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来就没听说过关于这件事的一点流言蜚语?”李思川紧跟一句。

乐从让吃惊地问:“你指什么?”

李思川盯着他,“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你想说什么?”乐从让也警觉起来。

“没什么,”李思川摇摇头,“我就随口一说。”

乐从让怀疑地看着他,“你的口气,不像是随口说,倒像是有了定论后,往前在推理。”

李思川打个哈哈,“郁香说郁太太为了她,去庙里当居士,清修去了,要禁言一个月。一个月不说话,也很难的。难得她为女儿做这么多,这么虔诚,把所有的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来。你们让老人操心劳累,太不应该了。”

乐从让显然是刚听说这件事,沉默了好一阵儿不说话,脸上恻隐之色。李思川看在眼里,心想这乐二还没坏到家,还有良心,不算彻底的坏人。乐从让喝一口酒,抬头问:“你不是怀疑郁香的妈妈和郁金的妈妈的死有关系吗?怎么又同情起她来了?”

李思川想这乐二还有点脑子啊,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疑问,怎么在男女问题上就缠夹不清?“那是郁金的问题,和郁香的妈妈对你这个女婿是不是关心,是两码事。我从来不搞连坐那一套,就算郁香她妈妈对不起郁金的妈妈,也不能怪在郁香的头上。还有,不只我是这么认为的,连郁金都是这么认为的,她从来就没有不认这个妹妹,只不过不亲而已。”

这句话一出口,李思川就觉得说错了,他不该在乐二的面前夸郁金。果然乐二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口气也变得轻软了。“郁金这个女人,世上少有。李兄,”他对李思川说:“我自己就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了,从来不用羡慕任何人,但我羡慕你好运。你一个家世平平的人,可以娶到郁金,说不定上辈子是在庙里清修禁言了一辈子来的。”

“喂,别人的老婆,拜托你不要惦记了。”李思川不客气地说:“你娶郁香,是不是没安什么好心?”

乐从让笑一笑说:“李兄,退而求其次,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的。”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恶心的男人。”李思川揍了他一拳。

“我刚才就说过,我们两个有共同话题,光是谈她们姐妹,就可以谈一辈子。你说,我会离婚吗?”乐从让摸摸膀子说。

李思川眼睛变得冰冷,“你这个家伙真是欠揍,我是猪油蒙了心,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喝酒,称兄道弟。就凭你这样的坏心眼,就不配有儿子。你看看你身边的哪一个人做了恶,没有受到过惩罚?法律判不了的,命运会来判。为善作恶,都在人的一念之间,我本来还以为你还有一点良心,没想到你连那一点都不想留。你那颗肮脏不堪的心思,把你所有的德加在一起,都不够你抵消的。”

他一手把乐从让的杯子扫在地上,“你也配喝金汤力?你也配和我一起喝酒?你连血腥玛丽都不够资格,你就该喝烧刀子,让烈酒烧穿你的狼心狗肺,烧得你肠穿肚烂,烧成一团血污才好。”

他一口喝光自己杯子的威士忌,把杯子同样扔在地上,转身就走了。

回到房间,心里仍然像烧了一把火,好像有一杯烧刀子滑落进了他的胃,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去淋了个冷水浴,才算安定了些。披上浴袍,他给小钰打电话。这个电话延迟了三个小时,想说的话变成了小猫的爪子,在抓挠着他的心。

电话铃声在手机里响的时候,他默默祈祷:小钰接电话,小钰接电话。他看一眼搁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已经夜深了。但愿小钰还没睡,但愿没有吵醒她。要是把她从睡梦中吵醒,那他又要不安了。

好在小钰马上就接了,用清醒的口气问:“思川?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李思川听她这么温柔多情地问,一颗心都要融化了,他柔声说:“就睡了,想你了睡不着,就想着能不能和你说声晚安。你好吗?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小钰在电话那边轻笑,说:“你这人啊。”

她这么似嗔似怨的娇嗔口气,让李思川暴躁的心安静了下来,“我这人怎么了?”

“就会得寸进尺。”小钰说,“你让我招待你父母,自己却出去躲清净。你去哪里了?”

