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家教了,今天母亲不在,等我回来,一起吃饭好吗?”冯燕恒双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紫时。

不等紫时回答,冯燕恒立刻自问自答:“好,就这么说定了。”

紫时无奈地笑笑。

小歌被抱上二楼睡觉,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原本明朗的三角钢琴一角瞬时有些乌暗,微微寂寥。

原来这房子这样大,也这样空旷,紫时看看四壁的雕梁画栋,古玩名画。

毕竟是别人的家,一个人呆着总是别扭不自在的,紫时只能是随意弹弹琴打发时间。

清灵渺渺的钢琴乐曲,如水般倾泻,中间有几个细细的颤音,让人心一紧。弹的是《水妖》,一首颇有难度的曲子,指法娴熟,融入感情。

水妖总是藏匿于深蓝的海底,略施魔术迷惑了那些英俊的水手,使之疯狂,痴迷,心甘情愿地陷入爱的蛊惑中。

紫时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但他理解水妖,一切的罪恶都是因为她的寂寞。

闭上眼,神闲气定地弹着,窗外的风微醺,紫时仿佛已经看见那片湛蓝的海洋,闪着熠熠的金辉。

突然间,有掌声。

紫时睁眼,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微微背光,倒不太看得清楚他的脸。

是个伟岸的男人,肩膀很宽,身着黑色西服,整个人沉重地陷入沙发,背脊却是笔挺的。

他就是冯裕庭,那是紫时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你弹得真好。”冯裕庭微微笑笑,声音醇厚。

紫时凝视着他,许久才想起他就是冯燕恒给自己看的照片上的男人,即是冯燕恒的父亲。

奇怪的是,来冯家这么久,几乎都没有看见过他。

冯裕庭起身,走到紫时身边,慢慢打量他。

“是来教小歌弹琴的吗?”

紫时点点头。

“小东西不好教吧。”

“还可以。”

“可以为我再弹一遍吗?”

紫时看着冯裕庭英俊温和的面孔,心里却有些敬畏,双手细微地颤动一下,音乐随即自然地流淌在双手操控的黑白琴键上。

冯裕庭只是看着他。

紫时弹得很专心,许久后才发现冯裕庭的手悄然地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肩膀顿生重量,沉甸甸的,紫时心一紧,弹错了一个音符,有些尴尬地停了手。

“很好听。”冯裕庭赞许。

紫时笑笑:“都弹错了。”

冯裕庭笑笑。

窗外一声闷雷,随即一个大闪电从天空中央劈开,一条雪亮的缝隙,像扭动的蛇腹。

冯裕庭的脸在闪电的照映下显得分外清晰,尤其是一对眸子,幽森森的,似乎可以将人吞噬。

紫时终是在和他对视中败下阵来,垂眸,不去看他。

“好久没回来了。”冯裕庭边脱西服边说,“真幸运,一进来就可以听到这样好听的曲子。”

“谢谢。”紫时说。

“应该是我谢谢,免费听到这样的琴曲。”冯裕庭坐下,拣一只茶几上的杯子随手端起喝一大口,动作很是熟稔。

“是拉威尔的《水妖》,也是印象派的代表。”紫时很自然地说。

冯裕庭笑着摆手:“我不懂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我只觉得好听,像是可以在耳朵里转悠,特舒服。”

紫时讪讪一笑,心里也纳闷,自己和他讲这些做什么?

静默了一会。

“你年纪很小吧。”冯裕庭点燃一支烟,半眯着眼睛看紫时,“挺厉害的,年纪轻轻就可以弹出这样的水平,做小歌的老师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喜欢教小朋友,也喜欢弹一些童趣的歌曲。”紫时笑笑,“这样挺开心的。”

冯裕庭爽朗地笑笑,一手按着太阳穴,半倾斜着身子,又是静静地看紫时。

“你叫什么名字?”

“紫色的紫,时间的时。”

“很特别的名字,有小名吗?”

紫时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排琴键。

冯裕庭掸掸手里的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等冯燕恒回来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倾盆大雨,他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一袋被浸湿的卤味。

看到父亲,冯燕恒一愣,有些无措的尴尬。

“爸爸。”

冯裕庭应了一声,眼睛未从手里的报纸上挪移开。

冯燕恒脱下湿嗒嗒的球鞋,正弯腰拿拖鞋时看见冯裕庭那双铮亮的皮鞋,陌生的皮鞋,陌生的气味。

冯裕庭合上报纸,起身上了楼。

“吃这个吧。”冯燕恒掏出袋子里的卤味鸭爪,“可好吃了。”

紫时接过一只油汪汪的鸭爪,用纸巾包裹着吃。

“你父亲好像不常见。”

冯燕恒一愣,随即苦笑:“他工作忙,不过他也不喜欢我们。”

“怎么会呢?”紫时笑笑。

“他和母亲根本没什么感情,对小歌还好,对我简直是冰冷。”冯燕恒面色黯然,“现在想想,从小到大,他从没带我出去玩过,连话也很少和我说,我很怕他。”

紫时不语。

“我和他在一起总是紧张。”冯燕恒撅嘴,“都不敢和他面对面吃饭。”

紫时惊讶,虽然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也颇为淡漠,但记忆中小的时候父亲还是对自己呵护有加的,不像冯燕恒,连一点温暖的印记都无。

