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央看着她,慢慢道:“愿闻其详。”

永宁公主深吸一口气,道:“我到了越西才知道,他早已迎娶了四位美貌的侧王妃,皆是出身越西名门,个个年轻美貌,手段厉害,我到这里头两个月,还想着要收拾整顿,重肃风气,可后来才发现,这些人不过每天点卯似的来请个安,我在她们眼里,根本是个无人理会的老废物了。其中有一位侧妃更是个厉害人物,仗着那混蛋的宠爱,处处与我为难,再加上我是大历公主,与其他的王妃素无来往,渐渐被整个皇室排斥……我不是不想留在那里,实在是没办法留下去了。”

李未央笑了,道:“公主,仅止于此吗?”

永宁公主咬牙切齿道:“若是仅仅这些也就罢了,那个混蛋从大历回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有一段时间碰都不碰女子,我还以为他终于修身养性了。谁知后来才知道他是不行……随后他四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一种秘方,医治了他的毛病,自此开始变本加厉,越发不要脸。他在外面如何我都可以容忍,只要他不侵到我的头上,谁知他竟看中了我最亲近的一个女官,非要纳她为妾,她来找我哭诉,我狠狠闹了一场,他表面答应,背着我却恨上了那女官,竟然趁我不在,将她送出去待客,她从十一岁跟着我,足足有八年,怎么可能忍受这种屈辱,当天晚上就投井自尽了。”

永宁公主所谓的待客,并非是简单的招呼客人。李未央早已听说越西皇族奢侈享乐之风更胜过大历,皇族之间互相玩乐的手段十分惊人。其中有一项,便是将府中美貌的婢女呈给客人,借以拉拢玩乐。有些运气好的女子会被贵人看中,带回去变成姬妾,但是大多数的却会成为家妓,一次又一次地去接待新的客人。但这种女子,通常是出身低贱的婢女或者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艺妓,可是将正妃的女官送出去宴客,就实在是很荒唐了,简直是蓄意的报复,可见这元毓是个何等狭隘的人物。

李未央的眼神,清澈的没有一丝阴影,孩童似的天真无邪,却也清澈的有一种吞噬人心的力量:“公主不会仅仅是为了那个女官与燕王决裂吧。”

永宁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第二天我闻知此事,非常生气,去找他论理,无意之中发生争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可听闻,“我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当时就见红了……那个男胎已经成型,竟生生从我的骨肉之中分离……如果出生,现在已经会叫娘了……”

永宁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淡的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那其中仿佛有滔天的恨意,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

李未央感叹道:“公主真是善心,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能原谅燕王殿下。”

永宁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原谅他?我恨不得吞吃他的血肉,替我的孩儿偿命!”

李未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公主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永宁狠力的将手中的佛珠扯下来,李未央只听见那佛珠哗啦啦的洒满了一地,永宁公主的眼神之中带了一丝凶狠:“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若是能为我的孩子报仇,还用得着在这里当活死人吗?!”

李未央看着一旁珠瓶里的一枝梅花:“所以,公主不是来清修的,而是来躲避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花天酒地,风流无度,公主心中自然难受。”

永宁心中痛苦到极点,嘴上却笑道:“当然难受,若我还是在大历,早已请父皇赐死他了,我情愿再做一回寡妇,也不要看到那张荒淫无耻的面孔!”

李未央淡淡一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公主既然在这里清修,未央就不打扰了,就此告辞了。”说着,她起身站了起来。

永宁公主没想到她突然要走,不由惊诧地看着她,李未央笑容如常,道:“有缘再见吧。”

永宁看着李未央真的毫不留恋地向外走,方回过神从椅子上起身,大声道:“你站住!”然而李未央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永宁公主急忙去追,一不小心碰倒了一边的桌子,误将佛龛上供着尺余高的白玉观音惯在地上,羊脂白玉断成几截。发出哗啦一声巨响。然而永宁却看也不看那白玉观音,飞快地拦住了李未央:“安宁,你来这里是为了求我帮忙,是不是?那你为什么不求我?”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我没什么要求公主的。”

永宁眼神突然凶猛的仿佛被夺走了食物的野兽,咬牙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但是,我要元毓的性命!你能帮我做到吗?”

谁先开口,谁就会在这场交易之中处于下风,而李未央要的,是绝对的主导权。之所以和永宁公主说这么多话,同样是为了这一点。李未央失笑,道:“但愿公主将来不要心疼。”

永宁冷笑,道:“你若是尝过我的痛苦,你就知道我会不会心疼了!”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请你相信我,我会帮助你,但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望进那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里,永宁公主哆嗦了一下,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一种将灵魂出卖的错觉,然而,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那种日夜煎熬的痛,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未央笑了,道:“那就请公主收拾行装,尽快回燕王府去,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在越西,永宁公主自然不能像大历一样如鱼得水,但越西皇室一样要顾忌她的身份,只要大历皇帝在位一天,他就会保证他女儿的燕王妃宝座。所以元毓并不敢直接和永宁翻脸,只敢用各种龌龊的手段来折磨她,以泄被迫娶了她的怨恨。有仇恨不敢对皇帝报复,只敢拿女人出气,这种男人,简直是龌龊到了极点。

永宁公主有点不安:“你……你真的会帮我报仇吗?”

李未央含笑,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公主,我比你更希望元毓死,请你相信我。”

那双手冰凉,却十分有力,永宁公主见识过李未央的狠辣,此刻松了一口气,道:“好,我等你。”

尼姑听说公主要走,顿时吃了一惊,担心这位金主一去不回,自己庵堂失去了最大的经济支柱,立刻跑来劝阻,可永宁公主却已经换回了一身华丽的衣裳,冷面道:“好了,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

“可是公主您明明说过要在此处为……为他念经祈福,让他投个好人家……”

永宁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那尊破碎的白玉观音之上,突然走过去,举起一旁的香鼎,疯了一般地向白玉观音砸去,直到将那观音完全砸碎为止,仿佛砸碎的是她的信念,看得旁边的尼姑惊骇莫名,永宁冷笑一声,丢了手中香鼎,道:“我在这里念一百年,他也不会活过来,那人还是活得快活逍遥,你说,我如何能甘心呢……”

她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令那尼姑越发害怕……

人声鼎沸的闹市之间,数顶豪华的轿子停在了天香院门口,一群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进了戏院,领头那一个极为年轻,一袭华美的绯色长袍,凤眉修目,朱唇瑶鼻,精致的五官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不是元毓又是谁呢?

