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发觉奚月没反应,他偏头看了看,走到床边,见她躺在外侧的地方,便推了推她:“往里点。”

奚月下意识地往里一拱,杨川在她身边坐下,又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奚月回神:“我在想张仪说的东厂四下搜罗高手的事。”

杨川哦了一声:“咱不是早就亲眼见识过?”

“…不是。”奚月坐起来望着他,“我在想,东厂的这种作为如若被传出去,必定满江湖都会为之激愤吧?再者,若江湖朋友们知道东厂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我们说他们栽赃萧山派,是不是多了几分可信?”

杨川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们此前只知道东厂有不少高手,还会江湖功夫,以为他们是请了江湖上的人去传授武功。今日听张仪说了,才知不是,不全是。

传授武功的人是有的,东厂在这方面不吝钱财。像萧山派这样人数众多的大门派,自难免有下了山独自行走江湖的弟子会为钱低头。可这些人在东厂搜寻的人中,只占极少数,与奚月杨川交过手的也并非他们。

张仪说,他暗查了好一阵,东厂真正在找的“高手”,并不是功夫上乘者,而是资质上乘者。事情是一个叫周促的阉官在具体着手操办,此人是薛飞的亲信,自己会些功夫,在看资质方面也独具慧眼。

江湖上练功习武,用功自然重要,不过与生俱来的资质也很要紧,奚月杨川都属于天生资质上乘,今天中了暗箭的方卓资质也很好,只不过自己用功不够,才被杨川甩开了一大截。

张仪说,周促在找的,就是他们这样资质上乘的人,但是要年纪小的。最小的八九岁就给买来或者绑来,最大的不过十五六。

“那如果他们长大后慢慢知道了东厂是什么地方,不肯当东厂走狗呢?”奚月当时这样问。

张仪冷笑:“想得太多了。这些孩子一进东厂,早早地就给阉了。日后若不想跟着东厂混,那就以死明志吧!”

阉人要行走江湖,可也不太容易。满江湖的都会笑话你,你也不能碰到谁都拉着人家解释自己被东厂戕害过吧?

所以,少数人会自尽了事,大多数人都是在激愤之后不得不低下头来,在东厂度过余生。

这着实令人胆寒,奚月听得打了个哆嗦,又问:“你有可以昭示天下的证据么?”

张仪摇头:“没有,我也只能打听到这儿了。想直接接触那些高手可难的很。”他说着一喟,“来告诉你们,是因为我想东厂干了这么多年,一定难免有半道逃了的。你们若能让他们出来说几句话,估计比什么证据都管用。”

奚月当时目瞪口呆:“…这谈何容易!”

大明的疆域有多大,大明的江湖就有多大。再说,那些人如果是被带回京的途中就逃了,那还好说;如果是挨过那一刀后硬逃出来,很有可能会逃去邻国隐姓埋名地度过一生。要找他们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以奚月当时只能叹气,连张仪自己也说他知道这很不好办。然而此时,四周围冷静下来,奚月就忍不住地琢磨起这事,很不甘心地想要试一试。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既能洗清萧山派的污名,还能一举激起满江湖的激愤。其实,若江湖上能团结一心,东厂大约也不会这么嚣张,竟连绑孩子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从前着实是冷眼旁观的人太多了。

奚月一脸期待地望着杨川,很想从他这儿听两句认同的话。这回杨川倒看出她的意思了,也很想博她一笑,但是无奈,这事确实十分棘手。

“你若想一试,我可以帮你。”他苦笑着叹息,“不过,如果我们真能找到一个两个…那可真就是天助正道了。”

奚月有气无力地向侧旁倒去,却是目测错了距离,一头磕到了墙面上:“哎呦!”她蹙眉揉头,杨川嗤笑着滚上床,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

奚月对这种亲密举动显然极不适应,立时挣扎,杨川轻道“别动”,运起了五分内力才把她箍住,温温和和地抬手帮她揉额头。

奚月不禁脸红,复又挣扎起来:“没多疼!”

“我知道没多疼。”

“那你揉什么揉!”

杨川好笑地端详了她这不解风情的模样两眼,

然后亲了她额头一口。

奚月一下就傻了。

她一直觉得,杨川在诸如这般的事上分毫不开窍,指望着他哄她,她一定会被气死。

谁知道他会突然这么的…柔情蜜意?

