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生已经感觉到脖颈后背的寒意,闭目等死之际,发觉那刀噬痛楚却迟迟未至,又听见四周静得仿佛水底世界,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回头,看见自己身侧多了个人。整个人一松,立刻便瘫软在了沙地上。

陆终的视线从那只手慢慢上抬,看见一个留了大胡的陌生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侧,因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所以正俯视下来。半张脸被胡子遮住,所以看不清表情,只那双眼睛,却沉得像此刻乌云翻滚的天际。不禁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男人已经不露痕迹地撤手,微微后退一步,开口道:“钦使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且下官听说,当今太后最怜恤百姓,所要之珠也是用于贺冠。珠民虽贱,亦是天朝子民。下水而死,那是运数使然,若这样生出血光,未免不吉,有损太后慈荫。何妨饶过这二人,为大寿遥祝慈龄,大人因为如何?”

陆终已经断定,方才自己手臂突然酸麻脱力,必定是这大胡男人弄的。只他阻拦自己下刀之时,手法灵巧异常,甚至可用迅如闪电来形容,加上海风卷动二人衣袖,若非眼厉之人,绝难察觉,还会以为是自己因了他的靠近而停刀。

他长久以来身居高位,向来跋扈,见此人竟大胆如斯,自然愠怒。偏他那一番话又说得冠冕,叫人无可指摘发作不得,当下僵在原地。

突生这样的变化,边上的众多珠民等醒悟过来,纷纷下跪,对着陆终乞求。

陆终目光扫了一圈,见吴三春并不开口,一脸事不关己之样,那个七政门千户面无表情,仿佛对方才的一幕视而不见,心念一转,想到自己此次不辞劳苦特意亲自南下,采珠讨太后欢心是一等大事。如今自己地位虽高,只背后觊觎之人却是无数,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踩空。这个吴三春,必定是巴不得自己出事。而那个姓卫的千户,表面上奉命保护自己,毕恭毕敬,背地里如何却不知道。万一将此事记录上报,被有心之人抓住小辫子也是极有可能。反正这个大胡子方才出手之时替自己留了面子,倒不如就此台阶下了,更显自己宽宏。

陆终想定,终于慢慢将刀插回鞘中,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如此,咱家就饶了你二人的命。”

鲁生和东宝没想到这样拣回条命,急忙磕头道谢,拖着还发软的两腿,连滚带爬地去了。

陆终看向那大胡子,微微眯了下眼,挤出一丝笑,道:“你是何人?”

吴三春这时候冒了出来,笑嘻嘻道:“钦使大人,这便是前次提过的谢原谢巡检。方才有惊无险,全仗大人有容人之腹。谢巡检,还不见过大人?”

谢原朝陆终见了一礼。陆终再次盯他一眼。这才转向吴三春,冷笑道:“那两个的命可以饶,只珍珠却不能不要。离限期也没几天了,吴直使,你的担子可还不轻。太后的寿日庆贺若被耽误,只怕你我都担不起这罪责!”

吴三春自然也明白这道理。皇家早习惯穷奢极侈,万一到时得不到满足,觉得被扫了兴的话,绝不会听下面的解释,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是时候还未到么……”想了下,转身对着一众珠民,大声喊道:“你们都听见了!限期快到。方才钦使大人心慈,饶了那二人这一遭。你们就该知恩图报,赶紧都散了,给我出船下海去!真耽误了,谁都逃不了!”

珠民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民众,被方才一幕镇住,纵使再有不甘,也晓得反抗徒劳。闻言纷纷叹息摇头,人群终于三三两两,开始慢慢散开。

谢原望一眼汹涌海面,微微出神之际,忽觉身侧似有一道目光看来,微微扭头,见是先前那个始终未出一声的卫姓千户。此刻身后海风大作,掀得那人衣角猎猎,整个人却纹丝不动,两道目光直直射向自己。见被察觉,并未闪避,反倒迎上自己目光,朝自己微微掀了下唇角,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谢原并未上前,只是朝他远远地略微颔首,便转身而去。

今日风波,虽暂时得以解决,只诚如那陆终所言,半月期限眼见要到,以他看来,想要在限期内捕得那样硕大珍珠,希望实在渺茫。这个陆姓钦使,果然不负鬼见愁之名,心狠手辣。若不想个办法,只怕到时,此地珠民都要遭殃……