元毓刚跨进正厅,班主就忙闻讯赶来,声音还带着不敢相信的狂喜:“燕王肯赏光,实在令草民不甚欣喜!”这样毕恭毕敬的态度却换不来元毓一眼,他冷眼瞧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旁边早已有仆从呵斥道:“还不快给殿下准备最上等的雅间!”

“是!是!是!”班主咧着嘴直笑,“请王爷移步上楼,小人马上去准备。”实际上他心中十分不安,今日三品大员请了温小楼去为其母做寿,顶梁柱不在戏班子里,旁人还好糊弄,这燕王殿下来了可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一拍大腿,计上心来。

燕王元毓的身边,除了向来喜欢逛戏园子的户部尚书之子薛贵,还有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一双眼睛只是扫人一眼,便散发出锐利的寒光,叫人胆战心惊,他站在这群人之中,虽然同样锦衣华服,身上却配着长剑,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

元毓刚刚坐定,就听锣响戏开,这出戏唱的是前朝最闻名的一个舞姬仰慕一位将军,夜奔投靠,最后做了一品夫人的故事。元毓今日本是为了裴皇后寿宴特地来寻觅戏班子,走了十来个戏场早就已经看够了,此刻不过强自撑着精神,堪堪压住怒火。就见到一个漂亮的花旦上了台,轻移莲步,后面胡笳响起,那花旦才唱了几句,元毓却突然从雅间丢了一锭银子下去,正巧砸在她的身上:“别总是咿咿呀呀地,再没有新鲜玩意儿,爷直接砸了你的场子!”

那花旦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一眼银子,想了想,向班主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便听后头换了曲子,原本这一场是文戏,全是唱词,她知道贵人不喜欢,就将后头一场高潮的醉酒舞戏放到了牵头,伴着曲子,轻甩水袖,舞动起来。刚开始调子很慢,她便舞姿轻柔,没有大的身体动作,只轻轻舞动着水袖,再夹以碎步,望去犹如风中弱柳,水中芙蓉,一阵如泣如诉的锣鼓轻敲过后,鼓声开始变得咚咚,直撞人心。台上的花旦举手投足立刻变了速度,用出水袖的绝技,不停地旋转,展开的裙裾像彩云飘浮在场中,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使人目眩。

台上戏演得热闹非凡,坐在元毓身边的户部尚书之子薛贵附耳一笑:“此女如何?刚才我已经特意问过,她是个小花旦,在大都初来乍到,殿下若有这个意思,嘿嘿嘿……”

元毓笑了笑,这个小旦唱做俱佳,嗓音曼妙不说,身姿又非常旖旎。

“把她叫上来!”元毓执扇轻敲着自己手心。

一旁的雅间之内,李未央皱起了眉头:“温小楼去了何处?怎么会是小蛮?其他的花旦呢?”

赵月低声道:“温老板今日出去了,那些人点名要听醉酒,班主说,这出戏只有小蛮能唱的惟妙惟肖……”

“胡闹!”李未央手中的茶杯重重掷在了桌上。

赵月没想到她突然发怒,吃了一惊,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李未央面色沉沉,道:“元毓本就是个色欲熏心之辈,小蛮若是被他瞧见——”她的头脑之中迅速地转动起来,其实若是借着小蛮,她可以更快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小蛮——根本不是那种人。想到小蛮和敏之玩闹时候的笑脸,李未央突然站了起来,道:“赵月,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赵月看着李未央,越发的疑惑了。

班主强行推着小蛮去见客,小蛮从前上台机会少,也很少见人,此刻听说贵人要见她,一时没有多想,她没来得及卸妆,梳着贴片额妆,敷朱施粉,更显得美人如玉,那份精雕细刻的美就立刻夺走了所有人的注目。

班主把酒杯递给了小蛮,道:“去,给燕王殿下敬一杯酒。”小蛮皱眉,可她想到那锭银子,人家给了那样重的赏赐,她不能转身就走,所以,她低下头,认真地上去斟酒,可是元毓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小蛮手里的酒杯,只是眼光直直地盯在她的脸上,眼神闪烁不定。

小蛮素来天真,却不是傻瓜,看到这种眼神,顿时觉得不太好,悄悄向后退了一步,谁知元毓立刻站起来,向她走了一步,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一步跨得大了,竟一脚踏在了她的鞋子上,把那缀珠给踩了下来,一众人全都哈哈大笑,班主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出来唱戏的,这种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但小蛮这丫头太单纯,只怕是禁不起。

所有人都笑,只有刚才那俊美的冷漠男子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小蛮向后连续退了两步,元毓大笑了一声,刚要强行伸手去抱,却看见一个护卫急急忙忙上来道:“殿下,戏园子后头着火了!”

元毓一听,顿时变色,回头看了一眼,果真见到雅间后面似乎有火光,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扫兴”,随后拂袖离去。其他人看到这种情形,便也都跟着离去了。

小蛮这才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雅间里,李未央看着元毓快步离去,冷笑了一声。可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在那群华服公子之中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她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窗边,目光微微眯起:“你果然在这里——”

赵月闻言,很是奇怪地看着李未央:“小姐说是谁?”

