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没关系!”奚月喝住他,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到底看没看那几页?!现在她已寒凉到书中所写的那份儿上了,不照着注解中的去做怕是要没几年好活,他竟然说没关系!

奚月咬了咬牙,从树上一跃而下,怒气冲冲的,一把拎住杨川的衣领:“你得娶我!”

杨川一懵。

“你娶我!你让你师父跟我爹提亲去!”奚月怒吼得一点也不气虚,其实心里虚死了。

不过也就她能这样,要是换作个民间的闺阁姑娘,只怕宁可被冷死也喊不出这种话。她可不干,眼看着就能收拾掉门达,她心里痛快着呢,她没活够。

然而杨川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不干?”奚月咬咬牙,“你不干我就找曾培去,我传内功给他,然后让他修《盛林书》!”她说罢就推开了他,转身便走,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潇洒的背影里,透着一种“想娶老子的人多了去了!”的霸气。

杨川复僵了两息,触电般扑出去追她:“师妹!!!”

奚月板着脸回身出掌,杨川攥住她的手腕便拧,她抽手便闪,再出一掌又被他捉住,他握住她的手一笑:“真是好冷,不能等曾培从头练起了。”

“…”奚月其实心下正沉浸在方才“逼婚”带来的难为情里,应扛着气势一声冷哼。

杨川把她两只手都攥住,手指轻轻地搓着她的手,柔和道:“我这就给师父写信,让他去提亲。你们温州下聘有什么讲究没有?”

奚月挑眉瞪他:“恩丝续尼,果啊尼碰雷!”

杨川怔讼:“?什么?”

奚月又瞪他:“不许问!”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

杨川嗤笑,暗想那句话绝不是什么坏话。

第59章 被迫成婚(二)

京城。大地回春,杨柳初绿。

没了寒风的呜咽,街头坊间小贩的叫卖声都清亮了些。在卖糖葫芦的小贩四周,四五岁的孩童围了好几个,拿着铜钱争先恐后地要买糖葫芦吃。

遥遥看到有锦衣卫从街面那一头来,又笑闹着一哄而散,转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几里之外,一墙之隔的皇城之中,清静如无人之境。

快马从城外席卷着尘土驰向城门口,厚重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待得几匹马驰入,旋即便又关上,将闲杂人等皆尽挡在外面。

几匹快马半点没停,直奔皇宫南边的锦衣卫南镇抚司。

南司之中,门达正在厅里踱着步,品着地方上新进贡来的好茶。听得外面一阵喧闹,门达挑眉驻足看去,待看清正往里走的几个人,又匆忙地搁下茶盏,拱手相迎:“督公。”

薛飞足下生风,经过他面前也没停半步,一撩衣摆在八仙桌边坐了。门达觉察出些许不对,递了个眼色示意手下上茶。手底下的锦衣卫觉得憋屈得很,可又得罪不起这东厂督主,只好赶忙去沏好茶来。

满屋里一片死寂,薛飞一口口地品了半盏的香茶,神色才慢慢缓和了几分。

门达察言观色,瞅准合适的机会,终于笑了一声:“督公,南郊大祭,一切稳妥?”

薛飞放下茶盏,又沉了一会儿,一笑:“可真累啊。”

“您侍驾辛苦。”门达和他寒暄着,可算得以放松了几分,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薛飞没应话,以手支颐缓了会儿神,忽地又开口:“祭祀时,太子殿下提了你一句。”

门达微怔,赶忙问道:“太子殿下说什么了?”

薛飞眸光微凛:“太子殿下问我,‘指挥使大人近来一切可安?’”

话音一落,门达不由自主地一颤。

这话真令人发虚!虽然听来只是随口一言,可这个问法,明摆着是知道他二人过从甚密。

“我遮掩过去了。”薛飞笑了一声,接着又看向他,“我倒是好奇,这些事,太子怎么知道的?”

