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川坐在飞机上想,我对小钰,到底了解多少?当年她决定和他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是爱他?这个李思川不敢托大。还是认为他是她可以选择的范围里最好的一个选择?也许可能。这其实也是李思川气馁的主要原因。

他到了晋江,在郁金香大酒店住下来。他知道马上会有郁氏的员工当耳报神去报告给郁修善知道。果然才不过半天工夫,就有电话打进来说,李先生,郁先生请你过去一趟,楼下有车子在等你。

李思川早趁这个工夫洗了澡换了体面的衣服,拎了见面礼去拜见岳父大人。步出电梯,就有人引导他在酒店门口上了一辆车子,后座上坐着老朋友陈少康。

李思川向他伸出手去,说:“好久没见,陈先生,一向还好吗?”

陈少康欠身和他握手,说:“托赖还过得去。怎么这时候会回来看郁先生?”

“有两天假,就过来问候一下岳父。”李思川老实不客气地仍然称呼郁修善为岳父,“我这一年都在美国,没在岳父面前尽孝心,这次来补上,希望岳父不会大棒抡上,耳光等着。”

陈少康摇头笑说:“李先生还是这么风趣幽默,一点没变。小钰和婴婴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对这个问题,李思川早有答案,他成竹在胸地说:“她没空。”

陈少康看他一眼,等他解释。李思川说:“她在应付我的父母。他们吵着要见孙女,我拦不住,只好随他们去折磨小钰去。婆婆妈妈的场面我不想看,没地方躲清静,就想着过来陪一下岳父了。”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李先生李太太想见孙女了,李思川给他们订了小钰家旁边的酒店,又给小钰打了电话,说父母隔天到,你陪他们吃顿饭吧。小钰唔了一声,没说什么就挂了。李思川放心得很,反正她的冷面孔在他母亲看来是正大仙容,冷着冷着也就习惯了。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不管是婆婆想要的尊严,还是儿媳想要的自由,互不相让也就相安无事了。

陈少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说:“这样的事,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做得出来。”

他这话也许有点语带双关,但陈少康是个极佳的办事人才,有什么话闷在肚子里,不会让老板难堪,当然也不会让老板的女婿难堪。

李思川反正老脸皮厚,他想听不到的,就是没听到。他笑着问:“怎么,这大好假期,陈先生就没想到去什么地方放个假?”

陈少康摊一摊手说:“听差办事,哪有自己的时间?我本来在乡下钓鱼,是郁先生命令我回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李思川问。

“一个小时前。”陈少康说。

“抱歉抱歉,耽误陈先生休息了。”李思川毫无诚意地说:“那郁先生现在在哪里?”

“东山岛。”

“我们现在是去东山岛吗?”李思川问。“要多少时间?”

“是去东山岛,路上需要两个小时。”陈少康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因为李先生的一时兴起,让郁先生手下至少十个人提前结束了假期。郁先生对李先生,真是没话说了。”

李思川一听要这么久,索性放松了姿势,架起二郎腿,松了腰,问:“为郁先生做事,是不是很难?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陈少康反问:“你说呢?”

“从小钰妈妈的角度来看,可以算得上薄情寡义?”李思川也不客气,挑明了说。这本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想从多个角度多双眼睛那里看到整个事情的真相。

陈少康温和地笑笑说:“那从旁人的角度呢?比如说这位司机先生。”他敲敲前座,对司机说:“阿勇,讲一下你和郁先生的事。”

司机阿勇说:“郁先生对我太好了。李先生,我以前爱赌,把家产赌光了,老婆孩子也跑了,我只好回老娘家喝闷酒。郁先生和我是一个村子的,那一年正好回家,听村里人说了我的情况,就把我叫去骂了一顿,给了我二十万,让我去租个采石场做石材生意。生意做起来了,老婆也回来了,儿子也大了娶了媳妇了,我就把生意让儿子去管,自己来给郁先生开车。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好几次要弄到关门,都亏有郁先生帮忙。郁先生帮村里人发家做生意的事太多了,我们这里,好多有名气的大企业,开始都是靠郁先生给的资金起步的。郁先生在这里的名望,是他待人厚道赢来的。李先生,郁先生对人,真是没话讲。”

这司机一讲就滔滔不绝,陈少康再敲敲前座,说:“行了,说你自己就够了,别人的事,说得再多,都是别人的。”

他转头对李思川说:“为这样的老板做事,累一点也没什么吧。”

李思川点头说:“对朋友义,对属下恩,对同宗提携,确实是个好男人。有这么几条,郁先生成功非偶然。”他后面一句没说:怎么对妻子就这样无情?那是发妻啊,又是助他成功的合伙人,怎么就能背叛她呢?

