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映白皱着眉回到座位上,冷着脸继续观刑,心情糟透了,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要是下次再被他遇到他,就是像他亲爹,也照收拾不误。

这一顿鞭子下来,当场打死者就有好几个,剩下的昏迷等死的就更多了,挨打后能自由行动者少之又少。

小伍子就属于这少数中的一个,还有一定行动力的他,没有急着逃命,而是偷偷守在附近,想当着面,再多给他磕几个头。

父亲想把他送进宫做火者,但因为银子不够,没贿赂成选人的太监,他落选了,后来爹也死了,他就无所事事的整日和其他无名白混在一起,什么都干,像鬼,像畜生,反正不像人。

小伍子缩在路边的墙角,面无血色,背上的疼让他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但他不能,这是一条锦衣卫胡同外的主路,他们的人应该都从这里经过,忽然他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穿着墨蓝色的飞鱼服,正朝他这边走来,就在他想要闪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穿红色飞鱼服的英俊男子,从宋大人身后快步走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俩个锦衣华服的人勾肩搭背的说着什么。

一瞬间,小伍子只觉得世界在自己眼前撕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他身处的这个凄惨、低贱,对面的则鲜亮、美好。

这时候,宋大人和他的朋友说笑着走来,小伍子忙将脸转向墙,将脸藏了起来。

他改主意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种卑微肮脏的样子。

…他至少得弄件光鲜的衣裳,像个人样…

对,像个人,那些风光的大太监,就算不完整了,谁能否认他们是人上人。

——

宋映白正向往常一样往家走,突然间从后面被人搂住脖子,接着就听到黎臻的声音笑道:“你这么没戒备心,小心被人偷袭。”

“别人想偷袭我也不会选在这里的,你今天不骑马吗?”

“不急,陪你下来走一会。”黎臻笑问道:“还记得后天休沐,你答应来我家玩吧。”

宋映白道:“就是下刀子也去,对了,最近怎么没看到谢中玉?你在宫里看到他了吗?”

“好像他师叔看他看得挺紧的,连进宫都带着。”

至于原因,大概因为黎臻上次见到谢中玉师叔的时候,委婉的感谢了下谢中玉利用空闲时间帮助宋家勘探墓地的无私品德。

他师叔受自己师兄委托照顾师侄,自然被百般叮嘱不许放谢中玉离开视线,结果谢中玉居然有闲暇功夫帮人家看风水,他师叔必然认为谢中玉太闲,自然得给他找事情做,不许他乱溜达。

之后就和黎臻想的一样,谢中玉被管束了起来。

“也不怪人家看着他,实在是他之前太不让人省心。”

黎臻认同的点头,正准备趁热打铁再贬损谢中玉几句,却于这时,不经意间发现宋映白耳朵冻得通红,便摘下自己的暖耳给他戴上。

宋映白不光是耳朵和脸颊,连嘴唇也瞧着比平日红一些,他侧眸朝黎臻笑道:“暖耳给我了?”

一瞬间,黎臻不免恍惚,心好像整个被翻了下,接着心底涌起一股细细痒痒的感觉,同时有种强烈的冲动,一种不该存在的冲动。

第51章

宋映白发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黎臻一怔, 表情有几分尴尬的道:“你喜欢就送给你了。”随后将目光移开, 看向了别处。

难道是他脸太大了, 不应该索要暖耳?不会吧, 黎臻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

“天冷, 不闲聊了,记得咱们的约定。”黎臻说完, 转身回到一旁跟随的侍从身旁边,从其中一人手里接过马鞭,翻身上了马,又叮嘱了一遍, “可别忘了。”

宋映白只好摆手告别,“…不会忘,到时候见。”

目送黎臻离去,他有点莫名的摇摇头。刚才也看不出你冷啊, 摘了个暖耳就突然冷了?想不通。

——

翌日, 宋映白早早起身,但并没有去锦衣卫衙门,而是换了身便服,做好保暖,来到街边一个小摊位吃起了早饭。

此时天色尚早,摊位上方吊着一个小灯笼, 给食客照亮。

宋映白点了碗馄饨, 连汤带水吃了一半的时候, 看到一个人穿着官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摆摊的老板认出了此人,在他经过的时候,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姚大人。”

这位姚大人自然不会理睬一个小贩,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在他路过的时候,宋映白将头埋起来,隐藏在馄饨冒出的热气中。

等他走出一段路,宋映白付了早点的钱,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这就是宋映白今天的任务,代替程东一监视礼部都给事中姚来凤。

姚来凤这个人有点来头,祖上最厉害的时候做过次辅,虽然到他这代没落了,但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且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礼部都给事中的位置。

