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马车的轮廓消失在城门外,都没有人敢出一声。

打从几日之前皇太子在此砍了个百户后, 就都是这样, 谁都怕自己也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那百户的头颅, 现在还在城门上方挂着呢。炎夏的天气, 早已臭了,没日没夜的飞苍蝇。

皇太子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城外二十里远的地方才命马车停下。几人下了车,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迎了上来,盈盈笑着,捧来一方木匣递给奚月。

奚月微怔:“这是…”

便听那公子开口道:“是崇简王宫中的腰牌。在你们江湖上不顶用,但若是被门达的人追杀, 还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奚月眸光微微一凛又未说什么,将盒子交给琳琅,朝面前这位公子抱拳:“多谢相救。公子所托之事,我必定办好。”

确是脱险救命之恩, 杨川曾培沈不栖便也都郑重抱拳谢过。年轻公子笑了笑,道了声“客气”, 便看向竹摇:“我送竹摇姑娘回去?”

竹摇却摇头:“不了。”接着朝奚月道, “你说咱是朋友, 那我和你一起走江湖去。”

奚月的面色霎然一变:“你别…”

“我其实前几天就已给自己赎了身了。毕生的积蓄都给了丽春院的妈妈,你不带我走,我可就回京乞讨去了!”竹摇脆生生地把奚月刚开口的劝语噎了回去,奚月哑了一哑,心里笑叹自己真是败给她了。

对门达、对东厂,她当下都还没觉得自己输,只是吃了场亏而已。

但这个竹摇可真让她没辙。

她只好一喟:“好吧。”说着再度向那公子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对方微微颔首,转身便上了车。车夫扬鞭一喝,马车朝京城驶去,几十名护军策马跟着,犹如一片乌云汹涌地轧过夜幕下的大地。

奚月目送着他们远去,禁不住地笑出来:“咱运气真好。”说罢转过身,看向眼前的京郊小道。那小道蜿蜒曲折,静静地通向远方,连通着江湖和朝堂。

沈不栖对这助他们出城的高人感到好奇,忍不住问她:“那到底是谁啊?你看出来了吗?”

奚月回过头扫了眼琳琅捧着的盒子:“还能是谁,当朝太子朱见深呗。”

“啥?!”沈不栖惊讶得一巴掌拍住自己的脑门,“怎么可能?他…”

“喏,你瞧,随便给几块吓唬人的令牌就是崇简王的。”她手指敲敲那盒子,提步向前走去,“崇简王是今上次子,如今也就十岁,正是被宫里小心护着的时候。他身边人的令牌,除了他这个太子亲哥,还有谁敢这么往外送?”

“妈呀…”沈不栖咧嘴,“你不早说,不然我一准儿跟他求个保命的旨,我爹就不能揍我了,我就能回家了!”

杨川在旁边听得扑哧一声:“皇太子一个没走过江湖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吓唬江湖人不管用,你倒觉得他下个旨你爹会听?”

“哦…”沈不栖神情失落,曾培则问他:“你爹为什么揍你?”

“他…莫名其妙的。”沈不栖这么说,撇撇嘴就闭了口,显然不想多提此事。几人也就不再问,循着山路走了大半夜,找了家山中农户借宿。

之后的数日,粗茶淡饭,晓行夜宿,终于在七夕那日的晌午到了沧州的一处小县城。

这小城对琳琅竹摇而言陌生,曾培大概也不太熟,但奚月杨川沈不栖却都对此了如指掌——这是在北方江湖人士常来聚首的一个地方,武林之中若有什么事,这里边总会很热闹。这事朝廷也清楚,派来的县官大多不管事,只要别闹得太过即可。

因此,这边的不少酒楼、客栈都是按江湖人的习惯开的,店里的伙计也都有眼力见儿,甭管客人瞧着多有秘密,只要人家没主动说,伙计都不会多打听半句,更不会无意中听到杀人越货的话就向官衙举报。

最适合奚月他们这样正逃命的人歇脚。

奚月于是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在二楼开了六间房,各自歇了歇又一道到一楼的厅里叫菜吃。

来时不是饭点儿没什么人,此时再一下来,竟是半个厅都满了。

奚月登时心弦一提,侧眸一看,杨川也面色冷凝,她便压音问:“最近江湖上有什么事?”