第十章 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2

东山岛在海上,轮渡码头有快艇接送客人上下岛。李思川跟着陈少康坐着阿勇开的车子到了码头,已经有一般快艇等在那里了。快艇船舷边上有两个草书的字,李思川辩认了一下,是“郁风”。李思川看了笑说:“该不会连这个岛也是郁先生的吧。”

“这个岛不是。不过郁先生确实买了一个荒岛,正在驾设海底电缆。”陈少康用一贯温和的笑容回答他的无礼。

李思川惊讶了一下,“还真有人买岛?我以为就只有外国人这么干,没想到郁先生已经到了富甲一方的地方了。”

“李先生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陈少康看出他的兴趣来,便说:“李先生是建筑师,正好可以拿这个岛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知道所有的建筑师都想拥有自己的作品留传后世,只是在中国这个梦想难有成就的机会,如今天时地利都放在了你的眼前,就看你想不想做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怕李思川讲什么读书人的气节,忍不住加了一句:“这样的机会不多的。”

李思川焉能不知?设计自己的住宅,不受任何人的干扰,这在美国的著名设计师都是难得的,何况是在中国,何况不光是住宅,还是一个岛。李思川这次离开美国之前,曾作过一次建筑游。他租了一辆车,沿着自己设定的路线去参拜大师们的作品。从芝加哥罗比住宅开始,到帕拉诺的范斯沃斯住宅、密尔沃基的大白鸟博物馆、辛辛那提大学和美术馆,最后最后一站是匹兹堡的流水别墅。那些在教科书上看到的作品,活生生在他眼前展示的时候,他差不多有朝圣的感觉。

想想人家赖特大师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建造了自己的住宅,李思川真是,百感交集。这下忽然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并且不是不可能的事,忍不住心动了。

陈少康见状只笑了笑,站在一边不说话。

快艇不多时就到了东山岛,李思川跟着陈少康下船,又有车等在码头。李思川每见一次郁修善,就见他的派头又大一层。第一次见他,他还肯纡尊降贵来看他和小钰,后来每一次都要走好远的路,换几拨人接待。这次更不得了,从车子换到快艇,都要赶上觐见皇帝了。怪不得小钰不要回家,回家就是看她父亲摆谱的。

他这里频频腹诽,旁边陈少康始终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最后车子停在一个花木扶疏的庭院前面,陈少康请他下车。他下车看了看这个私人别墅,点了点头,说了声“不坏”。天下有的是有才华的建筑师,并不是他李思川才有这样的才能。

听见有车子的声音,宅子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管家一类的人物。陈少康和她说了两句,那女管家冲李思川点头,叫他李姑爷,把他们延进屋内,又穿过厅室,到了后院。

后花园不大,面海。在冬日仍然开着艳丽的三角梅。三角梅搭成拱形廊道,护着一段石阶消失在花丛中。很久没有见过面的郁修善在花园的一角坐着,面前有一套茶具。和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个正值年华最盛时期的女性,目测年龄在三十五左右,通常这个年龄的女性非常善于隐藏真实数字,那也许还要再加上三岁。

李思川约摸认出这位女士是他婚礼上的那位桃子女士,只是风采胜过从前好多。看见他和陈少康过来,桃子女士站起身来相迎,满面笑容。她穿米色羊绒薄衫,同色长裤,身段丰满,观之可亲。

看一个男人,要从他的朋友、敌手和他的女人来看。郁修善的下属都赞他,他的女人跟他之后,从形貌到气质都会有很大程度的提高,说明这个男人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本来李思川是对郁修善有看法的,看他的目光中缺少敬畏,但通过这个女人来看郁修善,他忽然泄气了。小钰和他结婚后,没有这么明显的变化,有的话,也只是更冷更乖僻。从这一点来说,他比不上他的前岳父。

桃子女士笑盈盈上前,称呼李思川说:“李姐夫来了?怎么没和姐姐一起来?”不等李思川回答,又和陈少康聊了起来,一边请他们过去坐下。

李思川把手里提着的手工茶叶奉给郁修善,说:“爸爸,新年好。一年多没见,您老人家还是这么清健。这是人家送我的高山茶,我不懂茶,就借花献佛,拎来请爸爸品尝。”

桃子女士接过来,笑着说:“那好啊,正好茶具都是现成的,我们就品一下这个茶。”放下纸袋,说:“我去取水,你们稍坐。”

陈少康才坐下来,一听又站起来,“我来我来。”

等他们两个走了,郁修善才开口说话,他问:“婴婴好吗?”