给事中虽然官阶小,但权力却很大,负责监察本部事务,有直接向皇上告状的资格,专门盯着别人的纰漏,写奏折痛骂。

姚来凤本人的战斗力自然是极强的,据说在礼部的骂战中没人撕得过他,但可能因为站在胜利的巅峰太久了,出现幻觉了,他把目光放到了厂卫上。

居然上疏皇帝,提议裁撤厂卫。

其实裁撤厂卫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论调,屡屡有人出来忽悠。

作为皇帝监察百官的工具,官员们不放过任何机会说服皇帝主动放下武器。

毕竟,万一成了呢。

虽然不知道姚来凤就是嘴痒随便说一说,还是真的从心底想要建设一个没有厂卫的官员天堂,总之他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厂卫的主意。

探查摸清姚来凤底细的任务分配到了宋映白这里,而宋映白又把它给了程东一,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会武功也不是妖怪,派程东一来做,能够胜任。

如此监视了十来天没发现异样,直到昨天程东一跟他请假,说他姥姥病了。

宋映白是个通情理的上司,手一挥就批准了,然后为了保密,也没指派别人,亲自代替程东一监视一天。

姚来凤三十来岁的年纪,步伐矫健,宋映白不紧不慢的跟着,两人走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到了六部办公的千步廊右院。

看着他走进办公的衙门廊坊,宋映白早晨的监视活动就算结束了,在他回家必经之路上,找了个茶楼,听戏磨时间。

一天过得很是惬意,傍晚时分,他看到姚来凤打门前经过,等他走过去一段路,从茶楼里走出来,跟在了他身后。

跟踪一个人,终极目的是抓住此人不为人知的把柄。

对姚来凤的跟踪,目前还停留在外围观察上,还没发展到乔装打扮混进他家,不过,如果外围跟踪长久没有收获,那么潜进他家近身监视,指日可待。

况且,姚来凤家就是个普通的民居,宋映白觉得他不费吹灰之力,一晚上来个三进三出不成问题。

姚来凤没去任何不该去的地方,目标明确的回到了家中,这和他之前了解的一样,姚来凤的祖上虽然做到次辅,但两袖清风,全家只靠俸禄过活,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没有什么富裕的银子置办生活。

在程东一之前写的文书里,姚来凤家连仆人都只有一个,还是他爹那辈留下来的。

他很穷很清廉,也不和其他人进行肮脏的勾当,跟踪起来,简直枯燥无味到了极点。

等徐来凤进了家门,宋映白装作路人泰然自若的从他家门口经过,趁人不备,跳进了他的邻居家。

他的邻居家因为过年,全家出门省亲去了,屋子没人住,更好方便了锦衣卫的人。

程东一这几天就是利用邻居家的房子进行监视,避免了挨冻。

宋映白溜进邻居家也没敢掉以轻心,时刻观察姚来凤家的动向,而让他失望的是姚来凤就跟所有下班回家的人一样,吃了饭,夫妻说了会话,读了会书,就熄灯睡了。

看着隔壁的灯熄灭,宋映白轻步走到院子里,踮起脚趴到墙头,往里面看了眼,就见小院内井然有序,而正屋漆黑一片,显然确实已经入睡了。

宋映白也打了哈欠,回到邻居的屋内,抱着肩膀,在窗边坐着闭眼休憩,但不敢睡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响动,忙惊醒过来,探头往窗外一看,发现声响好像是从姚家那边传来的,马上推门跟了出去。

翻上院墙一看,就见姚来凤正提着一个旧灯笼沿着胡同往街口走去,宋映白忙翻墙跟了出去,为了不惊动他,走走停停,连呼吸都控制着节奏。

他大半夜鬼鬼祟祟的要去哪里?虽然不知道目的地,但可以肯定绝对是一件他不希望别人发现的隐秘事件。

难道他是连续杀人狂,半夜去虐待受害人?

宋映白脑海里想了个七八种可能,越想越好奇,跟紧了他。

姚来凤提着昏黄的灯笼,没有走很远,拐进了附近的一条胡同,然后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一手提灯,一手在衣袖里摸着,不时四下张望。

宋映白怕他发现,并没有走进胡同,直到他听到咔哒一声,确定是卸下门锁的声音,才走了进去。

此时姚来凤已经进了院子,正在开屋门,宋映白便从大门的门缝观察,确定他进了屋,才翻身了进了院子,蹑手蹑脚的来到窗跟下。

正准备从窗户的缝隙内观察一下屋内的情况,他却突然发现这窗户竟然从里面用木板封死了,连屋里是明是亮都分不清。

他越发肯定这屋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映白不禁有马上收获情报的兴奋感,原地一跃,双手攀附住屋檐,慢慢的爬了屋顶。

