可从五阶官做起,可谓平步青云,也无怪每年的文试资格,都被试子们挤破脑袋地争夺。

前三甲,按例是要先宣布状元的。

“今次昊天文试的第一名是…”陆弘熠故意卖了个关子,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目光却飘向我这边。此时,本与我并站一排的苏天博还有叶文莫齐齐地往后退了一步,整个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了我身上。

陆弘熠高喊道,“今次文试的第一名是,毕守一!”

他的声音很响,不仅殿上的人都能听见,仿佛还传出了明光殿,向外散去,铿锵地有了回响。我机械地抬头,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我是第一名吗?天朝文试的第一名!?

“毕守一,上前来。”陆弘熠笑着催促道。

我连忙疾走了两步,随着他步上了金阶。走过那个带刀侍卫的时候,他显然是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刀都差点没有拿稳。

近了,靠得苍王更近了,每走一步,都在缩短我跟这个天下君王间的距离。鼻腔里已经有了淡淡的香,那是帝王之气,那是天朝所有臣民的景仰凝聚成的无上和尊荣。周身的血液瞬息停止了流动,我硬着头皮在御座前跪了下来,盯着他紫色龙袍的下摆和黑色的青云履,再不能思考。

我曾在客栈出言讥讽他,曾在考场当着他的面说苍王的坏话,曾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顶撞他,我虽然一次又一次地怀疑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就是苍王!是无上苍王陛下,是天下的君主!

陆弘熠走到我面前,俯身把金盘授予了我,那上面只有一块通体白亮的玉环,这应该就是状元玉了,昊天文试的最高荣誉,摆在了我的面前!心中激荡不已,仿佛有无数的飞鸟扑腾而过,一阵喧嚣。

“毕守一。”苍王叫了我一声,我连忙趴在地上行礼,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下面去。

“孤封你为少常侍,以后就呆在上书房吧。”

他的话音厚实有力,犹如洪钟。我能从他的口气里听到期望和鼓励,乃至那淡淡的,我理解为欣赏的情绪。整个大殿随着他的话语一下子喧哗了起来,站在一旁的陆弘熠跪下,“启禀我王,少常侍是四阶官。开国以来,文试的状元最高也只能是从四阶!”

“请陛下三思啊!”满殿的大臣也都跪了下来,叩头进言。

我仍旧趴在冰凉的地面上,用匍匐着的虔诚姿势,感受着身后一道道犹如利箭一样的目光。倘若这是我应得的,我没有理由推却,若是向上爬的过程中,势必要迎接那些明枪暗箭,我无法挡,亦不会逃,这是两世的人生赋予我的勇气和骄傲。

“谢陛下圣恩,臣自当竭尽全力。”

于是,在满朝的反对声中,我高声地承谢了隆恩,把脊梁挺得笔直,也终于有了凝望他的勇气。

他在笑,脸庞在珠帘之后看得不太清明,可我能感觉到他上扬的嘴角以及那夺目的蓝眼睛中,激荡的情潮。他靠近我,轻问,“你不怕?孤的恩德会使你高飞,却也有可能让你早早地被人射落。”

我回以一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有我能明白杜甫的诗意,这个时空的人虽然赞叹《望岳》,实际上并不能很好地解释它,比如“齐鲁”,比如这最后的“会当”。会当是唐人的口语,它并不是应当,能当,而是一定当,这样的雄心和气概,不足为外人道,心知就好。

苏天博是第二名,叶文莫是第三名,他们一个进了文部,一个进了御史台,而我进了上书房,成为了少常侍,也就是通俗点的王子伴读,监理上书房直呈君王的奏折。

昊天放榜昭告天下,天朝的历史上,又诞生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状元,而且当场被苍王钦点为少常侍,官拜正四阶,开了天朝的先河。不知道是朝堂上听者有心,还是文部对外放传,总之《望岳》随着我的中的,在永昌城一炮而红,街头巷尾都有孩童在吟诵。

夏夏欢天喜地,整天抱着我的状元玉咯咯地傻笑,她甚至想起要写信回泰雅,向娘跟雯姨报喜。

“别!非把她们吓死不可,就当我在外游山玩水吧。”

