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特别出色的一个男人啊。

方采薇心中感叹着,再看那一个个从笔下流泻出来的小楷,也只能赞一句真是字如其人,这一个个字也如眼前男人般:方正,笔直,俊美,风骨铮铮,又不失圆融。这样的人写出这样的字,怎么看怎么像一幅会动的风景画,当真是赏心悦目。

荆泽铭写完一页纸,揉了揉手腕,想着这些总有几百字,够她练些日子了。因站起身一转头,险些和方采薇来了个脸贴脸,最起码鼻尖是真的差一点儿就碰到一起去了。

鼻端飘进一缕幽香,轻如飞花淡如幽梦,女人的如花容颜上,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时正痴痴看着那张小楷,仿似陶醉其中了。

许是男人的劣根性作祟,荆泽铭蓦然就感到一阵不快,暗道怎么着?爷我这样一个大活人,难道还不如那些字好看?

脑子里想着,嘴巴也就问了出来:“你看什么呢?”

“真好看。”方采薇如做梦般地以咏叹调赞美,然后回过神来,就见面前男人一扬下巴:“好看是吧?再好看也是爷写的。”

方采薇:……

“行了,你就照着这些字好好儿练吧。不过我建议你不要等练完字之后再做那个什么……哦,工作计划对吧?我只怕等你练完字,大房已经一团乱了。

这是老板对自己工作能力的质疑吗?方采薇气愤了:“不要门缝里瞧人。”

荆泽铭挑挑眉:“嗯,你刚刚也是这样说的。但事实证明,你的字还不如从门缝里瞧的。”

方采薇:……泥马老板是个晚娘面孔的冷酷家伙还自带毒舌属性。摔!求怎么对付?在线等挺急的。

逗弄完了妻子,荆家大爷心情愉快地离开了。这里方采薇很想把那两张样板字给扔掉,以表达自己的愤慨不屑,然而看看纸上的字,到底没舍得:算了,三人行必有我师,就当是不耻下学了。

如此用阿Q精神满足了一下自己,绿枝和吴婆子廖婆子等人就捧了几个匣子过来,分别是大房的账本,花名册,库房钥匙等物。方采薇把东西留下,让她们出去,自己匆匆看了一遍,紧接着就开始着手进行对大房事务的规划。

第三十五章:嫡系人马的苦恼

首先就是人事:大房目前共有二等丫头两个,就是碧丝和绿枝;三等丫头四个,除了自己院里的芊芊小雀之外,还有梅姨娘身边的大丫头碧枫,最后一个是富姨娘的大丫头白蕊,如今已经跟着富姨娘去了庵堂。剩下还有六个不入流的小丫头,是干杂务的,也跟着大丫头们学着伺候人。

除了丫头们,还有几个管事婆子,像是自己房中的廖婆子吴婆子就属于这一类,不过因为大房事务都把持在富姨娘手中,所以她们也等于是没有实权,也难怪心中瞧不起方采薇,有数的,将熊熊一窝,谁不希望能跟着一个出人头地的主子啊?

剩下还有守夜的婆子,专门干粗活脏活的粗使婆子,这就更不入流了,另外富姨娘因为管着大房,身边还带着个小厮,这小男孩只有八岁,会写几百个常用字,平时在富姨娘身边跟着替她记账。

方采薇花了一个时辰,把大房的二十多个人逐一对上号,想着还得慢慢观察各自品性,之后才好重新分派任务,因就把花名册放在一边,只把绿枝叫进来吩咐道:“如今我自己认得字,也会记账,用不着小虎子,你把他送去爷书房里伺候吧。”

绿枝答应一声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对方采薇道:“爷收下了小虎子。另外,奶奶,这会儿已经是晌午了,厨房刚刚过来问是不是现在把饭菜送过来。”

“是了,这一上午光顾着忙,竟忘了吃点点心,这会儿肚子里还真觉着饿得慌。”方采薇从书桌上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绿枝笑道:“奶奶刚接手大房事务,可说是千头万绪,这一口啊,吃不下个胖子,还是慢慢来得好,免得再把您给累坏了,您看,您这喉咙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方采薇摸了摸脖子,满不在乎道:“还好,都不怎么疼了。”