“我要求证几个数据,就来工地现场查勘来了,明天就回去陪他们。辛苦你了。”李思川难得和她这么闲聊家常一样的聊他的工作琐事,虽然他是说谎了,但这个谎说得倒也不算差得远,确实是他来现场查勘几个数据,一点没有说错。

“也没什么,他们带婴婴去科技馆玩了一天,倒让我休息好了。”小钰说:“白天休息得好,晚上就睡不着了。”

李思川赞道:“真有想法,让婴婴去科拔馆发泄下精力,她累了就不会吵着要磨你陪她了。这几年都是你一个人带婴婴,也实在辛苦你了。”

“思川,这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觉得辛苦。再有,这段黄金时间是我从你手里夺来的,我心里非常清楚,谢谢你肯让我这么任性。”小钰缓缓地说:“思川,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自私,想独占和婴婴的相处时间。”

李思川想那是在弥补她和自己母亲相处时间太少的遗憾,他现在是明白了。“我明白的,你不用道歉。还有,”他问:“你有宝宝了吗?”他算过了时间,差不多该有的就有了,如果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小钰笑了,“李绯婴医生诊断有误。”

“那你想再要一个吗?”李思川问,在等回答的当儿,他握紧了手,手心攥得出了汗。

小钰在那边停了一下,“思川,我不认为我有那个福气再拥有一个孩子,那样的奢望,对我来说,太遥不可及了。连婴婴我都认为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我要是再贪心,会有惩罚的。”

“小钰,你是在借惩罚你自己,向某种你认为存在的神灵赎罪吗?”李思川小心地问,这是他刚得出的一个结论,他需要得到小钰的证实。

“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我的母亲,她带着怨恨和屈辱,那么年轻就离开了我,我凭什么能安心躺在她的牺牲上享福?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而她牺牲了那么多。”小钰在这个新年的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心平气和地讲出她的困扰,这算是李思川努力争取的结果吗?李思川但愿是,而不是单单出自小钰的忏悔。她的这一段深埋心底的思想,不是向神父忏悔的祷词,李思川不是她临时抓到的忏悔牧师。

“但你在这个自我惩罚的过程中,又牺牲了我。”李思川提醒她,“小钰,你对我不公平。”

“思川,除了这个,其他的,我对你不好吗?”小钰总算肯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了,不再是一味地推开他,用冷言恶语伤害他,逼他离开她。

李思川想起那些甜蜜的时光,感叹说:“人都是贪心的,你对我太好,以至我不舍得离开了。世上没有你那么傻的人,有了幸福不敢去享受。不过好在你总算是承认和我在一起是幸福的,离开我是为了自我惩罚。这样我也不算太难受了。”

听他这么委屈地诉苦,小钰又笑了一声,“思川,你是我挑的,是我求你和我结婚的,你总不至于怀疑我会选自己不喜欢的。”

“小钰,”

“啊?”

“你要是不想睡,我们再说说话吧。”李思川幸福得找不着北,他不舍得放下电话,这样亲密的谈话在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说什么呢?”小钰看来白天真的休息得很好,有精神陪他深夜闲聊。

“我最近对认知科学感兴趣,觉得你也许也会有兴趣,也许你已经有兴趣了。”

“你说说看?”

“我理解人的意识过程是个演化论、自由经济层面的理解世界的领域,比心理学更过瘾。演化论让我们理解人类,自由经济让我们理解人类社会,认知科学让我们理解人。像你这样的敏感的有某种通灵感应的人,认知科学更有助你的心灵净化。”

小钰疑惑地说:“怎么忽然想起这么精深的问题来?你是在试着分析我吗?”

“小钰,你说对了。传统上这个功能我们是去求诸心理学的,但是信度效度都不够理想,认知科学能够在分子层面神经元层面,以神经递质脑区的角度,帮助我们理解自己和他人。如意识到情绪是客观的,外源性情绪因素会影响人的道德判断,让我们确认道德判断不是纯理性产物。”

“那是什么呢?”

