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他,何以告慰先父和夭折的兄弟?他下了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狗皇帝刨出来。没过多久底下人来回禀,明治皇帝的尸首找到了,这位道爷还算有骨气,没有等人勒毙,自己在长春宫里,一根绳子上吊了。

他赶过去查看,丢了江山的道爷穿着中单光着双脚,荡悠悠挂在梁上。大概是自觉无颜以帝王自居,连龙袍都没有穿。外间传来呼喝声,他转身出去,一个穿着锦缎的小女孩被人粗鲁地拽下台阶,她无言地望着嚎哭的乳母,眼神让他想起她来。他微微抬了下手指,示意留她一条命,他知道那是慕容高巩唯一的女儿。

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乱糟糟的攻占和清理,杀红了眼的巴图鲁们,几乎把明治帝的后宫都整顿完了。其中包括所有皇子宫妃,还有几千的宫女太监。

煌煌帝都血流成河,天街上的血迹花了上万桶水才洗刷干净。焕然一新的皇城重显河清海晏的气象,一个生机勃勃的王朝拔地而起,国号大英,改元乾始,从今以后,它姓宇文。

他是开国皇帝,但他知道,一切根基都是阿玛创造的,他站在他肩上,才有今天的辉煌。有时候也想,如果阿玛当了皇帝,不知是怎样一位明君,自己那点勉强的功绩和他相比,连零头都不及。还有她,母仪天下,又是怎样的仁爱宽厚,德泽四方。可惜都去了,没有机会澄清和好,她到最后都恨着阿玛。

她留给他的那封信,他一直珍藏着。她不愿意和阿玛合葬,他心里虽然万般纠结,可这是她的遗愿,他怎么能够违背!

他建皇陵,尊阿玛为高皇帝,从南苑把墓牵过来,用了最高规格的大典重新安葬他。可是她却让他为难,如果追封皇后,就必须从葬。斟酌了再三,只能给她一个皇贵妃的衔儿,不入慕容氏的泰陵,也不入阿玛的孝陵。他在孝陵以东二十里为她另修宝顶,怕她断了香火供奉,专派太监守陵,每逢生死忌,他也必定亲自前往祭拜…没有送她最后一程,是他永远的遗憾。他记得他的嫡母,是个神光高洁,不染尘埃的奇女子。

当然这一做法,给他招来了诸多非议。说他私心作祟也罢,小肚鸡肠也罢,他咬住了牙关,只说“朕意已决”。

太后却很高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不枉我生养了你一场。礼可乱,名分不可乱。合德长公主毕竟是前朝公主,进孝陵实在不像话。”

他脸上淡淡的,多年的征战,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奶奶不必开解儿子,儿子这回的确是乱了规矩,嫡庶不分,该当被人挞伐。”

太后很不满,“什么嫡庶不分?如今你是皇帝,哪里来的庶?是你心里一直解不开这个疙瘩,到了这会子还管我叫奶奶!”

他这才勉强揖手,叫了声额涅,“您的那只白猫,朕命人处置了。”

太后唬了一跳,“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它吃了她送给他的蓝靛颌,当然容不得。

这座皇宫太富丽,太大,他虽入主这里,好些地方都没去过。某一天进了文渊阁,那是专门用来修撰书籍的地方,底下一层是官员们办事的场所,二层用以收纳各色典籍和历朝的著作。三层宽敞明亮,设有御榻,是准备他随时登阁览阅的去处。

他在书架上挑拣,挑了本前朝翰林陈积厚所著的《邺书》,上面录有历代发生的重大事件,也有直系皇族详尽的一生。大多数皇亲国戚的宿命他都知道,慕容家没留下什么人了,她都不在了,他们连个乞命的渠道都没有。

他循着光亮上三层,坐在御榻上慢慢翻阅。直棂窗上照进一片金芒,无数细碎的粉尘在光线里飞扬。眼前浮起她举着风车,和他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样子,那时无忧无虑,以为就是永远…他叹了口气,这一叹把景象都吹散了,不由怅然,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慢慢往后翻,在孝宗子女篇里,找到了关于她的那段文字记载。短短数行字,囊括的是一生——

“合德帝姬,讳钧,字婉婉,孝宗女也,贤德皇后所生。隆化元年惠宗即位,奉长公主,开宝元年,适南苑王宇文良时。主少明悟,雅好读书,尤擅丹青,四岁临章草,纵任奔逸,孝宗特所钟爱。明治受禅,溺道学,主出降在即,三谏其言,帝允,未几复萌。开宝二年,主有孕,帝急令返京,待之甚薄,驸马大怨。镇安王乱,驸马率精锐以平之,诛王鼎,虏大溃,斩首六百余级,授行右骁卫大将军。开宝六年南苑僭,主恸曰:‘夫既反,何以婚姻待之。’未几殉节,帝登楼望哭,追谥曰昭。”