用完午饭,又看了会儿账目,因为昨儿做活儿做的太晚,今天早上又早起去给桑老太君请安,支撑到这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方采薇便倒头睡在床铺上,对绿枝道:“两刻钟后叫我起来,我只歇一会儿就行。”

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未时末,起身时太阳西移,方采薇气得跺脚,问绿枝为何不叫她?绿枝委屈道:“看着奶奶睡得香甜,奴婢叫了两声,奶奶说不许叫,再睡一会儿就起来,奴婢也没办法。”

方采薇无言以对,只能懊恼想着这古代丫头怎么也和闹钟一样没用呢?闹钟还需要拿食指去按一下,丫头倒好,自己只是咕哝两句,就听之任之了。这么下去,自己还能保持金领一族的勤奋吗?一旦享受惯了封建贵族睡觉睡到自然醒的奢靡生活,生存能力会急剧下降的吧?她未必能永远在这侯府里好吃懒做,也许未来某一天,她就要搬出去奋斗拼搏。

一念及此,就把碧丝绿枝叫进来严厉教育了一顿,中心思想就是要她们成为一个闹钟中的战斗闹钟,主人不起叫声不止,一定要发挥不怕起床气的大无畏精神,必须在主人规定的时间内将其叫醒,不然就扣奖金,哦不,月钱。

两个丫头让方采薇忽悠的晕头转向,最后唯一记住的一点就是:奶奶深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的荼毒,好好地觉不睡,非要人在她睡得香甜时叫醒。好吧,天大地大主人最大,反正难受的不是自己。

趁着晚饭前的时间,方采薇把账本和花名册全部捋明白了,查账清点收拾院落等事情就要等明天才能做,务必要让老板回来后,看见一个焕然一新的大房地盘,从而扭转今天由写字导致的不佳印象,让他充分明白自己确实是一个管理人才,一个月五两的月银聘请她绝对不吃亏。

荆泽铭一般是在书房用饭,这一点令方采薇十分满意,她喜欢吃独食的自在感觉。却不料这一天傍晚,名义上的丈夫却回了院子,这说明最起码今晚,吃独食的机会已经离她而去。

“爷怎么回来了?”

方采薇觉得奇怪,暗道老板这是要开始经营“夫妻恩爱”的形象了?正想着,就听荆泽铭硬邦邦道:“这是我家,我不能回来么?”

“呃……”

方采薇摸摸鼻子,没有多说什么,老板明显是在气头上,这种时候为了避免做炮灰,最好能够退避三舍。

可惜院子统共就这么大,别说三舍了,连一舍的地儿都没给她留,身为嫡系人马,就是这一点苦恼啊,平时高薪权力都给你,关键时候你不当出气筒谁当?

不过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呢?方采薇印象中的荆泽铭简直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板,她实在很难想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对方心情如此恶劣,那脸阴沉的都快滴出水来了,明明上午时候还是好好儿的。

她乖巧的不问,但这并不能让荆泽铭心情更好,晚饭桌上所有饭菜都被他批了个一无是处,方采薇最后实在无奈了,只好摊手道:“爷,饭菜不合胃口,您别和我发火啊,厨房不归我管。”

荆泽铭眼瞅着就要冲到喉咙里的火气就让妻子这句话给压回了肚子中。

用完饭后,方采薇一看荆泽铭没有离去的意思,知道今晚不能善了了,于是亲自泡了一壶茶,端着来到他面前,将茶壶茶杯放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柔声道:“爷到底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能和我说说吗?”

