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动向,不单单在于皇帝,还有朝廷人员的升降、京师周边的布兵等等。皇帝是个糊涂虫,五军都督因和阎荪朗不合,被阎太监陷害,皇帝不查,十分简练地表示疑人不用,把这个位置腾出来了。老五已经开始动作,能运用的人脉都动员起来,势必要把他们的人推上那个位置。一旦成功,京城城防和安东卫戍军都在他手,将来就可高枕无忧了。

他谋天下,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祖祖辈辈已经筹划至今,再等上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安东卫那头,随书信送来了一面虎符。他打开盒子看,铜鎏金的表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隐隐泛出青光。他把那块左符握在掌心里,第二步就是弄到皇帝手里的右符,两符相合,不光归降的贵州军,半个大邺的人马也能任他随意调度。

灯下的脸,浮起不带感情的冷笑。如果原来因为爱情混淆了他的志向,现在却空前的明晰。他爱婉婉,就要给她万人之上的安定,长公主的头衔固然高贵,遗憾的是皇帝疯癫。如果皇帝换人来做,那她就能无惊无惧,再也不受任何人钳制了。

地心的薰笼里燃着炭,他揭开罩子,把信扔了进去。信纸在青蓝的火舌上扭曲收缩,突地一颤,托起一片红光,他静静站在那里,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里间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动的声响,他把罩子扣回薰笼上,刚盖好,婉婉就从里面出来了。

她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说:“你起来了?这么早,天还没亮。”

他不动声色回到案前,背着手,把虎符收进了盒子里,嘴里应承着:“睡不着了,起来看会儿书。你瞧见外面没有?下雪了。”

她啊了声,孩子一样雀跃,跑过去打开门,迎面一阵寒流,撩起了她鬓边的发。她打个激灵,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洁满地,笑着说:“这场雪下得好,正在新旧之交。”

她站在风口里,轻薄的寝衣随风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来,“还在下呢,早上起来再看不迟。”

她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回了床上,伏在他怀里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出去逛逛好吗?”

他说好,“给额涅请过了安,我就让人套车。”

她又有些迟疑了,“恐怕大爷他们要过府来拜年,咱们走了,不大像话。”

她永远不是那种不管不顾的人,想得太多了,注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头发,她躺在他身上,温柔的负荷,令他心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小小打了个盹儿,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确实诸事冗杂,要见客,还要上家庙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儿里,也不爱显山露水。她性情恬淡,她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倚在一旁听她们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古画上的美人,安静地坐在她名贵的画框里。

福晋们都很关心澜舟的婚事,后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大小子的媳妇人选上。澜舟是长子,即便将来不能袭爵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福晋们极力推荐娘家年岁相当的女孩儿,请长公主多做考虑。

婉婉不好作答,只说请太妃拿主意。太妃拖着长腔道:“娶媳妇儿又不是找长工,三言两语怎么定得下来。还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别扭,随便给他找一个,回头鸡飞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经有几个人选,等他自己看准了,那才好办。”

福晋们都有些失望,但是并不在意,又换了个话题闲谈。婉婉坐久了,实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园子里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时和几个兄弟难得相聚,结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闲来无聊,去他书房找书看。他有两个大书柜,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收录了好些江南的县志和民俗。她挑了一本异事录,转到书桌后坐下,见桌上堆着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归拢,打算收进抽屉。

抽屉里有个匣子,她想起来,就是早晨看见的那个。当时她没问,过后很好奇。现在发现了,一定得打开看看。

她是公主,又和大部分公主不一样,别人在研究绣样针脚的时候,她却懂兵法,识虎符。

虎符应该称作兵符,是帝王授予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所用的凭证。她两眼盯着符身,上面刻满错金小篆铭文:“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右符在君,左符在将,通常手握重兵的人才能保管。藩王削减兵权百余年了,这虎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惊惶,难道是朝廷赏赐的吗?皇帝又犯迷糊,把左符交给良时了?她托着那铜疙瘩,就像托着个烫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知该不该当面质问他。如果来得光明正大,岂不显得她总在怀疑他!如果来得另有蹊跷,那么…大事就不妙了。

她一瞬竟那么害怕,其实她的确有提防,这是她的本能,抑制不住。她心头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把东西又放回去。检点再三没有破绽了,方匆匆回到隆恩楼里。

人虽坐下,心思却百转千回,难以安定。让铜环把余栖遐传来,挣扎了半天,低声吩咐他:“你去替我查一件事,大邺的虎符,现在在哪些人手里。”

余栖遐愣了一下,“据臣所知,虎符共有两对,大邺东西要塞各有一面,应当都在守将手里。殿下为什么要查这个?”