一起吃了晚饭,外面的雨一点也无消停的意思,紫时稍稍坐了一会便起身要回去。

冯裕庭从二楼下来。

“我送你。”

紫时一愣,随即摇摇头。

冯裕庭却自顾自地披上外衣,径直走向大门。

“不用了,真的不必麻烦了。”紫时立刻说道。

冯裕庭转头笑笑:“快些。”

打开门,外面一阵旋风,几片梧桐碎沫子迎风盘旋,世界像是被罩了一只乌暗的网。

紫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肩膀微微耸动。

“燕恒,借你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冯裕庭俯身穿鞋,又是很自然地吩咐。

冯燕恒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许久后才应了一声,转身回房拿了件自己的衣服。今天父亲的举动绝对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还没反应过来,拿衣服的手也是僵直的。

紫时披上外衣,说了声谢谢,看见冯燕恒的神色,显然是巨大的落寞。

进了车子,冯裕庭倾身过来为紫时扣上安全带。

这个男人身上是有些辛辣的味道,细细闻起来是有些藿香和佛手柑的味道,后味浓郁,这也许是香水的味道,又也许只是这个男人单纯的体味。

车子慢悠悠地开,这段路像是很长很长,紫时不由看身边的冯裕庭,恰好他也转过头来,彼此对上了眼睛。

“这个时段依旧很堵。”

紫时点点头。

“在这里停下就好了。”

冯裕庭笑笑:“没事,开得进去。”

车子开进小巷子,一股油烟味扑鼻,周围几个女人趿着拖鞋出来倒马桶,隐约还夹杂着一种秽浊之味。

“你住这里?”冯裕庭说,“这里看来很吵,晚上看书会不会闹心?”

紫时轻轻摇摇头,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细心。

“习惯了就好。”

冯裕庭伸出大掌,在紫时肩膀上拍拍,像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紫时下了车,直到进了筒子楼,冯裕庭的车才缓缓离开。

进了屋,母亲还没回来,桌子上有冷的泡饭和酱菜,一种巨大的虚无包围了紫时,想起刚才的冯裕庭,不知为何,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后来去冯家,也见过冯裕庭两次,每一次他总是面带微笑,浅浅地和紫时说些家常话,不知为什么,平常对家事讳莫如深的紫时在冯裕庭的面前却是没有戒备的。

莫名的信赖,不知为何,人与人也许需要一些缘分,一直缺少关爱的紫时在冯裕庭的身上找到了些久违的长者给予的暖意。

“你和我父亲倒是挺聊得来的。”冯燕恒笑笑,笑容里有些黯然。

“你父亲人不错。”紫时说。

冯燕恒低落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九月的天气凉爽了一些,紫时开学了,每周去冯家的次数也少了,再也没见过冯裕庭。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唯一的改变就是母亲,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晚上几乎不去舞厅了,人也穿得素淡起来,这样的改变在紫时看来是有些隐隐不安的。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母亲的面色容光焕发是有原因的,比如爱情。

“不是我不想着你,实在是现在自身难顾。”母亲坐在化妆镜前,淡漠的表情。

紫时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白球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母亲的那个男人比她小,长的温和,一身书卷气,站在母亲身边更像是她的孩子。

三人在西餐厅里,紫时坐在他们对面,吃着面前一块半生半熟的牛排,只觉得没有味道。

男人拣菜给紫时。

“谢谢。”紫时依旧是有礼貌地笑笑。

心是空空的。

母亲要离婚,父亲不答应,来家里大闹,砸破了一面镜子,紫时看见镜子里母亲一脸的倔强最终粉碎。

chapter29

周末,紫时站在学校门口,背着一个大包,不知该不该回家,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很大,但这个世界很小。

今天是父母最后一次协商离婚事宜,原来拖拖拉拉近二年,最终这个结果还是不可避免。

一辆车子停在他面前。

居然是冯裕庭,他穿着黑色西服,犀利的短发,自成一派气质。

“你…怎么会来这里?”紫时惊讶地问。

“来看看你。”冯裕庭坐在车后座,淡淡地笑,“上来。”

紫时犹豫了下,打开门,上了车。

“怎么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冯裕庭问。

紫时苦笑了下,还是直言:“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估计他们谁也不会要我。”

“那的确是不幸的事。”冯裕庭说。

“我是个包袱。”紫时低落头,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很低沉。

“怎么会呢?”冯裕庭拍拍紫时肩膀,“一个人的存在都会有他的自身价值。”

紫时不语。

冯裕庭看看腕表:“六点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紫时抬头,刚想说什么,冯裕庭将食指按在唇上:“别拒绝,饭总是要吃的。”

两人来到一家豪华的酒店,紫时正欲下车,肩膀又被冯裕庭按住。

“等等。”

冯裕庭俯身,拿出方巾轻轻地将紫时球鞋上的污垢擦干净。

“谢谢。”

“没事。”

两人走进餐厅,立刻有女侍员出来迎接,将之安排到包厢。

一桌子的菜已经准备好。

松子银鳕鱼,翡翠虾球,鸡茸羹,彩色鸳鸯,每一分菜都精致之极,透着不同的色彩,在灯光下像是一副彩墨画。

紫时拿起沉甸甸的筷子,不知如何下手。

“来,吃块鸽子肉。”冯裕庭将鸽子肉夹在紫时的碗里。

“谢谢。”

“你怎么总是这么生分。”冯裕庭笑。

“毕竟我们也不是太熟。”紫时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