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前,萧震抱着满腔卫国的豪情,且他自信武艺非凡,定能活命回来。可是上了战场,萧震才发现杀人并没有想象里的简单,即便那些都是匈奴敌人,可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中了刀会发出绝望的惨叫,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周围全是人,然而每个人都像森林中的野兽,只管往前冲,只管杀掉对面的异族。

那样的场景,逼疯了第一次上战场的萧震,他杀红了眼睛,忘了章法忘了枪招,完全是在凭借一股蛮力继续往前冲,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厮杀与防守。混乱之中,萧震杀死了一个匈奴大汉,与此同时,匈奴兵也从背后挥刀而下。

匈奴人的弯刀锋利极了,萧震虽然敏捷地往前逃,却还是被匈奴弯刀砍中。

直到今日,萧震也忘不了当时撕心裂肺的疼。

他大吼一声,一个回头枪刺穿了对方心口。

没有时间包扎,萧震与无数的大周将士继续奋战了半日,那场战争才终于结束。

萧震失血过多昏迷了,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夕阳斜照,尸横遍野。

萧震当时觉得,他肯定要死了,与那些人一起跨上奈何桥,但他命大,昏睡三日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只说了一句话,没有向身后的小妇人详述当时的危险,但苏锦想象地出来,她切菜不小心切到手指都疼得叫娘,萧震被人砍了这么重的一刀……

苏锦心疼,后怕,她上前一步,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将军。

她曾经为萧震的魁梧英勇心生爱慕,她曾经为萧震的封侯拜将骄傲知足,此时此刻,苏锦心里只有后怕与庆幸,庆幸萧震活了下来,庆幸老天爷将这个男人留给了她。

趴在他肩,无视他湿漉漉的头发,苏锦别过萧震冷峻的脸,想要亲他。

萧震下意识地躲避。

苏锦扣住他下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回避的眼睛:“你已经三十了,一辈子能有多长?再来一次这样的伤,你敢保证一定能回来?”

萧震闭上眼睛,双拳攥得咔咔作响。

苏锦缓缓地亲他隐忍的脸,一手摸着他的刀疤:“要了我吧,多给我留些念想,在你能陪我的时候,让我多做几次你的女人。”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哗啦啦的朦胧了所有理智,萧震呼吸急促,似一头即将挣脱牢笼的猛兽。

可就在苏锦的手已经碰到他腰带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如意的声音:“侯爷,安平侯来了。”

就像一声佛号,萧震的理智突然回笼。

他迅疾地扣住苏锦手腕,艰难地道:“锦娘。”

短短两个字,却携带者一个铁血将军无法言说的哀求。

苏锦狠狠地咬在他后颈,松开后,苏锦转过去,背对他道:“你走吧,只要你跨出这房间一步,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碰你。”

萧震半晌没动。

水珠顺着发丝滚落,水越凉,理智就越清晰。

“这辈子我对不起你,若有来生,我为你做牛做马。”穿好衣服,萧震沉声道。

回应他的,是苏锦的狠狠一推,以及憋不住的哽咽。

萧震双腿如同灌了铅,每走远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跨出堂屋,窗外雨帘如注。

萧震深吸一口气,去了前院。

下雨天枯闷无趣,霍维章拎了两坛好酒来,见萧震迟迟才来,头发还没干,脸色比死了爹娘还臭,霍维章立即想到了那上头,一把窜了起来,一边抱酒坛子一边连声朝萧震道歉:“怪我来的不是时候,萧兄快去陪弟妹,我这就走。”

霍维章确实如他所说,眼睛毒的很,萧震有没有与苏锦同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如今萧震终于开窍了,准备在这小雨蒙蒙的下午与苏锦圆房,霍维章当然要识趣。

“坐吧。”萧震抢走一个酒坛,闷闷地落座。

霍维章听他语气不对,不由坐到萧震对面,盯着萧震打量片刻,霍维章忽然叹气,一边倒酒一边道:“你这是何苦,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明明两情相悦,却要因为一个死人而不能结合。

萧震什么都没说,只是闷闷地喝酒。

两人一直喝到了天黑。

霍维章走了,如意神色复杂地来传话:“侯爷,夫人说她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侯爷,在她康复之前,还请侯爷在前院就寝。”

萧震僵硬道:“知道了。”

如意低头退了出去。

萧震呆呆地看着门前的雨,耳边是她绝情的威胁。

只要你跨出这房间一步,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碰你。

心里苦,嘴里也苦,苦着苦着,萧震自嘲地笑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吗,为何还会难受?