李未央冷笑了一声,道:“蒋南。”

“蒋南?”赵月更加吃惊,“他不是——”随后,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明白了?”李未央望了她一眼,目中透出冷凝。在老夫人和谈氏死后,她一直到处寻找名医给敏之治病,但是半年过去都没有起色,同时,她也在想,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刚开始没有头绪,可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蒋华死之前的那一幕。他当时笑得很奇怪,仿佛在说,李未央你以为自己赢了,可是你并没有真的赢。她太了解蒋华了,立刻就想到蒋华或许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场屠杀。但如果蒋华是主谋,那在他死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惨剧,唯一的可能是,蒋华借了其他人的手,杀了她的亲人。她留在他们身边的,本就是一流的高手,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所有人,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一种可能,越西的暗卫。

可安国公主的那些暗卫已经死了,而唯一活下来的灰奴,李未央遵照原先的约定将他送走,这么一来,只有一个可能,凶手来自于越西。跟自己有这种仇恨的,除了元毓还有谁呢?可他若是有这种本事能驱动为数众多的暗卫,在大历就不会被她耍的团团转,那么——矛头只有一个人,裴皇后。她身处越西,按照道理说,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安国公主的事,更加不会立刻行动,所以,必定有人告诉了她。而蒋华就是那个人。可他一直独居蒋府,装疯卖傻,到底谁替他穿针引线呢。这一点,李未央一直在想,可是看到今天看到这个背影,她突然明白了。

蒋南被她逼得一无所有,诈死逃脱,却永远不可能再出头,但若是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呢?只是她没有想到,堂堂的少年将军居然会和一个花天酒地的燕王元毓搅合在一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越是三教九流的地方,越容易收集到最有用的讯息!

晚上,小蛮又来到别院照顾敏之,李未央看着她笑嘻嘻的模样,却道:“你明天一早就离开大都,再也不要回来了。”

小蛮吃了一惊,就看到赵月将一个包裹递给她,她皱眉,道:“怎么了?”

李未央看她依旧茫然无知,便道:“这里面的银子足够你看病,跟你哥哥一起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大都了。”

小蛮更加的不解,可是看李未央神情郑重,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便道:“哥哥刚在大都站稳了脚跟,他不会轻易离开的。”

李未央冷笑一声,道:“今天若是温小楼上台便罢了,偏偏是你,燕王元毓看中的东西,从来都要弄到手。虽然侥幸被你逃过去了,下一回呢,你还能这么好运气吗?”

小蛮不傻,一下子猜到了关键,惊讶道:“那场火是你放的?”

李未央点了点头,道:“是,是我放的。”

小蛮知道李未央是为了替自己解围,可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犹豫道:“好,那我等哥哥回来跟他商议一下。”

李未央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出现一丝波动:“你不想变成燕王府里的金丝雀吧?”

小蛮吓了一跳,连忙道:“不,不,我不要!”

“那就尽快离开这里。”李未央提醒道,“不要犹豫不决。”

小蛮想了半天,回头不舍地看了敏之一眼,她还欠李未央一条命,来不及报答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该怎么办呢?李未央却已经将那个包袱塞进了她的怀里:“好了,你该走了。”

小蛮把包袱推回去,李未央却摇头,道:“没有银子,你大哥是不肯走的。”

小蛮想了想,这的确是事实,大哥拼命赚钱就是为了给自己治病,若是没有这笔钱,他是不可能同意放弃如今这么红火的戏班子……可是,自己已经欠了李未央这么多,戏班子又是她出钱捧红的,如今若是再接受馈赠,怕自己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

大哥不肯走,还不如自己走!小蛮打定了主意,捧着包袱走到门口,却又突然站住,将包袱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却是眼圈红了,李未央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就见到小蛮从脖子里取出一串佛珠,在嘴上吻了吻,才递给李未央,道:“我从小就是走江湖卖艺的,不知道什么大道理,说话也粗鄙,身上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串佛珠当初我被人丢了的时候就挂在身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送给小姐留个纪念吧。”

李未央一怔,看了一眼那佛珠,的确是很寻常的紫檀木珠子。她摇了摇头,道:“这珠子放在我这里毫无用处,你还是带走吧。”

小蛮却笑了笑,道:“若是我就这么走了,会一辈子不安心,这佛珠……万望小姐收下,希望它能保佑小姐得偿心愿,一生平安。”

李未央见她神情不舍,却是真心实意,想了想,便道:“那就多谢你了。”

小蛮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却笑得很开心。随后,她走到敏之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脸,敏之依旧低着头,却不看她一眼,小蛮也不失望,再向李未央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赵月看了一眼包袱,道:“真是个傻丫头,怕是不知道小姐送她多少银子吧。”

李未央摸了摸那光滑的佛珠,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爱财的。”这佛珠摸起来十分光滑,显然是小蛮最宝贝的东西,她说这佛珠可以保佑自己得偿心愿,但愿如此吧,李未央心中这样想到,顺手将它绕成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烛光下,这佛珠十分奇异地闪着幽幽的光芒,仿佛那光彩从佛珠内部透了出来,只是此刻的李未央却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一早,敏之有些发烧,李未央便没有去戏院。原本她捧红了戏班子,是为了能够顺利见到永宁公主,现在人已经见到了,便没有必要再与他们过多牵扯。可那天发现元毓和蒋南都在戏班子出现,李未央立刻有了兴趣,温小楼虽然走了,并不妨碍她再捧红几个角儿,利用这戏班子多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然而傍晚等她到了戏院,却看见一群人围拢着,探头探脑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从后门走。”李未央吩咐道。

马车进入戏院的后门,却见到台子没有搭,里头一个客人都没有,空荡荡的。李未央的面上平时都带着面纱,根本不叫那些戏子和客人瞧见她,见过她面容的,不过温小楼、小蛮和班主寥寥数人而已。此刻班主一见到她来了,立刻哭丧着脸迎上来,道:“小姐,这天底下的倒霉事儿怎么都叫咱们碰上了呢!人家都说琉璃易碎,好梦难圆,老天爷怎么这么糊涂,把那些妙人儿都给折腾没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去唱个堂会,竟然就这么没了!”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李未央心头一沉,道:“你说谁?”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向厢房走去,等她见到那里面的场景,却是怔住了,温小楼抱着小蛮,已然像是个木头人,小蛮浑身是血,一条露出来的苍白手臂之上,却满满都是淤青和血痕……