门达微怔,继而一身冷汗:“督公您…”他愕然地望着薛飞,“我何苦让太子知道这些?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门达心底比他面上所现的更要紧张。隐隐约约的,他感觉薛飞近来愈发的疑神疑鬼,说话也愈加阴阳怪气儿,总令他瘆得慌。

好在薛飞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端起茶盏又抿了口,道:“找奚杨二人那事,我就说你那法子不行吧?这都大半年了。”

他说着一瞟门达,意有所指地又道:“你门大指挥使办事,好像鲜见这么拖泥带水的时候。”

你是不是成心不想抓他们回来啊?

——薛飞就差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

门达不禁又冒了层寒涔涔的汗:“督公!”他无可奈何地一叹,“您当我不想赶紧把这事了了吗?他们两个想要我这颗人头!可我真没法直接派人去抓!杨川的那个什么萧山派,两千多号人,在江湖上还威名赫赫,我叫锦衣卫围过去,满江湖就能全杀去围锦衣卫。到时闹得收不了场,上头问下来可怎么办?!”

薛飞没插话,静听着门达说。等门达说完,他才又淡淡道:“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这大半年下来不也让你毁得差不多了么?”

门达那一计,虽然迟迟没能取二人性命,但毁人名声倒还管用。也是为这个,薛飞才没打算暂且按兵不动再看一看,没因为怀疑他与杨川里应外合偷秘籍而直接翻脸。

门达听他提起毁人威名的事,舒了口郁气:“是,但是…”

“反正我的那些人,你不能再用了。动静太大,万一太子觉察了什么,我吃罪不起。”薛飞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开诚布公地说完之后,倒又缓和了几分。

他带着些许宽慰看看门达:“门大人,你别这么虚。江湖上的这些门派听着是吓人,可你锦衣卫也不是好惹的。瞧瞧这南司,年前新弄出的几件武器不都不错?江湖上哪有这些,肉体凡胎还能跟你的火器一较高下?”

从他走进大门到现在,也就这句话还像句人话,没暗掺别的古怪。

门达见他已然不肯自己再用他豢养的那些高手,知道多说无益,沉了一会儿,点头:“行吧,容我想想。”

“那本督就先告辞了。”薛飞说罢便往外走去,如来时一样走得足下生风,也没打算让正沉吟中的门达起身相送。

门达在那儿枯坐了将近一刻才开口:“传北镇抚使来一趟。”

北镇抚司,张仪听得手下来禀,颔首应道:“知道了。”接着便提刀出门,策马往南司去。

他一走,手底下的几个千户就扎堆议论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我来时路过南司,看见东厂薛公公刚从南司出来。”

另一人便不禁皱眉:“那门达叫他去,是为奚大人的事?”

“多半是吧,这不都斗了大半年了么?奚大人也真有本事,一个姑娘家,愣让门达头疼成这样,啧,女中豪杰啊!”

几人说起来都笑。他们从前便也和奚月共过事,知道她本事大,却没想到她本事还是比他们所知的大。

然后又有人说:“你若这么论,我瞧张大人本事更大。”

另几人都不禁一滞,接着,最年长地那个拍了拍他的肩头:“这话可别让他知道。”

张仪张大人是也有本事,可在他们看来,那不是什么好本事,起码不是奚月那种真本事。

他不就是一官迷么?凭着钻营在锦衣卫里步步高升。

奚月杨川曾培走之前,他和他三人走得近。等他们一走,他也不知是怎么使的劲儿,竟还能把这镇抚使的位子抢下来,如今也掌着大几千号人了。

另一边,张仪走进了南司,朝门达一抱拳:“大人。”

“哦,张仪。”望着墙面怔神的门达回过神,略作斟酌,索性开口开得直截了当,“你安排安排,去抓奚月和杨川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越快办妥越好。”

张仪心下一栗,垂眸抱拳:“是。”

杭州,在断桥上的最后一缕残雪融尽的时候,殷岐收到了杨川的来信。

信里简单地报了平安,说在雁山派一切安好,误会释清后没再闹出别的嫌隙,近来正忙着救岳广贤。

接着,杨川就写道,请师父师娘向白鹿掌门奚言提亲。

“提亲?这么快?”管鹭听言满面惊喜,“这是两个孩子私下里商量好了,咱就快给办了吧。”

殷岐瞧一瞧她,拈须:“你知道奚言在哪儿?”