“好。”李思川回答,“依她目前的爱好来看,将来可能要麻烦外公建一所医院了。”

郁修善点头说:“很好。有孩子才有未来。你和小钰还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一两个吧,我希望看到儿孙满堂。下个月春节,把她们两个都带回来,一家人聚一下。我们也随俗,拍个全家福。”

李思川笑了,“爸爸不记得了还是忘了?我和小钰已经离婚了,怎么有可能再要孩子?再说,国家的政策也不允许啊。小钰不是独生子女,我们就算没离婚,也不能再要第二胎了。”

“见鬼的政策,我郁家的人会把这个政策放在眼里?”郁修善挥一挥手说:“想生还不容易,我让小钰去香港生,去英国生,不受这个政策的限制。”

“在岳父眼里这些自然都不算难题,”李思川说:“可孩子这个问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是想要就能要,想生就能生。有时候不想要,偏偏就来了,有时候怎么求都没有用。”

这话听在郁修善耳里,多少有些共鸣,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当年婴婴出生,就不是在我的计划之内的。”李思川说:“我当然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不过跟孩子比,妻子更重要。孩子虽然是未来,但那是人类的未来,不是自身的。孩子长大后,势必要离开家庭,过自己的生活,真正相伴终老的,还是夫妻。如果以牺牲妻子的健康为代价,那我宁可不要那个不可预计的未来。我有妻子陪着我就够了。我父母如今环游世界,相互作伴,有没有我,对他们来说都一样。我曾经陪他们在美国旅游,两个星期还行,不能想像超过一个月的旅途,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不自由。儿女是锦上添花,夫妻才是相濡以沫。”

“小子,你这算是在教育我吗?”郁修善终于还是被他激怒了。“既然妻子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你小子怎么就和我女儿离婚了?你知不知道离了婚女人在我们这里有多被人看低?”

“爸爸,和小钰离婚,是我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所以我来到这里,想法挽救。不过,不是我要和小钰离婚,是小钰提出要和我离婚,当时她提出这个要求,我像是被打了闷棍,到现在也没回过神来。”李思川向前岳父诉苦。“你的财产替她撑了腰,促使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原因是她的婚前协定,她在里面说,我们离婚,如果没孩子,她给我五百万做补偿费,如果有孩子,则给一千万,以感谢我的付出。说实话一千万太多了,精子银行提供一次辅助怀孕,只要几万元。”

这是郁修善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转怒为笑,骂了一句说:“胡闹。”

李思川没笑,要笑也只能苦笑,他不客气地指出,“你们把孩子看得太重要,反而忽略了身边人,宁可伤害他们,也要不择手段地拥有自己的后代。这样的结果就是:鸡飞蛋打。说到底这是极其自私的行为,太过自我中心,不管别人死活。”

郁修善怒视了他一眼,李思川不管,继续说:“我受西方教育,认为夫妻关系才是家庭的中心,奇怪的是小钰也受西方教育,却让乡土思想占了上风。结婚不久我就觉得小钰的身体和精神都不是怀孕的最佳状态,她整夜不睡觉,偶尔睡觉,也总是做梦。做的都是恶梦,为了避免做恶梦,她索性不睡。我问她这样的情况有多少年了,她说很多年。这么多年都不去看病,不想治疗,只能说这是心病。我们的作息时间不同,我想纠正她,她听都不愿意听,一说就吵,一吵就分居。我们结婚才两个月,就分房。每次都是我向她道歉,求和。这也没什么,男人嘛,应该的。可是每次和好后她都提出要孩子,我不同意,她就继续冷淡我。我拗不过她,又不能坚持,只好依她。结果就是这样,她有了孩子,索性就不要我了。我就是她生孩子的工具。早知这样,何必结婚呢?同居好了,一样能够达成她的目的。”

“混账!”郁修善说:“不结婚就生孩子,那成什么了?我的女儿,怎么能受这样的羞侮?”