离开泰雅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可当夜朝夕问我还要不要走下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居然只装着继续前行这个信念。看来泰雅留不住我的心,我小时候要振翅高飞的念头,才是心中最真实的渴望。但是,一想起明天就要去上书房报道,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这俩父子都不是好对付的主,何况儿子还知道我是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啊,稍后改改,我有可能会再发一章喔…哇咔咔。大家有没有很爱我呀~~~不过明烨没有出现哦,表打我…他出现了这戏码就得毁在永昌了,还不到时候………

少常侍

清晨的上书房还很安静,除了来回巡逻的士兵的脚步声,连扑腾飞起的那些鸟儿,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的官服穿在身上就像是唱大戏的戏服一样,刚刚给我裁衣的丝纺官完全无视我异于“常人”的体貌特征,想来是陆弘熠已经事先打好了招呼。陆弘熠明明知道我是女子,还知道昊天明令女子不能当官,他居然还下套让我一步步走到了少常侍这个位置,他究竟有什么用意?想起他那张精致的娃娃脸以及在考场和明光殿上惺惺作态的大官样,我就一阵嫌恶。

苍王封我为少常侍,他明明一点都不吃惊,却率先进言,引发了众议。君王出口的话哪是轻易能改的?何况那个人还是无上苍王,是把天下都握在手心的至尊王者。

光影重重,微薄的日光像一层金箔一样覆在地面上,门口守备的士兵向我正身行礼,我收回了思绪点头示意。

抬头看去,很意外,姜瑾瑜已经坐在了里面,正捧着书观阅。他的表情和初见时的那个少年无异,淡淡的,仿佛飘渺山雾,可眼睛却像极了他的父王,尤其是那抹蓝光,就像能穿透肉体与灵魂直接对话一般。

“拜见殿下。”我跨入门中,下跪行礼。

他抬起头来,笑道,“没想到毕大人这么早。”说完就让我起身。

“殿下比臣更早。”

我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头坐了下去,埋头开始整理各部呈上来要给王直接过目的奏折。小辫子还攥在他手上,能不讲话就不讲话,不然他心情不好跑到他父王面前参我一本,我就等着菜市口壮烈吧。

他突然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毕大人知道昊天的行政机制吗?”

我一愣,停下了动作。

他略想了想道,“昊天的官阶分为十四等,一阶官只有三人,分别是号称“文丞武相”的陆弘熠、湛虏,还有父王和本殿的老师,童百溪。从一阶的官员分别是五部卿,骠骑大将军即父王的近卫长官,以及御史台上大夫,总共七人。从七阶是最底阶,一般为文臣中的县级官员和武将中的提辖。”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谢殿下指点,小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拿起案上放着的书卷,又看了起来。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城府如渊,稳健如磐,气质高华,善辨颜色。我开始极度怀疑苍王究竟是怎么教养这个孩子的,在姜瑾瑜的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点同龄的少年该有的天真与好奇,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不屑知道了一样。

当地上的日光厚沉了一点以后,缓慢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姜瑾瑜马上放下书,走离了书案。看到他的反应,我知道有大人物要来,也放下了手中的事物,走到门边,静候着来人。

少时,一个老者步入了殿中,看到我,眼中闪过审视。在他的注视下,虽不知道他是谁,我却也不自觉地跪地行礼。那双眼睛凌厉得像猎豹,虽然须发皆白,满脸也都是皱纹,但精神奕奕,神采就仿佛是一个壮年的男子,甚至有指点江山,气吞山河的气节。他穿一身绛紫的右衽大袍,脚穿凌云靴,双手背在身后,很是威严。

“太师,学生有礼了。”姜瑾瑜微俯身行礼,我忙手脚并用地又行了个大礼。这个人就是当朝太师,正一阶的高官,童百溪了。他走到正案上坐下,丝毫没有打算搭理我,只是眯眼看了看姜瑾瑜桌子上摆放着的书,“殿下,昨日老夫交代的功课完成了没有?”