她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只是搪塞着:“我要知道确切的消息…符能不能转赠,最近朝廷有没有重新归置兵权…”

她正说着,外面有人应了她的话:“虎符不能转赠,谁来持节,都由皇上定夺,且密不外传。”

她仓惶转头看,良时从门上进来,脸色微白,神情不豫。到了她面前,挥手命余栖遐退下,然后凝目看着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就像从来不认识她。

半晌才一笑,笑容挂在唇角,眼风却如利剑,摧枯拉朽,透体而过。

“婉婉,原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第70章 晴丝牵绪

婉婉一瞬心慌,有种被人戳穿后的尴尬。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更没想到他发现得这么及时,就像有意设下一个套似的,她那么愚蠢,居然一头扎进来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临下,眼神陌生。既然没有退路了,说清楚也好。她匀了口气道:“你来得正巧,我有话问你。”

他点了点头,“你去过我书房了。”

婉婉咬着牙说是,“我不过是去找书,没想到…抽屉里的虎符是怎么回事?以南苑的兵力,还不足以让皇上动用虎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直言道:“安东卫。你应当知道,王鼎军大败后皇上下令,将贵州军安顿在安东卫一线。当时这路大军是由我押送的,现如今另赐虎符,有什么可奇怪的?”

婉婉觉得这番话难以让她信服,这次兵变的平息,他确实有汗马功劳,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么可能让他执掌大军!三位藩王的残部,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么多的人是何等势大,皇帝会不知道吗?想当年太祖攻下大钺,也不过区区十万兵马。婉婉细算了一笔帐,先前让余栖遐查访过,明面上南苑有五万守军,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够调动的兵力,他现在的权,已经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她惊惧地望着他,“良时,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他的眼神立刻软化下来,“我何尝骗你了,是你总在怀疑我。朝廷近来官员变动频繁,连五军右都督都出缺了,东南部又因贵州司叛变,到现在都没醒过神儿来。皇上跟前缺乏靠得住的人,暂且把一切交代我,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言罢脸上又堆起哀伤来,苦笑道,“我这个丈夫,做得真失败。原以为天底下只有皇上防我,没想到皇上容易取信,自己的枕边人却至死提防我。你留京的三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若要反,早就揭竿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皇上满意,却不能让你满意,难道你觉得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生不如死吗?”

他大悲大恸,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回想起过去的年月,那么多的沉浮也没让他背叛,她应当相信他是忠于朝廷的。她一定是糊涂了,半面左符罢了,只要右符在皇帝手里,他也不能将大军如何。

想明白了顿时深感愧疚,她寒了他的心。可惜她从来不是个轻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在她心里社稷凌驾于爱情之上,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是因为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慕容的子孙。有些时候拥有得越多,越无法割舍。说得实际些儿,她的靠山是整个大邺。一旦失去光芒,依附爱情寄生仰息,将来如何收场,谁能说得准。

她退回座上,慢慢颔首,“是我多心了,乍一见虎符,我心里咯噔一下,实在是怕…”

他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也内疚和心虚,他终究在算计,实在很对不起她。但不管局势如何翻转,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不可动摇,这上头他还是说得响嘴的。

他见她态度有了转变,也有意探她的口风,坐在圈椅里缓声道:“宇文氏祖上受皇恩,就藩封王,有家训传下来,头一条就是精忠报国。可那三年,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煎熬,你不能在我身边,朝廷多番打压南苑,后来又传来你滑胎的消息,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曾经也彷徨,如果我当真和王鼎合起伙儿来,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样。你会恨我吗?会不会和我不共戴天?”