她懵了半天才说:“你从前看我生气也不知哄我…是故意的吗?”

“啊?”杨川一下子愣住,显然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奚月暗翻白眼,正正色,拍他的脸:“那你说,你怎么突然会哄人啦?”

“…我努力学么。”他说着又亲了她一口。

奚月望着他怔住。

在他背后两尺远的地方,有个齐腰高的烛台,烛台上支着个碗口大的红烛。从她这里看去,正是他侧后烛光氤氲,照得他的棱角都柔和起来,令她的心跳砰然加快。

他平时话不太多,是个内敛的性子。倒有一腔正气和一身上乘功夫,可正气和功夫又都不是在日常中就能看出来的。奚月倒是很快就探知了这两点,再加上他又生得好看,她才禁不住地对他渐生了好感。

倘若只是泛泛之交的话,他大约会是她眼里如磐石一般的人。有几分硬气,却又平平无奇。

可现下,他让她感觉如沐春风。她甚至觉得,自己先前可能是瞎了,他明明极好,比谁都好。

奚月禁不住地沉沦进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中,然后,她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借力倾上去吻在了他唇上。

这一触之后,就仿佛高手见了绝世秘籍一般,忽而痴狂起来。

她一下下地继续吻下去,让杨川莫名感觉到一缕贪婪的意味。

他便以一种反攻的味道更加用力地回吻过来,不知不觉就将她按到了床上,手情不自禁地摸索她的衣带。

“…”奚月猛然惊觉自己好像惹了什么麻烦,惶然一偏头,局促发问,“干什么…”

“双修。”杨川含含糊糊地答话,信手一扯束着床帐的系带将这一方天地隔出来,手再落回她衣上时,一下就变得蛮横起来。

嘶拉一声,薄绸撕裂,奚月登时咬牙:“婚服全让张仪拿走了,我就剩这身缘襈袄裙了!”

她愠恼地声讨道,说着运力至掌,如同撕纸一般报复性地把他的衣服也撕了。

撕完心里仍不痛快。

——他撕的可是她难得保留下来的一部分婚服!

她于是把他的中衣也撕了。

肌肉紧绷的赤|裸胸膛顿时撞入视线,热汗沿着肌肉的纹理正往下淌,看得奚月怔然咽了口口水。

第65章 再入江湖(一)

一夜颠鸾倒凤缠绵悱恻。床帐内冷热交织, 奚月体内积压数月的极致寒凉与杨川贯出的灼热碰撞消融,房中足有大半夜低吟喘息不断。

第二日,二人难得地直到日上三竿时才陆续醒来。奚月张口想说话, 然则刚说了个“早”字, 就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她微怔, 旋即蒙住被子翻身避了开来。

刚坐起身的杨川失声而笑,躺回来将她连人带被搂住:“找人煮个梨汤给你?”

“…”奚月在被中咬牙, 反掌便是一击。杨川及时迎住, 推住她的手掌, 又柔和握住。

她掀开被子扭脸瞪他:“你再拿我寻开心试试?”

“?”杨川怔怔,“谁拿你寻开心了?”

奚月气结。

她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明白过来。也就是说, 他方才那句要让人给她煮梨汤, 是认真的关切!

她气得眼晕, 一想到他刚过新婚之夜就告诉别人“奚月嗓子哑了要喝梨汤”之后对方会怎么看她就面红耳赤。她一拳捶在了他胸膛上:“不喝!你敢去要我就跟你拼了!”

“好好好, 不喝不喝!”杨川赶忙应下, 实则被怼得一头雾水。

梨汤今天犯她什么忌讳了…?

难道是梨离同音不吉利?

然后,一整天,雁山派的豪杰和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就都发现,奚月好像心情不太好。

昨夜那一战虽未真打得你死我活, 但受伤的弟子还是有的。奚月四下探望了一圈,帮着端水端药喂饭喂汤, 但谁跟她说话, 她都是冷着张脸一点头:“嗯。”

方卓差点被她这模样吓死。

他昨日中的那一箭离心脏不过半寸, 可说是死里逃生。加之又是殷岐的得意弟子,所以雁山派安排给他养伤的地方格外的好,独门独院,完全不受外面的干扰。

也正因完全不受外面的干扰,他在奚月进来之前,全然不知她到底怎么回事。只见她往他床前一坐就开始给他喂药,方卓当然要客气一下啊,便说:“师妹你刚成婚,不劳你干这些。”

奚月淡淡地睃了他一眼。

喂了两口,方卓又开始瞎寒暄:“师妹,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啊?”

