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姨娘说着,见董氏若有所思,就道:“刚才奴婢过去查看那边,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你且说说看。”

“刚刚那丫头出府去了。奴婢专门让人盯牢她们看,确认她坐的车子是辆普通马车,不是先前那小子让人给做的几辆。”

董氏沉吟了会儿,没想明白,不耐烦地拨开了她的手,“那又如何?”

“那丫头明显是在避人耳目!”桃姨娘轻声说道:“不然,昨儿还用那车,今日怎地非得悄悄换了?或许是在避开别人,又或许,是不想我们发现她的行踪。”

董氏将她的话在心里好生琢磨了会儿,突然冒出个念头。

“先前你和我说,她们这几日敛了不少以前府里的老人,去她们院子里伺候?”

“正是如此。那些人心思诡秘,王妃可得好好防着。”

董氏仔细思量了下,忽地柳眉倒竖,拍案说道:“原来他们存的是这个心思!”她吩咐桃姨娘:“你找几个人,让他们紧着点赶快去一趟庄子上,提前把那臭婆子给塞好了,切莫让外人看见。”

桃姨娘在旁大大赞了董氏的计谋,又道:“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家伙,任凭他们再怎么想,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十几年前的老人了,蹉跎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枯枝废叶。就算是寻来,也成不了什么事。”

董氏面上的笑容深了许多。

她随手拿了个果子,说道:“事情很紧。你赶紧去罢!”

桃姨娘会意,忙应了声。

她慢吞吞地往屋门处行去,眼看着就要走到门边了,到底按捺不住,回转身子问董氏:“王妃先前说要找人去寻周先生,帮福哥儿进那清宁书院。不知…”

“那件事啊。别管了。先把我交代的处理好。”董氏说道。

桃姨娘捏紧了帕子,轻声道:“福哥儿功课素来不错,若是周先生肯通融通融…”

“就算通融,那也需得是学生底子好,能够教得成材的。福哥儿反应行事素来比较慢,就算去了,怕是也跟不上那些讲课。倒不如留在家里,请个好先生仔细教教他,就也罢了。”

桃姨娘万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有些失神地看着董氏。

直到董氏突地生气,怒喝她让她赶紧去做事,她方才如梦初醒,慌忙准备去了。

其实,桃姨娘先前的那番推断,倒是真的冤枉了江云昭。

她没想那么多,甚么‘避人耳目’之类,她压根没去考虑过。

她不过是听说廖鸿先提起‘抢人’之类的话,怕当真要动用武力的时候,那些漂亮车子上的装饰会遭受池鱼之殃被损毁。

银钱倒是小事,但廖鸿先花费了那么多心思为她布置,心意受损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江云昭吩咐人备车的时候,直接选了板木最厚最耐打,而且没什么装饰的厚实车子。

这个庄子远离京城,在临近农田的郊外。

马车出京后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远远看到它。

李妈妈得负责府里的大小事务,将江云昭送上车后就折了回去,没有跟过来。如今江云昭身边只有几名家丁和红莺红鸽两个丫鬟。

江云昭正吩咐车子继续前行,突然,后面传来接连不断的嘚嘚马蹄声。

拉着车子的马跑得慢,不多时,那些马蹄声行得近了,听着声音,不过才在后面十几丈的地方。

红鸽忙掀了帘子回头去看,只一眼,就赶紧放下了。

“夫人,外面来了好些个凶神恶煞的莽夫。怎么办?怎么办?别是王妃派了来害我们的罢?”

红莺指了她斥道:“怎么说话的呢?乌鸦嘴。记住了,跟夫人说话,切莫有这些不吉利的出来。若是有个什么,当心撕烂你的嘴!”

