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真轻松啊,那你呢?在农村住三个月,能习惯吗?卫生条件怎么样,你那么爱洗澡,冬天的农村有这个条件吗?”小钰问,看来有点心动,不然不会关心卫生条件。

“小钰,这个比起公文程序来,真不算什么了。评估报告只是初级阶段,设计方案才是没完没了了:设计师的初步方案、主管部门修改方案、主管领导修改方案、政府某会议修改方案、专家评审完善方案、地方书记修改方案、地方书记及投资方综合修改方案、上层领导视察建议方案、地方书记增补方案、上级主管部门完善方案…这还只是方案。比起这些扯皮的办公室公文流程,我宁愿去农村搞测绘。”

“那好,我去陪你过农村的春节。”小钰忽然下了决心。“西安、敦煌、玉门关。”

“谢谢你。”李思川收紧他的胳膊,把小钰抱得更紧。

是什么让小钰愿意接纳他进入她的生活空间,李思川后来想,是她让他明白了她的生活状态,就是一种赎罪式的自我惩罚。他默认了,不再强行要改变她,她也就安心了。她不允许她过上美满的婚姻生活,她有多幸福,就衬得她母亲有多不幸福。新年夜她的逃避,就是在请求母亲的宽恕。她从温暖的丈夫的怀里躲到女儿的房间里,独坐在一边,让冬夜的寒气冷却她的身体。她看着女儿,下意识里在重现当年的场景:她母亲孤身一人,守着沉睡的她。这一切等于又回到她幼年时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模式中,她强迫症地不停地重复当年的场景,她在潜意识里,有时已经分不清谁是母亲,谁是女儿。很难说她看着女儿入睡的时候,不是在认为那是她母亲在看着她入睡。

所以她重新回到床上,睡在他的胸前时,才会说:对不起。她不是不知道她的行为的荒谬之处,只是她确实需要这么去做,她需要来自心底的认同和原谅。小钰其实有些精神分裂症的前兆,要不是李思川足够幽默足够有趣足够爱她,要不是婴婴的出生分掉了她一大部分的心思,也许现在的她已经病得不轻了。

但换过来说,如果不是她的婚姻生活很幸福,也不会激发她的罪孽感。

小钰曾经在她母亲的墓前醒来时说过一句话:幸好有你。他是她费心挑选的,是她经过多少年苦涩的等待才等来的夫婿。而李思川自认为值得她的托付。

李思川想起他在飞机上的那个噩梦,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确实是有道理的。心理学解释不了人的行为模式时,他求诸于认知科学;在认识科学不能解释时,心理学替他解答完成了难题。他的梦境已经完全告诉了他小钰的病症,他却要过一阵才明白。在小钰的面孔下还藏得有一张面孔,在小钰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小钰,所以那个小钰才似是而非。她确实是他的妻子,他没有爱错人也没有去爱怜别人,只是他的妻子有些人格分裂,在他梦中就以那样的面目出现了。

他把他的梦境写成分析报告电邮给他的心理学教授。老头收到报告高兴坏了,半夜三更不睡觉上网和李思川谈论这个案例,对他的分析大加赞赏。又指出他上课时交的报告有一半都是编的,要不是他不靠修这门课的学分拿毕业证书,他才不会让他过。李思川说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收到的报告有三分之一是真实的梦境吗?我们很多时候都不会记得我们做过什么梦。

老头哈哈大笑,再次表示他的分析报告中对梦中出现的日餐的解释非常到位,他去查了“角隐”这个词,认同他的观点。新娘——角隐——日餐厅,这一条脉络清晰并且有节理。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在脑中一掠而过的一个词,到了梦里却成了主要的背景资料,这正是梦的解析引人入胜的地方。它让你发现了你忽视掉的细节,但这些边边角角的碎片,却是完整体系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构件。

最后老头说,要治好你妻子的病,就需要你去发现她的另一面。你就要看你是否有这个勇气去接受她的另一张面孔。

李思川说,不管她是不是长了角,我都会爱她到生命的结束。

老头说,那我祝福你。

李思川和教授道了别,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入手。夕阳落在他的窗户上,明晃晃闪花了他的眼。他想起安祖来,知道小钰的过去的,只有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