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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还能从小做起,一想姜穗就更有信心了。

上学第一天并不讲课,而是发课本。

姜穗拿到新书,兴味盎然翻了翻。

人教版教材上,陌生又熟悉一篇篇课文跃然纸上。

《泊船瓜洲》、《珍珠鸟》、《地震中的父与子》…

阳光照进1997年的教室,明媚到似乎还能看见漂浮在空中的灰尘,孩子们青涩、稚嫩又充满朝气的声音,让姜穗的心变得喜悦柔软下来。

*

然而初二(5)班,此时少年少女们都抻长脖子往外看。

少年站在门外,初二(5)班的班主任叹了口气:“同学,老师点名册上确实没有你的名字。”

驰厌握紧了书包带子。

他声音干涩,像是老旧风箱,低低沉沉,又略带沙哑:“老师,我叫驰厌,是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我舅舅说就是在5班。”

谭老师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老师没有骗你,不信你看,没有你的缴费记录。”

他把点名册递给驰厌。

少年伸手接住,洁白纸张上,写满了老师端正的笔迹,还透着清浅墨水香。

谭老师皱眉看了眼驰厌的手。

那是一双经常做重活的手。

骨节宽大,指节凸起,手指修长却布满伤痕和茧子。

驰厌仔细看了一轮,他的目光越来越慢。

教室里面,陌生的少年少女们窃窃私语。

“他是谁啊?刚刚走进来我们教室?”

“我还以为他是这个学期新同学呢,好像不是啊,老师说他没交钱。”

“你们看他裤子。”

少年腿很长,然而拔高的个子使他裤子明显短了许多,露出来脚踝。

意味不明的目光,从他整洁的黑发逡巡而下,落到他单薄不合身的衣服上。

驰厌没有去听他们谈论得兴致勃勃的声音,他指节泛白,冷静地问:“如果我交够了学费,能来上学吗?”

谭老师回答他:“这有些麻烦,同学,你原本不是我们学校的,转学生还得办理转学手续,交成绩证明。如果你想来学校读书,家长怎么不提前办理手续啊?唉,你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吧,工作时间教务处都开着门的,你们得先把手续办齐。”

驰厌狭长的眼垂下,他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成绩单,递给谭老师。

“如果我交够了费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上课铃声响起,驰厌没等谭老师回答,他在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中走下教学楼的楼梯。

每年开学都会下一场雨,而现在雨停了。

驰厌看着校园的杨柳,咬肌鼓了鼓,又渐渐安静下去。他背着那个捡来的、仔仔细细洗过很多遍的书包,走出了校门。

初二(5)班门口,谭老师低头看着手中的成绩单,许久沉沉叹了口气。

全科满分啊。

真是可惜了。

*

驰厌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头上。

他书包就放在脚边,眸中落了秋色,泛出几分清冷。

赵松石比郑玉莲先到家,他看见坐在门口的驰厌,身体僵了僵。

驰厌已经叫住了他,少年声线低哑:“舅舅。”他说,“我的学费、生活费,都已经给你们了,我的转学证明也拿给了你,为什么学校没有缴费记录?”

赵松石不敢看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甥”的眼睛。

他懦弱地开口:“阿厌啊,那笔钱你舅妈拿着呢…你舅妈说,她说…”他到底说不出口,脸上臊得慌,在驰厌冰冷的目光下,赵松石想直接进屋逃避。

驰厌平静地道:“你们说我去郑老板那里打工,挣够了学费和生活费就让我念初二。我做了两个月,我了解过,国家减免学杂费,生活费省着吃也够了,还多出五十块钱。我的转学证明…”

“你的转学证明!”邓玉莲不耐烦地走进来说,“早当柴火烧了!”

驰厌抬头看她。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为只有读书要钱啊!这个房子好几万,搬过来家里什么钱都没了。你和驰一铭吃我的住我的,难不成还要我们供你们两个读书?你前几天就十三岁了,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去打工的难不成少了吗?以前那个张强,十二岁就去打工了,为家里减轻负担。我给你吃给你住,你那是什么眼神!”

驰厌起身。

他个子在这个暑假又拔高了一点点,比舅舅赵松石还要高了。赵松石低下头,不看他,快步进了院子。

邓玉莲说:“你做什么,还要造反不成!”