当初教导这些小丫鬟的,便是红莺和红螺。虽然丫鬟们已经能够独立伺候了,但是当初两个姐姐积威甚重。如今虽被红莺指着训斥,红鸽却只是缩缩脖子,半点也不敢反驳。

马蹄声越来越近,逼近车尾了。

先前说话还底气十足的红莺,此刻却有些不太肯定了。问江云昭的时候,声音也有点点发颤:“夫人?怎么办?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跑?”到底没将‘歹人’‘匪徒’之类的话说出口。

廖鸿先说要寻帮手的话,告诉了江云昭。但是丫鬟们,却是不晓得。

虽然心里有了些底,但江云昭还是掀开帘子朝后看了眼。

她先是怔了下,继而笑了。

廖鸿先给她说,大概能来十几个人。如今看这阵势,四五十个都不止了。

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原先廖鸿先在宫里管着禁卫军的时候,他们在他手下任职。如今廖鸿先虽然已经转为文职,但是这些人对他的敬意却是丝毫都没减少。

听说廖鸿先不放心自家新婚妻子,生怕她会受委屈,这些个年轻人就都坐不住了。既是不当值,就凑作一堆跑了过来,给江云昭当护卫。

见江云昭看过去,为首的男子朝她扬了下马鞭,高声说道:“您继续!我们在后面跟着就行!”说着,就轻轻拉了下缰绳,控制好马儿的速度,跟在车子后面。

他如此行事,旁边和后面的汉子们就也如此做了。又有几人驱马上前,跟在车子旁边。

一时间,马车倒是被这些人团团围住,只留下朝前的那条路,让马车继续前行。

因着所在之地的土壤不甚肥沃,那个庄子颇有些荒凉。进得里面,庄家和蔬菜瓜果种的不多,反倒是杂草一簇簇一丛丛,很是茂盛。

如此一块地方,守卫的那些人便也没了激昂兴致。每日里不过是打着哈欠往那儿待着,能做的,基本上只是闲聊了。

今儿伙计们正依着往常的习惯在那处闲扯,冷不防看到远处一团黑魆魆的靠近。登时神色一凛。待到看清来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继而慌张,恨不得四处逃散躲了那帮瘟神才行。偏偏主家是个不饶人的,若是真的跑了,怕是亲眷都要没了命,只能硬生生忍下那欲.望,眼睁睁看着来人靠近。

几十名雄壮儿郎簇拥着一辆马车前行,十分扎眼。

看护庄子的守卫见这么一大堆人呼啦啦来了、不搭理他们就要往里面闯,忙齐齐上前拦住,喝道:“何人来此!报上姓名来!”

这些人都是不当值,穿着家常衣裳而来,单看外表,是瞧不出什么的。

为首的汉子朝着他们瞥了眼,冷哼了声,掏出腰牌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这些守卫登时吓得腿都软了。

——禁卫军。谁料到会遇到禁卫军?

主家先前不是说会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么?

怎地来的是那帮子煞神?

大家齐齐思量着怎么和这些人说,你们跑错地方了,然后把这些人请走才好。就见当中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

然后…

然后有人探头出来看了眼。分明就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姑娘…

守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些煞神就是他们要一起对付的人。

他们里有个胆子略大点,抖着声音说道:“你们、你们走罢!我们不想和你们闹起来。”

儿郎们哈哈大笑。

为首那个指了他说道:“你当我们需要你放我们么?”而后朝身后一招呼,“兄弟们,上!”

说罢,也不管这些守卫如何叫嚷,如何四散开来,汉子们直接骑着马往前冲了过去。为江云昭的马车劈开了一条路。

马车前行,到了守卫的身边,却停了下来。

江云昭朝外面看了看,唤来刚刚说话的那个胆子稍大的,问道:“你们这里可是有一位姓封的妈妈?”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矢口否认,“没有!”

江云昭微微颔首。

车帘子被人放下。而后,大批人一同继续前行。

马蹄声渐远,守卫们这才瘫软在地,拍着胸口捋气。

禁卫军开路,江云昭跟后。问了一路过去,在庄子上绕了一圈,都没问出封妈妈的下落。

红莺就有些疑惑,“夫人,会不会是世子爷弄错了地方,不是在这个庄子上?”

江云昭刚开始也有些怀疑,毕竟廖鸿先吩咐这件事下去,也不过才一天的功夫。或许弄错了也说不准。

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又想起一事,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江云昭慢慢说着,侧首望向红莺红鸽,“刚才我们去那个西边的院子时候,有个老花匠也在。他怎么说的,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红鸽说道:“他说他压根没看见过什么封妈妈,也没听说过她。还说让我们放心,他不会说谎,正是因为他的实在,以前在府里很是得到重用。”

“他是不是还说了他是何时在府里做事的?”