难受的比挨了一刀还疼。

接下来几天,苏锦都没再见萧震,随便阿满去前院找爹爹玩,只要萧震在,苏锦就不离开后院。丫鬟们都看出来两人在闹别扭了,可是看出来又如何,苏锦不在乎,她就差脱了衣裳去求萧震要她了,萧震还是不肯踏出那一步,既然他如此清高,那就让他守着对冯实的兄弟情义过一辈子吧!

苏锦恨恨地想。

距离返程还有五天,绵绵的春雨终于停了,阳光明媚,春光灿烂。

萧震去伴驾了,苏锦牵着女儿去隔壁找华氏作伴。

华氏提议去外面逛逛。

行宫颇大,有内外两座花园,里面的供后妃游玩,外面的臣妇可随兴逛逛。

苏锦与华氏并肩走,霍温清牵着阿满小手走在前面,少年郎霍云腾陪着两个小姑娘。

阿满一会儿叫温清姐姐,一会儿叫云腾哥哥,小嘴儿可甜了。

苏锦看着霍云腾芝兰玉树的身影,心中忽的一动。

来行宫之前,苏锦压根没想过女儿的婚事,毕竟才六岁,可经过三皇子的事后,苏锦那方面就开窍了,现在有个样貌家世性情都好的少年郎在眼前,苏锦越想越觉得霍云腾不错。

她笑着问华氏:“一眨眼云腾都十三了,姐姐是不是该考虑云腾的婚事了?”

华氏瞅瞅儿子,柔声道:“不急,二十岁再考虑也不迟。”

华氏自己的婚姻算不得美满,轮到一双子女,华氏希望尽量随子女的意,她帮着把关便可。

苏锦飞快地算了算,霍云腾二十岁,女儿正好十三,如果两个孩子彼此有情,那还真可能成。

反正还有七年,到时候再看吧。

逛了会儿花园,苏锦与华氏在一处凉亭落座,孩子们在外面赏花扑蝶。

华氏无意看向西侧,然后朝苏锦扬了扬下巴,低声道:“寿宁长公主来了。”

苏锦扭头,果然看见了寿宁长公主母女,她不禁奇怪,放着里面的大花园不逛,寿宁长公主来外面做什么?

眼看寿宁长公主朝这边走来了,二女连忙起身,准备行礼。

“臣妇拜见长公主。”

寿宁长公主扫眼华氏,目光很快落到了苏锦身上。

出门游玩,苏锦简单地打扮了番,头戴金簪,身穿红衣,年轻靓丽如十七八的新妇,明艳逼人。

寿宁长公主对萧震有意,如今见到萧震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免不了要暗暗与苏锦比较下,这一比较,发现苏锦不但长得美,人看起来也比她年轻十来岁似的,寿宁长公主的嫉妒之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身边有这么一个狐媚寡妇,怪不得萧震不肯正眼看她。

越嫉妒,寿宁长公主就越想教训教训苏锦。

她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了主位,再让苏锦、华氏落座。

苏锦与华氏都不想与她待着,但长公主露出要与她们聊聊的意思,她们便不好主动请辞。

远处霍家兄妹带着阿满来行礼。

阿满目不转睛地看着郭琳脚边的狮子狗,娘亲上次说帮她买,刚定下一只,只是狗狗太小了,还得在大狗身边再养养,然后还要教狗狗规矩。

寿宁长公主见了,笑着对女儿郭琳道:“你们小姑娘去玩吧,不许吵架。”

说完这句,寿宁长公主悄悄给女儿身边的丫鬟递了个眼色。

小姑娘们有说有笑地走了,寿宁长公主主动与苏锦、华氏说话。

聊着聊着,花丛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惊叫,三女同时抬头,就见郭琳倒在地上,前面站着呆愣的阿满。

苏锦大惊,飞快赶了过去。

郭琳委屈地坐在地上哭,她的丫鬟指着阿满怒斥道:“竟敢推到郡主,还不快跪下!”

寿宁长公主为正德帝顺利登基立了大功,正德帝特赐外甥女郭琳为郡主。

小孩子玩闹,阿满刚刚确实撞了郭琳一下,但只是轻轻的一碰,没想到郭琳就摔倒了。

被丫鬟怒斥,阿满害怕地跑到娘亲身边。

苏锦抱住女儿,刚要关心郭琳的情况,身后忽然传来寿宁长公主不悦的质问:“怎么回事?”