谢原双手负后,从沙地上缓缓往上之时,身后忽然起了追赶的脚步声,见其中正是方才险些沦为刀下之鬼的鲁生和东宝二人。东宝跪下谢过救命之恩后,那鲁生却在众人鄙视目光之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道:“谢大人,多谢你救了小人。小人自知无耻,干出了那等事情。只小人婆娘刚又有孕,小人自己便罢,死了也就一条贱命,却不想我的孩儿长大也与我一样。我做梦也想着能脱离此等贱业,连做梦都想啊……”

围观珠民面上的鄙视神情渐渐消失,哀叹声四起。

谢原眉头紧锁,分开人群,往白龙城方向去。待要骑上马时,见常宁笑嘻嘻靠近,便停了下来。

常宁道:“今日多亏大人,要不然那二人就没命了!大人英明!”

谢原一笑,道:“人都散了,你还不去隘口巡检,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是不是有事?”

常宁被他一语道破,脸微微一热,忸怩了下,才放低了声音,道:“谢大人……你家表妹,我先前问过春芳,说你家表妹并无亲事在身,可是真的?”

常宁见谢原一语不发,只是用一种极其惊诧的表情看向自己,脸更是发热,眼前浮出三娘对着自己笑时露出的一对梨涡,心头发热,鼓起勇气又道:“我……我也未定亲。我和她年岁相当,她对我也时常笑。我……我想叫我娘上门求亲。谢大人你看是否可行?会不会是高攀了?”

谢原这才回过神儿,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回去后,先代你问过表妹意思。”说罢翻身上马。

常宁见他头也未回地便去了。且觉他听到自己问话时,起先的惊诧过后,便不大热络的样子。只知道这个上司平日就是这般模样。所以也未多想。终于说出埋藏心底多日的话,此刻只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情极好,恨不得当场翻几个跟头才好。

第15章

当晚谢原回家,正好赶上吃晚饭的点。他步入饭堂时,见母亲一人坐桌边,一只手端着碗,整个人纹丝不动,仍旧保持细嚼慢咽的样子,似乎并未听到自己进来的脚步声,心里不禁再次生出些愧疚之感——从前,他若能赶上一顿晚饭,她必定喜笑颜开,甚至会亲自去给他打饭,把碗压得实实。但是自从那日后,她便一反常态了,即便对着自己时,也不大会有往日的好声气——其实作为儿子,他又怎不明白,自己这个老母,与其说她现在还在生气,倒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担心。而这也恰是让自己更加愧疚的原因。

谢原想逗引母亲说话。见温兰正好不在,等走得近了些,虽明知她看不见,却也像小时那样,故意把肚子拍得蓬蓬响,对着马氏道:“跑了一天,可把儿子给饿死了。娘,都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着又把头凑到了她近旁。

春芳回家还没回,这几天的厨房事,便由温兰负责。虽做得不是很习惯,好在马氏眼睛看不见,对付着也能混过去,只不过动作慢了些而已。做了几天,渐渐终于有些顺手。方才弄好了饭菜,让马氏坐这里等,她去厨房里端最后一碗汤出来。不想到饭堂门口时,见谢原拍肚探头,且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表哥竟用一种近乎撒娇的口气说话,实在与他一脸大胡搭不起来,不禁惊诧地停了脚步。

谢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见温兰竟立在身后,神情诧异,一双眼睁得滚圆地望着自己,想必自己刚才举动都已落入她眼,顿时有些窘,忙站直身子。

马氏自然也听出了儿子讨好撒娇的口气,不知道多少年没这样了,便似面前又出现了小时候那个顽皮好动的儿子,心一软,啪一声放下碗筷,没好气道:“你在外混个够便是,还回来吃什么饭。”

谢原见母亲终于开口,呵呵一笑,顺势拉开凳子坐了下去。

温兰急忙将汤摆桌上,道:“表哥,我给你打碗饭去。”说罢急匆匆又避了出去。

谢原见温兰又出去了,便伸手出去握住马氏那双因了常年劳作变得粗糙的手,低声道:“娘,儿子知道不孝。只你放心,我保证会好好的。等稳了些,我就娶妻生子,让娘你抱上孙子。”

马氏觉到了来自于儿子厚大温热掌心的那种力量,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自小就不用我多操心,如今大了,做事想来总有你的分寸。你自个儿心中有数就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

谢原用力再次握了下母亲的手,低声道:“儿子晓得。”这才放开,拿起筷夹了口菜,滋味寡淡,知道是那个表妹做的,咽了下去。

吃饭的时候,温兰自然不说话。谢原见气氛有点闷,顺口便将白日海边发生的事略微提了下。马氏皱眉,“这都什么世道,叫下面的人还怎么过日子……官逼民反,也就这样子了……”

温兰因自己的过往经历,对珠民的生存状况更是感同深切。他们和自己不一样。自己从前是为了兴趣和挑战,从而选择与大海为伍。而他们却是被迫的。一个人如果对大海没有爱,冒着生命危险长期被迫处于那种与陆地迥然相异的环境之中,便是用堕入幽深地狱来形容也不为过了。所以听了这些,心情自然也有些沉重。

马氏念叨了几句,忽然想了起来,问道:“春芳她爹怎么样了?”