“我以为你会躲得远远儿的。”

荆泽铭从妻子手中接过茶杯,神色有些复杂。却见方采薇一笑,轻声道:“爷这火气总要发出来才好,我即便躲了,也要有别人承受,这院里属我拿的月银最多,这种时候我不顶上,指望谁呢?我虽然不太厚道吧,但拿多少钱办多少事这种底线还是要遵守的。”

荆泽铭:……

夫妻两个大眼看小眼,好半晌,荆泽铭才苦笑一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淡然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下午出去,听到了冷宫一些消息,所以心里难受。”

第三十六章:赤子之心

那些话,原本是想死死压在心里的,痛苦难过都由他一个人承受就好。老太太和父母已经够苦了,不能让他们再经受一重煎熬。谁知回了院中,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这个突然来到自己身边的女人竟然又化成一朵解语娇花,轻易就让自己把这话给说了出来,而说出来后他才明白:有时候,能有一个人帮你分担苦痛和煎熬,真的很好,哪怕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可是就这样静静倾听着,就已经足够。

“冷宫?是大姐姐?”方采薇讶异地挑高了眉毛,接着叹息道:“难怪,难怪爷心情这样沉重,大姐姐……她在冷宫是不是过得很苦?咱们能想想什么办法帮帮她么?”

荆泽铭猛地抬头,似是不敢置信般地看着方采薇,好半晌才喃喃道:“你敢么?”

“老实说,如果冷宫里连点儿衣物点心都不让送,那我也不敢做什么了。爷说我冷酷也好没良心也罢,反正为这种事情搭上自己,有些不值得。但如果家里人照顾照顾冷宫亲人是被允许的,那我们为什么不能照顾一下大姐姐呢?也不用传什么消息,就是给她送点衣服吃食,让她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个娘家,这就很好吧。能做不能做,我听爷的。”

荆泽铭怔怔看着方采薇,好半晌忽然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如果我说,送些吃食衣物是允许的话,你……你真的敢做?”

“为什么不敢?爷是世子爷,别的事也罢了,这种事情,您最该懂得轻重进退的不是吗?如果您说可以,那肯定就是可以的。大姐姐好歹是我们家的人,这一家的富贵也是因为她才得来的,如今她在冷宫,已经够煎熬了,家里给她送点东西,暖暖她的心,让她知道自己还不是一无所有,这不是很好吗?又显得咱们家有情有义,不似别的胆小勋贵那般,儿女得势的时候水涨船高,失势后就不闻不问,哪里还有一点人情味儿?”

“呵呵……有情有义……哈哈哈!”荆泽铭忽然大笑起来,只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这副模样只吓了方采薇一跳,暗道不好,老板这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难道我哪一句话说的不对?可是……他这样坚毅的人,就算我说错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子吧?

心中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再多话了,忽见荆泽铭停了笑声,接着一拍桌子道:“好,那就有劳娘子,你帮我给大姐姐做两朵简单的绢花,不用双面,只用单面,免得那些人还要拆开看有没有夹带;再帮我给大姐姐做些点心吃食,大姐姐最喜欢点心,尤其是甜点,你多放些糖;另外,如今天气慢慢热了,你不是说家里还有些薄料子吗?挑那素淡的,给大姐姐做两套衣衫,她身量和你差不多,比你略丰腴一些,是了,这些年在冷宫中,怕也熬得瘦了,不过她向来心胸开阔,想来也不至于就熬得骨立形销,你就按照你的身材做两套便是……”

方采薇听荆泽铭滔滔不绝吩咐着,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道之前不是还很不高兴么?怎么这会儿又高兴起来,还想的这样周到。

正纳闷着,那边荆泽铭已经说完了,双眼沉沉地看着她道:“就是这些,你做了,过几日我来取。”

“哦,好的。”方采薇点点头,想想还是忍不住好奇道:“爷这会儿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这……大姐姐在冷宫里煎熬,怎么也不至于让你这么高兴吧?”

“你懂什么?让我高兴的当然不是大姐姐,而是你啊。”荆泽铭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的模样,却见方采薇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做什么了让爷这么开心?我那字可还没练出来呢。”

“练字急什么?我高兴的是你这份儿赤子之心。”荆泽铭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府里如今还记着一门富贵都是因大姐姐而得的人,怕是不多了,就算记着又如何?老太太,老爷太太,他们再怎么心疼大姐姐,也万万不敢让我找机会送东西进冷宫的,族里家里多少人有怨言,大家都想着战战兢兢苟延残喘,哪里还顾得上那冷宫里的可怜人?”