郭琳的丫鬟再次告状。

寿宁长公主看向苏锦。

皇家威严在那儿,苏锦不得不拉着女儿一起跪下,替女儿求情:“阿满无意冲撞了郡主,求长公主宽恕。”

寿宁长公主弯腰,心疼地问自家女儿:“摔哪了,疼不疼?”

郭琳指着脚踝,痛苦地喊疼,眼里却没有泪水。

苏锦不好开口,华氏恭敬地替她与阿满求情。

寿宁长公主哼了哼,不满地瞪着苏锦道:“看在安平侯夫人的面上,我不重罚你,在这儿跪一个时辰,跪完再回去,好好教教你女儿规矩。这是皇家行宫,不是市井街上,堂堂侯府家的小姐,一点规矩都不懂。”

苏锦无话可说,只能认罚。

第73章

天大地大,皇权最大,皇子公主虽然没有官职,但他们的身份在那儿,谁要是得罪他们,仅凭“不敬”二字,皇子公主便可降罪于臣。当然,大部分皇子公主都不会为一点点小事就与臣子计较,皇室子弟尤其重视德行,一个不慎被臣子、御史弹劾失德,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苏锦又如何看不出寿宁长公主只是在故意刁难她?

身为武英侯夫人,苏锦可以不跪,可以与寿宁长公主闹到帝后面前讨个说法,问题是,苏锦没有帝后一定会偏心她的把握。寿宁长公主当初可是立了大功,又与正德帝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关系皇家的颜面,即便帝后知道她们母女是冤枉的,帝后愿意公然给寿宁长公主没脸吗?

最好的结果,无非是帝后出面调和,让苏锦给寿宁长公主认个错。

左右都是认错,与其闹到帝后面前给帝后添堵,不如自己受些委屈,事后传到帝后耳中,还能捞个忍辱负重的好名声。

苏锦就不信了,这事传出去后,寿宁长公主的名声会没有影响。

苏锦拉着女儿一起跪了下去。

阿满很委屈,再看郭琳,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新伙伴了。

华氏还想再为苏锦求情,寿宁长公主却护送“受伤”的女儿离开了。走远了,寿宁长公主回头,望着苏锦母女跪地的身影,她得意地笑了。苏锦让她不好受,她就让苏锦吃些苦头。

寿宁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太监都知道主子斤斤计较的脾气,没人敢劝说。

“妹妹且忍一忍,我这就去求见皇后娘娘。”华氏屈膝蹲着,低声对苏锦道。

苏锦忙道:“算了,你去告状,回头那边又要记你一笔。”

苏锦再精明,都是市井出来的小妇人,论朝堂局势,她看得远不如华氏清楚。

华氏别有深意地看着苏锦,轻声道:“水满则盈,妹妹可懂?”

苏锦一怔。

华氏笑道:“妹妹等我就是。”

说完,华氏领着一双儿女前往行宫中央去了。

苏锦望着华氏的背影,不禁深思起来。苏锦没读过什么书,只跟沈复学了《千字文》,能写字认字,但苏锦小时候喜欢听戏,水满则盈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苏锦忌惮寿宁长公主,是因为寿宁长公主乃正德帝面前的红人,现在华氏暗示寿宁长公主是将要溢出来的水,难道……

短短的一瞬间,苏锦想到了很多过河拆桥的故事。

“娘,我腿疼。”

耳边忽然传来女儿的声音,苏锦回过神来,就见阿满一手扶着她,一手扶着膝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苏锦不怕这点委屈,可她心疼女儿,想到华氏的提醒,苏锦心一横,伸手就将女儿扶了起来。

阿满舒服了,见娘亲还跪着,她也过来扶娘亲。

苏锦笑道:“长公主罚娘跪一个时辰,没有长公主的允许,娘不能起来。”

阿满很生气:“我没有推她!”她只是轻轻碰了郭琳一下,凭什么长公主要罚娘亲跪?