她脸上神情冷淡,思量了下方道:“你假意投靠贵州军那会儿,老百姓上长公主府来堵门,隔着院墙骂我不要脸,纵夫行凶,我都忍得,因为我知道是朝廷不给你活路,你是被逼无奈。国家气数当真尽了,只能听天由命,你要反,要当皇帝,我阻止不了。可我是大邺的公主,我能做的就是为国守节,绝不和你并肩坐享天下。”

他心头徒地一跳,“你是这么想的?”

她转过头,透过窗上薄薄的一层纱,看得见外面的景象。雪已经很小了,天空开始放晴,照得对面屋顶上一片金芒。她皱着眉,声音也显得单寒:“否则怎么样呢,被人夺了天下,继续委身仇雠吗?我做不到,害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听她说完,仇雠两个字让他骇然。如果天下因他分崩,她就视他为仇人,这辈子要想再在一起,恐怕是无望了。一个女人何以那么固执呢,他对她不够好吗?即便用尽一切办法都笼络不住她的心,她那样维护皇帝,他再欺凌她,她都愿意受着吗?

“皇上对你并不好…”

她脸上表情木然,“如果我生在小家子,和哥哥闹得这么不愉快,我说不定会叫人把他吊起来,狠狠抽他几鞭子。可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失了天下他就得死,多大的怨恨,要让他拿性命来偿?再者大邺不单属于他,我维护的是祖宗基业,和他无关。我曾经与你说过,别人能乱政,你不能,因为你是我的驸马,是慕容家的女婿。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就应当同我站在一起,共保大邺太平。”

这番话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心里都在斗争,成败得失计较再三,到了绝境,就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

婉婉下了决心,但良时却不这么想。他总觉得她的心很软,现在扭转不过来,等到了山穷水尽,她还是会接受的。他们现在只是缺个孩子,一旦她当了母亲,孩子会占据她全部的思想,到时候什么父兄家国,通通都会抛到脑后的。

公主毕竟是公主,谈及政治不自觉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仪。她端着,让他感觉陌生,他必须把这种困境打破。于是过去拉她起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说:“你怎么了?咱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不该闹得今天这样。虎符是安东卫发来由我保管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让余栖遐去查。只不过准确的消息得从皇上那里打探,方不至于有误。”

婉婉自有她的打算,口头上应承着:“你把话都说开了,就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是我小心眼儿,你别生我的气。今儿是大年初一,年头上置气,一整年都不痛快。”

他果然换了个笑脸,绘声绘色同她说起和老二他们蹴鞠的趣事来。婉婉也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暗中到底惆怅,都是不由衷的,心一下子远了,这就是夫妻。

初一在一片花团锦簇中度过,初二才闲下来。他说虎符的下落得问皇帝,她果真研了墨,打算给皇帝写信。

铜环在一旁看着,踌躇地问:“殿下想好了吗?如果有异,这封信压根儿到不了皇上手里。如果能到,皇上一会儿一个心思,借此大做文章怎么办?”

其实婉婉也在犹豫,她才写了两个字,就觉得自己欠思量了。铜环说得很对,但她忌惮的还在其他,万一这虎符真的来路不明,她能够告发良时,害死自己的丈夫吗?

她忽然恨这样的处境,让她惶惶不安,让她左右为难。如果之前没有发现多好,情愿蒙在鼓里,日子倒安逸了。

她到底没有下得了狠心,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里。得过且过吧,刚太平一些,别给自己找麻烦。别人迫害是没法儿,自己往自己脖子上架刀,那就活该了。

时间过得很快,出正月后转眼龙抬头,一个不查,倏忽到了三月。

三月里万物生发,是个娶妻嫁女的好时节,澜舟的亲事也该定下了。婉婉和太妃聚在一起商议,良时的名册上收集了好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儿,有宗人府宗正家的小姐,还有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千金…太妃挑了又挑,她的意思是门第不必太高,州府上的人家就可以,没的叫人编排和朝廷高官过从甚密。婉婉倒没那么多忌讳,让澜舟来,好言好语问他:“哥儿,你在外头办差这么久了,瞧瞧哪家好,让太太给你做主。”

澜舟的脸拉到了肚脐眼儿,“儿子年岁还小,暂且不想成亲。请额涅替我说好话,容儿子明年再娶亲。”