“我不是还是探究吗?我就是把我的新发现和你探讨一下,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发现。”

小钰笑起来,“思川,你真是一个书呆子。”

第十二章 爱情若只是梦一场1

第二天是中午十一点的飞机,李思川想还有时间,可以替小钰去尽一下心。他让酒店前台给安排一辆车,请服务小弟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去酒店的花廊里挑了一小束茉莉花,麻烦卖花姑娘换下淡紫色带银色亮点的彩纸,裹在白纸里。

花房姑娘热情地说:“李先生,这是从印度空运来的茉莉花,现在这个季节,本地的茉莉花还没开呢。你是要把花带回北方去吗?郁小姐在新年里看到茉莉花,一定会高兴的。只是用白色的纸包,会不会太素了?”

李思川不答,指着花桶里另一种白色的花说:“那是姜花吗?”

“是的,这是姜花。”花房姑娘捧起一束姜花来。

李思川凑近一闻,立马被这香味香得五迷三道的。他连打两个喷嚏,直说好香。

花房姑娘说:“这是从印尼空运来的,本地的姜花,也还是没开呢。”她抱歉地笑一下,好像她是司花仙子,就该为花儿不在新年里开放而负责。

李思川也笑一下,说:“这个也要,就用这个纸包吧。”他指着换下来的银点紫色的纸,趁花房姑娘包裹的时候,又去找了一小束白色的铃兰花来,“再加这个。这个用粉色的纸,要是有小猫图案的就更好了。”

花房姑娘找出一张印满了hallo kitty图案的粉色纸飞快地包好花,满面笑容地问:“这个英国铃兰是从云南空运来的,送给你女儿再可爱不过了。李先生怎么不和郁小姐她们一起回来?我们都想看看小郁小姐长什么模样呢。春节可以见到她们吗?”

李思川做个无奈的动作,“我在这里没有秘密了?”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郁小姐是这里的老板,她的消息,我们总是知道的。”她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扁盒子,把三束白色的花都放进去,再用软纸垫好,盖好盒盖,剪一条彩带扎个蝴蝶结。

李思川伸手掏钱包,花房姑娘说:“不用付钱了,让当是我送给郁小姐的新年礼物。”

“这怎么可以呢?”李思川倒不好意思了,他放下几张粉红色的纸币,“我会把你的问候带到的。新年里,人人都需要礼物,给自己买束花吧。”他从花桶里抽出一支香雪兰,“这个送给你,配你的毛衣很好看。”

“你真有心,李先生。”花房姑娘开心得脸都泛起了粉红色,“我在这里卖了这几年的花,这还是第一次有顾客送我花呢。谢谢李先生。”

李思川冲她笑笑,点头道别,拿了长盒子上了停在酒店门口的车。

司机戴了白色的手套,穿着制服,训练有素地说声你好,问:“现在就去机场吗?请问是几点的飞机?”

李思川坐好,把盒子放在膝盖上,说:“11点零5分的飞机,时间还早。”司机嗯一声,听他说完。“我想去一下福安墓地。”司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把车往郊区开去。

福安墓地葬着小钰的母亲,李思川上次来,还是新婚时陪小钰来过,这么多年没来,有点想不起具体在哪一处了。好在他从事的职业是与方位有相当关系的,他看了一下周围,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下位置,不多久就找到了金缨女士的墓地。墓碑上那和小钰酷似的脸还是那么温婉地对着他微笑。

李思川从纸盒里取出那束最先买的茉莉花供在墓碑前,想了想,在心里说:“妈妈,我替小钰和婴婴来看你。”

小钰昨晚说,她的一切都是她母亲给她的。她的生命,她的财富。她没有说的是,因为金缨女士的早逝,还造就了她的孤僻和冷傲,也就是她整个人的性情、性格和世界观。如果她是在像李思川那样完整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不可能是现在这个谜一样的霍小钰,带着几分超脱的灵异和隔世的冷漠,那让她的美丽超越了人间的烟火气,像一个从聊斋里走出的女鬼或狐女,迷惑住了李思川这个书生公子。