方采薇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拍拍荆泽铭的手道:“也不怪他们,有数的,明哲保身,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能……”

不等说完,就听荆泽铭愤愤道:“趋利避害我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宫里每年连宫女太监们都有亲人固定探望,送衣送食的机会,也从没有过说不让往冷宫送衣食的说法,为什么就没人敢送?为什么?他们都知道躲在这府里继续享福,从来不想想大姐姐,从来都不去想。”

方采薇便知道荆泽铭和冷宫那位的感情必定深厚了,因苦笑道:“老板你是大智大勇之人,又有几个能如您那般有勇气?行,你也不用抱怨了,按照你说的,我就准备这些便可以,是吗?”

“是,你就准备这些吧,再多了,也就有些不知好歹。那……毕竟是冷宫。”

荆泽铭叹了口气,情绪又低落下去。

“你是亲眼看见的?常公公带着那些东西往皇上那里去了?”

崇宁宫内,何贵妃目光冷冷盯着面前的小太监,声音里似乎能抖落出几斤寒霜来。

“是。”

那小太监低头小心答话,手心里都出汗了,过了许久,才听何贵妃长长吁出口气,轻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崇宁宫的总管太监就走了进去,先给何贵妃倒了杯茶,这才陪笑道:“娘娘,那位主子都进冷宫三年了,您何必还想着?那进了冷宫的人,可没听说还有谁能重新翻身出来的。”

“怎么没有出来的?当年武则天都被送去了白马寺,最后又如何?还不是做了女皇。”

何贵妃冷哼一声,也没心思喝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咬牙道:“原本我还可以不在意,只是几次三番,都没能弄死她,这怎不让我胆战心惊?也不知是你找的人太无能,还是皇上仍派人暗中护着她,若是暗中护着,就说明皇上的心还有一些在她身上,甚至三年前那件事,皇上心里是信她的,如此一来,你让我怎么能安心?”

第三十七章:冷宫迷情

总管连忙小声道:“娘娘莫要焦躁,皇上如果真信她,也不会将她放在冷宫三年了,不过是她阳寿未尽,所以之前那些人全都失手了而已,若真是皇上对她有心,这三年,找个什么理由还不能把她弄出来?”

“那这次送往冷宫的东西又怎么说?怎么不见皇上这样关心别的冷宫妃嫔?独独她家送的东西,皇上就要看一看?三年了,年年如此,你让我怎么不起疑心。”

听见主子烦恼的是这个,总管忍不住笑出声来,陪笑道:“我的娘娘,您这真是关心则乱了,若是静下心想一想,怎可能因为这事儿苦恼?那进了冷宫的妃嫔,哪有家里还会送东西的?上赶着撇清都来不及呢。再者说,那冷宫里其他人,也没有比那位主儿位分高的啊。奴才想着,之所以送给皇上过目,八成不是皇上主动要看,而是帮着送东西的太监想要邀功,所以自作主张送过去的,只可恨那荆泽铭找的都是伺候皇上的人,咱们插不下手去,不然,往那些东西里顺点儿纸条信笺,还怕皇上不龙颜震怒?到那时,慧妃和她娘家就全完了。不过也还好,镇宁侯府现在还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儿,也没见皇上提拔他们家的子弟,这是真的忘了吧。”

“不管怎么说,这东西一送过去,又要让皇上想起她,后果谁能预料呢。”何贵妃眉头紧拧,沉声吩咐道:“你密切注意一下养心殿那边的动静,皇上有什么旨意都过来告诉我。另外,问问常公公,这么点小事,为什么非要打扰皇上?若只为检查是否夹带,交给宫里随便哪位总管太监宫女不行?他这样做老了事的人,怎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是怕皇上忘了谁呢?动不动就要去皇上面前提一提。”

“是。”

总管连忙答应,知道自家主子对慧妃始终不能放心,也是,三年前那位主子可真是宠冠后宫啊,也不知她怎么就能那样得宠,明明模样才华都不是这后宫最出众的。

与此同时,一个大包袱也放在了养心殿的罗汉榻上。

皇帝走过来,看着那大包袱好一会儿,才呵呵一笑道:“又是慧妃的家里送来的?”