李思川不回答,只是看着他。郁修善看他眼神奇怪,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来。哼了一声,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自家的女儿是宝,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是草。”李思川说,“富家千金不能未婚生子,贫门寒户家的姑娘只能母借子贵。岳父,你太无情了,冷漠得让人害怕。”

这是郁修善第一次当面有人指责他私德不修,他怒气上冲,斥道:“小子,你在跟谁说话?没轻没重。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你就没个样子。”

李思川毫不畏惧,他回应说:“我在跟我妻子的父亲说话,因为他的自私,害得我妻子一生不快乐,导致我的婚姻生活也跟着失败。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溯根求源,来向您求证。当年那一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小钰会目睹车祸发生的现场?”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啰?”郁修善气得双手发抖,怒吼道:“谁给你的这个权利?”

“你如果想要小钰能够看到婴婴结婚出嫁的那一天,就回答我的疑问。”李思川也不示弱,同样提高了声音。

“难道她明天就要死了吗?”郁修善抓起一个杯子扔在地上,以这样动作来表示他的怒气已经到了极点。

李思川倒一杯茶,慢慢喝下。“你不知道她已经行尸走肉很久了吗?她被囚禁在五岁那年的监狱里,一直没有走出来过。”

郁修善怒视着他,显然没有被说服。

“为了你要一个儿子,多少人的生命和青春被活活埋葬?换了我是小钰,我也不会认你。”

“你给我滚!”郁修善大怒。

李思川却说:“没有得到答案前,我不会离开。”

郁修善冷冷地说:“别以为你是我女婿,我就不会让人动手。”

李思川眼睛看着三角梅拱廊下的石阶说:“当着你儿子的面吗?”

郁修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石阶上慢慢升起一个少年的头,跟着是他的全身。少年穿雪白毛衣,V领的领口有蓝色的条纹,白色的卡其半裤,长过膝盖,脚上一双高帮马丁靴。少年有着非常清秀的容貌,漆黑的头发,点漆一般的眼珠。他手里举着一艘航模,航模滴着水,他天真的孩子气的脸上有明媚的烦恼。他看着郁修善,欢快地跑来,嘴里叫着:“爸爸,这船总是原地打转,不知什么道理。”

郁修善换了一副面孔,说:“郁穆,过来见一下姐夫。他是建筑师,你的问题,可以问他。”

郁穆,多么好的一个名字。承载了郁修善半生的希望。

穆,和穆美好。比起郁金的顺理成章,郁香的漫不经心,郁穆才是郑而重之带着无限寓意的一个好名字。

第十章 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3

当年小钰怀孕的时候,郁修善曾经来探访过他们,见了小钰的状况,大喜,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李思川那时才知道,小钰没有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她父亲。李思川见了郁修善兴奋的样子,都不敢问小钰怎么能这样做。他是在一知道小钰怀孕的事后,马上就通知了父母。那时李思川的奶奶还在,李太太马上告诉了李奶奶,李奶奶高兴得把一对她出嫁时佩戴的麻花镯子让人带来给孙媳妇。如今的人都晚婚,四世同堂是一件极为稀罕的事,李奶奶要不是长寿,也看不到这个曾孙了。

小钰一向能得到女性长辈的喜爱,老奶奶把压箱底的古旧嫁妆给了她,她一点不嫌弃,马上接过来戴上,还说样式纯朴,可以照样翻做出来,广告图片就用民国女子坐在花轿上和八十岁的老太太戴着原来的镯子对比的画面,主题是传承和祝福。她的这个创意得到很好的市场反馈,老银的麻花镯子在那一季销售量高出别的产品好几个点。小钰自己那些花巧的金玉宝石都不戴了,只戴这对银镯。她个子瘦小,到怀孕后期也没增胖多少,只是把她的小小下巴颔变圆了一些,配上麻花镯子,看上去温润谦和了许多,孤傲逼人的气质减少了一大半。

面对来自父亲的问候,她却没那么曲意承欢,只淡淡地对郁修善说:“还不知道,等生下来再说吧。”郁修善搓着手说也好也好,男孙女孙都一样都一样。看得李思川不忍心,努力说了好些笑话。郁修善又问要不要回去生孩子,小钰说不要了,我在这边建的档。郁修善又说,那我派个保姆来照顾你,你要是想吃家乡菜,到那里去弄呢。小钰说:思川他妈妈和奶奶会过来,我怕到时候语言不通,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是不是我要在中间充当翻译?

