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速速回客栈,看苏天博和叶文莫到底被出了什么样的难题,可谁知刚走出逐日宫的守备范围,就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湛锋叫住了。

“毕大人!…唉,你走的太快了!王有任务交给你。”

有任务交给我?我点了点头,等他继续。

“王说,杖责童梦蝶的事情,交给你去办。”湛锋一板一眼地说。

什么?!杖责童梦蝶!这不是存心要我跟童百溪结梁子吗?我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却听湛锋说道,“毕大人,你要相信王,他登基十几年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他的用意。说实话,跟随王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他跟刚入仕的朝臣走得这么近。王大概是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我哥和陆小子当年的影子,因此对你很是特别,这是无上的荣宠。”

我心中已了然,却还是问道,“请问湛大人,您的哥哥,应该就是闻名天下的武相、神将军,号称战无不胜的湛虏大将军吧?将军定是天人之姿,这点从大人您的身上就可以窥见一二了。只可惜小臣无缘得见。”

湛锋憨厚地笑了笑,黑黑的脸顿时浮现了两个可爱的酒窝,“不对,不对,我哥跟我很不一样,他…怎么说呢,总之他快回来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要不是被陆陆小子弄去西北整顿军务,你其实一进明光殿就能看见他。他站在武将列的第一位,只不过他从来不喜穿盔甲而已。”

有人在不远处一遍一遍地叫“湛大人”,晚上太黑,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湛锋回头看了看,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毕大人,大殿下当初能看出你是女子,其一是因为你的相貌太过秀美,其二是当时你落泪的神态,其三是你家的那个丫头,如果你不想被王发现你是女子,以后千万要少哭!王那么睿智的一个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如若被他发现,殿下,陆小子,我三个人合起来,都不一定能救下你。好了,我该走了,虽然我不知道陆小子把你弄到朝堂是为了什么,但他做事从来有自己的一套,连殿下都替你瞒了,我自然也不会多嘴,你自己小心就好。”说完,他转身,匆匆地离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陆弘熠今夜对童百溪说的话,何尝不是要我字字听进,他在告诫我千万小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很生气,虽然当初是我自己憋着一口气要考文试的,但他何尝不是导火索,他既然知道会有此番结果,为什么要让我进入明光殿,问鼎文试,当上少常侍,甚至是接近苍王?还有,苍王,他对女人的轻视甚至可以说鄙视,实在是太没有道理,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才让他对女子如此地薄情?我知道,庄王后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绝对不会是最重要的原因,这个男人肯定有一段无法释怀的过去。

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满肚子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莫等闲·空悲切

我一路胡思乱想地回了客栈,一进大堂,就看见夏夏坐在一张椅子上托着脑袋打瞌睡,脑袋时不时地掉下,她又迷迷糊糊地抬了起来,靠在手上,继续睡觉。

“夏夏,醒醒,你怎么不在房里睡,跑到这里来了?”我推了推她,她一下子惊醒,嚷了起来,“公子,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啊,要出人命了!”

“出人命?怎么回事?”

夏夏拉起我就往楼上走,“你不知道,今天苏公子回来的时候,拉回了一车的卷宗,说是文部的最高官,就是那个太常卿,命他把过去五次的文试卷子整理一遍,明日就要上交!而叶公子更惨,他好像在御史台和人打架,黄昏的时候被人抬回来了!”

我拉住夏夏,沉声问道,“夜朝夕呢?夜朝夕在哪里?”

“公子!我在跟你说苏公子和叶公子呢,你怎么问起夜公子来了?他一直在屋子里面吧,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甩开夏夏的手,我一路狂奔上阶梯,一把推开了夜朝夕的房门。

夜朝夕正背对大门,一个人下着棋,听到门被推开,也不回头,只兀自轻声低语了句,“死局。”

“师傅!”我喊他,他不应,我冲过去推了推他,他这才侧头看向我。透明色的眸透着昏黄的灯影,他的眼神有些没有焦距,仿佛灵魂已经飘了出去。

“夜朝夕!”我按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你到底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面做什么啊!”

他的眼睛渐渐地回光,懒懒地说,“下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下棋,你徒弟都快被人吃掉,整惨了,你管不管!”