常公公觑着皇帝面色,小心道:“回皇上,帮忙送东西的小春子说,那人留话,仍说是世子爷送给娘娘的。”

皇帝点点头:“嗯,三年了,依然是这孩子,倒是个有情义的。不过朕怎么觉着这包袱比往年要大上不少啊?”

“奴才也是这么觉着的。”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何升也过来凑趣,于是常公公便上前打开包袱,看了眼笑道:“皇上,今年这包袱里还多了两件衣裳,这是……哟,这敢情是堆纱做的花儿,看着不像头上戴的,大得很,是了,头上戴的在这里,皇上您看看,这手工,不比内务府的差了。剩下的都是点心。”

常公公说完,便恭敬道:“皇上,就是这些东西,待奴才好好儿查一查。”

皇帝笑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那小子是正大光明给他姐姐送东西,不会做什么手脚的,也罢,你查吧,查完了给虹儿送过去。”

说到这里,不由抬头凝视外边,沉声道:“她如今在冷宫三年了吧?不容易,大概每年也只有这么点盼头,行了,你去吧。”

常公公答应一声,心中着实琢磨不透皇帝的想法:若说他对慧妃还有旧情吧,为什么放在冷宫三年都不闻不问?若说没有旧情吧,怎么就从慧妃进冷宫后,皇上便暗中下令要加强查察送往冷宫的东西,一旦有送东西的,都要送到他面前过目。

偏偏那位世子爷也会凑趣,竟然真的年年都趁着宫里开放日,来给他姐姐送东西。别人家女儿进了冷宫,都恨不能撇清关系,哭着抱住皇上大腿表忠心。这家可好,三年来也没人特意往皇上身边凑合,更别提使银子活动拉关系。真是怪事家家有他家特别多。

常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自觉老眼已能看透一切,然而独独在慧妃这件事上,他实在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觉处处都透着诡异,包括那位冷宫主子。

他唯一清楚的是:千万别去得罪那一位,更不要因为对方在冷宫,看似落魄就落井下石。皇上态度难测,何贵妃在后宫虽一时间风头无两,甚至远胜当年的慧妃,但既然皇上没忘,谁敢说这位就没有咸鱼翻身的一天?

因一边想着,就到了冷宫里,总管冷宫的太监自然认识这位大内红人,此时远远看见,连忙小跑着迎上前来,一看常公公手里提着的大包袱,便陪笑道:“哎呀公公,这么大一个包袱,怎么还劳您亲自送来?随便打发哪个小猴儿过来也就是了。”

常公公呵呵笑道:“我反正闲着没事儿,正好跑跑腿。那位主儿……在屋里?”

“可不是?还是那间房,这冷宫里最安静的就属她那屋子了。”总管陪着笑,亲自送常公公走过长长的巷弄,一路上只听鬼哭狼嚎,凄惨长笑,常公公就搓了搓身上道:“常年呆在这个地方,没吓疯了算你们胆子大。”

总管太监苦笑道:“可不是?就因为小的外号傻大胆,才被派来了这里。偏偏这些也是主子,不敢怠慢的。”

说着话就进了长廊,沿着长廊走到尽头,耳边那些凄厉叫喊声尚未散去,却独独面前这屋子十分安静,总管面上也显出几分佩服之色,躬身轻轻叫了一声:“慧妃娘娘,您家里人捎东西过来了。”

一般被打入冷宫的妃嫔都会被褫夺封号,但慧妃当时的旨意是打入冷宫,却没有提褫夺封号之事,所以太监总管仍叫她慧妃娘娘。这种事情从前也有过,大多是因为皇帝还念着点儿旧情,觉着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什么都没有了,留着封号,日子好过点儿,也算是个念想。

第三十八章:慧妃

正想着,忽然就听面前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一个干净俏丽的宫女走出来,含笑道:“又劳公公亲自跑一趟,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打发个小太监来就是了。”

常公公连忙笑道:“没什么事,我就亲自送过来了,娘娘在这里过得可好?”