李未央猛地回头,厉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班主被李未央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瞧,只觉得寒气逼人,有点瑟缩道:“之前小蛮悄悄来向我告辞,说不愿意连累温小楼,要一个人离开戏班子,我……我是跟小蛮说,给她治病花了不少钱,让她唱完最后一场堂会,从此就跟戏班子再无干系,谁知她好好去唱戏,不知怎么被燕王夺去了,她却坚持不肯听从,那王爷也是造孽,居然把她丢给王府的侍卫们往死里折腾,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个人样子了……我生怕她想不开,把那些个尖利的东西都给收了起来,谁知这个丫头竟然将那茶杯摔裂,割了喉咙不成,又拿手去捶,捶得满手鲜血,然后什么也不顾,捧着瓷片往嘴里咽……”

李未央扬手给了那班主狠狠的一巴掌,竟然将他打得满嘴巴是血,班主吃惊地望着李未央,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未央的声音无限阴冷,跟往日里那个和颜悦色的富家千金判若两人:“谁家的堂会!”

“临安……临安公主府……”班主目瞪口呆,惊恐莫名。

临安公主,那是裴皇后的长女,她的宴会,燕王元毓怎么可能不出席!真是混账!

------题外话------

小秦:今天有娃留言说,为什么要仔细写小楼和小蛮,还说是败笔(‵′),小秦的文里面,哪怕是一颗钉子都是物尽其用的!不往下看就评,我的心啊,碎了一地啊!

编辑:(⊙o⊙)…钉子有毛用

小秦:不是扎进敌人的脚板底就是扎进敌人的脑袋瓜!

编辑:o(╯□╰)o

PS:月票掏出来,不然干脆连敏之都干掉!反正我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现在觉得,做个渣秦挺好的。

☆、174 佛珠奥秘

一座华丽的大宅子前,三扇黑漆大门油光闪亮,十来个龟奴油头鲜衣、低头哈腰,招呼着来往的客人。外面只见到低矮的粉墙里面杨柳依依、山石累累,一间间门楣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小屋子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这样的彩楼绣阁,便是越西最高级的青楼——清吟小班。刚开始那些被鸨母买来的女子,养到十一二岁,便请琴师教唱戏,一直教导到能够单独唱为止。后来,不只是唱戏,渐渐发展到琴棋书画样样在行,有的女子甚至成为风靡一时的名妓,风头远远赛过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若说起青楼的豪华程度和女子的才艺素质,清吟小班在越西的青楼之中可以说得上是首位,当然,这些被精心培养过的女孩子们,自然价格也是高昂的。

深夜,薛贵哼哼唧唧地从清吟小班里头出来,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身边带着四个护卫,其中一人提着一盏灯笼。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唱着荒诞不经的戏曲儿。就在此刻,他眼前有个黑影子一晃,薛贵吓了一跳道:“有人!快!去看看!”

立刻便有两个护卫飞奔一样地去了前面巷子里头巡视,薛贵四处东张西望,却久久不见那两人回来,四周又阴森森的,他顿时有点害怕,呵斥另外两个人道:“别等了,快把我的轿子喊过来!”轿子是停在前面不远处的巷口,提着灯笼的护卫连忙道:“奴才这就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那灯笼一下子灭了,薛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护卫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另外一个护卫也突然倒在了地上。他尖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后跑,谁知还没跑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拎住了领子,他拼命挣扎,突然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插进了他的心口,他惨叫一声,那人却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接连又是数刀下去,直到他彻底咽气为止。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人声,仿佛那清吟小班里头的人听见了动静出来查看,烛火一下子亮了起来,持刀者冷笑,扭头就跑,原本就差两步可以藏身于小巷,却意外被打更的人发现,他顿时变了颜色,还没来得及抓住打更者,对方已经一路狂奔地喊起来:“杀人啦!杀人啦!”他的心头一慌,立刻听见到处都有响动,仿佛有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耳边低声喝道:“还不快走!”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飞檐走壁一般,被人掳走了。

那人一直到了一个陌生的巷子口,才将他丢在了地上。他呛了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却听见一个淡漠的声音道:“温小楼,敢去刺杀户部尚书之子,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这声音,异常的熟悉,他猛的抬起头,就见到前面一辆马车的帘子掀起,李未央正瞧着他,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竟然是她派人救了自己!温小楼咬牙,道:“小蛮那场戏,是他想法子哄骗了她出去……送给元毓糟蹋!所以,他是该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他是该死,可他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你杀了他,想过后果吗?”

温小楼冷笑一声,道:“我既然敢做,当然知道有什么后果。”

“薛贵为了讨好元毓,经常从中穿针引线,做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确该死。但是,薛贵是户部尚书最宠爱的小儿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刚才我若是不帮你,任由你被捉住,恐怕明天这世上就没有温小楼这个人了吧。”李未央轻轻巧巧地说着,不含一丝情绪。

温小楼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当今天李未央发现温小楼不哭不动,甚至连一句责备都没有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他会有所行动。再然后,被她发现了班主的尸体,只不过,那班主是自己投缳自尽的,没有任何人证明他的死和温小楼有关,但李未央还是确定,班主一定是死在温小楼的手上。

李未央立刻就决定,仔细的观察他。如果温小楼没有任何脑子地冲出去杀了薛贵,那她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但他精心地安排了时间、地点,甚至已经策划好了逃跑路线,若非那个打更者突然出现,他可能会全身而退。正常人在杀人的时候也许会策划得如此细致,可温小楼是在刚刚失去小蛮,神智和精神都处在崩溃边缘的情况下这样做,那就十分令人惊讶了。