——完——金银错结局 金银错番外
金银错 番外-尤四姐
2017-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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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一块磨刀石,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锋芒毕露的棱角打磨圆润。不论多么波澜壮阔的岁月,过去了,渐渐趋于平缓。仿佛所有痛与悲都消化完了,曾经鲜活的人和事一点点褪色,到最后仅仅是一个传奇故事,在旁观者间口口相传。

“嬷儿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儿,好些我都不记得了。”

“老说什么趣儿!”奶妈子见福桔盆栽里的金桔都干扁了,死活赖在枝头不肯落下来,伸手拽了一把,将那焦黄坚硬的核儿扔进底下土里,扑了扑手道,“您呀,小时候没少让奴婢操心。起先在大纱帽巷那会儿养得好好的,后来回了藩王府,不知怎么,一里一里瘦下来了……”

东篱自小根基就不壮,因为父母生他那年都太年轻,他就像棵缺乏营养的秧苗,不管怎么浇灌,总是比别人弱些。他开蒙相较其他兄弟要晚,东齐、东笙他们光着膀子满世界撒欢的时候,他还穿着春衫在檐下坐着呢。要论健朗,他确实差了点儿,但他出身好,改朝换代后更是独一份的尊崇。皇后娘娘的娇儿子,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为了治他的不足,圣驾亲自学医,诊脉抓药不假他人之手。外人瞧来可能就是父子情深,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帝之所以登基便立太子,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敦肃皇贵妃。太子在襁褓里时,就被接到南苑长公主府抚养。当时的长公主殿下对他何等的疼爱,皇帝如今有五位阿哥,却尤其看重他,多少有些追思嫡母的意思。

“谁都能忘记,唯独太太,您得记着她的好儿啊!”这是奶妈子常说的话,当然得背着皇太后。太子两三岁时还口头心上一时不忘太太,可毕竟是孩子,一个人乍然从他的生命里退场,时间一久记忆便逐渐淡了。不过善与恶,落地就注定,他的脾气像太太,温和宽容,不那么斤斤计较。就算后来在太后和皇后跟前养大,他也还是保有他的纯真和善良,待人接物上颇有前朝长公主的遗风。

太子说:“我对太太,只有依稀的一点印象。嬷儿不说旁的,就和我说说太太和高祖吧。”

奶妈子眯觑着眼儿,掖着两手嗟叹:“那二位……怎么说呢,真是可惜了儿的。您太太,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不因我们身份微贱就瞧不起我们。”她在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您太太,这么高的个头,女孩儿堆里头等的出挑。她生得白净,您吃的酥酪,还有奶皮子,就是那个色儿。她生来是富贵人儿,长了颗七巧玲珑心,人呐,越聪明越遭罪,您太太就应在这上头了。她的心气儿要不是那么高,这会儿还好好的呢。她要活着,您玛法可不也好好的吗。我算了算,他们走了七年,如果健在,您太太三十,高祖比她大八岁,三十八,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

英年早逝,永远令人扼腕。太子低下头,叹了口气,“皇祖母和我说起过,是太太硬带走了玛法,要不是她,玛法不会自绝。”

奶妈子听了就不舒坦,心说那位太后卖乖的本事了得,天底下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得谢谢人家才对,如果合德长公主活着,她能坐上现在的位置?正头王妃只要喘气儿,她这辈子都甭想翻身。

然而理虽在,她却没胆儿捅那灰窝子,只说:“您太太不走,高祖就活着当皇上,您太太万一生了儿子……”她刹住了,笑了笑,“所以我说人各有命,好些事儿早就注定了。要不皇后主子和万岁爷大婚那天,东南角的梧桐树上飞出了凤凰呢。那凤凰就是您额涅,您瞧她现在当上皇后啦……您太太,那时候对您额涅真不错,怕您额涅初来乍到过不惯,不让给新媳妇立规矩……”岂知最后还是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这么回头一看,大大的不值当。

奶妈子耷拉着嘴角眨巴两下眼睛,“您再长大点儿,长结实点儿,也上皇贵妃墓祭拜祭拜怹去吧。人活着得有人味儿,不能忘本。大日头在天上照着呢,别琢磨着运势旺,百无禁忌。善恶到头终有报,咱们得图将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