“娘娘很好,有劳公公关心。”宫女说完,接过包袱,仍是微笑道:“这里不比别处,公公想必知道的,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于我们娘娘和公公都好。”

常公公心中有点失望,三年来,他借着送东西为名来过三趟,从未见过慧妃。然而只从面前这宫女的气色打扮和言语举止,也知道主仆两人过得不差,这份儿不差不是指吃穿住行,而是指心境。没见其他屋里的主子几乎都疯了一般,只有这一处,倒不像是冷宫,而是某处遗世独立的宫殿一般。

心下虽怅然,却也知道这的确是规矩。慧妃也确实守规矩。第一次世子爷托人送东西过来,她在里面知道了,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有没有给内务府查察过?听说已经查探了,没有问题,这事儿皇上都知道,方才收了东西。既谨慎,又不是惊弓之鸟般的胆怯,似乎也不怕这东西是人家给她设得陷阱一般,反正常公公是猜度不出这女人的心事,他只有一个感觉:坦荡磊落,胸怀大气。

等常公公和太监总管都走了,墨画才抱着包袱进了屋,慧妃正在炕上补一件衣服,抬头看了眼,便微笑道:“铭儿这一次怎么没了算计?送了这许多点心,我们哪里吃得完?吃不完岂不是白白坏了?这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热。”

墨画笑道:“奴婢摸着这包袱,不像全是吃的,这上面分明有些柔软。”说完将包袱放在炕上。刚打开,就惊叫了一声,将那一束插花先捧了出来。

和桑老太君的不同,这束花不过是几朵山茶月季,旁边几片宽大绿叶,然后以缎子做包装纸,将下面花梗部分包起,为了不让检查破坏花朵,所以都是以单面透明的纱料扎制而成,并没有多少花纹沟壑,更没有用缎带做成的满天星小玫瑰之类点缀,比起桑老太君屋里那一瓶,这束花显得有些简朴,然而那明亮艳丽的色彩却还是给简单房间里生色不少。

就连一向平静从容,颇有乃弟之风的慧妃,都忍不住惊呼一声,接着将那束花接过来,反复抚摸观看,好半晌,忽然一滴泪落下,洇进了娟纱花瓣中。

“娘娘。”墨画吓了一跳,从前娘娘虽然也会在家里送东西时泪光盈盈,可还从未掉过眼泪,她不明白主子这是怎么了。

“我进宫多少年了?总有五六年了罢?从进宫后,就再没见过那混小子,他那会儿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谁料竟如此细心,知道我在家时爱讲究,如今就又送了这些过来。”

墨画笑道:“大少爷可不是混小子,他原本就聪明懂事,虽然好几年没见了,但从前每次太太过来,提起大少爷都是合不拢嘴的。这三年虽然没得到外面消息,却也能猜度得到,他必定越发沉稳了,且这份儿情义,高门大户中有几个人?这冷宫里多少先皇和皇上的妃嫔,也没说她们失势后家族就全都倒了,可还敢正大光明送东西过来的,只有咱们大少爷一个,连老爷太太都……”

不等说完,就被主子瞪了一眼,墨画眼圈就红了,却是不敢再说,接着便听慧妃淡淡道:“祖母和父母焉能不伤心?只是他们系着一族荣辱,实在没办法。倒是铭儿,他到底年轻些,只说年轻气盛,还可以糊弄过去,皇上又是喜欢有情义的人,所以这三年方相安无事,若是父母来做这件事,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说完将那束花轻轻放在桌上,又去看包袱中其它物品,只见除了一大包吃食之外,还有几件衣裙,以及几支简单点缀的堆纱花,全都用的淡雅颜色,十分合适她在冷宫中的身份,不至于太过张扬,很合慧妃的心意。

慧妃原本就是爱美的女子。年轻时在家中,将屋子收拾的一尘不染同时,也最爱布置格局;一年四季里,唯有她总想着在园中摘些时鲜花卉送去各屋;她自己的衣裳打扮也都是十分讲究的。后来成为后宫宠妃,这些爱好自不必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朝进了冷宫,虽然没有因为巨大的心理落差沉沦疯癫,也是努力淡然有尊严的活着,但到底没有能力继续维持这些爱好了。

因此今日见了这些东西,竟是又活过来一般,墨画看着主子拿起那些衣衫在身上比试,整个人都似是重新焕发了光彩,也禁不住欢喜地掉下泪来。

“这事儿有些不对。”

直到把所有衣衫全都试了一遍,慧妃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坐下,看着那束花和衣衫怔忡了一会儿,方喃喃自语道。

“娘娘的意思是说?这些不是大爷送进来的?而是皇上?”