太妃却抢先一步道:“不小啦,今年十三,明年十四了。你五叔,十二岁就娶了福晋,十三岁都抱上儿子了…”

“可孩子活了三天不就死了吗。”他执拗地拧着脖子,身量那么高了,耍起性子来还是小孩儿德行。

太妃嚯了一声,“张嘴没好话,哪儿学来的臭脾气!男大当婚你知道不知道?今年是你,明年是亭哥儿,一个也跑不了。”

澜亭眨巴了两下眼睛,“要不然我先娶?让我妈回来喝喜酒吧。”

太妃瞪他一眼,“甭凑热闹,你哥子还打光棍呢,几时轮着你了!”努努嘴,让塔嬷嬷把册子送到澜舟面前,“挑一个,挑完就下定…别看你额涅,她也救不了你。我还不信这个邪了,老子这模样,儿子也这模样,个个不想娶亲,想上天呐?”

澜舟哀戚地看看座上,“儿子随阿玛…”

婉婉一脸爱莫能助,“上回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不愿意告诉我,我要给你说情,也找不着理由。如今太太发话了,别惹太太生气,听话,挑吧。”

他拿着那册子,手在颤抖,最后随意一指,转身就出去了。

“留守司指挥同知靳锐家的闺女。”塔嬷嬷把册子交了回去,笑道,“这家子我知道,夫人是二福晋的娘家表妹。姑娘闺名叫云晚,和咱们大爷一边儿大,自小识文断字,是个端庄贤淑的好孩子。”

太妃欢喜了,笑着点头,“赶巧了,原来沾着亲呢。那就请二福晋做媒,上靳家提亲去吧。”

要促成一门婚事,必要经过一番冗杂的步骤,不过澜舟七八岁上就跟着他阿玛出入办事,人才模样如何,官场上的人都知道。纳采这一项可免了,接下来问了生辰八字,请钦天监合婚。结果一算,百年难得的匹配,靳家大人乐于和藩王府结亲,女婿又是自小看大的,两家都好说话,都极力促成,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了。于是过了礼一请期,日子就定在八月十一,到时候三朝回门,十四在娘家过,十五回府共度中秋,真是再圆满也没有了。

府里要办喜事,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婉婉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常常过院子,看看他们张罗得怎么样了。大伙儿都挺高兴,唯独澜舟没什么反应,办事说话还像往常一样,有时候提起他的新娘子,他也是淡淡的,没有笑模样。

婉婉最近迷上了养鸟儿,养那些爱叫唤的,鹦鹉、红子、黄鹂…什么好看养什么。良时也顺她的意,给她踅摸好多珍贵的品种回来,楼前抱厦边上剔出一截回廊,专门用来挂鸟笼子。每天天放晴的时候把盖布一揭,所有鸟儿都争着亮嗓子,那份鼎盛,恍惚站在鸟市上一样。

她精挑细选,打算送一只给澜舟,逗他乐一乐。选了好久才选定一只蓝靛颏,那鸟儿白眉褐羽,下巴颏是亮蓝色的,又小又机灵,看上去十分的讨人喜欢。孩子心思重,她开解不了,只有寄希望于这只鸟儿了。

她提溜着芙蓉笼上他院子里去,可惜他人没在,就把笼子挂在了月洞窗下。转头吩咐哈哈珠子好生照应着,自己又回隆恩楼去了。澜舟傍晚回来看见,问哪儿来的鸟,底下人说是殿下送来的,他就背着手在窗前站着,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掌灯了,那鸟儿很有意思,爱叫灯花,越到夜里叫得越欢实。他以前不喜欢这些小东西,怕玩物丧志。别人揉核桃、斗蛐蛐,他除了读书就是练骑射。如今偶得了这么个玩意儿,因为馈赠者的缘故,对这鸟儿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蓝靛颏的声口脆而润,可以叫出各种花样。他静静欣赏了一阵,怕它累着,命人拿罩布把笼子盖了起来。自己到书房里看二十四县送来的陈条,看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思不在这上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坐着觉得很难熬。得了人家一只鸟儿,应当过去道个谢,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他看看时候,已经交戌时了,阿玛今天有应酬,想必她还没睡吧!

他到铜镜前整了整衣冠出门,他的住处离隆恩楼不远,过去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