温兰道:“应该好些了。春芳叫人传了口信,说明日就回。”

老太太点了下头,因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便起身摸住拐杖。温兰忙跟着放下碗要送她回房,老太太摆手道:“我知道路,慢慢走就成,你再多吃些。”

后宅里为方便她行路,门槛全都拆掉的,这地方她也确实熟,便依她了。待她拐杖声渐渐消失后,温兰见坐对面的谢原望着自己似有话说,便干笑道:“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姨母没胃口,表哥你也别嫌弃。”

谢原应景地笑了下,道:“哪里,挺好吃的。这些天辛苦你了。”

温兰再客气几句。两人便没话了。

“表哥,你慢慢吃,我等下来收拾。”

温兰觉着与他这么面对面坐着却又无话可说有些怪异,低头飞快扒完碗里的饭,朝他笑了下,准备起身。

谢原望着她的笑脸,脑海里忽然就飘过早上常宁说的那句话:“她也时常对我笑……”心里蓦地闪过一丝别扭之感,踌躇了下,还是道:“表妹,有件事想和你说下。”

温兰见他神情颇为严肃,不知道是什么事,哦了声,又坐了下去等着他开口。

谢原压下方才心中的那种别扭,道:“是这样的。今天常宁找了来,说……他想提亲。”

温兰松了口气,随口道:“提亲了?好啊,这是好事!”

谢原没想到她竟应得这么痛快,一愣,很快点头道:“好……既然表妹愿意,我尽快回复他。常宁他人不错,做事稳重,家中父母也都是和善易处。我娘那里,她知道了,必定也高兴……”

温兰见他自顾说下去,惊讶不已,赶忙打断,“等等,你说什么?常宁要向春芳提亲,不是该去春芳家找她父母吗?我想春芳必定会愿意的,这关我什么事?”

谢原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话没说清让她误会了。见她还那样望着自己,略感尴尬,道:“怪我刚没说清。是他说想叫他母亲上门,向你提亲。只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托我问下。”

温兰轻轻啊了一声,颇为意外。

她自到了这里后,便发现常宁时常跑这里来,每次与春芳有说有笑,反倒见到自己时,往往没什么话。加上知道他们俩早相识,便一直以为常宁对春芳有意。没想到现在突然却来了个大反转。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会让他上心。愣了片刻后,立刻抬头道:“表哥,不晓得我哪里让他误会了。他挺好的,只我还没想嫁人。麻烦你见了他,帮我转下这话。”

谢原心情忽然仿佛好了不少,面上却未表露,只略微点头,道:“好,那我就这么回他了,”想了下,又补一句,“表妹你放心。你如有合意的,只管对我娘说,我会替你备份厚实嫁妆的。”

温兰再次笑了起来,道:“那就谢谢表哥了。”

谢原抬眼,见对面的表妹笑容甜美,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望过来,心咚地一跳,又感到有点不自在,低头三两口吃完碗里剩下的饭,含糊道了句“我还有些事,先去了,表妹你慢慢吃。”起身推开椅子,转身便大步去了。

他一向这样来去匆匆,几天碰到一回也是常事,温兰也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反常。只是目送他背影离开后,想起刚才他转述的话,忍不住摇了摇头——论实际年岁,自己比常宁还要大,常宁在她眼里就像个弟弟,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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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出了巡检司宅第,照往常习惯去了几个海边墩台察看防卫后,特意拐到常宁位于城南的家,叫了他出来,把温兰的话转述了一遍。常宁满腹希望顿时化成泡影,呆立半晌,不死心道:“谢大人,你是不是听错了?她……她真的这么说?”见上司点头后再无多话,忍不住喃喃道:“这不对啊……她明明见了我就笑……我娘说,女孩儿见了你时常笑,必定是心里喜欢来着……”