李思川愕然地看着小钰撒谎,连脸都不红一下。看到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他,向他求证,他忙点头说:“我奶奶从我十八岁那年起,就在想这个曾孙了,虎头鞋做了一堆,土都掉碴,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她老人家嚷嚷着要来,谁拦得住,我妈只好扮孝顺儿媳。又骂我惹事,说老太太八十多快九十岁了,都酥透了,碰一下身上一个窝,你敢劳动她老人家?我说敢情我奶奶是沙雕啊,一捅一个洞。我妈生气了就捅我。我又说,我没请她老人家来裹乱呀,是你们瞎吵吵说要来要来。我妈就戳我脑门子说,都怪你不早点结婚,你要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哪用现在来搬请她老人家。总之,是你不孝。当年你大学时的那个女朋友,人家的孩子下地就跑,如今都打酱油了。我就说,哦,原来她生了个小马驹啊。哎呀,我怎么说这个了。小钰,没那回事啊,那孩子可跟我没一点关系。”

小钰板着的脸被他说得笑了,李思川涎脸说:“属马有什么了不起,我闺女属猫!连鼠老大都要怕。到时候生下来,我们就叫她咪呜。咪呜,来,给爹笑一个。”他连连拍一下小钰的腹部,“咪呜,爹让你骑大马,任你尿一脖子,都不带皱一下眉的。”

郁修善这天脾气好得出奇,也肯陪着李思川胡说八道。这边和乐融融一派温馨的家庭样板,那边小钰却说了两个字:“婴婴。”

李思川虽然在插科打诨,但随时都注意着小钰的一举一动,听她说话,一时不得要领,问道:“什么?”

“不是咪呜,是婴婴。”小钰清晰地说。

李思川看见郁修善脸色一变,忙说:“咪呜好,小孩取贱名,好养活。”

“婴婴。”小钰不理他的遮掩,继续说:“李绯婴。绯,红色。婴,用我母亲的‘缨’字。把‘缨’字一拆为二,加非为绯,去丝为婴。”

李思川收起一脸的嘻笑,正色阻止她说:“小钰。”又堆满笑,问郁修善说:“爸爸有什么好的建议?”

郁修善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没发作出来,小钰又说:“你妈妈和奶奶,一定希望孙女儿姓李。”

这下连李思川的脸色都黑了,他说:“爸,到饭点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小钰不会做饭,我的手艺,只能糊弄一下她,哪能招待您老人家呢?爸你想吃什么菜?我们这边新开了一家…”

郁修善不等他说完,看着小钰说:“随你吧。”不理李思川的示好,转身离开了。

李思川咳了一声,忙忙地跟上送出去。等他送完郁修善回来,小钰已经回房休息了,锁了门,任他怎么敲都不肯开。李思川赌气在小钰为他准备的那间客卧里睡了,第二天打开门,两人一句不提前一天发生过的事。李思川依然装疯卖傻,小钰依然举案齐眉。

李思川看着眼前白衣红唇的少年,想起郁修善在女儿那里得到的待遇,不禁感叹同是郁修善的儿女,际遇何等之不公。本来小钰也可以这样无限信赖地依靠她的父亲,视他为天,认为他可以替她解决掉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但在幼儿时就失去了那个乐园。而郁修善的自我修复能力一流,他转身又在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儿那里找到了家庭的温暖,再次打破后,仍然可以在又一个女人又一个孩子那里第三次组建幸福的模式。

他的幸福说起来真是简单,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是一个盛承他希望的罂罐,只要出产一个男孩,他的世界就圆满了。至于前一个女人再前一个女人的幸福在哪里,他一点不在乎。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自私。

一个自私的男人可以毁掉多少女人的一生呢?

这真不是个问题。只看他有没有一颗贪婪的心。

到了郁修善这个财富级别的男人,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享受物质女人和物质生活了,就社会现象来看,郁修善不算最差的。

李思川为他感到悲哀。而郁修善却趁着儿子还没来到身边,压低声音对李思川说:“当着我儿子的面,我当然不会扔你出去。为了郁穆,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好好对他,我不会忘记的。”

李思川笑,说:“送我一个岛吗?”

