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谅你了。”在一个夜里,他将这个人叫出来,高风亮节的说道。

“不,是佛原谅了我。”

那个人的回答和微笑的语气,他永远不会忘记。

是佛原谅他了,那么他呢?谁来接受他的愤怒?

后来…记得他扛着那个人的尸体在后山上走了很远。

他像一个黑夜中的遍体鳞伤的野兽,背负着罪行,一点点走着。

忽然,在月光下,他发现了一个满是蜈蚣的坑穴,它们在坑内不停的游走,发出如风吹落叶一般的沙沙声。

他将那个人的尸体扔了下去,转头拔腿就跑。

过了好几天,他才鼓起勇气,悄悄去看了一眼,那个坑里没有蜈蚣也没有尸体,只有那人的衣裳孤零零的躺在坑底。

后来,他发现蜈蚣们只有晚上月上树梢,才会出来。

它们帮他埋葬了他的罪。。

再后来,剩下的劫匪,在寺院后院行不轨的男女,伪善的院座,一个个都被他扔进了坑内。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他老了,那些蜈蚣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条最强壮的。

近地面有沙沙声,一道三尺余长的黑影迅速从窗户爬了进来。

普渡慈航目光温柔的看它,“你今天做得很好,来,这个给你吃。”

摊开掌心,一颗浑圆的药丸滚到它的触须前。

这是用上等滋补的药材做成的药丸,食之可以延年益寿,他却毫不吝啬的用来喂养这条可亲可爱的蜈蚣。

没有药材的滋养,它也没长不了这般大。

其实它现在已经有些灵性和能耐了,能够从体内分化出小的蜈蚣帮他做事,听到他梵音遭受现世报的死者,全是它用吐出的小蜈蚣钻进人脑致死的。

在它的帮助下,他被推向了神坛,无人不知他的厉害。

所以他对它也是慷慨相待。

万物皆有灵。

触须摆动,看得出它因为期待而兴奋,贪婪的将药丸吞入腹中。

它眨巴着眼睛,渴望的看着普渡慈航。

“…没有了,今天只有一颗。”普渡慈航道:“你若是没吃饱,可以去卫钧家看看。”

卫钧人称卫大老爷,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炼制丹药的能耐,他炼制的红铅丸和其他丹药,通过他的女婿一层层的递到上面。

叫他们家大受裨益,在地方上无人敢惹。

普渡慈航虽然看不上卫钧,平时也没什么联系,但是卫钧家为了炼丹所建造的各种药材库,普渡慈航是很喜欢的,可以充当蜈蚣的零食产地。

蜈蚣接受了普渡慈航的提议,从窗户的缝隙钻了出去。

近地面飞速的游走,不多时就来到了深大宅院,家丁重重把守的卫家。

这个地方它来过多少次了,驾轻就熟的来到药材库房顶,从狭小的天窗爬了进去,面对分门别类,林良满目的药材。

它嚼了几口人参,又去吃灵芝,惬意极了。

忽然,它闻到一股难以抑制的香味,很快,它就确认了香味的来源,一个正靠着药架子睡觉的胖老头。

胖老头红光满面睡得正酣,它浑身透着纯粹的药香味,一闻就知道是常年进补,喂养得极好。

这个胖老头它也认得,正是卫钧,以前它来偷吃的,悄悄见过他几次。

卫钧在配药的时候,为了保守秘密,不许其他人靠近。

想来,这一次,他是配药的过程中累得睡着了,没想到正被它给盯上了。

他以前也没这么香啊,看来是最近吃了什么天材地宝,滋补的很好。

吃,还是不吃?无需多想。

它朝他扑了过去。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它踏着晨露,从后窗艰难的爬了进来。

背壳像着火了一般的通红,而内里更像是烈焰焚烧,它不停的扭曲痛苦的摆动身体。

普渡慈航听到动静,赤脚来到跟前,担心的道:“你怎么了?”

“疼…疼…”声音沙哑。

虽然微弱,但普渡慈航听得清清楚楚,的确是人言。

他立即和它对话,“怎么疼了?”

“…不知道,我吃了卫钧,就开始疼了…”

普渡慈航激动的笑道:“不要怕,你千万忍住,一定要将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消化掉!熬过这个坎,你就更不一般了!”

——

——

第二天早晨,宋映白三人租了一辆马车,出城往二十里外的吉州城,他们的目的地赶去。

出县城南门的时候,宋映白架马车,远远就看到城门口站着一群衙役和兵丁,对每个出城的人严加盘查。

轮到宋映白他们的马车,他将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上去。

虽然因为科举活动,这个朝代的人口流动成为常态,但是路引这东西,真遇到盘查不能没有。

见是京城开出来的路引,盘查的衙役态度好了许多。

衙役撩开车帘,看到里面坐着的江展和郑元,简单交流了几句,就将路引还给了他们。

宋映白微笑问道:“这位官差大哥,不知这是在盘查什么啊?是不是出现了坏人,我们出城赶路,不会有危险吧。”

“谁知道呢,你们小心点吧,卫大老爷失踪,这可是件大事。”

“这卫大老爷是…”就是昨天陈嫂口中的恶人卫钧吧。

“就是你们要去的目的地,吉州巡抚的丈人。”

果然是他,不过怎么失踪了?

宋映白道:“…他老人家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因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检查,衙役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宋映白轻抽马匹,使出了城门。

希望这卫大老爷就此失踪吧,别再出来祸害人了。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一个锦衣卫,对此却不乐观。

他肯定不是正常失踪,大概率是凶多极少,那么是谁做的?