“好像是…二十年前?”

红鸽这样重复一遍后,忽地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

红莺亦是拊掌叫道:“啊!他说谎!”

“是的。”江云昭莞尔,只是那笑意,却是冷的,“他既然那时候在府里伺候,又怎会没有见过当时还在府里伺候的封妈妈!”

江云昭撩帘朝外头的禁卫军们喊了一句,这便吩咐车夫道:“走!我们折回去!”

禁卫军是何等人?

是守护在皇帝身边的铁骨铮铮的儿郎!

这样有能力有手段的一帮人,呼啦啦一起围过去,将那老儿拦在了正中央。

大家伙齐齐摆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望向中间那人。眼见他吓得腿肚子都在抖了,儿郎们狞笑一声,锃地下一起抽出佩刀。

明晃晃的几十把开了刃的刀,同时往前挥了挥。

那老花匠只觉得一阵大大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贴着他的汗毛把他全身皮肤刮了一层去…

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壮士们饶命!小的全都说出来!”

江云昭没想到,那位宫里出来的妈妈,那位识大体、懂礼数的封妈妈,到了庄子里的人口中,竟是成了那副模样。

——傻,呆。

刚开始来的时候,总爱说些胡话。没人理她后,就开始静下来了。

每日里不是拿着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就是直勾勾盯着地面。不爱动,也不喜欢说话。平时偶尔听到她说上几个字,也太模糊不清了,根本听不出那是什么字句。

而且,她还有一个毛病。喜欢洗澡。

没事的时候,她就自己烧了水,提到屋子里去洗。偶尔有人想帮她忙,她就用那种十分淡漠冷酷的目光看过去。

再热心肠的人,被这么对待次数多了,也懒得理她了。

不过,因为她没打扰到别人,大家偶尔发发慈悲,会给她些烂叶子烂瓜果的充饥。

用老花匠的话说,封妈妈的处境还算不错。除了王妃有时候过来,会让人打骂她一顿。好在她自己没事的时候会采些草药,敷在伤口上。

江云昭想,会知道洗澡爱干净,那么封妈妈意识或许是清醒的。

禁卫军押着那个老花匠让他带路,最后寻到了现在关着封妈妈的地窖。

将那上面的门打开,江云昭试探着一步步迈到下面,顿时呼吸一窒。

地窖里满是污浊的空气。充斥其中,让人无法喘息。

可是封妈妈已经进来了快一个多时辰了。

江云昭有些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地方,不知道封妈妈是怎么在这里待了那么久的。

她眯着眼,半晌,好不容易适应了底下昏暗的光线。这才注意到,地窖的角落坐了个人。

因着一直静止不动,所以只是一团黑影罢了。她观察了那么久,才发现其实是个人形。

江云昭试探着叫了一声‘封妈妈’,对方毫无所觉。

江云昭想了想,说道:“我是永乐王府世子廖鸿先的新婚妻子。特意来寻昔日婆母身边的封妈妈,请她回府。”

听到她的自我介绍,那团黑影终于动了动。

江云昭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往前去,那团黑影出突然说了一句话。

许是因着很久没说话了,那些字,非常不清晰,也很不标准。但是依稀能辨出来是怎么样一句话。

“夫人她本不该去世的。”

第3章 .|城

廖鸿先一早寻人帮忙,禁卫军的兄弟们来过户部一趟。大家就也都知道廖鸿先今日家中有事。

待到禁卫军的汉子们再去寻他告知事情已经办完,已到了下衙的时辰。如以往一般,户部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完。

同僚们将事情揽了过去,让廖鸿先赶紧回家。一来,他早点回去可以尽快处理家中事务。二来,让他可以多点时间陪陪新婚妻子。

廖鸿先知道大家一片好意,就也没推辞。谢过之后,匆匆回了府。

一进大门,万事不理,直奔晨暮苑而去。

刚进到院中,就见红莺从屋子里出来。他大步过去,问道:“昭儿可在屋里?”