姜瑾瑜却不急着回答他,而是慢慢地走向自己的位置,还侧头给了我一个眼色,示意我可以起身了。我连忙爬了起来,走到自己的案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这个老头子好威严,比姜卓还要恐怖,我的手仍在隐隐颤抖着,不知是慑于他的相貌还是他的口气。

童百溪沉默地审视着姜瑾瑜递交的文卷,不说一字。姜瑾瑜的耐性也极好,低头在他的面前站着,不急不恼,偶尔他的眼角瞥到我又把奏折弄丢到地上,笑意就会自眼角扩散开去。

“殿下,浪江的水患该如何治理?”老者忽然重重地把文卷拍在桌子上,厉声问道。

姜瑾瑜拜了拜,自若地答,“浪江流经五府,自是由这五府共同来办,这样朝廷也可以少拨下去银两。这水患本是简单,但江南,江北二府本就不富庶,龙溪又遭匪盗横行,能治水患的,就只剩下受灾最重的涵谷府和最不受影响的大宛府,大宛府历来是苏家说了算,兴侯无利不图,不会做无用功,涵谷府受灾最重的无冶县令倒是该换了。”

他的话不怎么正面回答老者的问题,倒是把时局陈述得透彻,听的人却也明白了该如何下手。我隐隐觉得,苍王叫我当少常侍并不是叫我陪伴王子读书,整理整理奏折这么简单,反倒是有可能让这个智计过人的王子在无形之中教会我昊天的朝政,好让我尽快上手政务。会是这样吗?如若是这样,他的目光之远和心思之缜,就不得不让我感佩了。

乌云飘过,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黑了,巨大的天幕压下,远远的雷鸣传来,闪电破空,暴雨欲来。童百溪留置了功课,先行离去,自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了透明人,未加以理会。

上书房就剩下了我和姜瑾瑜。我伫足于门边,仰头看着不远处滚动的乌云,雨前的空气有一种别样的清新,我深呼吸了口气,敞心一笑。

姜瑾瑜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也仰头看天色,我刚要行礼,却被他淡淡地挥手拒绝。

“父王在锦园物色了一处府邸,在南边,你跟苏天博还有叶文莫暂时同住吧。”

我一惊,侧头看他,“我的身份被陛下发现了?我的文牒上祖籍写的可是永昌府啊!在永昌给我置府不就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是假的?难道是被你告发的?”

他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透白的脸颊染上了晕红,像是涂了圈上好的胭脂。这一刻,他终于从云端步入凡间,变成了寻常人家的少年,会真心地欢笑。笑完,他在扭头看我的一瞬间,恢复了清淡的面色,眼神还颇有些不屑,“打小报告这种事情,真儿在三岁的时候都不屑做了。”说完,他挪动脚步,转身坐回了案,再不说一句话。

雨下的很大,坐在屋中还能听到雨珠“噼里啪啦”地响,连窗纸都要被震破了。暴雨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天空就放晴了。下过雨后的泥土味道飘入了屋中,泰雅从不下雨,丽都下的都是小雨,所以这味道我竟是许久未闻,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再睁开眼睛,发现姜瑾瑜就站在我的面前,吓得我往后一靠,差点没连人带椅翻到地上去。他眼中有笑,转身向门外走,边走边淡淡地说,“晚上记得去逐日宫,向父王谢恩。”话落,他的人也恰好消失在了门口,丝毫没给我拒绝或者询问的机会。

忙完一天的作业,肚子已经咕咕地唱起了小曲,姜瑾瑜自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想起还要向苍王谢恩,我就留了一张便条在他的案上,匆匆地去寻逐日宫了。

逐日宫是追云王宫中心轴上的第二正殿,同时也是苍王的寝宫。我扶着巨大的帽檐,艰难地问路,寻路,然后在一个长廊的转角,终于因为踩到了衣服的下摆,摔在了地上。

痛死了…我艰难地坐了起来,摸了摸磕疼的下巴,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长廊望不到头也见不到人,我就像走入了迷宫之中,怎么也走不出去。风吹过,让我满心的悲凉变成身体的凄寒,我抱着膝盖,吸了吸鼻子,小声地呜咽了起来。我不坚强,我一点都不坚强,看不到路的时候,天黑的时候,我也会彷徨,也会害怕。

“毕大人?毕大人!”有人叫我,还轻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把双眸从臂弯中抬起,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武将!

混沌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因为按照现在周围灯笼的光亮,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且他是苍王的近身侍卫,那苍王…我惊得一下子抬起头,眼前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而站在我正前方的那个人,正是苍王姜卓!