驰厌进屋拎起一堆垃圾,连同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一起丢在了大院外面的垃圾桶里。他的目光落在书包上,纵然刮干净了白雪公主印胶,可是依然有着浅浅一个印子。

邓玉莲笑了笑,目光有些得意。小崽子,不过才十三岁,就不信还能翻出天不成?

驰厌突然淡淡开口:“舅妈。”

“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百二秦关终属楚。”

邓玉莲听不懂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驰厌淡淡看她一眼,他薄唇轻启:“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厌(冷冷道):我知道你他妈听不懂

邓玉莲:…

好姑娘

晚上驰一铭回来的时候,驰厌在院子里给一只鸡拔毛。

鸡毛在他周围落了一圈,驰一铭背着书包,困惑地问:“哥,放学你怎么没等我就回来了?”

驰厌满手的血,他盯着死去公鸡半阖着的眼,平静地道:“明天开始,我不去上学了,早晨你自己去学校,我有别的事。”

驰一铭表情慢慢僵硬,许久他脸涨得通红:“为什么不念书了?妈妈说好好读书才会有好前途!”

驰厌没说话。

驰一铭眼眶通红,咬牙冲进了堂屋:“舅妈!舅妈!”

邓玉莲说:“嚷什么嚷,叫魂呢!”

小男孩声音愤恨:“为什么不让哥哥读书了!学费都是我们自己挣的,你凭什么不让他读书?”

他纵然年纪不大,可是心思敏锐。早晨出门的时候,忙了一个假期的驰厌,眼底也带着轻松的光芒。驰厌绝对不可能自己辍学,那么久只有一种可能——邓玉莲不让他读书。

邓玉莲推驰一铭一把:“怎么着,为了那个小野种,你还要凶你舅妈?老娘难不成还怕你这个小崽子?你以为养这么多娃容易么?”

驰一铭踉跄了一下,他咬牙:“你让哥读,我不念书了!我去挣钱,我去挣钱行了吧!”

邓玉莲也窝火了,她抄起鸡毛掸子:“你们都有骨气是吧?那就都别读了。”

赵楠晚一步回来,此时正在兴致勃勃看热闹。

院子里的驰厌终于起身,他放下手上才杀掉的鸡,走进堂屋里。

“邓玉莲。”少年冷冷开口。

邓玉莲愣了愣,两年前十一岁的驰厌带着驰一铭来到赵家,就一直跟着小铭喊舅妈,这还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名字。

邓玉莲刚要发火,下一刻看清驰厌,就再也不说话了。

驰厌偏着头,满手的血。

眼里是又冷又寒的光。

邓玉莲在他森冷的目光中,第一次感到了畏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家里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并不是什么兔子。

他很高,有似乎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

邓玉莲退了一步:“我就说说而已,又没真不让驰一铭读书,学费都交了,要不回来多浪费。”

驰厌这才看一眼驰一铭,他说:“驰一铭,眼泪擦了,出来。”

驰一铭跟在他身后,低头一个劲儿掉泪。

驰厌拿起那把剔骨刀,熟练地剖开鸡胸.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很平静,仿佛不能去读书也不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

反而是驰一铭,咬着牙关,满脸的泪水。

“她太过分,太恶毒了…”

驰厌没应和,也没反对。

等到月亮爬上天幕,驰一铭小声在驰厌耳边说:“哥,我们去告舅妈。现在九年义务教育,家里不让小孩子读书会被抓走的。”

驰厌轻轻嗤了一声,他闭眼:“睡觉,别吵我,我明天还要去找工作。”

驰一铭说:“这个办法不行吗?”

驰厌说:“你告了她管半年,可是半年里,她不给吃的,我们如果都在学校没人挣钱,会一起饿死。”驰厌声音平静而冷漠,“即便管了半年,她说忘了报名,又被放出来,下半年呢?明年呢?九年义务教育完了以后呢?”

不念高中了吗?不念大学了吗?