管鹭卡壳,卡了会儿,锁眉反问:“连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嗤…”殷岐好笑地摇头,遂把信推给她,“奚月都说不准他在哪儿。给的这个地址,是她兄弟曾培近来的住处,说他能找见。”

“…这不是一样吗!”管鹭心道你到底废什么话?只要能找见,不就能提亲?

然后她从殷岐的面色上看去几分端倪:“你是…不想跟奚言打交道?”

殷岐沉默半晌,咂了声嘴:“倒说不上不想打交道,就是有点儿怵。”

管鹭噗地笑出声。

第二天,殷岐就启程奔温州去了,把萧山派暂且交给了管鹭,令嘱咐方卓多加相助。

殷岐对奚言倒没别的意见,就是觉得奚言着实…着实奇怪了些。二人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殷岐知道奚言准定跟从前大不一样。

单说先前满江湖都以为他有个儿子叫奚风这事就够奇怪。是儿是女你直说有什么不行?简直是成心戏弄人。

要不是为了徒弟,殷岐准定不会主动去拜见奚言。俩人就这么神交着也挺好,绝顶高手之间不见面也存着几分情分。

小半个月后,殷岐到了杨川信里提的那个住处。他扣了几下门,又等了片刻,曾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过来把院门打开了。

定睛一瞧,曾培赶忙拱手:“殷掌门。”

殷岐笑笑:“曾少侠。”

曾培头一回被人叫少侠,颇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殷岐请进屋,然后竹摇和琳琅也一道来见了礼。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

即便殷岐是个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计较,也不禁多看了曾培两眼。他心说这曾培艳福不浅啊,杨川相貌堂堂功夫又好,俩姑娘都没跟着一起去雁山,反倒留下来和曾培待着了?

压住这念头,殷岐便直截了当地说了要见殷岐的事,说要为杨川提亲。

话音刚落,屋里的气氛陡然变了一变。一男两女的面色同时变得十分古怪,都是勉力想笑又当真笑不出的样子。

竹摇和琳琅甚至明显地眼眶一红,殷岐一时还道这俩姑娘还是对自家徒弟有点什么念头,然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曾培就先艰难地开了口:“您、您给杨川提亲?”

殷岐点头:“正是。”

然后他就看到,曾培一个大男人的眼眶也红了。

…你们四个到底什么关系?!

殷岐背后冷汗直冒,接着,便见一代京城花魁竹摇清冷地一笑,一行清泪顺颊而下:“到底是…英雄难过美男关。”

殷岐:“?”

美男?他徒弟?

英雄?奚月…?

第60章 被迫成婚(三)

一天之后,曾培带殷岐去了奚言的山中小院。正好奚言那儿不缺好酒,曾培在等殷岐的当间儿,就找了间空的厢房,和竹摇琳琅一道借酒消愁去了。

怎么说呢?虽然从奚月上次回来和奚言道明心意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可眼下真的来了,又还是觉得心里被剜了一刀。

琳琅不知是不是和他们语言不太通的缘故,喝得还有几分矜持;曾培是一碗接一碗的灌;竹摇更别提了,什么青楼花魁的温婉气质都荡然无存,不过片刻便已喝得烂醉,继而伏案大哭:“她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哭了一会儿,又怪起自己来:“我为什么是个女人啊!!!”

她的话与浓重的酒气一起向外飘散,穿过山涧清风,绕过院中花枝。

不远处的一方小厅里,原正好好叙旧的两个当长辈神情一时都微有些不自在。

静了片刻,殷岐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接着一咳:“师弟你这个女儿,真是…有本事。”

“谬赞,谬赞。”奚言神色淡淡。他当然明白殷岐在指什么,不过那有怎样,他女儿人见人爱,他这个当爹的能去拦着吗?