行侠仗义的侠客?滥用私刑,这群大侠也是朝廷打击的对象。

不过,就像江展说的,他们是出来见小诸葛的,其他的事情没必要搭理,很快,宋映白就将卫钧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夏日午后,气候变幻无常,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时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大风夹在着雨水席卷着大地。

能见度太低,一不小心车轮陷进了路边的水坑,郑元和宋映白一起用力,才把车推出来。

江展见状道:“先避雨,雨停再赶路。”

透过茫茫的水线,宋映白抹去脸上的雨水,眯起眼睛指着前方道:“前面好像有个房屋,去那里吧。”

大雨中,隐约可见一座破败的屋舍矗立在前方,但这个时候,也不是挑剔的时候。

这是一间被遗弃的古旧大宅,饱经风雨,门窗早已不见,倒是正门挂着的一块匾额可见笔法遒劲的四个字:正气山庄。

这阴森闹鬼的样子,可瞅着一点不正气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将马车赶进前厅,栓到一根靠边的柱子上后,他们往里面走。

雨水顺着额头滑到眼皮上,宋映白一边往里走一边擦眼睛,待擦干净,猛地一抬头。

赫然看到十几个棺材摆在大堂内,吓得他一愣。

“害怕?”江展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宋映白道:“没有,这里如果躺的是手持凶器的江洋大盗,还算可怕。”

江展淡笑道:“说不定是呢,你不如看看。”

谁让他职位最低呢,他无所谓的应了声:“是。”

径直朝一个棺材走去,扣住棺材底,使劲往上一抬。

没抬起来!

宋映白虽说不是拔山扛鼎的大力士,但也要比一般人有力气的多。

“我也来!”郑元也上来帮忙,结果两个人合力还是没将棺材盖打开。

这时江展道:“听说横死的人怨气大,棺材便不容易打开,算了,别管了。”

宋映白嘴角抽了抽,你既然觉得这群人怨气大,怎么还这么淡定。

郑元拍了拍手,“说的是,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

分明是江展让打开的吧,怎么搞得好像我愿意开棺似的,宋映白颔首:“对,叫他们安眠吧。”

宋映白和郑元被淋得浑身湿透,先捡来柴火,在棺材前的一块空地,起了一堆篝火烤衣裳。

幸好马车里有换洗备用的,拿了干爽的新衣裳换好,坐下来惬意的烤火。

外面大雨滂沱,疾风呼啸,再伴随着这些棺材,很有灵异氛围。

宋映白自认为阳气重,根本不怕这些,再加上他想表现得有胆量,赢得好印象,于是故意表现的很洒脱,期间自己一个人还去屋子后面巡查了一圈,除了破败的房间外,没任何可疑之处。

宋映白看得出来江展和郑元这次任务之前就是认识的,关系应该是上下级。

基本上等同于他们两个老鸟一起考核他这个新人。

这几天走来,宋映白对此行的目的产生了些许怀疑,真的是来查缴一本名人传记吗?一路上江展对这本书再没提过,也不关心它传播的范围,对它的扩散好像全没放在心上。

但宋映白知道,这种时候不要多嘴,对他们这行来说,沉默是金,沉默是命。

没想到,一路上都话不多的江展拿棍子拨了拨火苗,“你们听过飞杵咒吗?”

宋映白和郑元都摇头。

江展道:“我曾经审过一个偷盗藩王陵的盗墓贼,他的师父会念飞杵咒,据说对着棺材一念,就是密封的石棺也会自动移开一道缝隙。

他说有一次,他们进入一个古墓,他师父念动口诀,墓主人的石棺挪开后,突然伸出一只黑黢黢的手臂,一丈多长,一下子就将他的师父拽了进去,之后棺材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撕扯咀嚼的声响,带着碎肉的骨头被一根根撇到棺材外…”

宋映白心说,这是要开鬼故事大赛,“然后呢?”

“然后这个盗墓贼就跑掉了,将盗洞填平,再没回去过,直到又盗藩王墓被我们抓住。”

郑元饶有兴致的问:“审讯的时候,您问那飞杵咒怎么念了吗?”

“会念的是他师父,他不会,可惜。”江展道:“否则今日就能试验一回了。”

宋映白由衷感慨:“做咱们这行的,真的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经历也有意思。”

“那你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吗?”江展轻声问:“反正避雨很无聊,大家不如聊聊趣事。”

宋映白心说,你当我傻啊,这也是考验吧,看看口风严不严,是不是什么都往外说。

他连梦话都不说的,什么皇帝出现在教坊司,他指定给烂在肚子里。

“可惜我才入职一年不到,没经历过趣事,印象深刻的都没几件,真羡慕大人见多识广。”

江展道:“也难怪,你太年轻,等熬到我这个岁数就好了。”

宋映白瞄了眼他那皮肤仍旧年轻的手,“大人贵庚?”

“五十八岁,回京城就要抱孙子了。”

宋映白忍俊不禁,“大人爱说笑,您的手可不像。”

江展不慌不忙的道:“脸都可以戴人皮面具,手自然也可做伪装,戴了层人皮手套罢了。”

宋映白看向郑元,想从他脸上寻找线索,但是郑元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苗头。

宋映白思忖了下,笑道:“大人就别逗我了,除了手之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出真实的年纪,就是牙齿。您的牙齿洁白如编贝,门牙几乎没有磨损,完全不像上岁数的人。”

牙齿总不能伪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