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得不到陆绎的回答,她默默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轻叹口气,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将帷帐放下,吹了灯,返身出去。

帷帐内,陆绎慢慢睁开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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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房中,丐叔将所见之事说了一遍,口中啧啧道:“我是真没想到,这乖孙儿变脸就跟变天一样。昨儿还把我亲侄女当个宝,今儿就把她当根草。男人心,海底针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惊骇,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动。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会对她如此!我早就知晓,以他的能耐,迟早会揭出这件事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会吧,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今夏说他最近烦心事特别多,或许就是心里头烦,冲那丫头发一通火而已。”

“不对,陆绎这个人内敛得很,喜怒都不轻易在人前展露,怎么会找人撒气。”似乎想到什么,沈夫人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陆炳与严嵩走得颇近,夏家已全毁了,就剩下她一个孩子,你说陆绎会不会想替严家斩草除根?讨好严家?”

“不会不会,我看他不像那种人。”

沈夫人有点急:“你莫因为他与你沾着亲,就总替他说话!万一今夏有个差池,我如何对得起姐姐。”

“你别急…”

丐叔有点后悔把这事告诉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后决然道:“我要带今夏走!”

“去哪?”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能让锦衣卫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尽力安抚她,“你去哪里,我肯定都跟着,可是今夏那丫头,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决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诉她,这孩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肯定会跟我走。”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闹着要去杀严嵩报仇怎么办?你忘了你当年想去行刺严世蕃,差点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这事我看你先别着急,探探陆绎的口风再说。万一他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你不是自乱阵脚么。”

“探陆绎的口风,你又不是不知晓他是什么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风的份儿,想从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难了。”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丐叔昂昂头,“怎么说我也是他爷爷,我来问他。”

沈夫人分外怀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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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陆绎才刚刚睁开眼睛,就被占据整个视野的大脸骇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脸贴着脸,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脸上。

“前辈,”陆绎用手把丐叔抵开些许,让呼吸顺畅稍许,“您有事?”

丐叔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有件要紧事想问你。”

“您说吧。”

陆绎再把他抵开些,撑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么说什么了,自己还记着么?”丐叔又欺身过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昨晚,在戚将军那里喝了点酒,”陆绎微微一笑,复抵开丐叔,随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辈可曾喝过?”

“香雪酒,这倒不曾喝过。”

“色味都不错,就是容易上头,前辈若想尝尝,我让岑福去给您打几角来?”

丐叔笑道:“那好,再顺带买点鸡爪,有酒有鸡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陆绎笑道,“你回去等着,他买来了我就叫他给您送去。”

丐叔抬脚就往头走,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返身恼道:“不对啊,我是有事要问你,怎么你就把我打发走了?”

“有事您说。”

陆绎不急不燥,温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对那丫头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丐叔盯着他,“你可别告诉你,你喝醉了,什么都记不清。”

“我记得。”陆绎道。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就承认了,丐叔呆楞了下,怀疑问道:“真记得?”

陆绎淡淡笑道:“我说的话,我怎得会不记得。”

正在这时,原本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今夏迈进门来,眼圈微微泛青,显是昨夜里没睡好。

“丫头,你怎么来了?”丐叔觉得她在这里实在不方便自己套陆绎的话,“叔正帮你教训他呢,要不你待会再来。”

今夏不接话,双目只看着陆绎。

深吸口气,陆绎抬眼,不避不闪地对上她的双目,冷淡道:“连门不会敲,六扇门就教了你们这样的规矩?!”

“…卑职失礼,请大人恕罪。”今夏忍着气,**答道。

“丫头、丫头,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训过他,你再来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却倔得很,甩开他的手,只盯着陆绎,重重道:“卑职只有一事想请问陆大人,问过即走。”

“你问吧。”陆绎皱眉道。

“昨夜,陆大人你在前院说的那些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他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即刻接上她的话,“我已经和胡都督说好,你们与护卫队一同进京。”

听着他冷冰冰的话,今夏站在那里,恼火地看着他:“为什么?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得突然就变了?”

看她的模样,陆绎勉强自己继续道:“怎得,觉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头么?我可以给六扇门总捕头写一封信,说你在江南和两浙建功颇多,请他将你升职。凭我的身份,相信这点面子,总捕头还是会给的。这就算作,我给你的补偿吧。”

听完他这番话,今夏全身都在发抖。

“用不着!”她声音微微发颤,一字一句却是清清楚楚,“这事,小爷我没吃亏,用不着补偿!”