他把花束外面白色的包装纸打开,拿起花束小心地□墓前的石瓶里,再从姜花和铃兰花束里各抽了一支□茉莉花束中,算是小钰和婴婴的心意。

小钰曾经说过,郁金这个名字是她母亲取的,郁金除了是一种绿色的樱花,还是姜科的一种粉红色的花。在没有粉色郁金和绿色郁金的时候,姜花也就代替了她。

小钰也曾经说过,她妈妈最喜欢白色的香花,茉莉栀子玉簪玳玳都是她喜欢的,在她的记忆里,她妈妈常年都在家里插这些香花。是以李思川在为故去的岳母挑花时,第一眼看到了茉莉花,就选了它。不过后来又加上姜花和铃兰,还是得了花房姑娘的一句话提醒,她说“你是要把花带回北方去吗?郁小姐在新年里看到茉莉花,一定会高兴的。”就为了这一句话,她又多做了两笔生意。

李思川不算是个浪漫的人,在追求小钰的时候也没送过她花,甚至在他整个青年时期,追那些陪他成长的女孩们的时候,也没送过任何一位姑娘花。要到现在,小钰得他一束花,还是搭的看望岳母的顺风车。不过这件事,他不打算告诉小钰。等下他回到家里,捧了姜花和铃兰去看他的两个女人,压根儿就不会提他的这次晋江之行。

他盖好盒子,正打算走,就看见有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衣服朝这边来了。新年里来祭扫亲人的不多,整个墓地也就他一个人,他起初以为会是郁修善,如果他出现在这里,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毕竟酒店上下,都是他的耳报神。但转头过去再看,才发现不是郁修善。郁修善没有这么宽的肩。

他愣一下,迎上去叫道:“舅舅,你怎么来了?”

久未见面的金焰拍拍他肩,从衣袋里摸出一束香来,用打火机点燃了,插在香炉里,静默了一小会,才开口说:“听说你来了这里,我就来了。你回来,都不来见见小钰的娘家人,太没规矩了。”

听说。听谁说呢,肯定是酒店的服务生,花廊的姑娘,甚至那个司机。李思川在这里,真的没有隐私。

在金焰点香默哀的时候,李思川也跟着默哀,听他开口责备他,便一个劲儿的道歉说:“该死,我只想着要来祭拜一下岳母,忘了舅舅了。”

他是真的把小钰这个舅舅忘了。他来这里寻求事情的真相,问了郁修善,问了郁香,甚至问了乐二,就是忘了去问一问金家的人。如果真有真相,他们才是真正掌握的,并且不会隐瞒的。知情人就是这里,而他却忘了个干净。

金焰显然对他的忘性十分的不满,哼了一声,拂一拂墓前的石阶,坐了下来。

李思川陪笑也坐下,看见金焰摸出一包烟来,忙取过他的打火机来,恭恭敬敬地为他点上烟。金焰深吸一口烟,吐出来,沉着声音问:“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李思川说:“过新年,正好有假。”

“那小钰母女呢?”金焰又问。

“她不想见她父亲,让我代她来的。”李思川这句谎话说了多次,这才觉得有点说不通。

果然金焰不信,“没有这个道理。她不想见她父亲,你却想见。”

“她求我来的,本来我也不想来。”李思川鸭子死了嘴硬的硬挺着说。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她会求你来看她父亲?”

李思川装不下去了。“舅舅,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们离婚的事情,是她打电话亲口告诉我的,我会不知道?”金焰皱了眉不耐烦地说:“我问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离婚,她又不肯说,只说,我现在安心了。是不是你这小子在外头有什么花花事,让她不安心?”

李思川愁眉苦脸地说:“舅舅,你信吗?要是这样,我会巴巴的一个人过来,替她扫墓?我求她不要这么做,就差跪下求她了,可她不听呀。她这个人,说一不二的,我哪里斗得过她?你看,都过了一年了,我还在想办法挽回,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回来找她爸问个清楚了。”

“问清楚什么?”金焰来了兴趣,“我看你也不像是郁修善那样的人,不会做出那种没有道德的事情来。小钰的眼光我是相信的,我自己的眼睛也不会看错人。何况她还和你生了个女儿,她自己就等于没有父亲,怎么舍得再让女儿过和她小时候同样的生活?”