“我想知道,班主是怎么死的——”

温小楼静静望着李未央,道:“不错,班主是我杀的,我故意诱他喝酒,然后将他挂在了绳子上吊起来,再伪造了自己不在的证据。我杀他,是因为他明知道小蛮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却故意装作不知道,这是助纣为虐。随后,我到处打听了薛贵的出行路线,平时他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身边带的人最少。平日他身边都会有七八个护卫,但因为刚刚娶了新妇,薛尚书管教的很严,所以他只有偷偷摸摸从薛家溜出来逛青楼的时候带的人才最少,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平日里不知道帮他做了多少恶事,所以我算准了时间,找机会杀了他。不光是他,我还预备杀了元毓——”

“杀了元毓?”李未央嗤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元毓和薛贵一样吗?他身边有多少护卫,你还没靠近他,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温小楼看着她,道:“是的,我不能,所以我选择先杀了薛贵,再图谋后事。”

还真准备刺杀元毓啊——李未央摇了摇头,像是断言道:“你杀不了元毓。”

温小楼轻轻一震,低下头,想了想,突然道:“你说得对,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我却没有能力杀了他。”随后,他突然走了几步,跪在了李未央的面前,“我求你,替我报仇。”

“替你报仇?”李未央突然笑起来,道:“我为什么要替你报仇?”

温小楼盯着李未央,月光之下,她的面容清秀、温柔,却十分的淡漠,像是没有正常人会有的感情,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因为,你也想让元毓死。”若非李未央跟元毓有仇,为什么冒这么大危险帮助自己呢?这是说不通的。

是肯定句,而不是问句。果然是个聪明人。李未央点了点头,很认真地道:“是啊,我想让他死,不过,不光是他一个人。”

温小楼震惊地看着李未央,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

李未央语气很平和,道:“这一点,你并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我的目标和你一致,这就足够了。”

温小楼看着李未央,目光之中阴晴不定,李未央失笑:“你一无所有,我没有什么好图谋的,不是吗?”

温小楼想了想,深深低下头去,道:“只要你替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赵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却轻轻摇了摇头。小姐并不需要温小楼,她不过是想要救他而已。对于温小楼,小姐好像格外宽容,不,不是对温小楼,而是对死去的小蛮。从一开始,小姐本可以利用小蛮接近元毓,她却故意纵火替她解围,接着还给她银两让她离开,甚至现在救下温小楼,这一切都是因为小蛮。赵月想了想,若有所悟,小姐是被小蛮的笑容打动了吗?

的确,那孩子受过那么多的苦难,却有那么灿烂的笑容,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李未央瞧见温小楼踉踉跄跄往回走,她突然叫住了他:“我送你一程吧。”

温小楼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了。”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和赵月坐在马车的外面,却不进入车厢之内。等马车行驶了大概半个时辰,他突然道:“就到这里吧。”

李未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这朴素的宅子,青墙灰瓦,门楼破旧,上面只有一块木头的匾额,写着慈幼局三个字,她看了温小楼一眼,道:“这是何处?”

温小楼跳下了马车,道:“这是越西的慈幼局,专门收养遗弃的孩子。”

李未央皱眉:“这我当然看见了,我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温小楼俊美的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明明我们都已经那么穷了。”

李未央微微愕然,几乎有一瞬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她看见他上去敲门,一个年老的妇人来开门,身上穿着布衣,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她看见温小楼,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小蛮那丫头今天没有来吗?”

听见小蛮的名字,李未央觉得吃惊。温小楼和小蛮到大都不过一个月,平日里都在专心唱戏,怎么会认识这里的人呢?而且看这个老妇人,似乎还不知道小蛮已经死了,还巴望着她来看望。温小楼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的痕迹:“她啊,出远门了,我来替她看看你们。”

老妇人便理所当然地开了门,道:“快进来吧,外面冷。”随后,她看见了一身华服、面色清冷的李未央,顿时惊讶,道:“小姐,若是要布施或者领养孩子,现在可不是时辰啊!”

李未央皱眉,温小楼解释道:“她是小蛮的朋友。”

老妇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像是不明白小蛮怎么会认识这样有钱的朋友,但她没有多想,把门开得更大了一些:“先进来再说吧。”

李未央走进了院子,这院子里一共七八间屋子,每一面墙壁都裂着缝隙,恐怕到了冬天冷风一定拼命往屋子里灌,沿北墙放着两口缸,缸盖上老瓷碗扣着剩饭,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味。李未央还没站稳,便被一团黑色的东西撞了一下,赵月一把提起了那团东西,在光亮处一照,却是一个满脸黑泥的小女孩,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李未央。老妇人连忙上来斥责:“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莽撞,还不快跟客人说对不起!”

小女孩被赵月放下来,乖乖说了句对不起,就快步跑到了一边的水缸后面躲了起来,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李未央。

“这是越西专门收养孤儿的地方,有好多孩子都是因为天生有缺陷被遗弃了,小蛮从一个月前到大都开始,就总是偷偷给他们送钱来。”温小楼这样说着,表情很淡漠,可李未央却觉得,他好像马上就要失声痛哭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屋子,里面传来孩子们喧闹的声音。她觉得很荒谬,小蛮一直在生病,连自己都养不活,居然还跑来看这些被人遗弃的孩子,甚至给他们送钱?简直是一个疯子。

李未央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不能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小蛮这样的人,明明那么穷、那么卑微,却还要去帮助别人。是,她见过很多有钱的夫人小姐们做善事,但那些人大多数是为了赚个好名声,真心做善事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修什么来世,世上居然有这种自己都活不下去,还要帮助别人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蠢蛋!那边的小女孩还在悄悄看着李未央,好纯净的眼睛啊。李未央凝视着她,看着这样的眼睛,小蛮才会这样干净吗?