“没有。”红莺遥遥指了李妈妈房间旁边的那间屋子,“夫人去看封妈妈去了。”

廖鸿先顺着她的指引,看着那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脚步竟然有些沉重。

慢慢走到那屋前面,他停住了步子。

虽然自己很像见到昔日母亲身边照顾的那位妈妈。可是知道她就在门内,廖鸿先难得地迟疑了。

不是不想去。恰恰相反,正是他太想见到她、听她说说父母亲的事情,反而生出一丝丝的紧张来。

不知道…平日里的父母亲,和先皇、太后口中的他们,有没有不同。

他在门外徘徊犹豫着,许久后,终于抬指,叩响房门。

门忽地被人打开。

江云昭将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而后回头望了眼屋内,这才走了出来将房门合上,轻声说道:“刚刚睡着,别把人吵醒了。”

廖鸿先莫名地松了口气,牵着她回了屋里。

先前汉子们寻他的时候,并未多说其中细节,只道是顺利将人接了回来,其余的,让他回来问江云昭。

廖鸿先心知他们并不懂后宅这许多事情,笑言过几日请他们吃酒,就也让他们回去了。

如今与江云昭在一处,他方才问起今日之事。

谁知这话一出口,江云昭却是沉默了。

许久后,她轻轻说道:“母亲的去世,可能与王妃她们脱不了干系。”

廖鸿先怔了下,细想一番,喃喃道:“当年先帝和太后都派太医去看过,说是没有异常…”

江云昭将封妈妈说的那唯一一句话讲与他听,“…那件事有蹊跷是必然了。只是我再想问,封妈妈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便晕了过去。”

封妈妈这些年受了许多折磨,身子已经非常虚弱。再被关在那昏暗难闻的地窖中那么久,早已支撑不住。

此刻廖鸿先眉目间一片冷凝,就连微翘的唇角,亦是带上了十二分的寒意。

江云昭说道:“我本打算问一问先前在府里伺候过的老人们。只是刚才一直在封妈妈屋里,还未曾处理此事。”

“那便现在开始罢!”廖鸿先起身说道:“你问丫鬟婆子,我问那些家丁。”

虽抱了一丝希望,可惜的是留在府里的那些国公府老人,都不是近身伺候鲁氏的。

两人耐下性子询问了许久,都没能得出个切实的结论来。

就在廖鸿先渐渐失去耐心,被那个莫名的消息折磨得坐立不安时,红鸽匆匆来禀,封妈妈醒了。

听闻这个消息,江云昭刚刚站起身来,廖鸿先已经疾步出了屋。

望着少年的背影,江云昭暗暗担忧着,快步跟了出去。

封妈妈刚刚醒来,身子还十分虚弱。

她躺在床上,望着一前一后进屋的一对璧人,干涩了许久的眼眶,渐渐湿润。

“小主…小主子,您和主子长得可真像。老奴给您、您请安了。”

封妈妈重重喘息着,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口。想要起身行礼,却因刚刚醒来而使不上力

廖鸿先顾不得这许多,当即直接问道:“你说当日母亲去世另有缘故?可是当真?”

泪水溢出封妈妈的眼角。

她平息了片刻,身上恢复了些力道了,就将事情讲与他听。

初时,封妈妈的口齿还不是特别利落。待到说了几句后,就也顺当一些了。

“当年世子爷,他们过世、的时候,主子…尚在月子中。先皇和太后,生怕她受不住这、个消息,本打算瞒她一段…时间,等她身子康健些后,再慢慢、告知。谁知有次姓董、的女人进屋探望后,主子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刚生产完,身子极其虚弱。鲁氏听闻噩耗后,当即就晕了过去。十几个太医和大夫守在榻前,救了二十几个时辰方才苏醒。但是身子已经亏了。苦苦挨了几个月,便过世了。

说起这个,封妈妈便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奴的错。当时老奴想着,那姓董的女人、是个恶毒的,应该拦着她,不让她见夫人。可她说得情真意切,老奴眼瞎,竟是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