“送你那个岛所有的处置权。我相信你的眼光。这可以算是来自大姐夫的礼物,是对郁穆最好的善意。”

他笑着从儿子手里接过那艘船,递给李思川说:“你看一下,出了什么问题?”转头用溺爱的口气说:“郁穆,这是大姐夫,他专门来看我们的。”

少年郁穆用崇拜的眼光和口气说:“姐夫,听说你是耶鲁大学毕业的?我将来也要去读耶鲁。”

“我是耶鲁的旁听进修生,算不上正宗的耶鲁人。”李思川站起来和他说话,以示平等,“耶鲁有公开课,谁都可以去听,现场去不了,网上还有官方的视频。你如果真有这个理想,你爸爸一定可以帮你达成。你英语怎么样?”

少年兴奋得满面绯红,马上改用英语和李思川对话。李思川摆弄了一下航模,说:“这个舵有问题。有锉刀吗?用锉刀修出点弧线就可以了。”

郁穆先是为难,跟着眼珠一转,马上说“有,我去拿”,边说边跑进屋子里去了。

郁修善微笑着看他们,说:“这孩子如何?”

“非常好。聪明,机灵,有动手能力和思考能力,不浮不燥不骄傲,和亲和力,比小钰讨人喜欢,难怪您老人家偏心。”

郁修善哈哈大笑,“男孩嘛,当然得到的宠爱会多一些,我的商业王国,要靠他继承。我就怕宠坏了他,养成一个娇少爷,目前看来还好。”

李思川像是没听到他这些,只是接着往下说。“不过小钰的乖戾应该是后天养成的,我相信早年的她,就和现在的婴婴一样可人疼。您想看婴婴的照片吗?”他掏出手机,拉出婴婴的照片,递到郁修善眼前。郁修善只看了一眼,就说:“哎呀,和小钰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得真像她妈妈。”

“像谁的妈妈?婴婴的妈妈还是小钰的妈妈。”李思川的语气里,隐隐有一些不忿。

“当然是像小钰了,小钰的妈妈小时候,我又没见过。”郁修善也许真是有些老了,在谈到儿子孙女时,脾气明显好多了,“你这小子,不要每一句话都要为小钰主持公道似的,来岳家做客,也该有个做客的样子。你这样咄咄逼人,不是来做客,是踢馆来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您也会说笑话。”李思川这下是真的笑了。

他一笑,郁修善倒又伤感了,“我的人生,总是残缺不全了。”

李思川被肉麻得差得闪了腰。

转眼郁穆又从屋子里跑出来,塞给李思川一把纤巧的细磨砂锉,说:“这里没有锉刀,我把妈妈的指甲锉给偷出来了,爸爸,你别告诉妈妈。她知道了,会骂我的。”

“好。”郁修善笑答。

“你们在说什么,笑得这么高兴?”郁穆好奇地问。

“你姐夫给我看婴婴的照片。”郁修善说:“喏,你看,可爱吧?她是你的小外甥女,你是舅舅了。做了长辈,就要有个长辈样子了,春节的时候她们回来,你要好好带她玩。”

“哇,我是舅舅了吗?”郁穆看着照片说:“眼睛真大啊,像只猫咪。是叫婴婴是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姐夫?”

李思川用那把有双立人标记的指甲锉修圆了船舵,吹一吹木屑,说:“因为姐夫在国外念书,才回来。好啦,我们去试航吧。”拍拍少年的背,回头对郁修善说:“爸,要不要一起来?”

郁修善点头,“好,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三个人沿着三角梅的拱廊下到海边,郁穆把船放在海里,按动遥控开关,小船稳稳地乘风破浪而去,在身后拉出两道白色波浪线。郁穆大叫大笑,嚷着“爸爸姐夫你们快看哪”,鞋子踩在海水里也不管。郁修善一幅老怀弥慰的样子。只有李思川,在心里可怜着小钰母女。

第十一章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1

李思川在东山岛上被好吃好喝的侍候着,有郁穆在眼前,再没机会问郁修善当年那桩车祸案的详情。到了晚上,李思川说要回酒店,郁修善留他住下,他托辞说不必了,连小钰都不会做的事情,由他这样一个外人来做,实在不像话。在他心里,他是不愿意拂小钰的意的。他住在小钰父亲的情妇家里,这叫什么事。郁修善也不再挽留,吩咐快艇送他回城。

离开别墅的时候,李思川在院子院子里等车,郁修善和郁穆还有桃子女士陪着他最后说些闲话。郁修善问:“那个岛的基建和设计工程你有没有意思?”

李思川惆怅地说:“看小钰的意思,是不希望我接这个单子的。”

“你问过她了?”郁修善不客气地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