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摊了摊手道,“丫头,你别开玩笑了,就只有你给别人找事的份,别人找不了你麻烦,否则,你就太对不起我跟聂明烨了。”说完,他若无其事地侧过身继续下棋。

“夜朝夕,我现在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仅被陆弘熠下了套,连姜卓都在算计我!昊天虽然多贤臣,但暗涌也多,首当其冲的就是以童百溪为首的顽固派,还有以陆弘熠为首的革新力量,我们这一次的文试试子就是被拿来当拓路者的!你曾说过不能一直陪着我,但你也没说过你不能帮我,我要你帮我!”

夜朝夕不语,捏住广袖,放下了一粒白子。他的眼角微微地上扬,似乎在得意自己下了一步好棋,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

“夜朝夕!”我一挥手,把整盘棋局的棋子扫乱,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愿入仕,我可以理解,你不理俗世,我也可以理解,但是现在,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看到棋盘残乱,也不恼,抬头看了我一眼,径自起身走到窗边,仰望着夜空。夜幕广阔,深沉的黑色把上玄月衬托得玉光银亮,它似乎把夜的灵气和万物的精华都凝聚在了自身,竞夜独秀。夜朝夕的广袖被夜风吹起,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会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西去,身体的轮廓就只像月光在屋中的一个逼真的投影,他的黑发是那一片虚渺的光亮中,唯一的真实。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而我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敢出言打扰。他若只是夜朝夕,像寻常人家的男子一样,有着出众的外貌和高华的气质,或许我不会心中生畏,可他又不仅仅是普通的夜朝夕,他的身上能衍生出一段段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传奇,他的光芒能够不输给帝王将相,当他诚如夜华一样灼伤人眼目的时候,我不敢看他。

“丫头,你记住,不管时局怎样变化,陆弘熠和湛虏永远只会站在一边。只要是那个人的思想和理念,他们就会是最忠实的拥护者和执行者。至于童百溪,他就像大树一样盘根在昊天的朝堂,想要动他,那势必是血雨腥风的一场大战,你不能动树干,枝叶却可以一点点的剔除,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听到他这样讲,我连忙冲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喜道,“师傅,你肯帮我了吗?”

他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拒绝不了你,也拒绝不了在你身上流淌的,那两个人的血液。你是个幸运的孩子,你不仅仅是作为戚璟萱而幸运,更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我本是要走了,天南地北,还有很多俊美河山我没见过。但现在为了你,我留下来。”

虽然,他的话我没太听懂,但最后那句倒是听明白了。我一把抱住了他,欢天喜地,“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他身上的味道永远淡淡的,似有还无,却让人舒服。

“为师知道你要为师做什么,苏天博和叶文莫,为师一定为你保住。但,为师不能卷入朝堂的斗争之中,只能在幕后。而且,等事情告一段落,为师必须得离开昊天。到时候,丫头,你就真的要独当一面了。”他的手轻柔地摸我的发,那一瞬我有种错觉,那只手似乎与另一只手重合在一起。心抽痛了一下,我默默地退离夜朝夕的怀抱,失神地望着地面。

这时,门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谈论声。

“老哥,听说了吗?从西地刚刚传来的消息,那个聂风称帝了!国号为和,国都为丽都。”

“可不是,西地五国立刻俯首称臣,连飞将军的十万士兵都归他旗下了。”

“还不是因为有李家撑腰才能发展得这么快!”

“老弟,你错了,那个聂风本来就是皇族血统,是人心所向,我看要不了多久,西地就要统一咯!”

“不对不对,剩下那五国还比较棘手,他们如果联合起来,实力可是要胜过聂风啊。他手下虽然猛将很多,却缺少谋士,这场战应该难打了。”

两个人谈论着就走远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称帝了吗?建国了吗?那他一定很忙,那日看到的那个身影更不会是他,他若寻到泰雅,看到了璟萱花,就势必会懂我的心意,花叶永不相见,他不会追来永昌的。

“丫头,你答应我,你不再见他!莫说你现在天朝少常侍的身份见不了他,就算你还是戚璟萱,你也不能见他。你…明白吗?”