九月的月亮,已经变成了残月。

驰一铭陡然安静下来。

生活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捂得他胸口窒闷,呼吸也渐渐困难了。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和似水的夜,眼睛渐渐沁出了泪水。

驰厌说:“驰一铭,活着最重要。”

不管活成什么样子,不管再辛苦,都要活着。

活下去的人,才能迎接明天的朝阳。

*

姜穗星期五放学后才知道驰厌辍学了,大院儿里纷纷都在传这件事。

毕竟这年头明目张胆不让孩子读书的,大院儿里赵家还是独一份。这几天赵松石走在路上都觉得在被人指指点点,邓玉莲却没什么心理负担。

陈彩琼和几个妇女在闲聊。

有人说:“唉哟那赵家也太丧心病狂了,说不让孩子读书就撵着他去找工作。我家方杜这么大的时候还一天到晚瞎混呢。”

陈彩琼不以为意道:“让他读书也没什么用,那个驰厌本来就不姓赵,要我说邓玉莲做得对。那个驰厌总不可能给邓玉莲两口子养老吧。”

姜穗穿着浅紫色的长袖长裤,听见这话莫名就有些生气。

她心里有一团浅淡的火,如今越烧越旺。

十多年后,驰厌先生捐赠赞助了许多学校和贫困山区。纵然这个人冷冰冰厌烦自己,可是无疑的,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令人难过的幼年。

可去它的吧!她再也不能维持冷漠视而不见。

晚上姜水生回家以后,姜穗一脸严肃,奶声奶气说:“爸爸,我听说赵楠家的驰厌不让念书了。”

姜水生叹息一声:“那孩子没有爸爸妈妈,挺辛苦的。”

姜穗点头告状:“陈阿姨说,他不姓赵,所以给他念了书也没有用,他不会孝顺。”

姜水生脸色一下子就有些难看了。

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有几个一起收药材的人调侃他:“那个陈彩琼对你有些意思啊,又送卖不完的包子,又给你看顾女儿。人家还没结过婚,又没带孩子,如果你俩成了,那你女儿不是有人照顾了吗?她没孩子,就会把你女儿当成亲生女儿。”

当时姜水生觉得臊得慌,可是回来的一路上,又忍不住多想。

穗穗一年年大了,女孩子小的时候不介意,可是万一长大了脸上摔伤留疤怎么办?而且作为爸爸,很多时候照顾不周到,他一直愧疚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陈彩琼和她真的能好好相处,那么…结婚似乎也很好。

可是现在穗穗天真无邪地重复陈彩琼的话,姜水生心里才萌芽的想法一下子就扼杀掉了。

一个连同情心都不具备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对别人家的孩子好?

姜穗心里舒了口气,她真怕父亲这辈子也娶了陈彩琼,家里鸡犬不宁。

这一晚姜穗想了许久,到底能为后来令人敬重的驰先生做些什么?可是恰如姜水生所说,养一个孩子不是养小猫小狗,如果不是他的亲人,能为他做的事情太少了。

快天明的时候,姜穗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姜穗央着姜水生去了堂姐姜雪家里。

姜雪如今在念高一,胖成了一个球。一见姜穗,姜雪眼睛都亮了,她嘻嘻笑:“小穗穗啊,快让姐姐抱抱。”

姜穗可怜巴巴站在门边,死活不肯过去。

她堂姐很奇葩,从小就喜欢捏她。姜雪非要说穗穗身娇体软好好捏,可是姜雪不是肉更多么!

姜雪的笑声很有魔性,姜穗说:“雪姐姐,我能不能买你初二初三的课本?”

姜雪纳罕:“你才几年级啊?要那个做什么?”

姜穗犹豫了一下:“我认识一个需要它们的朋友。”

姜雪心地很好:“小穗穗客气什么,你拿去就是,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卖废品都卖不了几个钱。”