苏锦趁机教女儿:“皇子殿下、公主殿下都是贵人,贵人受了委屈,就可以惩罚让他们受了委屈的人,阿满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你确实碰到了郡主,给了郡主惩罚咱们的把柄。所以啊,以后阿满再见到贵人,一定要敬着远着,别给他们理由惩罚你。”

阿满似懂非懂。

那边华氏走了两刻钟左右,终于来到了皇后殿外。

听完华氏的讲述,皇后皱眉道:“小孩子玩闹,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何至于罚跪?”言罢,皇后立即派人去宣苏锦母女。

一来一去,苏锦总共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影响走路。

皇后好好宽慰了苏锦一番,还赏赐了祛瘀的御用膏药给苏锦。

苏锦托着皇后赐予的膏药,与华氏对个眼神,心里突然一片敞亮,她还以为寿宁长公主多厉害呢,原来只是一轮即将缺牙的满月罢了!想想也是,得了别人的恩惠事后回报是应该的,但如果施恩者仗着那点恩情洋洋自得,任谁都会受不了,更何况稳坐江山的帝后。

用半个时辰的跪罚换来这个认识,苏锦一点都不想再与寿宁长公主计较了。

但苏锦还是很生气,气萧震,如果不是萧震在外面招惹了烂桃花,她会被人盯上?

若萧震肯与她做真夫妻,寿宁长公主确实该嫉妒她,可萧震碰都不肯碰她,苏锦岂不是白被嫉妒了?

回到萧震的那座小院,苏锦越想越堵得慌,既然萧震把话说得那么死,什么来生再给她做牛做马,那她还当这个武英侯夫人做什么?不如早早散伙,她继续当包子铺的老板娘,一边抚养女儿一边物色新的夫君人选,萧震爱打光棍就打光棍,爱娶谁就去娶谁!

苏锦是真的不想跟萧震过了,当初她使计嫁给萧震,一是因为知道萧震对她有情,二是因为苏锦相信自己能扭转萧震的傻想法。然而事实证明,萧震宁可当一辈子和尚也不愿意违背兄弟情义,这样两人再在一起,有何意义?不如彼此成全。

有了决定,苏锦也不生萧震的气了,暂且再忍几天,只等回了金陵,她立即跟萧震摊牌。

萧震陪正德帝在外狩猎,下午才回来。

武英侯夫人被寿宁长公主罚跪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行宫,所有遇见萧震的人都会多看他两眼,但没有人傻到亲口告诉萧震这件事。萧震心里想着家中的小妇人,与他置气多日的小妇人,并未留意那些异样的目光,直到傍晚回了小院,才从徐文口中得知此事。

萧震怒发冲冠,即便皇后为苏锦做主苏锦只跪了半个时辰的事实,也没能让他的怒火减轻半分。

看眼后院,萧震转身就往外走。

徐文不禁追上去,急道:“天色已晚,侯爷还想去哪儿?”

萧震边走边沉着脸道:“去找长公主。”

萧震不会打女人,但他要让寿宁长公主知道,他萧震便是瞎了眼睛也不会看上她,他要寿宁长公主趁早死了那令他作呕的念头。等到明早,萧震还会参寿宁长公主一本,请皇上给苏锦一个公道。

“夫人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侯爷还是先去探望夫人吧!”徐文实在怕了自家侯爷这暴躁的脾气,自知劝服不了侯爷,他聪明地劝侯爷先去后院,夫人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办法稳住侯爷。

萧震没脸见苏锦,他给不了苏锦想要的,却连累她被寿宁长公主惩罚。

萧震还是想先去教训寿宁长公主一顿,但两人刚走到门口,阿满踏着夕阳来前院找爹爹了。看见萧震站在门口,阿满还以为爹爹刚回家呢,立即大喊一声,颠颠地跑了过来。

萧震只好先去哄女儿。

阿满白日里受了委屈,当然要跟魁梧的爹爹告状,指着膝盖诉委屈。

女娃娃稚嫩的控诉与委屈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萧震的心。

他不但连累了苏锦,还叫阿满跟着受苦了。

“娘膝盖都青了。”这才是阿满最生气的,娘亲上药时她都看见了。

“爹爹快去看看娘。”阿满拉着爹爹的大手道,她生病的时候,就想爹娘都在身边陪她。

萧震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更关心苏锦的伤势,所以他任由六岁的女儿将他拉去了后院。

苏锦靠在榻上默默地算账呢。

她就一家猪舍、一家苏记,两处的账目苏锦心算都能算出来,上次摆一堆账目只是做样子给萧震看罢了。听见女儿拉了萧震来,苏锦仍然懒懒地躺着,到了此刻,她已经完全将萧震当不相干的人看了。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苏锦没那么傻,看不到希望,再喜欢她也不会强求。

谁离开谁还活不了呢?

“娘,你给爹爹看看你的腿。”阿满气呼呼地挑开帘子,要娘亲给爹爹看寿宁长公主的罪证。

萧震跟在女娃娃身后,眼帘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