“没听说。”杨川说着,继续拾级而下,“先吃饭,总能打听到的。”

几人就尽快占了张空桌子,叫了六碗牛肉面。江湖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尽皆知,上来的牛肉面实在极了,只是把琳琅和竹摇吓了一跳。

奚月看看她们的神色:“一会儿去城南给你们找家给寻常百姓开的馆子?”

“…不用。”竹摇很快缓过来,夹了块牛肉就吃,琳琅回过神后也不在意,安然吃面。

这厢他们吃着,几个穿着暗红裋褐的男子就走了进来。奚月所坐的位置面朝大门,登时目光一滞,杨川一见就要回头看,被她一握胳膊:“别看。”

“?”杨川不解。奚月轻道:“雁山派的。”

她白鹿门避世所以和雁山派不熟,杨川这个萧山派的大弟子指不准就和他们认识。这要是见了面,那边再拿他叛出师门的事嘲上两句,屋里指不准就要有像逐鹿三杰那样,跳出来要为师伯清理门户的。

杨川于是会意地闷头吃面,那雁山派的几人自也没往这边多看,直接找了张桌子落座,隔桌的人倒主动和他们搭了话:“嘿,雁山派的?”

瞧着最魁梧的那个粗着声一回头:“怎的?”

那边一个精瘦男人蹬着椅子站起来笑问:“你们掌门怎么样了啊?”

魁梧汉子哼了一声,转回头去并不作答。

但和那精瘦男人同案而坐的妇人也说起了话:“这位兄弟,要我说,你们就先别找那叛徒了,先救你们掌门的命吧。虽说他这走火入魔一时死不了,可这么拖下去,谁知会拖出什么问题来?他那个儿子又是个没本事的,雁山派交到他手里就算完了。你们先把掌门救起来,哪怕开口说个话,立个弟子接管门派也行啊?”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却句句在理。便见那魁梧汉子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平复下去,回过身朝那妇人抱一抱拳:“多谢了,但那叛徒必须先找到不可,否则掌门就算救起来,也要再病过去。”

“哎,这是为什么?”那妇人不解,“难道他还顺走了你们什么要紧东西?”

那汉子却不说话了,端起碗来喝酒。奚月思量着他的话,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就急着想跟杨川说,但又怕他们看见杨川就要出事。于是暗自从袖中摸了根针,趁杨川低头吃面,稳稳地往他脸上一刺!

“你干什…”杨川话说到一半,就被面颊的酸痛噎了声。再抬手一摸脸,清楚地发觉被她刺中的那一半脸已经歪了,瞪着奚月心说你怎么说易容就易容啊?

其余四人都被他这张歪脸吓得一哑,奚月嘻嘻一笑,伸手抓他的手腕:“师兄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杨川拿她没辙,苦笑着跟着她走。奚月直把他拽出了店外,又拐过了墙角,才小心道:“我觉得雁山派那个叛徒,把《盛林调息书》的上卷偷走了!”

“啊?!”杨川惊住,锁眉,“怎么这样说?”

下一瞬,自己却就明白了:“有道理啊!”

萧山派白鹿门都是专精内功的门派,他们都清楚,内功修炼一旦走火入魔,首先得弄明白是何处练得不对才好医治。但走火入魔之人,除了运气太差直接死了的和运气太好仅仅武功尽失的,余下的要么六识不清疯疯癫癫,要么穴脉封闭无法交流,总之鲜有能自己说明白为何走火入魔。

那对雁山派来说,想弄明白这一点,大概就只有把书找追来了。

再者,雁山派掌门练《盛林调息书》这样的上乘内功练得走火入魔,想要医治,或许也只能通过这本书继续调息,进药不一定管用。

这样想,雁山派在掌门危急之时却忙着抓叛徒,就说得通了。

“小师妹聪明!”杨川张口就夸她,奚月翻翻眼睛,“但江湖上,一定不止我一个聪明人。”

时间越久,想明白的人就越多。到时候,为了那秘籍,人人都会想法子去抓那雁山派逃出来的叛徒,有人得手后更会再引起新一轮的争抢厮杀,武林里就算乱了套了。

更让人不知该喜该忧的是,现下那《盛林调息书》的下卷,正揣在杨川的衣襟里。

一旦露怯就会惹祸上身,可也不能把它扔了,更不能烧了毁了。

“唉…这事,难办。”奚月悠悠地一叹,转而又笑,“要不我们就此别过,我带着琳琅竹摇回白鹿门继续避世去,世间种种都跟我没关系!”