奚月眉头轻挑,方卓只感一股重压袭来,弄得他顿时很气虚。

然后方卓就不敢说话了,安静无声地一直把药喝完。等奚月放下药碗出去,杨川正好探望完别的师弟,刚进来。

方卓指指奚月离开的方向,压音:“师妹怎么了啊?”

“她…”杨川想说她嗓子哑了不便说话,想到她今天早上的暴躁,没敢说。

他转而朝方卓一板脸:“师妹是你叫的吗?叫嫂嫂!”

方卓:“…”

他这不是觉得师妹听着更亲吗?

再说,孩子日后都跟她姓,该改口叫她嫂嫂还是改口叫你姐夫,这可不好说。

——方卓一阵腹诽狠狠噎在了喉咙里,不敢让杨川知道。

不远处的另一处独门独院里,殷岐已经独自怄了一上午的气。

他怎么想都觉得,在这婚事上,他萧山派太吃亏了!

武林里倒不太讲究聘礼嫁妆那些俗物,江湖儿女仗剑天涯也带不了多少钱财。但是吧,首先孩子跟着白鹿门姓了,然后呢,他这个当长辈的还吃了称呼上的亏。

——奚言是奚月的父亲,杨川和奚月成婚之后,得改口管奚言叫爹,不叫爹也得叫岳父大人。

奚月却不能跟着杨川一起管他叫师父。因为按江湖上的规矩,叫了师父那就得教人家本门的功夫了。奚月要是个无门无派的女侠,那教了也罢,可她偏是未来的白鹿掌门。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殷岐不介意把萧山功夫教给她,奚言那倔老头儿也决计不肯让自家的未来掌门是他萧山派的弟子!

所以,殷岐里里外外掐指一算,自己最得意的大徒弟成个婚,他连个改口都没落着,还把将来的孙儿孙女给搭上了。

这叫什么?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杀鸡不成蚀把米,做生意不仅赔了本儿——他还没赚着吆喝啊!

殷岐自己越琢磨越气,堂堂一方大侠,把自己给气坏了。

是以当天晌午,萧山派众人正一道用着辞行饭,就见何知俨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殷、殷大侠先走了,说让你们慢慢赶路,不着急。”

一众弟子:“啊?!”

白鹿掌门奚言也怔了怔,接着就摆手:“随他随他,让他去,出不了事。”

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斗气,殷岐你日子过得太闲了吧?!

就这么着,为了做得像“喜事变丧事”,萧山派众弟子当日下午便启程回了杭州,只有重伤的几人还在雁山派养着。

奚月杨川又恢复了白日里为岳广贤疗伤,夜里专心修炼内功的日子。只不过多了双修的这一道…生活仿佛有趣了许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八月末时,岳广贤终于悠悠地醒了过来,气力尚不太足,但意识到底清晰了起来。

雁山派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设宴好生庆贺了一番。接着,白知仁想履行承诺,主动提了帮萧山派洗清名声一事,却叫奚月和杨川给拒绝了。

杨川笑说:“现在我和师妹在门达眼里是两个死人。可门达不是傻子,岳掌门突然转醒,又醒来便帮萧山派,他难免又要起疑。”

“这倒是。”白知仁深锁着眉点头,“那怎么办?萧山派的百年威名,就不管了吗?”