我看着夜朝夕的透明眸子,天地的灵气都化为一种期许,他在等我的回答,也在等我的决心。我是该说不的,我一定要说不的,不能再见他,见到他,所有的坚持和理想都会变成唯一的一个愿望,那就是陪在他的身边,生死不离。我的聂明烨,终究站在了高处,他一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李湘兰一定会成为与他并肩的贤后,一切都美满了,很美满了…可是我的泪水,为什么怎么止也止不住呢…

“我懂的,师傅。苍王赐了府邸,我们和苏兄叶兄一起搬去锦园吧,过几天搬,不,明天就搬吧。”我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冲他笑,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因为夜朝夕望着我的脸,眉头皱了起来,透明的眸子有了一抹不忍。

他忽然伸手把我抱进了怀里,他的动作很笨拙,显然是常年不与人亲近的缘故。可是他冰凉的怀抱却让我的心温暖,温暖到化成了一股股热流,落下眼眶。他总是一层不染的衣服仿佛一双张开的巨大翅膀,柔柔地覆在了我的心上。

“丫头,丫头…”他喃喃地唤,“今日你所受的苦难,将来,老天一定会用满满的幸福来换。”

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早已经碎在了丽都,我的少女情怀在蝴蝶谷百花盛开的时候,已尽数消亡。幸福,能给我幸福的人已经成为了别人的丈夫,他们甚至都不让我靠近他一步,幸福,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了。

深夜,我和夜朝夕分别去叶文莫和苏天博的房间。

我抬手敲了敲叶文莫的门,里面马上传来一声怒吼,“滚回去告诉御史台的死老头子们,老子不伺候了!”

淡淡一笑,我推门而入,看到叶文莫一身是伤,正躺在床上。他的样子有些狼狈,脸上青一片,紫一片,腿似乎也折了,听到有人进来,正想拿起枕头砸过来,看到是我,愣愣地放下枕头,疑惑道,“守一,怎么是你?”

“听说叶兄受伤了,特地过来看一看,叶兄,怎么弄成这样?”我坐到床边,他往里面挪了挪,空出一大片地方,让我能坐得舒坦些。

“别提了,来昊天之前老头子就告诫我了,我偏不信邪。御史台的老家伙完全不把我们几个当人!你知道我和另外两个被分进御史台的进士今日被他们打发去做什么吗?打扫茅厕!我抗辩了几句,御史台居然命禁卫把我毒打!”叶文莫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大不了这五阶小官我不做了,我回枫弥府去。他们自恃在朝堂多年,位高权重,全然不把我们这些后辈小官放在眼里,甚至言行侮辱,昨日我不过提议御史台的机制应适当变通,就招致此祸!”

“这么说,叶兄是打算回去了?”我低头拢了拢袖子,轻轻问。

叶文莫愣了一下,忽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守一,上书房由苍王和大殿下直管,也没什么高位官吏,你被保护得很好,这是我最庆幸的地方。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不是没想过用自己的一生为国家做贡献,否则就不会辛辛苦苦地去参加文试,千里迢迢来到永昌,可是太难了,太难了啊!”

他侧过头向内,大概是不想被我看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攥紧的拳头颤动着,我知道那包含着不甘,愤慨乃至几日来,被踩在别人脚底下的尊严无声的抗争。

“叶文莫!”我大声叫他,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我。

“你在文试的考场上,看到那幅画的时候,都写了些什么!”

他的目光闪了闪,晦涩消退了些许,“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好一句‘终归大海作波涛’,你的志向呢?抱负呢?勇气呢?竟只有这么一点点吗!你以为陆弘熠提前文试,在文试的考场上出这幅画,考兵法的用意何在?如果你不是叶文莫,如果你没有本事和才华,我绝对不会替你可惜,绝对不会替这个国家可惜!你有勇气放弃父辈的福荫,走进文试的考场,却没有勇气在能够施展自己抱负的仕途上爬起来,叶文莫,是我高看了你!”我愤愤然地站起身,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叶文莫略略沉吟,叫住了我,“守一…”

我背对着他,嘴角却微微上翘,还好。

“明日我们就会搬去锦园,如果叶兄想好了,明晨,客栈前相见吧。叶兄,不论是想登山还是要入海,不积跬步,不积小流,都做不到。我真心地希望,不久的将来,是我们这些人站在明光殿上指点江山,掌握国家的运脉。我们会站得很高,能够看得很远,能把代表崭新气象的理想和抱负付诸于实践。这不仅仅是你的梦想,是我的,苏兄的,甚至是那些离开文试的考场无法站在明光殿上的试子们殷殷的期望。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就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关上门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那边,苏天博的屋子异常地安静,既然夜朝夕说他能搞定,他就一定能搞定,这点,我从来不怀疑。

拖着满身的疲累回房,刚进屋子,就被迎上来的夏夏握住了手,“小姐,你听说了吗?大公子他做皇帝了。”

“恩。”我无力地应道。

“你知道湘兰小姐被封为什么吗?”