这时候,屋子里涌出了七八个孩子,他们明显是听到声音才跑了出来,害怕地看着他们这些外人。

李未央一个一个仔细打量,有个孩子眼睛看不见,一直被其他孩子拉着;有个孩子没有手臂;有个孩子坐在木头的简陋轮椅上;也有身上不带残缺的女孩子,显然是被重男轻女的父母丢弃的。有的长的很漂亮,有的很寻常,却个个都很瘦弱。

这时候,一个胆大的小男孩崇拜地看着赵月腰际的长剑,“姐姐带着剑……一定很厉害吧?”

赵月窘迫地看着那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另外一个批评道:“才不会,小蛮姐姐会唱戏,她才很厉害!”

另外一个孩子仰起头看了一眼温小楼,显然对他是有印象的,说,“小蛮姐姐说下次来的时候就带热乎乎的包子给我们,她什么时候才来呢?”

老妇人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每年朝廷都拨下银子,可是需要银子的地方太多,到了我们手里已经很少了,孩子们要吃饭,有的还经常生病,所以就没什么钱了。好在经常有好心的贵夫人给一些施舍,小蛮姑娘也经常送吃的过来。”

李未央看着这一个个眼巴巴的孩子,突然抿紧了嘴巴,不说话了。

温小楼淡淡地一笑,“不理解对不对?我也不理解,我和你一样,都是自私的人,我想要利用你的钱来救小蛮,你想要利用我们来达到目的,但这世上并不都是你我这种人的。”

李未央冷笑了一声,道:“不是不理解,是觉得她有病,还病的不轻。”

温小楼只是叹了口气,蹲下来摸了摸一个小孩子的头,道:“是啊,她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李未央的神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看了看这些孩子,不知为什么眼圈有点发热,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小蛮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和她不是非亲非故吗?听说当年你是从街上捡了她回来的。”

温小楼愣了愣,低下头道:“我原本……我原本是……”他原本是学唱戏的时候被师傅打了,所以想着再给师傅找个徒弟回去,陪他一起受苦才好,谁曾想看到小蛮那双天真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睛,竟然会认下她做自己的亲人,甚至照顾了她这么多年。

突然有个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李未央的裙摆,她弯下腰,看着这孩子,却是刚才那个躲在水缸后面的女孩,她很认真地问道:“小蛮姐姐什么时候会来?我等着她教我唱曲。”

李未央心头略微刺痛,下意识地挣脱开,取出一张银票塞进了那老妇人的手中,低声道:“赵月,咱们走吧。”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谁知走到门口,却迎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哎哟一声,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李未央连忙扶了那人一把。那人身后的婢女慌了,提着灯笼上来:“宋妈妈,您没事吧!”

宋妈妈年纪四十左右,一身青衣罗裙,狐皮背心,头发梳理得丝毫不乱,看起来干净利落。刚才她似嫌后面婢女走得慢,先行上了台阶,不小心撞到了李未央身上,好在李未央动作快,她才没有整个人跌下台阶。刚要道谢,下意识地低头瞧了一眼,恰好见到月光下那一只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佛珠,顿时愣住了,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未央看。

李未央见她无事,便收回手,淡淡道:“抱歉。”其实双方都有过失,她心绪不好,而那人又过于着急,两人撞在一起了。

赵月匆匆跟着李未央离去,那宋妈妈却愣在原地,半天都未开口。婢女奇怪地看着她:“宋妈妈,您不是说下午不小心落下了东西来取吗,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去?!”

宋妈妈整个人却像是如遭雷击,站在门口话都说不出来,婢女有点害怕:“宋妈妈,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宋妈妈猛地醒过神来,一把抓住那婢女道:“曼儿,刚才那位小姐呢?去了哪里?”

曼儿惊讶,道:“啊?刚刚上了马车,往……往那边走了!”

宋妈妈神色大变,扭头就下了台阶,飞快地上了一边的马车,吩咐车夫道:“快,追刚才那辆马车!”

曼儿越发吃惊,赶紧追上去,口中连声喊道:“宋妈妈!宋妈妈!”然而宋妈妈向来稳重的人,今天却像是撞见鬼了,拎起裙子完全不顾形象地就跳上了车,曼儿在后面大声地喊着,那马车却绝尘而去,宋妈妈完全把她忘了。

负责照看慈幼堂的老妇人吃惊地走了出来,提高了灯笼一照,道:“这不是曼儿姑娘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曼儿回过头,一张俏丽的脸孔完全垮了下来,道:“刘姑姑……这,我也不知道啊,平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刚才看见那小姐就像是疯了一样,什么也不管就往车上跳,我还听见她吩咐车夫去追呢?奇了怪了!对了刘姑姑,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刘姑姑皱眉,道:“这……我也不知道,跟刚才的温老板一块儿来的——”她扭过头,到处寻找温小楼,可却已经不见踪影了。刘妈妈吃了一惊,道:“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样?!”

曼儿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道:“是啊,这是怎么了?”

宋妈妈坐在马车上,心里头却是紧张到了极点,她刚才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那条佛珠串,绝对没有错,一定是的!当年是她亲手把佛珠串儿挂在了小姐的脖子上,那……刚才那个女孩子……她仔细地回忆着,对啊,那神态,那笑容,跟年轻时候的夫人还真是有三分相似,一样都是那么的漂亮,温和!宋妈妈越想越兴奋,对,她一定是丢失了多年的小姐!夫人这么多年来踏破铁鞋寻找的小姐!她想到这里,掀开车帘催促道:“快!快!再快一点!一定要追上前头那辆马车啊!”

这时候,赵月发现了后面那一辆紧追不舍的马车,她担心被人发现了行踪,便吩咐车夫道:“往人多的地方走!”

这个时候,人多的地方唯有越西南大门的夜市了,车夫一甩鞭子,便向南大门的方向而去。李未央轻声道:“怎么了?”