“…”殷岐面对他的冷静,又喝了口茶,“罢了,我也不跟你叙旧了。实不相瞒,这回是为两个孩子的婚事而来。”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推给奚言:“这是我徒儿杨川的生辰八字。师弟你若觉得我这个徒弟还可以的话,咱就把事情定了,他日后必定好好…”

奚言乜了眼信封:“孩子姓奚。”

“什么?”殷岐一下没反应过来。

奚言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他们两个将来有了孩子,得姓奚。”

——这话他从明白了奚月的心思后,就在琢磨了。

他先前一直想招个上门女婿,结果奚月自己相中了杨川。他当然愿意让女儿有桩好姻缘,丈夫是她自己喜欢的人很是不错。只不过,杨川身为萧山派的大弟子,让他“倒插门”…殷岐可能不大乐意。

但知道殷岐不会乐意,这话他也得说,谁让他白鹿门还得往下传呢?

于是奚言找了个相对委婉的措辞,不提倒插门,只说孩子跟谁姓。

厢房里,三个人喝着酒,朦朦胧胧地听到一声拍案声震来。曾培竹摇醉得厉害,醉眼惺忪地端着酒碗继续喝,没什么反应,琳琅微锁着眉往外看了一眼。

厅里,殷岐拍了桌子:“你这是要他倒插门?!我们杨川堂堂七尺男儿,岂有倒插门的道理!”

奚言轻晃着头吹茶:“我们奚月能文能武,倾倒众生——喏,这不是我这个当爹的胡吹啊,外面那三个你也看见了。”说着他顿了顿,“最要紧的,她日后是我白鹿门传人。白鹿门当下是一脉单传,你不能让我后继无人吧。”

殷岐厉声争辩:“杨川也是我萧山派传人啊!一干弟子里他功夫最好,你让他倒…”

“你至少还有别的徒弟。”奚言嘬了口茶,接着就耍起赖赖,“我不管。反正这事你不答应,两个孩子就别想成婚。”

殷岐气结。

白鹿怪杰白鹿怪杰,你这是仗着一个怪字就明目张胆的耍无赖啊?!

殷岐姑且忍下了一口气,僵了僵,又辩说:“你白鹿门也不是打从祖师爷起就姓奚。中间有收徒当传人的,是以几代前成了奚姓。你又何必计较这个?就当自己收了个徒孙来当传人,不是一样吗?”

他说完,奚言就微笑着看了过来。

殷岐后脊发凉:“笑什么笑…”

奚言:“我真收个姓杨的徒孙当传人,那是没什么。可若满江湖都说白鹿门的传人是跟你萧山派的新一任掌门姓,我是不是吃了暗亏?”

殷岐顿时大叹失策,自己方才就不该说杨川也是他萧山派传人的事。

他于是立刻道:“那我也可以不当让杨川接掌萧山派,反正我还有别的弟子!”

奚言旋即哦了一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让孩子跟奚月姓,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你…”殷岐直被他激起一股心火。

他和奚言二十多年没见,虽然经岁月磨砺,二人现下都已名震江湖,但奚言的功夫如何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当下看来,至少这嘴皮子功夫他是见识了!

殷岐深吸了口气:“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谈?”

奚言:“我这不是正在跟你好好谈么?”

厢房里,瓷器摔碎声啪地震入耳中,声音里依稀透着继续狠意,不难品出个中怒火。正狂饮的三人不禁都愣了愣,迷迷糊糊地看看门外,过了会儿又都转回目光。

曾培神情中喜悦与担忧并存地道:“没谈拢…?”

话声初落,又闻殷岐大喝一声:“你别跑!!!”

三人再度霍然回头,便见一方小院之中银杏郁郁葱葱,奚言从屋中奔出,踏上树枝借力一跃,转瞬便立在了对面的房顶上。

他穿着一袭银灰衣袍,山涧的微风令他衣袂飘飘,颇有几分绝世大侠独有的仙风道骨之感。

奈何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仙风道骨:“这事没的商量,你若不干,我这就走。”

奚言你个净会掐人软肋的老匹夫!!!

殷岐怒火中烧,可无奈又确实被他把软肋掐得死死的——他真不敢由着奚言离开,白鹿怪杰的名号谁人不知?谁知道他还有多少藏身之所?谁知道他会不会一转头就潇潇洒洒地走江湖去了?若由着他走了,猴年马月才能再找到他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