宋映白连石妖都监视过,姚来凤一介书生,远不如石妖敏锐,不在话下。

他花了大概两个钟,稳扎稳打,爬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瓦片移动开,向内窥探。

据说太祖初设锦衣卫的时候,曾有个大臣晚上跟家人吵架,第二天皇帝便问他昨晚为什么不高兴?说着,还拿出了一幅画,画得正是这个大臣闷闷不乐的样子。

大臣在自己家的房内生气,却有一个锦衣卫的人在暗处不仅观察他,还有闲心给他画肖像。

想想就毛骨悚然。

宋映白现在做事情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他没带毛笔,画技也不行,但他记忆力很好,尤其擅长图像式记忆,看过的画面,能牢牢的印在脑海里。

他扒开瓦片,向内窥探,他本来以为屋内灯烛昏暗看不清人的位置,但出乎意料,屋内光亮如白昼,窗台柜上地面摆了几十个蜡烛,这还不止,这屋内同时陈列了数个落地穿衣镜,通过镜子的反光让屋内亮度加倍,将一切照得一清二楚。

就见姚来凤站在烛光中,双手抚着跟前的落地镜的镜面,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一刻钟过了去,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在宋映白几乎以为他被施展了定身法的时候。

他缓缓的开口了,似感慨又似无奈,“…我真美…真的太美了…”

姚来凤脸颊贴在了镜面上,动情的低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美…”

宋映白倒吸一口了冷气,表情复杂的继续窥探。

姚来凤在镜子上贴了一会,开始慢慢褪衣,一举一动,仪式感十足,最后一件甚至是用兰花指提着,原地转了一圈才扔掉的。

宋映白就跟吃了黄连似的,忍不住咧嘴吐舌头,不是吧,姚来凤,你长得也就那么回事,而且满面油光,有肚腩、头发也没那么多,到底哪来的自信啊。

“她配不上你,我知道…只有你才配得上你自己…”姚来凤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胴体”,眼神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宋映白觉得辣眼睛,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看这样的“地狱图景”啊?!

就在他恨不得戳瞎双目的时候,就听姚来凤惊慌的“啊!”了一声。

他忙再次定睛观察,就见姚来凤低头道:“这里怎么生了个小红痘?简直是白璧生瑕!”

“别的地方有没有?”姚来凤拿起地上放着的手镜,开始一寸寸的审视自己的皮肤,不时流露出痴迷的模样。

“…”宋映白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画面太美不敢看”,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报工伤,要求补偿精神创伤费。

忽然,他猛地看到落地镜中的“姚来凤”映像慢慢抬头,勾勾唇一笑,而镜子外面的他,仍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映像和实际不同步!

宋映白忙揉了揉眼睛,专注的再去看,却见镜中的“姚来凤”也低着头,分明保持着和镜外一样的姿势。

看错了?!本来发现姚来凤到这里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美”,他已经打算不奉陪。

但刚才因为看到镜中的他和现实的他不同步,宋映白害怕自己判断错误,不敢轻易下结论,只得继续观察。

于是,就这么目不转睛的一边看姚来凤,一边观察镜中的影像,直到姚来凤“欣赏自己”结束,穿好衣裳走了。

只是,人和映像不同步的现象再没出现过。

等姚来凤走了,宋映白脸色难看的下了屋顶,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精神遭受折磨所致,他翻院墙翻了两次才翻出去,然后步履艰辛的扶着胡同的墙壁,慢慢朝外面走。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种图像式记忆能力。

回到宋府,宋映白换了件衣裳,简单清洗过后,叫丫鬟烧了暖炕,添了炭,拉过被子,要往里钻。

被窝是堕落的黑洞,尤其是人又冷又困的时候。

他躺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游走在梦乡的边缘。

…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嗯…好像是…

“黎臻!”

今天休沐,约好了要去黎臻家的!既然想起来了,耽误不得,他赶紧爬起来,叫丫鬟准备早点,又换了件便服,收拾收拾赶紧出了门,往黎臻家赶去。

——

敬国公发现从昨天开始,家里的仆人就忙忙呼呼的,不停的往来位于府邸后方的校场,他们家靠军功封爵,骑射不可废,所以家里设了校场,除了他心情好,开一弓外,多数时间都是他孙子在那儿跑马。

一打听,原来是少爷吩咐的,说有贵客要来骑马,叫人把校场好好清理一遍。

敬国公很感兴趣,贵客啊,孙子居然再一次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了,抱着期待的心情,他很快就见到了这个所谓的贵客,竟然还是上次那位叫宋映白的。

宋映白拜访,自然首先要拜访人家里的长辈,于是一登门,第一时间来给敬国公问安。

这一次,敬国公还是用看珍稀动物的眼神看他,宋映白感觉压力很大。

黎臻不满的道:“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们告退了。”

敬国公看罢宋映白,走下软榻,将孙子拉到一旁,道:“你给他什么好处了?我看他挺正常一个孩子,公务上逃不掉就算了,为什么私下里也愿意忍你那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