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耳后飘红,闷声说:“别得意,以后年年都只能订我。”

“才不要,你那么老。”

“我哪里老?”

“花心、嘴坏、脾气坏,一不顺心就发火,不会讲英文,连祝寿歌都唱不好。”

陆显很沮丧,“我怎么那么多缺点?”

“是呀,我也是勉勉强强被逼无奈订购你。”

闭上眼,数到十,秘密尚未揭晓,你还能快乐多久?

她太入戏,全情投入,分不清现实梦境,不能自已,无法自拔。

这个冬天,这座城,始终哭泣。

今夜台风红雀卖寿星公个面子,绕过本港向北去。晚饭后两个人穿得轻松惬意,陆显拖着她的手回到第一次见面时,那座孤单伫立的鸿兴大厦。

一楼商铺,角落里一间窄小拥挤的茶餐厅,招牌被二楼灯牌遮盖,看不清名字。桌椅矮小,桌面油渍为擦干,店里有泊车小弟有北姑也有才下班的中年男人。叫菜的声音一个盖过一个,逼得人捂住耳朵逃开。

陆显却牵着她同一位十三度天气里穿皮裙的浓妆女士拼桌,大声喊服务生,要两碗云吞面。

他不说话,温玉亦不开口,只低头拿纸巾擦干净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汤汤水水。

坐对面的女人朝陆显丢来媚眼一记,“靓仔,在哪里混?”

“龙兴。”

“龙兴好,风头最劲就是龙兴啦。喂,靓仔,这是你女朋友?”

“我老婆——”

“嘁,妹妹仔,还是读书好,出来混没前途的。”

温玉敷衍地笑了笑,发觉陆显望得最多的是收银台。

收银台那位穿棕色外套,黑色裤的女人显然已被时光抛弃,岁月留下的风霜刻画在面庞,显而易见。白发与皱纹诉说过往,皲裂的掌纹哭出磨难。她神情安然,热络地同往来顾客谈笑,要请诸位下次一定再来、老邻居多多光顾。

很快,两碗云吞面出炉,未料是由收银台前老板娘亲自端盘。陆显吃惊,握住温玉的手猛然收紧,泄漏他的忐忑心事。

他三五个月才来一次,他们从未交谈。

云吞面没特别,热腾腾十五块一份,单调、寡淡。

她的目光百转愁肠,最终却只得一句,“云吞面,先喝汤,慢慢吃。”

嘈杂的餐厅,一段诡秘的相顾无言,连拼桌的女人都抬头四顾。

他与她目光相接,迅速转开,长长久久的沉默之后,肥佬客人喊着要结账,催过两遍已不耐烦。她搓了搓手,要转身。

陆显握紧温玉的手,站起身,看着她头顶白发说:“我带我老婆来…………”

她几乎要哭出声,在这座沾满油花的小屋里,只摆得了六张小桌,请不起伙计,前台后厨都靠自己,面有三百斤,肉价一日贵过一日,洗不完的盘子擦不干的地,永远没有休止,一直做到死也赚不够钱还不了债的恐惧,并不适宜被塞满温情招牌的电视台寻亲节目。

突兀,无预兆,无法预料。

这一刻,他站在她面前,已高过她许多,令她不得不仰望,不得不回望,那些曾经的曾经,久远而腐朽的岁月,她曾经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的人与事。

“好,好…………”

她浑浊的眼看向温玉,抓起围裙擦干净手,踌躇许久,仍是垂在腿侧。“你…………”

温玉想她伸出手,“我姓温,单名玉,白玉无瑕的玉。啊,我讲错话,以后要改姓陆,陆温玉。”

她像在笑,又像哭,“祝……祝你们白头到老…………我……我…………”

温玉看了看陆显紧绷的侧脸,笑着说:“多谢,我会多多努力,争取忍他到老。”

“温小姐,是我要多谢你。”

“好了——”陆显说,“坐下吃面。”

她欲言又止,也不顾多少人排队叫结账叫点单,一转身进了后厨。

陆显一人吃光两份面,吃出满头汗与发红的眼圈。

他付账,一张大金牛(一千元面值)仍在收银台,拖着她的手向外走。门外,川流不息车流人流,灯火璀璨,光怪陆离。

高楼森林,人心似铜墙铁壁,远隔千里。

人潮拥挤的街头,他同她说:“很多人丢掉我,我已经习惯一个人活,但是阿玉,现在我不想再一个人,阿玉,我很想同你到老,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能活多久算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o(︶︿︶)o 唉

我儿子好可怜,为毛你们都喊着要虐他?

总算跟相遇的鸿兴大厦对接起来了!

也算前后呼应啦!

 

婚礼誓词

雨从指缝中漏出,隐隐约约,天边有人低声哭。

层层叠叠的云挤压着呼吸,西伯利亚寒流早已式微,今冬最后一场雨,居然也如指间沙,落得如此缠绵凄切。一滴一滴写完,你木然的脸孔之后,千疮百孔的心。

雨淋湿了她斑白的发,为她老去的容颜披一层朦胧微光,她的唇颤抖,她的眼模糊,她在人群中寻找,哪一个是她熟悉的脸?