窘迫,从来没有过的窘迫。昊天的文状元,正四阶的少常侍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一个人哭,这要是被人知道了,被满朝文武知道了,该怎么笑话我!没出息,戚璟萱,你没出息透了!我一边站起来,一边迅速地拍了拍身后尘土,恭敬地给姜卓下跪行礼,“下臣毕守一拜见陛下。”我行完礼抬头的时候,那可恶的官帽居然半掉了下来,一下子罩住了我的眼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我听到有宫女和内侍轻轻地笑出声来,连那个武将都在偷笑。我越想越是生气,越想越觉得委屈,是这一身衣服的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要被嘲笑!

“你们都到前面去,湛锋,你也到前面去,孤跟毕卿有话要谈。”姜卓的声音低沉浑厚,让我意外的是,没有丝毫嘲笑之意。

侍从们和湛锋行完礼,都离开了,我仍旧跪在地上,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报仇吗?报仇让他那些手下来不是更好吗?何必亲为!正想着,压住视线的官帽被一双略微冰凉的手扶好,指尖碰到我的鬓角,我缩了缩脖子。他就那样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注视着我,海蓝色的眸子像是一颗璀璨的海洋之星。

“为什么哭?”

他就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华贵的龙袍下摆就那样扫到了地面的尘土,他蹲的有些辛苦,因为我跪在地上的缘故,为了与我平视,他不得不迫使自己把腰弯下。

我低头,嘴硬地说,“我才没哭呢!”

他轻道,“都让路过的红妃以为闹鬼了,央着孤来看看,还说没哭?刚刚在远处,孤还以为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鬼,走近了才发现,是我们俊俏的少年状元郎。”

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皱着眉头看他,不满毫不保留地写在脸上。

他的嘴角向上勾了勾,站起身来,俯看着我,“在客栈见你的时候,为你一手漂亮的字惊叹,在学府考你的时候,你的自信和才华让孤感喟,在街上碰到你的时候,你的一番言辞使孤犹如醍醐灌顶,那日在明光殿,你踌躇满志的‘会当凌绝顶’甚至叫孤折服。虽然你还只是个少年,但毕竟是男子,是孤认可的少常侍,不能轻易哭泣。这才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想到他是误会了我被人欺侮,急道,“我不会再哭了!”出口才发现,不能对他用我,忙又对他拜了拜,补充道,“小臣是特来拜谢陛下赐府邸之恩的。”

姜卓径自走到长廊边坐下,随手拍了拍被弄脏的衣服下摆,“毕守一,孤不在乎你来自哪里,但你的出色表现让孤想为你提供一个机会。自孤即位以来,曾有很多神采飞扬的少年站在明光殿上,最后,只有泥鳅一个人走到了一阶官这个位置。朝堂是残酷的,虽然孤额外恩赐了你一个四阶的官位,但你的上面,还有六等公卿,这些人都可以把你踩在脚下,随时可以编排个理由让你尸骨无存,如果怕,锦园的府邸将是孤最后的恩赐。”

黑夜,满天星辰闪亮,却没有暖人的月光。他的表情冷冷清清,像是对无数人说过同样的话,他自己也已经麻木了。但如果我跟那些败退朝堂的少年一样,我就不是戚璟萱,就不配做聂风夜华的弟子!这样想着,我便甩着袖子,走到他身边,大胆地坐了下来。

“你…”他微微皱起眉,看着我。

我嘿嘿地笑,“如果我一直跪着,那你就是君,我就是臣,有些话君臣之间不适合说。”

他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许。

“你告诉我,你是想让我被人算计,还是不想让我被人算计?”我认真地看着他,想从他冷淡的脸上找到丝毫的破绽,可是没有,他连表情都已经融进了“君王”之中。

我悻悻地放弃从他脸上寻找答案的可能,自说自话,“昊天虽然是强盛,但也有时弊,今天我在上书房,就听王子说到水患。一个王朝再辉煌,也不过是几个字,‘人民富足,国家安定’,所以有好的君王不够,更要有好的大臣。昊天有双星,对内有陆弘熠为你整治朝纲,对外有湛虏为你报疆卫土,你似乎该满足了,但你又不满足对不对?因为你太孤单,你没有对手,但现在你有了,你在期待西地的那个人,对不对?”

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眸子爬上了层不易察的神采,“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