“舅舅,你有没有发觉小钰其实是在替她母亲活着?因为她小时候家庭不完整,她也就不允许自己过完整的生活。她的生活越完整,她就觉得愧疚越多。她活得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越过了某种界限。”

李思川要到昨晚才发现小钰的这个隐藏在思想深处的内疚感,所以他不再怪小钰对他冷酷,他想他这次回来是回来对了,深入到她的出生地,才能设身处地的从她的角度去想问题。他一早来墓地,也是想通过冥想来想通一些疑问。就像他对小钰说的:在分子层面神经元层面,以神经递质脑区的角度,理解自己和他人。情绪是客观的,外源性情绪因素会影响人的道德判断,以确认道德判断不是纯理性产物。

这是他最近在思考的问题,他从心理学的方面搞不通原因,就要换一个角度去求证她的怪异行为的合理性。他确实如小钰所说,他的本质是个书生,灵异世界不是他愿意接受就可以接受的,在这三十年的认知过程里,他的思维已经早就置换成了理性思考的神经元。

而小钰,却是最最感性的一个人。

正因为他们之间彻底的不同,才会互相吸引,既使是离了婚,也割不断内在的吸引。

金焰久久没有说话,吸完了一支烟,又点了一支。还是李思川先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道:“舅舅,小钰的妈妈,是自然死亡吗?会不会那起车祸,是人为干扰的结果?”

“我也起过这样的疑心,”金焰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说,“我去交通大队查过车祸纪录,也查过一些人的行踪,没有发现有疑的地方。”

“那为什么小钰会对这起车祸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以至在梦中不断的梦见,频繁到扰乱了她成年后的生活。”李思川说:“我总怀疑她是不是当时在场,看见了她妈妈的现场惨状,才会使她摆脱不了恶梦的侵扰。”

金焰吸完了第二支烟,再点一支。“我们这里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民间,尤其是老人,出了事情,习惯上是去向神灵询问答案。我的母亲,小钰的外婆,她的身份在乡间是一名高等级的巫祝。小钰的母亲去世后,我不想让她生活在后母的身边,把她接回家来抚养。她从那时起,是生活中盘香的青烟缭绕中。我母亲通过她来招女儿的魂,说小孩子眼睛净,灵魂轻,是最好的媒介。当我发现时,小钰已经有些神经质了。当她睁着眼睛看着虚空时,你会相信她能看到些什么。我当机立断阻止了这种情形的继续发生,把她送回郁家,逼郁修善立下誓言,不会待她有亏。小钰回去后不久,就有了梦游的症状。郁修善请了医生治不好,又来求我,我只好再接回家来。不知我母亲给她吃了什么药,还是施了什么咒,小钰夜间的梦游停止了,吓人的眼神也恢复了,灵童的光环离开了她,那以后她才像一个正常的少女。”

他这一篇话听得李思川毛骨悚然,背后凉津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他和小钰的婚礼上的那个穿一身香云纱的老妇人,她说的话他听不懂,他说的话,她也没用心听过。他随小钰喊她一声阿姆,她盯着他看了一眼,就移开了昏浊的眼睛。抚摩着小钰的手,嘴里念念有辞,小钰毕恭毕敬地听着,态度虔诚得像马上可以五体投地。

“以后小钰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我都不会惊讶,所以她说要结婚,我马上就把户口簿为她准备好了。她肯迈入正常人的生活轨迹,我都想去祷告一下神灵,哪里会阻止。何况你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感情的好青年。”

他说的是托付感情,而不是一般人会用的托付终身。可见在他们眼里,并不认为他们会天长地久。李思川想,所有人的婚姻都应该得到祝福,但显然,在他的婚礼上,妻子娘家的人,并不想祝福得那么长远。

第十二章 爱情若只是梦一场2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几年,北方有一些气功大师很红,还有一些所谓的神童,可以隔空猜物、意念认字,小钰该不是就是这样的神童吧?”李思川带点嫌恶地问。他自认是个唯物论者,这样的社会传闻在他看来从来都是江湖骗子,如果小钰也曾经是这样的神童,那他还真的一时接受不了。

金焰收起香烟盒和打火机,转头看着他,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可怕,这样的事在我看来,总有点不洁的感觉。可是小钰却是那么有洁癖的一个人,毛巾浴巾只用白色,卫生间一块带花的磁砖都没有,雪洞一样。”各色丝麻的衬衫穿过就换,一天刷五次牙,早晚各洗一次澡,天天洗头发,定期修指甲洗牙齿,皮包手袋鞋子围巾用过必清理干净。好在李思川本人也是个爱洗澡勤换衣的人,在生活细节方面也算是合拍。这样一个精洁到脚趾尖的人,怎么会是江湖骗子?