赵月道:“刚才咱们瞧见的人追上来了?小姐,你认识那个人吗?”

李未央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位宋妈妈的相貌,不由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认识。”她想了想,道,“待会儿在人多的地方停下马车。”

赵月低声应了一声是,便吩咐车夫在人多的地方停了车。李未央和赵月下了车,走入了人群之中。宋妈妈看马车停下了,心跳激动得马上就要停止一般,赶紧地吩咐马车夫停下,自己跳下马车就去追李未央。这时候,两边的小贩都在拼命地推销东西,拉扯着来往的客人,宋妈妈被人扯了两回,几乎要发怒,一回头却不见了李未央,她急坏了,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终于透过密不透风的人群,找到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便赶紧追了过去,等她要到李未央身边的时候,一个晃眼,人却不见了。

周围的人们熙熙攘攘,宋妈妈却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彷徨地到处张望着。

她不知道,此刻李未央就在旁边二层的酒楼雅间内,看着人群中的宋妈妈。赵月道:“小姐,这人为什么一直追着你?”

李未央看着宋妈妈,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轻声地道:“是啊,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这位宋妈妈,究竟是什么来历,李未央心想,这真是要好好打探清楚了。

越西城内禁止设戏院,所以戏院全部设在东阳门外,方圆三四里地之间集中了几乎全越西的所有戏院。一大清早,便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这里,宋妈妈从马车里出来,开始一家家戏园子的寻找,因为慈幼局的刘姑姑只知道这温老板是唱戏的,却不知道是哪一家。

遇到关门的,宋妈妈就取出钱袋里的银子给门房,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温老板的戏子。有的人家正在排场子,她就买一张票入内,先看前台,再找后台,却都没有找到。随后她就到处打听,看谁家有没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戏子,姓温的?所有问到的人都摇头,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姓温的人不少,一个个找过去,十来家戏园子都找遍了,问遍了,一直找到傍晚,却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宋妈妈一次次颓丧地回到马车边上去,向马车里的人禀报情形,可是那人却似乎很坚持,非要找到不可。于是,他们便继续换了地方,终于,到了所有戏园子都燃起灯笼蜡烛的时候,她们找到了天香园门口。

门房说戏班子的老板上吊死了,如今的新老板就是姓温,也是个名角儿,人们都叫他温老板,宋妈妈早已走累了,旁边的两个丫头曼儿曦儿一直搀扶着她一家家去问,这时候听到有了消息,顿时两眼放光,回到马车上将一切细细说了。那门房就见到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竟然出来一位贵夫人,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来戏园子里看戏的达官贵人算是极多,却也从未看过如此气派的夫人,门房都是看呆了,然而那夫人却像是已经等不及一般,快步向内走去。走到台阶上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腿脚发软,旁边的宋妈妈连忙扶着她:“夫人,您小心。”

小姐都丢了十八年了,现在突然有了消息,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不论如何,得先确定了再说啊!宋妈妈心中想着,口中劝说道。

那贵夫人在台阶上站了片刻,定了定神,像是要将快要跳出来的心吞回去,这才走了进去。有人在前引路,院子里隐有胡琴悠扬,夫人随着乐声过去,绕过一株古树,才见庭院之中,有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戏服,正在练戏。

这是一把金嗓子,若是换了任何时候,她都会好好欣赏,可现在——实在是没有忍耐的心思!她心中焦急,旁边的仆从已经上去通报道:“温老板,有一位夫人说是来找您!”

温小楼止了唱词,回过神来,见到一位衣着华丽、气质高雅的贵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吃了一惊,随后,他看到了一旁的宋妈妈,面上泛起狐疑的神情。

宋妈妈赶紧上前一步,道:“温老板,昨儿个晚上,咱们在慈幼局门口见过,您还记得吗?”

事实上,宋妈妈根本没瞧见温小楼的长相,只顾盯着李未央了,而且当时温小楼刚刚杀了人,正是紧张的时候,见有客人到了,赶紧就躲避了起来,却没想到这位宋妈妈居然会找到这里来,他略一犹豫,几乎想要否认,却听见那贵夫人道:“温老板,昨天和你一块儿去慈幼局的那位小姐,你可认识吗?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温小楼原本要否认的话,立刻收了回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来人,他有点疑惑,难道对方是冲着李未央来的?他想了想,道:“是,昨天我是带着一位小姐去了慈幼局,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要找她?”

然而,他的话刚问出口,宋妈妈却郑重地递了一锭金子过去:“这是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若是你能告知那位小姐的来历,必定有厚礼送上。”

温小楼更加吃惊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金子,有点不敢置信,出手竟然这样大方?这位贵夫人到底什么来历?他犹豫片刻,道:“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那位小姐也只是个戏迷,经常会来戏园子里看戏的。因为我偶尔说起慈幼局的生活困苦,那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便让我带着去看看——”

事实上,这话有不少疑点,人家小姐要看慈幼局,自然可以想法子自己去,何必要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带路呢?虽然在场的人素日都是无比精明,可此刻,谁都不会去深究,那贵夫人竟然不顾身份,上前一步追问道:“你可知道她住在哪里?”

温小楼当然知道,只不过他在没有问过李未央的意思之前,是不会随便透露她的行踪的,所以他的面上故意为难道:“这……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好探究人家的住处呢?”

那贵夫人却像是受了很大打击,整张面孔都白了,摇摇欲坠的模样,旁边的宋妈妈赶紧扶着她道:“夫人,这么多年都等得了,这一时半刻有什么等不得呢?咱们在戏园子里守着,还怕那小姐不来吗?”说着,她看了一眼温小楼,笑道,“这位温老板,烦请您陪我们夫人一块等着,直到那位小姐上门为止。”

温小楼扬起眉头,一双眼睛带了精光,带了三分好奇五分试探道:“这……怕是不妥吧。”

宋妈妈微微一笑,说话之间竟然有一份压人的气势:“这位是齐国公夫人,有什么不妥吗?”