“自也不是不管。”杨川一哂,“那天来的那位锦衣卫兄弟与我们说了些别的事,我和师妹打算试上一试,若能成,也能将厂卫的奸恶公诸于世。”

他的话到此即止,白知仁也知二人所担之事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便也没做追问。他着人多取了些银票给他们当盘缠,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说日后萧山派的事便是雁山派的事,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走了。

下了山,奚月杨川打算先送沈不栖去白鹿门,然后去拜访一下袁彬。

袁彬当年被门达构陷下狱后受尽酷刑,凭着昔年的护驾之功才留了条命。目下在南京锦衣卫担了个闲职,有俸禄却没实差,倒也没人再找他的麻烦。

可沈不栖不乐意去白鹿门,他一想那三个痴心错付的苦情人就愁得慌,何况里面还有个让他忍不住动心的琳琅。

他就闷闷地跟奚月他们打包票:“我跟你们去,路上帮你们拿东西呗?又不给你们捣乱。你们若想风花雪月…别管我就是。”

说得可怜兮兮的,弄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不带他的话,三人便一道走上了去南京的路。

过了两个多月,三人到了南京。奚月杨川易了容后,就在当地的锦衣卫衙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住了七八天,可算看见了袁彬。

——他是来领俸禄的。

三人便立刻跟了上去,找不起眼的阴影处飞檐走壁,也没人察觉。

结果这一跟就一直跟出了城。他们三人都用轻功,倒也不觉得累,倒是袁彬也不骑马也不乘车的一路疾走,直叫三人佩服。

又行出足足两里地,袁彬终于进了一方小院。

这院子在一小山坡下,灰墙灰瓦,看着简陋得很。院外有两块不大的耕地,地里种着的瓜果蔬菜倒都长得不错,两块地间还有口石井。

三人在院外落了地,杨川看着眼前景象,神情复杂了好一会儿:“袁大人也真是大侠风范。”

世人都道他被贬之后必定郁郁寡欢,谁知他竟在这儿享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奚月一哂:“心怀天下,行事又不拘一格,本来就是大侠风范。”说罢就上前去敲院门。

笃笃笃三下,院中很快有人应道:“来了,等等。”

他们等了一等,只上了层清漆的木门吱呀打开,一身粗衣的中年人看看他们,满面疑惑:“你们是…”

“萧山派杨川。”“白鹿门奚月。”二人抱拳颔首,“见过袁大人。”

袁彬差点伸手就抄门后的镰刀——他心说奚月我是没见过,但杨川和奚风我都见过啊,和你们半点不像。

亏得杨川及时点了他的穴道,二人又赶紧去了易容。

然后杨川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袁大人,您看,我是杨川吧?认出来您就眨眨眼。”

“…你点他哑穴干什么!”奚月信手解了袁彬一处穴道,袁彬尴尬地定着身在那儿吁气:“还真是杨川,里面请。”

一刻之后,袁彬的震惊之声犹如洪钟般震响:“合着奚月奚风是一个人?!”

正端着个粗瓷碗喝水的杨川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合着您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袁彬上上下下地打量奚月,“当真?那你…没葬身海上?我还一直觉得愧对奚先生,想去信让他拦一拦你,不能没了儿子再让女儿折在这事上,苦于不知他的行踪…”

奚月喷笑出声:“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早想与您解释,却也苦于不知您的住处。”

她说着敛了敛笑声:“我们这回来,一是要跟您说清这事,二是还有件事拿不准该怎么办,想请您帮着想想。”

袁彬一愣,忙道:“什么事?你说。”

奚月便将张仪告诉她的那事简明扼要地说了,接着又道:“我们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还是想试试。不过,我们一时不知该先办这事,还是先安排先前查明的证据近京。当下主要想知道,太子朱见深在京中有几分权势?”

第66章 再入江湖(二)

于奚月而言,这两件事都要办, 但可以有个顺序差别。

若太子在京中权力较大, 她便先把罪证送进去, 让太子办了门达再说;如若太子没那么大的权, 她就先搜罗门达戕害武林高手的证据撒遍天下,从外面助太子一臂之力。

她将这些想法说与袁彬,袁彬想了一想, 道:“那自是罪证越多越好, 太子到底年轻。要办门达也好、薛飞也好, 都绕不过皇上。皇上耳根子软, 若有江湖豪杰的怨愤当头,倒可迫他办了这二人。”

“那我们便先找人。”奚月拿定主意,却是一喟, “这可真不好找。大海捞针, 不知何时才能有眉目。”

“也不宜拖太久。”袁彬忖度片刻,提议说,“我看这样,你们定一个时限, 譬如找到年底。找的见,便一并把罪证送进京, 找不见就先行作罢, 先把别的罪证送进去。”

“也好。”奚月点点头, “那我们先致信各大派, 看看他们有无线索。这信以我爹的名义写, 各路大侠如若知情,应该会肯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