谢原直觉地不喜这话,忍住想敲他头让他清醒的冲动,淡淡道:“我表妹天真淳朴、不通世事,见你和气,便愿意和你说话,偶尔笑几下也是有的。你别想多了。”

常宁怏怏地道了声谢。谢原望着他垂头而去的背影,心想下回若有合适机会,须得让表妹知道,她若对对方无意,不好随意对着别的男人家笑才好,免得再生这样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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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芳第二天回来,看着情绪好了不少。原来她父亲重新请郎中抓了药,病情确实起色了。一家人都高兴。她娘怕她多日不回这边会不便,打发她回来了。

“我爹病情是好了些,可是寨子里这些天,家家户户都愁烦,”春芳叹了口气,“捞不上大珠的话,到时候那个三春太监和钦差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大家伙……”

大海茫茫,这样没有目的性地四处寻蚌,希望确实极其渺茫,温兰能做的,也就只是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几句而已。

春芳重新露出笑脸,道:“好在我爹好了许多。也幸好有你和老太太的相帮,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见天无绝人之路,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春芳一回来,温兰就轻松了许多。第二天,春芳看了一圈被温兰代管了几天的厨房,油盐酱醋等物有些短缺了,准备去买。温兰正好也要上街,且见马氏也歇了午觉,便与她一道出了门。两人买完东西回来,正在路上走时,后头忽然有人叫着春芳名字。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是个和春芳年纪差不多的渔女,赤脚卷着裤管,腰间还挂着装了海藻的竹篓,瞧着像是刚下海捞藻回来的样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春芳,你爹下海了,上来便吐血,你还不去看看?”

春芳脸色一变,手中之物啪地掉了一地,头也不回地便往寨子方向跑去。

第16章

温兰也是吃了一惊,顾不得散落满地的东西,急忙追了上去。

她知道春芳从前有个兄长,可惜十岁时便不幸淹死海中,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所以与父母格外亲近,先前便时常有听她提爹娘如何如何疼她。现在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难怪她这么着急。

出白龙城往南数里便是乐民寨。温兰还是第一次到这里。一路所见都是低矮破旧的棚房。到了春芳家时,门口已经围了十数人。温兰随春芳推开人进去,见里头也站了好些人,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

“爹,你怎么了?”

春芳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那男人睁开眼睛,面上露出笑容,一只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耽误了东家的事不好。爹没事,你快回去。”

她听春芳以前提过,她父亲四十不到。但此刻眼前的这个嘴唇发青的黑瘦汉子,却已两鬓斑白,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年过半百的样子了。手指指节和露在外的膝盖关节处,明显肿胀变形。温兰知道这是严重风湿所致。此地的珠民,因长期在毫无保护的状况下下海,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职业病。除了风湿关节变形,最常见的还有肺病、皮肤病和视力受损等等。

春芳已经掉下了眼泪。边上一个中年妇人看着温兰,迟疑地问道:“你是……”

她的脸廓有些像春芳,温兰估计她是春芳母亲,便道:“我姓李,谢原是我表哥。”

春芳母亲一愣,立刻局促起来,慌忙去端凳子,要拿衣袖擦拭让座。温兰知道自己不坐的话,对方会不安,便拦住了她擦拭凳子的动作,坐了下去,道了声谢。

春芳母亲难为情地道:“三娘子快莫折煞我一家了。前次要不是你和谢老太太借银子,春芳他爹还不知道会怎样,且更不提春芳在你家得了许多的照应。我寻思着去探望老太太亲口道谢,却又怕入不了门……”

温兰忙客气一番。春芳在旁不停哭泣。

春芳父亲伸手摸了下女儿的头发,苦笑道:“快别这样,让客人笑话。”

温兰压下心中的同情之感,道:“没事。我和她在城里街上,正好听到大叔的消息。因从前时常有听春芳提及你,所以跟了过来看望下,希望没打扰到大叔休息。”

春芳父亲慌忙摇手道:“三娘子快别这么说,你肯来这种地方,就是给我们脸面了……”

“爹,先前到底怎么回事?”