他过去与现在的脸孔一张张重叠又分开,她走过这条街,视野装满城市夜空的灰,她找不到他,再也找不到了。

来来往往各自行路的人撑着伞经过,并不肯省出三秒钟时间关注一位疯疯癫癫站在路边哭泣的老太婆。

古老的红色丝绒首饰盒紧紧攥在心口,仿佛攥住最后一口氧气。

盒子里装一对龙凤镯,轻飘飘不值钱。每月卖三百碗云吞面,交一万五租金,缴两成税,一分一厘从指缝里抠出钱来,偷偷摸摸背着肥佬丈夫,打一副龙凤镯留给儿媳。终于等到这一天,却没来得及追上他离去时匆匆脚步。

二十年未理清的母子情,寂寂无声中交错而过。

他来吃面,她认得他,他亦然。却总是沉默,彼此间未肯多讲一句话。

直到今夜,她明白,他再也不会来见她。

从前的她,西江的她,是叫阿雪还是细细?梳长辫,雪白皮肤,少女情怀,却嫁给三十几的老男人,日日受老鬼婆折磨。

从前的从前,早已消弭的从前。

这一冬,一九九三年年末,总督彭定康的直选方案被彻底否定,港股一路飘红,匪徒持AK-47抢劫谢瑞麟珠宝行,黄家驹失足堕台,陈百强也离世,风风雨雨中,维港的美丽一如既往。

然而她却只敢在没有他的街头,只敢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以不能忘却的浓重乡音,声嘶力竭地呼喊他。

“大丰啊…………大丰…………阿妈好想你…………”

张大的嘴,发黄的牙,雨越来越大,雨点捶打着额前后背,推搡着她骨瘦嶙峋的身体。她已然喊破嗓,被岁月的无情抽去脊梁,无力地跪坐在人流汹涌的十字街头。

撕心裂肺,伤心哀泣,说给听不见的陆显,“阿妈回去过的…………阿妈回去找过你…………八四年,攒足三千块,阿妈要接你来过好日子…………”

“阿妈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风吹来,雨滴里缠绕着谁的思念,竟这样冷。

地球六万亿吨重,维港盛三千万顷水,却埋不下你的伤心。

同是这一年,Leslie风华正茂,属于他的《霸王别姬》全港上映。陆显与温玉跑进影院避雨,热映期已过,偌大个放映厅,落座不过□人。

黑暗中,陆显紧握她的手,荧幕上光的颜色瞬息即变,照映着他俊朗的脸,他笑着,眼睛对着屏幕,话语却是对她,一字一句,缓慢而慎重,“他讲得很对,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温玉轻轻嗯一声,他听见,开心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温玉听到的却是程蝶衣说:“虞姬她怎么演,最后都是一死。”

无心之言,却足以诉尽平生。

走出影院时已是深夜,他问她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已脱了上衣搭在她肩上,心情愉悦,“车马上就来。”

十分突兀地,他开口说:“我骗你,我阿妈没死,就是她——”这句话讲得模糊不清,可温玉能够懂得。

勾住他手臂,她抬头问:“云吞面好吃吗?”

“不好不坏,不过以后都不吃了。”

扬起脖,颀长身躯将周遭庸碌人群都逼成背景,斑斓霓虹下,一副永久定格的画面——他揽着她,抬头仰望晦暗不明的夜空,或有希望千千万万,于眼底心头。

温玉轻轻感叹,“又要过年了…………”

他问上帝,“雨什么时候停?”

好在除夕那天艳阳高照,陆显一早列出清单一张,叫她同阿金出门,买龙虾花蟹猪腿肉。等到她跑得腿软上车,司机王叔却沿着旧路一路开往忠烈祠,停在温家老宅前。

原本破破旧旧的老屋子被翻新,外墙内设全体改换。她懵懵懂懂进门,立刻被两个红衣服中年女人拖走,换上红彤彤描金线的龙凤褂裙,长发盘起来带一朵碗口大头花,脸上涂涂抹抹三层粉,眉细眼浓,加多一张血盆大口,活脱脱女鬼索魂。

推她去客厅,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再而是男人们的哄笑声,二十几个人个个都眼盲,不然“阿嫂好靓,D哥有福”这类话怎么能说的出口。

在坐有温广海、大太、二太、温晴温敏,顶个浓妆的三太、脸臭的温妍,还有她已出嫁的大姐三姐,小心翼翼扯出讨好的笑,说:“阿玉,你有福,以后要好好的…………”

大太二太还要装出不舍模样,低头抹泪,言不由心,“好好一个女,眼看就出嫁,我好舍不得。”

二太说:“要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三太忍了许久才冒出一句,“以后要懂事。”