姜穗把姜雪能找到的课本珍惜地装进自己小书包。

她真诚地说:“谢谢雪姐姐,这是我买书的钱。”姜穗从小兜兜里拿出一个红包,里面装了她放在枕头下所有的过年钱。

姜雪坚持不要,姜穗最后还是把钱留下了。

姜穗背着满满一书包书,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窝窝儿,眸中缀满星星点点的光彩。

*

这书得送,但是不能让驰厌知道是自己送的。

姜穗不要他的感激和喜欢,事实上她并不想和驰家兄弟有任何关系。她甚至觉得,因为后来的驰厌喜欢梁芊儿而不是自己,所以驰厌看上去比驰一铭更加顺眼。

姜穗的心是三月里最温柔的水,重来再多次都不会变。

尽管驰厌也做过让自己难过的事,可是父亲肝硬化时,最后是他找到了肝.源。

姜穗姑娘记恩不记小仇。

她花了一个下午,小手握着钢笔,一本一本、仔仔细细地把姜雪的名字用墨水涂掉。

毕竟姜这个姓氏挺少见的,姜雪、姜穗,一听就是姐妹,把名字涂了,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这是她堂姐姜雪的书了!

近几天大院儿间或会提到驰厌找工作的事,这年头小老板大多不敢收“童工”,天气凉快了杂货铺老板郑春也不要帮忙的人了,他每天早早出去,一无所获归来。

姜穗背着沉沉一袋子书,小短腿走了好半天才走到赵楠家附近。

赵家院子贴了一副褪了色的门联,门口只有垃圾筐,姜穗仰头看了看,实在没有办法,把书放进了垃圾筐内。

她爱惜地把最下面一层垃圾清理干净,怕它们弄脏了课本。

姜穗怕被别人捡走当垃圾卖了,于是悄悄猫在榆树下看。

瑰丽的夕阳下,九月的天气凉爽。

少年身后跟了一个更小的孩子,两人一起回家。

驰一铭本来都要踏进院子了,结果眼睛一亮,冲到了垃圾筐前面。

“哥!你看这是什么!”

姜穗心砰砰跳。

驰厌也走到了垃圾筐前面。

驰一铭翻了翻:“不知道是谁的书?”

总不会是丢掉的吧?这些书当废品回收都得好几块钱呢!

驰一铭左右看了看:“哥,是初中课本,多半是人家不要的,我们收起来吧!”

驰厌目光扫过一筐书:“不是人家不要的,课本很干净。”

姜穗心里着急,不会不要吧?

驰一铭小声说:“管他呢,又没人看见,你看看,上面名字都没有,我们看见就是我们的了。”

姜穗心想,驰一铭小朋友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驰厌始终不说话,搞得姜穗心中紧张巴巴的。

那边一阵响动以后,平静了下来。姜穗探头看,他们已经把书拿走了。她心里松了口气,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儿。

真是棒!

书给了,他们都不知道和自己有关。

她这才慢吞吞回家,夕阳照在她小巧的身影上,温和一片。

晚上驰厌翻开了那一堆捡回来的课本。

他随手浏览了一遍,在初三物理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纸。

驰厌摊开,纸上写道——

“姜雪,我收到你的情书了,但是我不喜欢你,不要再给我表白了,我只想好好学习。——高均。”

驰厌嘴角微微一抽:“…”

驰一铭兴致勃勃问:“哥,你看什么呢?”

驰厌冷静地把纸条夹回去,默了许久:“没什么。”

驰一铭狐疑地看着他,刚才…他哥哥是笑了一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后驰厌提起这件事。

穗穗内心崩溃:…

姜雪:…fuck哦!

月牙

姜穗那天送完书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驰厌。

十月份秋天来了,校园里的银杏树开始渐渐变黄。早晨出门的时候刮着大风,姜水生用鹅黄色的外套把姜穗裹得严严实实,姜穗自己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

这样的坏天气直到放学也没有半分收敛,陈淑珺亲昵地拉着姜穗一起回家:“哎呀,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呀?”

姜穗闻言抬头看了眼天空,枯黄的梧桐树叶被刮得到处飞,天空果然灰蒙蒙一片。

放学这条路离家有些远,学校建在比较繁华的地段。

前半段路陈淑珺和姜穗顺路,这个好心的小姑娘会拉着姜穗一起走,怕她摔倒。后半段路原本姜穗可以和大院儿女孩子们一起回家的。

可是一来,今年才满十二岁的梁芊儿刚刚升了初一,而姜穗还在五年级。二来暑假的时候,姜穗已经把她得罪了。

这一年孩子们非常现实,姜穗虽然脾气好,可是跑不快,也没法一起玩游戏,大家自然愿意跟着清秀好看的梁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