我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自然是皇后。她是他的发妻,李家是他的根基,这并不难猜。”

谁知,夏夏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姐,恐怕全天下都没有想到,公子他竟然悬置中宫!湘兰小姐,仅仅是被封了个淑妃!”

“什么!”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夏,“他真的这么做?他怎么能这么做!还要平五国西地才能一统,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要跟李家斗气还是在跟自己斗气?!糊涂,糊涂!”我急得直跺脚,开始在屋子里面打转转,“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他会有麻烦的…”我无意识地重复着,没发现夏夏一直站在一旁,捂着嘴,无声流泪。

“夏夏?”我侧头看向她。

“小姐,小姐!求你罚夏夏吧!”她突然对着我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我俯身搀扶她,“傻丫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罚你。起来再说!”

“不!小姐,你不知道,公子不久前到永昌来寻你了!夜公子和我,谎称小姐已跟夜公子订亲,族长也已经同意了让你们成亲…”

我往后踉跄了几步,勉力扶着桌子才没有跌坐到地上去。那日的那个身影真的是他…他没有看到璟萱花吗?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聂明烨…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要用一切,换一个陪在他身边的愿望,与他共苦同甘,与他携手人生…可是,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夏夏扑了过来,抱着我的腿哭道,“小姐!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小姐深爱着大公子,还和夜公子一起把他赶走,公子明明都已经那么憔悴了,我还…”

“他瘦了吗?病都好了吗?”我喃喃道。

“小姐…”夏夏哭得更大声了。

“我见不到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一股热流冲上脑门,我一把拉起了夏夏,声嘶力竭地冲她吼道,“你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为什么都要拆散我们!一个李家还不够,还有夜朝夕,还有你!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为什么要硬生生地把他从我的生命里面赶走!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疯了一样地摇晃着夏夏,夏夏惊惶而哀痛的脸占据了全部的视野,我的脑海里面有一只猛兽在愤怒地咆哮,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骇人的獠牙。它想要挣脱牢笼,所以歇斯底里,奋不顾身,几乎在拼尽生命。

后脑突然受一计重击,那猛兽顷刻之间倒地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有事,所以不能更新,后面的也陆续在构思。大概七号更,到时候多更一点,对不住大家了,鞠躬。

明知山有虎

脖子传来一阵剧痛,梦中的黑暗尽数散去,我睁开了眼睛。夏夏挂着泪守在床边,周围的景物都像被换了一样,干净简洁的民居,有一种不同于客栈的温暖。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夏夏连忙来扶我。

“夏夏,对不起,我…”

夏夏一把抱住了我,哑声道,“小姐,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太苦了,公子也太苦了…”

我回抱着她,轻问,“都过去了…再不会了…这是哪儿?”

“小姐,这是我们的新家。”夏夏的笑温暖如光。

古朴的装饰,宽敞的屋子,还可以隐隐地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想必姜卓选这处府邸的时候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到地上,我盯着那片齐整的明黄,一下子跳了起来,“天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姐,如果你现在起床的话,应该是赶得及去上书房的。”

我一边掀被子下床,一边问夏夏,“对了,叶文莫来了没?”