她愤而转身,由于极度的愤怒,整个身体几乎脱力,过门槛时腿都没迈起来,差点就要跌下去…

见状,陆绎没多想,比丐叔反应还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捞在怀中,茫然看着他的脸,伸手想要摸,却又觉得仿佛与他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猛然推开他,慢慢地走了。

陆绎自己差点站不稳,只能靠在门框上,胸口闷得像压了铅块,气都喘不上来。

丐叔在旁看着,朝他摇头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何苦这么对她?”

陆绎摆了摆手,已经连话都不想在说,又不能出言赶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长叹口气,心底已然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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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想寻个清净的地方,陆绎往后院方面行去,快到时听见有人说话,便驻住脚步…

后院的大槐树下,槐花开得正灿烂,岑寿坐在下头,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这话我还是这样说,他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嘴。”岑福道。

“轮不到我,我也得说,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们一块儿遇见倭寇时,我都没见她怕过,昨夜里大公子说她没用,她脸都白了。”岑寿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还‘你们’起来了,你什么站到她那边去了?”岑福奇道,“我记得你原来对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岑寿接着道,“说句实话,今夏功夫那是差了点,可确实在查案有点小能耐,我还真服。大公子这样戏耍她,我就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又能怎样?你还能娶了她。”岑福啧道。

岑寿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难道还不许别人要…”

“疯了吧你!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岑福没好气地顺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过去。岑寿还想说话,被岑福严声喝止:“闭嘴,不许再说了!以后别让我听见这种不知分寸的话。”

“嗤…还闭嘴,你以为你是爹还是娘。”

岑寿嗤之以鼻。

稍远处,陆绎斜靠在廊柱上,看着被风吹到脚步的槐花,静静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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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岳正在井边打水,淳于敏帮他在洗槐花,预备蒸槐花麦饭。

“大杨,今儿别做饭了,爷请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杨岳就走。

昨夜陆绎回来太迟,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只字不提,杨岳压根不知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行,我还得把饭做出来。”

“别管了,他们自己会找吃的,饿不死。”今夏催促他,“难得小爷我请客,你别扫我的兴。”

淳于敏扎着湿漉漉的手,柔声道:“杨大哥,你放心去,这里交给我就是。”

“那怎么行…”杨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来!”今夏紧接着又拉上淳于敏,“小爷我请客这种事十年也才能遇见一回,不许推辞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领着他们就朝外头走,迎头正遇上谢霄,也被一并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颇气派的酒楼进去。

“你发财了?”谢霄多少也知晓今夏的抠门脾性。

今夏不理会他,豪气地招手唤过店小二:“小二,先来二斤酒!”

“上来就喝?真发财了?”谢霄询问地望向杨岳,杨岳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店小二殷勤地过来:“客官,您要什么酒?”

“那个…什么酒最便宜?”今夏问道。

闻言,谢霄嘿嘿直笑。

店小二不改殷勤,笑道:“最便宜的是糯米酒,但您可别觉得它便宜就不好,这是小店自己酿的糯米酒,特色招牌、甜糯香醇、益气生津、活血暖胃,而且最适合姑娘家喝。”

“好!”今夏欢喜道,“那就先来四斤!”

杨岳忙阻止:“先来两斤,不够再要。”

“好嘞,客官那您要什么下酒菜?”店小二热络道。

今夏仰头扫了眼墙上挂的菜牌,果断道:“菜,也要便宜的!但得有荤有素,行不行?”

“行,我来给您安排,保证不贵。”店小二笑道:“我先给上碟花生米,您嘴里别空着是不是,过一会儿,后厨麻利着就把菜给您炒出来了。”

今夏很满意,夸赞道:“不嫌贫爱富,不看身阶高低,小二哥,你将来肯定能成大事,赚大钱!”

店小二笑道:“承您吉言!”

一会儿果然就端上花生米和瓜子,今夏启了坛子就倒酒,喝米酒用碗,不是用杯子,淳于敏看着眼前满满一碗酒就有点傻了。

“来,今儿既然是我请客,我就先干为净。”今夏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喝下去,再亮碗时,硬是一滴没剩。

杨岳察觉出不对劲来,制止住她继续倒酒,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喝酒也没喝得这么急的,菜还没上呢。”

谢霄也道:“就是,喝急酒可醉得快。”

推开杨岳的手,今夏继续倒酒,口中道:“哥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爷我打落地,就没喝大过!”

谢霄也不和她掰扯这个理,只问道:“说吧,你今儿请客,究竟为什么呀?若有喜事,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替你欢喜。对了,你怎么不叫上陆大人?”

身子一僵,不小心把酒给倒洒了,今夏深吸口气,继续把酒斟满:“小爷我愿意请谁就请谁。”

闻言,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心下皆有了共识:定是今夏与陆绎闹别扭了。

三人之中,杨岳与今夏最熟悉,与自家人一样,当下便直接问道:“你和陆大人怎么了?”

今夏不耐道:“能不提他么?”