她说罢转身就作势要走,杨川连忙拉住她:“师妹别啊!”

奚月扭头回看,他一看她那双笑眼就明白过来,她心里估计已想好了打算。

他就气定神闲地和她抬起了杠,松开她抱着臂说:“也行,那你回吧。”

奚月干脆的一点头:“行,那我这就走!”

“…师妹!”杨川下意识地就又一次抓住了她,在她的挑眉淡看里干笑两声,“我开玩笑的。再说…袁大人托付的差事,咱也没办完啊。”

“哼!”奚月仰首望天,“那是我一个人的差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而杨川沉了沉,笑容逐渐淡去,忽而变得严肃诚恳:“真不是你一个人的差事。”

奚月微微一哑,侧眸看了看,这个神色着实不像说笑。

她不禁有些诧异:“你…”

杨川颔首:“你兄长遇害后,袁大人去萧山派求助,师父就把我派了过来。但彼时已是门达执掌锦衣卫,袁大人不能直接把我安排进去,便让我买官以掩人耳目。”

奚月惊讶得说不出话,杨川笑了一笑:“袁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得帮他帮到底。”

第35章 出逃(三)

清风徐徐抚苍生。

奚月在诧异里懵了半晌, 任由那风卷起她鬓边散落的碎发,惹起的微痒却拉不回她的神思。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反应, 心如鼓击地回思杨川刚才的话, 又久久不知自己当下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他也是袁大人找来的帮手。

他也是来找门达和东厂算账的。

那就是说她…

一阵狂喜犹如刺破厚重云层的艳阳般涌上心头,将她心头挤压许久的阴霾一举冲破!

下一瞬,奚月霍然转身,急奔回酒楼之中。

杨川刚敷衍了曾培他们几句,正重新端起碗要吃面, 后背被人一把扑住。

他惶然起座回身,茫然不知她怎么了,一句“师妹”刚出来,就见眼前的小师妹哇地一声哭了。

——炸裂般的哭声, 惊天地泣鬼神。

满大厅都一惊,所有人都惊诧地望向这一桌,这一桌更每个人都望着奚月。

没有人见过她哭,就算是杨川,也没见过她大哭。

她得知东厂抛出秘籍便轻易搅乱了江湖的那天,都没这么哭过,然而那已是天大的事情了。那件事让他们身陷险境, 且一时无人知道该如何脱困, 她都并没有哭成这样。

“…师、师妹?”杨川被她哭得一头雾水, 又不知缘由, 连哄都没法哄。

他于是就僵在那儿, 她紧搂着他的上臂, 他的手就僵硬地悬在半空。心里有个念头让他觉得应该反搂过去给她顺顺气,可整个人又都僵得不停使唤。

愣了片刻,又有一种感觉令杨川如芒刺背。

于是,他下意识地偏头扫了眼身后,立刻注意到背后四人里,除了沈不栖,其余三个都在咬着牙瞪他。

“?”杨川更加莫名,强自缓了缓神思,手终于拍了拍奚月的后背,“师妹,师妹?怎么了?别哭。”

曾培冷哼一声,拍案而起,提步上楼。

竹摇和琳琅似乎被他启发,几乎同时站起了身,也冷脸离去。

只有人畜无害的沈不栖还在继续傻看。

奚月又哭了一会儿,宣泄够了,松开他抹抹眼泪,弹指间破泣为笑:“没事了。”

“…”杨川凝视着她,她却显然并没有女孩子惯有的矫情,说没事也不是在忸怩地等他追问,因为她直接坐回去吃起了她的面。

杨川回过身,不觉间和仍在傻眼的沈不栖对视两息,继而一咳:“不栖。”

沈不栖一激灵:“嗯?”

杨川伸手端起他面前的碗:“你能不能上楼吃?”

“啊?”沈不栖滞了滞,明白他们有话要说,立刻干脆利落地接过碗,往楼上窜。

杨川又偏头看看还在打量他们的满座豪杰,复咳一声:“诸位,看够了没?”