夏夏一听,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来了,何止是来了,叶公子都不想走了。”

这处府邸应该处于锦园的最南边,因为四周都看不到什么建筑,显然锦园的富贵人家都不聚集在这里,说明地理位置并不算好。但这里环境清幽,园子里除了几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以外,就是遍地的荒草,倒是小径辟得很有章法,好好地经营一下,应该能成为一座漂亮的园子。

此刻,最大的一棵大树下,正跪着两个人,他们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很显然,缠着纱布的那个是叶文莫,而白衣飘飘的那个正是苏天博。夜朝夕站在他们面前,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个,他一身青色长衫,双手背在身后,透明色的眸子高深莫测。

“恳请夜公子收了我们吧,天博仰慕您已久!昨日您一席话,天博犹如醍醐灌顶,得公子指点,实乃天博三生之兴啊。”苏天博说完,俯身磕了个响头。

叶文莫则有些结巴,话都有些说不清楚,“我真的不敢相信,夜华居然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是在做梦吧?您刚刚说您要帮助我们?可是为什么!?普天之下多少王公贵族都拉拢不了您,您就是写出《归田赋》的夜朝夕啊,您是神啊!”

我竭力地捂住嘴,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近,夜朝夕抬眼看到我,似乎微微地松了口气。

“师…啊,夜公子…这一大清早的,您这儿上演的是哪出啊?”

夜朝夕还没有回答,苏天博和叶文莫一转身看到是我,已经奔了过来。

受了伤的叶文莫跑起来特别地滑稽,一瘸一拐的,似乎随时都会摔到地上去,“守一!你可把我和苏兄吓死了!昨天究竟是怎么了?你家的书童说你只是太累了,可太累了怎么会情绪那么失控?要不是夜公子,你家的书童就要被你弄伤了!”

苏天博也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刚好,我的书童也已从家中返回,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叫他到文部来找我,任何事情都不要勉强自己,知道吗?万事有两位哥哥在,一定一定记住了。”

我看着他们两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是娘的女儿,我是聂风夜华的弟子,我是要振翅高飞的戚璟萱,我还要跟他们联手创造出这个天朝的新气象,我不会再让自己软弱,决不!

这时,有穿着内宫服的侍从小跑进来,行礼道,“毕大人,小的奉陛下之命,带您前去天牢行刑。”

去天牢?我一愣,居然这么快?

侍从见我不说话,就又催促道,“大人,时候不早了,请你速速动身吧。办完了事,小的也好向上头回话。”

我回头看了夜朝夕一眼,见到他点头,便不再迟疑,上了来接我的轿子。

天牢在追云王宫之中最僻静的地方,因为建在地底下,所以出口处只站在两个官兵。我下了轿子,侧头看了看石阶下黑洞洞的一片,里面传出来的味道,绝不比我看到死神老头的那会儿好闻多少。

“毕大人,小的在前面带路,您小心点。”侍从恭敬地鞠躬,然后自官兵手里接过火把,抬起衣袍的下摆,径自弓腰下去了。

两壁的岩石在不断地滴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火把微弱的光芒只能勉强把脚下的路照亮。隐隐约约有哀叫声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传上来,我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凉,而在前面引路的那个侍从却表情清淡,一看就不是简单的人物。

越往下,空气越来越潮湿,而哀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间或有几声汉子的怒喝,还有鞭子抽打皮肉的“嗖嗖”声。姜卓居然就把童梦蝶关在这样的地方?她可是童百溪唯一的孙女,她可是个弱女子的啊!

终于到了最底面,而底面的情景更是让我瞠目结舌。两名男子被绑在正中的两个十字的木桩上,身上早已经密布了鞭痕,站在他们面前举着鞭子的壮汉正光着膀子喝酒,看到侍从跟我从石阶上下来,都瞪大了眼睛看过来。他们的身侧是长长的一排刑具架,各种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刑具看的我毛骨悚然。

侍从上前一步,略行了个礼,道,“这是陛下派来的监刑官,你们可以把童小姐押上来了。”

其中的一个壮汉看了我一眼,附在另一个耳边嘀咕了一句,“怎么,还真打童小姐啊?不是做做样子吗?王怎么还真的把人派来了?”