她越这样,谢霄越发好奇,问道:“到底怎么了,前几日还看你没羞没躁地抱住人家,现在怎得又这样?”

“别胡说…”杨岳看今夏脸色不对劲,忙制止谢霄乱说话。

谢霄偏偏是个最不会察言观色的,朝大杨道:“真的,你是没瞧见,就在城门外头,天还黑着,估摸这丫头以为别人瞧不见…”

“谢大哥!”

连淳于敏也忍不住出言制止,紧着摇头,示意他看今夏。谢霄这才后知后觉地望过去——今夏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慢慢从脸颊滑落,正好滴落到她端着的酒碗中。

谢霄最怕姑娘家哭,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焦急道:“我说错了、说错了,丫头,你别哭呀!你看这眼泪是苦,落到酒里头,整碗酒就苦了。”

杨岳知晓今夏甚少会在人前流泪,现下肯定是因为心中着实难受,皱眉关切道:“今夏,你说实话,是不是陆大人欺负你了?”

“没有!”今夏用袖子胡乱抹干泪水,“他没欺负我,他还说要给总捕头写信升我当捕头呢,是我自己回绝了。”

“升捕头,这是好事,你为何要回绝?”杨岳奇道。

谢霄却不屑道:“要我说,在公门里头,当捕头和当捕快也没甚差别,都是一样憋屈,不当也罢。”

“我自己又不是没本事,早晚能当上捕头,为何要借他的东风。”今夏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小爷我不稀罕!”

“说得好!有志气!”

谢霄也端起碗,干脆利落和今夏碰了下,咕咚咕咚大口喝下。

“志气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杨岳只道是今夏要强,直摇头道,“你可别拿戚夫人当样子学,姑娘家太要强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就是因为这事,让陆大人着恼了?”

今夏摇摇头,又不愿意说实话,只道:“是我自己觉得配不上他,所以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

闻言,杨岳更加不解:“你早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幡然悔悟了行不行。”今夏有点恼怒地看向杨岳,“今儿小爷请吃饭,你能不能痛快点把酒喝了,别啰嗦了。”

杨岳没法再往下说,正好店小二把菜都端上来,就挟菜吃。

这一吃就吃到了掌灯时分,谢霄与今夏屡屡碰杯,两斤酒都不够喝,后来又叫了四斤,看得淳于敏在旁都呆了。

“袁姑娘这么喝,没事么?”她小声问杨岳。

杨岳也是拿今夏没法子:“她心境不佳,由着她吧,反正我在这里,待会儿把她背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几坛子酒都喝光了,今夏还要叫,被杨岳拦了下来:“夏爷,今儿就到这儿,咱们明儿再喝。”

“明儿再喝,你说的,别忘了!”今夏用力拍怕谢霄肩膀,“听见了,明儿再喝!”

谢霄爽快道:“行,明儿我请!”

付了帐,今夏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杨岳赶忙扶住她。谢霄倒还好,他平素喝惯了烈酒,喝米酒反倒不觉得如何。

杨岳背起今夏,一行人往回走去。才走了一半陆,便遇见行色匆匆的岑寿,看见他们,他疾步过来:“你们怎得在这里,叫我好找。”

“怎得,我们吃个酒也不行?”谢霄挑眉道。

岑寿侧头看杨岳背上的今夏:“她怎么了?”

“喝醉了。”谢霄道,“非说自己打落地就没喝大过,看我明儿怎么取笑她。”

岑寿却知晓今夏多半是借酒消愁,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你急着找我们,有事?”杨岳问道。

“对!”岑寿忙说正事,“刚刚戚夫人派人来告之,说董三越狱,让我们几个都当心些,倭寇报复心重,说不定会来寻我们的麻烦。”

“不是关得好好的么?怎么会让他越狱呢?”杨岳不解。

“董三是关在衙门的大牢里,有同伙杀了狱卒,把他救走了。”

谢霄恼怒道:“要我说,当时就应该杀了他,省得留下后患。”

“最要当心的就是你!”岑寿道,“你当初扮成渔夫,骗了他许久,他必定对你怀恨在心。”

谢霄满不在乎道:“爷才不怕他,来了正好,在他船上憋屈了那么多日,也叫他见识见识爷的真本事。”

“明刀明枪来,你自然不惧,但就怕他们暗箭伤人,叫人防不胜防。”岑寿道,“大公子已让我和我哥守夜,你们夜里头也都警醒着些,把门窗栓好,兵刃别离身。”

众人各自应了,一路回到别院中。

今夏还在杨岳背上时便已睡着,沈夫人闻到她一身酒气,皱了皱眉头,帮忙把她扶回屋里,在淳于敏帮忙下替她换了身衣衫,才扶她到床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