金焰笑一下,再问:“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些灵异?”

李思川想起她那么梦呓,只好承认。“有。”

“什么感觉?”

“恐怖。”李思川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小钰是有些异常的。

“那是否不洁?”金焰再问。

李思川怔了一下。“倒没有。”

金焰再笑一下。

“可这不一样。”他像是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了。”

“那我告诉你,在小钰做我母亲的灵媒时,确实帮人通灵。我们这里是侨乡,总有些夫妻母子分散几十年联系不上的。那些老人们在离世前想知道丈夫还在不在人世,当年去了台湾的当兵的儿子如今在哪里,去求到我母亲那里。我母亲为这些老人举行通灵仪式,小钰总能说得□不离十。”他的思绪陷入回忆中,“我都奇怪为什么小钰怎么会知道那些在她出生几十年前就离开了的老人的事情。”

李思川自己学习过一个学期的心理学,他用他的专业知识回答说:“你母亲事先催眠了小钰,告诉她一些早年的事情,等通灵仪式开始,再次催眠她,诱导小钰说出她告诉小钰的故事。”

“就这么简单?”

“是的。”李思川说:“我一向尊老敬老,我自己的奶奶也有九十多,我小时候最喜欢和她在一起,她对小钰也很好,把她出嫁时的首饰都给了小钰。可对你母亲,我实在尊敬不起来。她这是为了竖立自己的威望,摧残幼儿的心智。你居然不制止?”顿一下,他说:“哦,对,你制止了。把小钰送回她爸爸那里 。但那个环境同样对她一点益处都没有。”说到这里,李思川恨不得早三十年认识小钰,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陪她游戏陪她玩,给她一个健康阳光的生长空间。

金焰却说:“我不认为就是这么简单,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钰确实能看到一些东西。别的不说,你就没发现小钰找东西特别灵?”

李思川呆一下,“这个倒是。我有什么东西放失了手,想不起来,去问她,她总是一口就能回答上来。”

“你没觉得奇怪吗?”金焰问。

“没有,我只当她心细。本来她做这行的,就是特别心细。她用金丝绣花,可以一绣一天,不说一个字。”

“掩藏得真好,不是吗?”金焰意味深长地说:“以她在本地的名气,我从不看好哪一个男青年可以成为她的丈夫。她那几年订了婚又退婚的,不过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只有你这样的外乡人,才能把她当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女人,和她谈谈恋爱结个婚。我承认是我母亲误了她,不过小钰本身也确实非一般人可比。”

李思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照金焰的意思,是小钰藏起了她的本事,扮成一个普通人,纡尊降贵地嫁了他,过了几年不想再忍受他的蠢笨,就离了婚。结局跟前面那几个蠢笨的男青年一个样。他忽然想起一个词来,“角隐”。这个词是日本汉字,指新娘子出嫁时头上罩的白色头帕,那就是为了把她的角藏起来。李思川想原来我大学时代看那么多的日本漫画和□,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那乐从谦呢?”

“谁?”金焰问。像是从来不认识有这么个人。

“乐家大儿子,乐从谦。乐从让的堂兄,他不是和小钰谈过恋爱,还举行过教堂婚礼的吗?后来他死了,小钰为他伤心了好几年的那个乐从谦?后来她和乐从让订婚,难道不是乐从谦的影子在影响着她的感情?”

“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金焰甚是惊异。

“乐从让。”李思川说。他想可能舅舅真不知道,依小钰的脾气,她不想说的,别人就是不会知道。哪里像他,曾经被女人包养这样的事也会当作谈资,说给妻子当个笑话听。小钰当时没什么反应,现在再想想,忽然觉得不安了。像她这样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就算当时不发作出来,事后也会存在心里挽成个疙瘩不舒服的吧?除非真的不把他当回事。

那她到底是当回事了,还是没当回事呢?李思川又不安了,恨不得马上找到小钰去问个明白。

“乐从让怎么知道的?”金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