另一个汉子也看了我一眼,回道,“太师总大不过王吧?把人先请上来再说。”

说完,他们两个对看了一眼,向一个小道走去,那小道后面应该就是牢房了。我不禁又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心中一阵发凉,姜卓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吗?一个要嫁给他的年轻姑娘,何况还貌美如花,他舍得关进这种地方?这个男人对女人真是太绝情了。

那个侍从很是会做事,从刚才说完他该说的话以后,只是举着火把站在一边,什么也不再说。

不一会儿,两个壮汉就把童梦蝶带了上来。我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应该是被照顾得挺好,在这种地方,面色如常,眼睛也依然有神,只是表情的冷淡和清傲,跟这个牢房格格不入,她好象根本就不是什么犯人,也好像不是被关在这样恐怖的地牢中,反而更像是巡视边疆的将军,趾高气扬的,让她身旁比她高壮许多的大汉在气势上矮了好几截。

我微微一抱拳,笑道,“童小姐看起来过得不算太差。”

“你?”童梦蝶并不面对我,只是瞥了我一眼,想来是记起了我们的两面之缘,“原来是你。恭喜啊,看样子你是考上了,第几名?那天在街上,我就知道你是特别的,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那样顶撞他。”

侍从见我沉默不答,便很自然地回道,“这位是本届文试的状元,被陛下封为少常侍的毕守一大人。”

听了侍从的话,童梦蝶终于转过脸来,正对着我。她眯起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口气中带了一点不相信,“你?状元?还被封了少常侍?怎么可能!当年的陆弘熠也只是个从四阶的刑部小官!”

我轻笑,“姑娘不用不相信,这是事实。今奉陛下之命来此行刑,三十杖不算少,还望姑娘保重。”说完,我扬眉看向那两个壮汉,大声道,“准备行刑!”

话落,那两个汉子却只是低下头,丝毫没有动。

“大胆,你们想要违抗圣旨不成!”我一挥袖子就要发作,身后却传来了厚沉的一声怒吼,“大胆的是你!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动老夫唯一的孙女!”

我转过头,发现童百溪正领着几人从石阶上缓缓地走下来。他的目光严厉得骇人,几乎顷刻之间就能把我撕裂,而站在他身后的那几人,从官服和气度来看,应该就是各部长官了。他们这个时候到天牢来,想要做什么?

我缓缓地跪了下来,庄重地行礼,“下臣叩见众位大人。”

他们径自朝我走来,每个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撞我一下,更有甚者直接踩着我的官服,踢我的靴子,我在他们的推挤之中,一身狼狈。

童百溪在长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拍了拍被踩脏的袍服,淡淡地笑着,并不气恼,也回看着他。他们自恃官高,不把我这种小四阶官放在眼里,那是他们的事情,我身上的这身官服是凭自己的实力换来的,我很骄傲,我没必要因为他们的轻视和欺侮而懊恼。

“大胆毕守一!不过一个小小的四阶官,居然想动太师府的小姐!”童百溪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指着我大声地咆哮道,看他的衣着和官帽,应该是刑部的廷尉。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大人!小臣是奉了王命来执法的,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王!小臣是王的臣,王说什么,小臣就要做什么!”我故意把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表情也很凛然。许是被我的气势吓到,那廷尉张了张嘴,看了眼静坐在一旁的童百溪,便默默地退到了后面去。

童百溪如猎豹一样的眼眸紧紧地咬着我,让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有些打颤。

“爷爷,救我,救我!我不要被打三十杖!”童梦蝶在一旁哭泣,高傲的脸上终于有了恐慌,童百溪不忍地望着她,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唯一的孙女百般疼爱。

“行刑!听到没有!”我握紧拳头向那两个壮汉喊道。虽然我同情童梦蝶,我也欣赏她敢于参加文试的精神,而且她的今日有可能就是我的将来,我没有理由逼她。但现在不是我感情用事的时候,我站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姜卓,就是天朝的苍王,如果今天我不能动这个刑,王权就毁在了我手里。

那边的两个壮汉抬头畏惧地看了一眼童百溪,依旧没有动。

廷尉的脸上有幸灾乐祸的笑容,剩下的那几个官员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也在看好戏。在沉默的僵持中,我感觉他们的脸似乎变成一张张大嘴围在我的四周大声地嘲笑着,狂妄得不可一世。我一紧拳头,自头顶摘下了官帽,大声地喊道,“今天我用我的顶上乌纱起誓,偌你二人再不行刑,我势必代表王将你们诛杀!你二人是天朝的子民,是苍王的子民,你们的王是谁,要效忠于谁,都好好想清楚了!我同样以我的乌纱保证,偌你二人今日行刑之后有什么闪失,我毕守一一命赔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