他那张歪脸乍看之下挺吓人,满座豪杰犹如被人在眼前打了个响指般齐齐回神,恍然惊觉自己已盯着人家看了半晌,各自继续回过头吃自己的饭。

杨川瞅瞅自己碗里的牛肉面,又瞧瞧在旁边闷头大快朵颐的师妹。心里自是好奇她方才的举动,但又清楚他若直接发问,她八成绝不会说。

他于是边挑面边斟酌言辞:“那个,师妹…”

奚月嗯了一声,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杨川摸索着,觉得小师妹这是觉得自己刚才哭得丢人了。

他继续挑面,挑起又放下,可就是没往嘴里送,因为嘴在忙着说话:“我觉得你…”他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惯于遮掩心事了。但是你看,现下咱们已经离开了锦衣卫。行走江湖,不如爽快一些,你有什么心事,许可以跟我说说?”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想一解适才的疑惑?还是想抓住这个引子与她交心?

几日前朦胧浮上心头的感觉令他自顾自地双颊一热,盯着碗把卷在面里的牛肉一块块往上捡,言辞循循善诱:“你我是兄弟门派的师兄妹,对吧?又好巧不巧地都来帮袁大人的忙,是不是也算有缘分?日后有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分担。你大可以放心地说给我,只要你不肯,我决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会儿,奚月把碗里的面吃完了,抬手一抹嘴,看向他的眼睛还红红的:“你真想知道?”

杨川点头。

他想知道。

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奚月好似还有些矛盾,目光闪烁了几番,最终重一吁气,又向门外走去:“那你跟我来。”

杨川刚忙跟上。踏过门槛的刹那被凉风一吹,蓦然又想起她刚才抱着他哭的样子。

他忽地拳头一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蠢啊!

他为什么没反手把她抱住?

艹!

奚月沿着镇子里不宽的小街,一路向西走去。

她一直没有回头,万千或近或远的记忆如若百花争奇般在她心头一茬皆一茬地绽放,绽出激动、愤慨、喜悦、恐惧、迷茫,又被一只大手混乱地揉碎在一起,揉成当下的复杂酸楚。

她在这种酸楚中,痴痴地笑了一声又一声。杨川听在耳中,几度想作催问但都忍了下来。

终于,她走到了巷子尽头,纵身一跃,轻松地翻上了旁边三幢小楼的楼顶。

杨川随之跃上,奚月站在房瓦上,指着隔了两条小街的一方破旧院子说:“看到那个茶肆了么?”

杨川细看了一眼牌匾:“写着‘吴记’的那个?”

“对。”奚月笑笑,随意地坐了下来,凝望着那边继续说,“四年多前,我和我爹云游四方,就是在那儿被袁彬截住的,当时他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我当年…才十七岁,只觉这人竟能找到我们的行踪,一定可怕的很,差点一指头捏死他。”

“…四年多前?”杨川对这个时间有些不解,想了想又问,“你兄长也在?”

奚月恍若未闻,继续说了下去:“袁大人跟我爹说,皇帝庸碌,东厂奸邪,锦衣卫也烂在了根儿里。他不想看朝廷这样昏暗下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不知京中还有谁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他想孤注一掷,借助武林与京中毫无瓜葛的势力,铲除奸邪。这我知道。”杨川接过了话茬,笑说,“他来萧山派时也是这样说的。”

奚月点点头,也笑起来:“嗯。但是他在找我们之前,并不知江湖上传言的我爹有个独子奚风是假的——我娘生完我就血崩离世了,我爹从来没有儿子,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什么?!”杨川大惊失色,奚月噙笑欣赏他的反应:“当时袁大人也是这个表情。”

杨川瞠目结舌:“那奚风…”

“就是我啊。”奚月以无比轻松的口吻,点破了这层弥天大谎。

一时间一切寂静,只有风声在二人间呜呜咽咽,杨川错愕地打量着她,感觉所有的思绪都在一道道打结。

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可是她的“一切”,也太出人意表的丰富了。

奚月却如释重负般,语气越发轻松:“不过这不是重点。”

“这还不是重点?!”杨川心惊胆寒,怔了怔,也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恨不能一眼看破她还有多少秘密。

奚月笑了声:“你不是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哭吗?”——所以那才是重点啊。

“哦。”杨川定住神,“那你继续。”

奚月就继续道:“你大概也知道,两年多前,也就是袁大人从狱中死里逃生后不久,奚风在赴倭国办差时,丧命在了海上。”

“…我知道。”杨川的心跳不觉漏拍。他发觉师妹真是个会讲故事的人,现下,他就被她引得忍不住好奇她是如何活下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