一旁的春芳又追问。边上立刻有人七嘴八舌,温兰很快也就明白了过来。

~~

原来此地,珠民经世代采捞积累经验,知道了七八处多产珍珠的珠母海域。这隐龙滩并不在其中。且那一带,因了附近地势与海流的缘故,水深浪急,水底水情更是莫测,逢浪高时,便如海底隐有巨龙作怪,这才因此而命名,被珠民视为禁区。从前那被巨蚌夹脚而死的少年,水性也极了得,艺高胆大,闯的正是这片海域。

春芳的父亲姓李,在十寨中以水性而闻名,被人尊为海鳅,真名反倒没人提了,在珠民众一向颇有声望。当年那少年被人目睹入了此片水域失踪后,正是他受少年家人所托,冒险下水费了许多的周折,最后才将少年尸身与大蚌一道打捞上来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李海鳅眼见族人仿徨无计,天天过来诉苦哀叹,心中煎熬难耐,便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当年他潜下隐龙滩时,发现海底走如山势怪石嶙峋,在那溺水少年位置之下,隐约察到似有另只巨蚌粘附在岩石的另侧坳坑之上。只是后来上岸后,并未对旁人提及。到现在,渐渐几乎也忘记了此事。直到数日之前才想了起来,便生出了再去查探的念头。虽然自己如今远比不上当年年富力强,但重压之下,也只能勉力去试,否则乡民再这样超负荷被逼迫着驱赶下海,只会死更多的人。正好病也有所好转,考虑再三后,他便于前日找到东宝,让他与自己一道下隐龙滩试试运气。东宝应了下来。于是一行人开了珠船到隐龙滩,寻到当年的大概位置后,李海鳅便领着东宝潜了下去。在水下寻找了两天,反反复复,今天终于潜摸到了当年的大致位置。只是此处水深已达十余丈,对人体的心肺和心理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东宝虽年青,水下的功夫和经验却不及李海鳅,这样的深度已到极限,再无法下潜。李海鳅便让他先上,自己顶着巨大水压继续下去,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生有大蚌的那处所在。大蚌果然还在。只是不知道已经长了多少年的足丝与礁岩紧紧粘附在一起,便如一体。他当时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根本无法将其撼动半分,只能先回去。不想刚一上船,胸口便一阵剧痛,开始接连呕血。直到被送回家中歇了许久,元气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可能怀有大珠的蚌是找到了,有本事下去采的人,数来数去却只有李海鳅一人。可是他却成了这个样子……

珠民们想到陆终的穷凶恶极,无不愁眉不展,屋里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海鳅叔,都是我不好……”东宝面带愧色道,“明日我再下去。便是拼了命,也定要将大蚌弄上来。”

李海鳅摇头道:“你已到极限,莫说根本无法继续下潜,便是做到了,也必定不利。咱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爹当年没了时,把你交托给我。叔不想你再有意外。”说罢看了圈周围的人,站了起来,道,“大家都散了吧。我没事。这是老毛病,吐几口血而已,死不了人。今天养好精神,明日我再下去,定能成事!”

“爹……”

春芳喊了一声,便被李海鳅打断,笑道,“爹真没事。你和三娘子回去城里吧,不用记挂我。”

~~

夜半时分。

这一刻,就在城东巡检司后宅里,温兰和春芳辗转难眠的时候,城北的太监公馆围墙外,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夜行服的蒙面人。月光之下,那蒙面人向墙头投出一根带了钩锁的绳索,人便踩着墙面攀援而上,转眼便消失在墙头上。

黑衣人似对公馆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跃下墙头,立刻便朝后头安置贵客的院落奔去,那里住着此次奉旨南下的太监陆终。

陆终今晚喝了不少酒,所以睡得死死,连门闩被刀刃插入挑开也丝毫未觉。黑衣人入了屋,轻轻拔出匕首,朝着床上鼾声如雷的陆终慢慢而去。到了床前,青锋一闪,刀刃眼见就要刺向床上人时,门口忽然袭来一只短小箭弩,朝着黑衣人的后心呼呼而来。黑衣人觉察身后有异,猛地侧身避过。短箭噗地一声,深深钉入床榻里侧的墙壁之上。

黑衣人猛地回头,看见身后门外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个人,一身月白长衫,在夜色里极其显眼。立刻便认了出来,正是随这陆终一道的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

黑衣人反应极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匕首已经再次刺向仍呼呼大睡的陆终。卫自行却哪里会让他得手,长剑出鞘,人已如鹰鹞般卷入,剑锋抵住了黑衣人的匕刃。

“你是何人,竟敢行刺钦使大人!”

卫自行低喝一声。

“穷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黑衣人应了一声,声音显得颇年轻。

卫自行道:“我既奉命护卫他,他便不能死在我的眼皮下。”说话间,剑锋已经卷到黑衣人咽喉前。黑衣人猛地后仰避过,待要反手反击之时,后肩猛地一阵钝痛,用手一摸,竟已深深钉入一枚短箭,正是先前被自己避过的那种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