他就站在客厅中央,黑色修身西装掐出腰线,胸前别一支新郎红花,风度翩翩,官仔骨骨。笑呵呵望住她,也只望她而已。

反观她自己,同他站一起,对比强烈。

人家结婚拜天拜地拜父母,这位大佬领她拜关二爷。

一人三炷香,高高举过头顶,关二爷神像在前,他携一众弟兄,义字当前。结婚大喜,善男信女虔诚下跪。

奉上香,他看着她起誓,“今日你与我,拜天为父,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嫂。你我夫妻二人,各人同心,心传忠义。乐必同乐,忧亦同忧。虽不同生,死愿同死。既题名于金榜,必尽忠于我家。既成夫妻,终生肝胆相照。忠心义气,发财到尾。倘有奸心反骨,有始无终者,神昭其上,鬼阚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轰顶。报应分明,人神共鉴。”

温玉未回过神来,难得有傻呆呆模样,木得可爱。

陆显继续说:“今日起,你父母即是吾父母,你兄弟姐妹即是吾兄弟姐妹,子侄即是吾子侄,吾家财都是你家财,如果有不遵此例,不念此情,以为背誓,五雷诛灭。”

在座黑西装古惑仔起哄,“阿嫂,D哥万贯家财,千万不要放过他。”

持香三叩头,谢过关二爷鉴证。

阿婆拿根针,刺破她食指,要与他滴血结盟。

白头发老头喊一声,“礼成!”

汕尾仔第一个跑来敬酒,“阿嫂,我跟你最久,我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陆显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要喝去酒店喝,她不会喝酒。”

“哇,大D哥,要不要这样小气?”

汕尾仔到她身边,“万一阿嫂愿意饮我这杯酒呢?”

“先送你回去,不必应付他们。”陆显懒得同他们多说,轻轻松松将穿龙凤褂裙的老古董温玉打横抱起,穿过嬉闹人群,走向他的黑色宾士车。

一路傻笑,他抱她坐在膝头,细细欣赏她的女鬼妆,笑出了眼纹,“你以后不用担心我出去乱搞,我对你不住,要三刀六眼,五雷诛灭。要搞也只搞你一个。”

温玉乖顺地倚在他怀中,轻轻拨弄他那朵土得掉渣的胸花。

“怎么挑在今天,好突然…………”细微的叹息,藏在轻声细语中。

“今天除夕,好记咯。免得以后结婚纪念不记得,你要赶我出家门。”

“我哪里敢?”

“世上只有你敢。”

抬起她下颌,左右看了看,无处下口,“怎么涂这么美白,像刷墙漆…………算了,回去洗干净等我。”

温玉撇嘴,“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还敢嫌弃我。还有,我家人怎么都回来?你买回这栋楼?”

“我养你,当然也要养你全家。”

“唉…………”

他不满,“大喜的日子叹什么气。”

温玉捏着衣领呐呐说:“我这个样子,真的好丑……”

“是啊,是猪扒,不过我最中意吃猪扒。”

送她到别墅,他还要去应付酒宴,并不停留。

温玉洗过澡,卸完妆,想一想决定穿回衣架上金光闪闪富贵古老的龙凤褂裙,自己编了头发,坐在灯下等一个晚归的人。

未想却等到骤然想起的电话铃,她接起来,电话那端是久未出现的邓明宪,冷冰冰男声似机械,半点感情也没有,告知她,“秦子山早被烧成灰——”

“邓Sir开玩笑,骗无知少女?”

邓说:“我有内部线人,亲眼看见汕尾仔一把火烧掉他,骨头打散扔进垃圾填埋场,你猜现在还找不找得到残骸?”

温玉皱眉,迟疑,“我要怎么相信你?”

邓说:“温小姐没有上过赌桌?一把牌,不到最后,谁知道赢家是庄还是闲?他近期有大宗交易,我需要线报。事成,警方可以为你提供证人保护。温小姐,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

门外,脚步声跄跄踉踉不规则,一听就是酒鬼上门。

“你放心。”她急忙挂断。

“温玉——温玉——”又是从进门起,开始喊她,见面傻呵呵望着她笑,扑过来,“老婆…………我就喜欢看你穿褂裙…………”

酒气熏人,温玉推他一把,没想到推倒他,连带倒去一片桌椅花瓶,他索性赖在地毯上不起来,“结婚第一天你就虐待我…………母夜叉,河东狮!”

温玉想要拖他起来,但无奈他醉后变成一块千斤顶,重得惊人,推推拉拉一阵,他依旧纹丝不动,死皮赖脸横躺在地。

她放话威胁,“你再不起来,今晚就去说书房。”

“不行!”他立马坐起,“嘿嘿——洞房花烛,我怎么能说书房?今晚还要玩新的。”

温玉拧他,“去洗澡,满身酒味……”

他一面冲凉一面唱歌,夜晚行路人听见要当他鬼嚎。

一件浴袍也不穿,光着身体从浴室里出来,设想新姿势,亢奋似打过兴奋剂。而床上,温玉仍穿着老式褂裙,未盖被,已安然深睡。

她大约是累极,等不到他上床。床头灯的光晕散开,轻抚她的脸,羽扇似的睫毛投下短短的影,小小的唇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

他的心异常柔软,竟不忍打扰她的好睡眠,只轻轻在她眉心留下轻巧而短促的吻,隔着礼服环抱她。

新婚快乐,白头到老。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写陆显他妈在街头哭那一段心里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