温小楼完全愣住,纵然他早已猜到眼前的贵夫人来历不凡,却没想到竟然是郭氏的人。说起郭家,在越西历史上乃是绵延了近三百年的显赫世家,第一代显赫人物郭成,拥立帝王有功,官拜大司马,自其之下郭家每一代必出豪杰人物,不管皇帝怎么换,朝代怎么换,朝堂之上永远都有郭氏的一席之地,其家族人物之众、影响之大、贡献之卓著、血统之高贵,皆有目共睹,令人钦羡。

在前朝的时候,郭家声望一度到达顶点,曾有梁王向郭家求娶千金,然而却被郭氏婉言拒绝,梁王去向当时的皇帝成帝告了一状,成帝却笑言道,郭家的女儿我都娶不到,何况你呢?梁王当天回去就气得吐血,一时传到人尽皆知。到了如今,郭氏位列越西十大望族,声势丝毫不逊于裴氏,真正的煊赫世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任齐国公郭祥,娶先帝之妹陈留长公主为妻,按照辈分他是此代皇帝的姑父,现任齐国公郭素掌管兵权四十万,妹妹郭惠妃深受皇帝敬重,而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齐国公郭素的夫人……

温小楼一时之间,不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种煊赫世家的贵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而且还点名要见李未央——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温小楼派人传了讯,请李未央立刻来戏园子一次,李未央接到消息,不由十分奇怪。昨天晚上她已经派人替温小楼善了后,现在他应该老老实实在戏园子里唱戏,装作没有破绽才是,怎么突然要见她呢?虽然心中疑惑,但她还是按照约定去了戏院。可是刚走进了雅间,就见到一个贵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把抓住了她。

李未央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而那贵夫人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仿佛做梦一般的神情,却是对着李未央道:“我的嘉儿!”

李未央更加吃惊,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什么。贵夫人却是浑身发抖,她在看到李未央上楼的时候,竭力遏制住自己心头的冲动,等李未央走到了门口,她已经控制不住地扑了过去,却觉得自己每迈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层层,渐次剥落,难以形容的激动和痛!

“这位夫人,你是——”李未央看着对方,莫名地心头一震。

郭夫人想要开口,却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望着李未央喃喃地说了几个字,却是一只手按在心口,觉得那里激动得要裂开了,她极力隐忍,极力克制,泪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李未央的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如同水晶一般黑白分明,嘴唇小小的薄薄的,明明没有笑,却像是在笑一样。

看到这张脸孔,郭夫人只觉得悲喜交集,神智整个撕裂,所有无法消融的委屈与激动奔涌而出。她终于找到自己亲生的女儿了,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夜晚,那积郁日久的丧女之痛都会化为无数毒蛇的牙,啃噬着她。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女儿在那场兵乱之中死了,可她却从来都不肯相信,她知道,她一定活着的,会活着等她找到她!此刻看到李未央,那种巨大的冲击带给郭夫人一种无可抑制的痛,撕扯着全身。她猛然掩面,刹那间嚎啕出声。

李未央和赵月都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李未央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道这位夫人一定是将她错认了,可是……一个这么高贵的夫人,应当在任何时候都顾及到礼节和颜面的,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毫无顾忌的失声痛哭呢?

这样的哭声,仿佛要将多年来的痛苦宣泄得一干二净,宋妈妈心头焦虑,在没确认李未央的身份之前,她觉得不能让夫人这样失控,所以赶紧上去抱住她道:“夫人,夫人,咱们马上就要找到小姐了,奴婢知道您是高兴的,可请您无论如何要克制,别吓坏了这位小姐!”

她说这话是很有艺术的,是在变相提醒郭夫人,眼前的这个女子未必是小姐,一定要好好确认清楚。然而郭夫人找了这许多年,早已绝望了,女儿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一时已经哭得目光涣散,眼前的李未央变得影影绰绰,剩下一点微薄的影子……

李未央的睫毛很长,此刻轻轻闪动了一下,神情温和地道:“这位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郭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开口说话,宋妈妈连忙上前一步,要捧起李未央的手腕,却听见赵月道:“你做什么!”却是已经拔出了长剑。

这时候,原本守在外头的无数郭家护卫也蹭蹭蹭地拔出了长剑,一时寒光闪闪,震人心魄。李未央看了赵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她隐约觉得,这位夫人无论如何不像是对她有什么恶意……也许是误会……

宋妈妈飞快地抬起了李未央的左手腕,摘下了她手上的佛珠串儿,仔细打量了半天,突然热泪盈眶,道:“夫人,是!是这个!就是这个!当年是奴婢亲手给小姐挂上去的啊!”

郭夫人睁大了眼睛,李未央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赵月道:“不过是一串佛珠……”

宋妈妈满面喜色,道:“不是普通的佛珠!”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顶端尖尖的锥形铁器,轻轻地将其中一颗珠子一抹,那木片竟然一下子裂开了,露出里面的一颗玉珠子来,宋妈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快,不多会儿竟然将一小半儿的木头表层都磨碎了,随后,她将佛珠递给了李未央,喜滋滋道:“小姐,您瞧!”

那佛珠,外表是一层木料,里面却是镂空的玉珠,令人惊奇的是,每一颗玉珠上竟然都雕刻着数朵花,制造者匠心独运,甚至还把金子丝条压进去,磨平,看起来精美绝伦,巧夺天工。

“这一颗珠子就要用去几十道工序,整整一百零八颗珠子,用了半年的时间,这条绝世的佛珠链是国公亲自为小姐定制的,绝对不会认错的!”宋妈妈纵然平日里再精明,此刻看到了这佛珠,都泪如雨下。

李未央顿时明悟,原来小蛮竟然是……她刚要开口说明,却听见一道响亮的声音道:“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说要寻亲吗?亲人就在眼前,怎么不认得呢?”却是一边的温小楼,目光沉沉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