慧妃摇摇头道:“皇上对我态度虽然始终难明,但既然不肯放我出冷宫,他就断不会送这些东西过来。我说不对,是因为以铭儿那性子,他能送些吃食过来就不错了。例如这束花,我在宫里的时候也未曾见过,他却是从哪里讨来?还有这些衣裳,很显然不是去裁缝铺子里现买的,那他又是从哪里得来?你看这些衣裳和我身材都差不太多,必定是家下人做的,铭儿只需要告诉一声大概按照谁的身材做,也就差不多了。可如果是家下人,那会是谁呢?他一个爷们儿家,不可能在后院厮混,如何结识这样人才?这种事定然不能让母亲知道,可一旦做了,就绕不过母亲去,很明显,若是铭儿有这方面的人手,前两年他就不会只送一包吃食来,总不可能是今年才忽然想起我这点喜好吧。”

第三十九章:清点库房

墨画想想,不由笑道:“正如娘娘所说,这事儿还真是奇怪了,莫非是大奶奶?”

慧妃摇头道:“弟妹也不是今年才入府的,如果她能做,不会等到今年,去年送来的包袱里只有吃食,看着全是街上买来的,我就担心他们夫妻不和睦,莫非如今又和睦了?”

“也有可能啊,这夫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开始彼此不认识的,在一起多有斗嘴生气的事发生,慢慢的了解了彼此性子,都替对方着想,可不就和睦了?今儿这些东西,若想不让太太知道,就只有大爷房里自己做,除此之外,再无别法,可见是大爷和大奶奶如今很好了。”

慧妃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看来是这样了。”

说完将那束花摆在桌上,一面笑道:“这屋子里可惜没有花瓶,不然插到花瓶中,该比这样摆着好看。”

墨画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这儿就算是好的了。娘娘在这冷宫里,真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不然您去其他屋子看看,一个个疯疯癫癫的,那些宫女太监不欺负她们就不错,谁肯替她们收拾?就是有忠心的宫女跟着,到底架不住三天两头的闹,有时候奴婢从门外经过,看见里面简直乱得没眼看,甚至有的屋子里,异味冲天。”

她说到这里,就又忍不住哭了,喃喃道:“娘娘,咱们……咱们难道真要在这个鬼地方生活一辈子么?”

“虽然不能如从前般锦衣玉食,但总算不至于冻饿而死,这总比民间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民要强许多吧?怎么就成了鬼地方?”

慧妃淡然一笑,坐在墨画对面:“怎么?你忍不住了?”

墨画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来,一手指天道:“娘娘明鉴,奴婢是什么人?不过一个奴才秧子罢了。如娘娘所说,一个奴才,就是冻死饿死又算得了什么?奴婢哪里有什么不能忍的?奴婢只是替娘娘不值?分明您是这样的好人,皇上之前对娘娘也是宠爱有加,怎么……怎么年纪轻轻就要沦落到这里?奴婢替娘娘委屈,满心都是委屈。”

慧妃呵呵笑着拉她起来,接着摇头道:“傻瓜,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已年近三十,只有你这种傻瓜还会觉着我年轻。冷宫虽然凄清,好歹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也不用日日盼望君王,然后注定失落。自古以来,这后宫里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例子还少么?那些失宠的宫妃,住在偌大的屋子里,其实和幽禁冷宫又有什么两样?”

墨画想了想,点点头道:“奴婢也知道娘娘说的没错,只是……到底意难平。刚刚娘娘说,皇上态度难明,这是……什么意思?”

慧妃看着那束花出神,好半晌方轻声道:“我也只是猜测。你知道当日春常在和她的孩子不是我下的手,可这罪名却按在了我头上,也不知是哪一位手段毒辣的人物害得我。只是她既害我到这个地步,焉能不怕?我料着她不会容我活下去,我不死,她不能安心,可事实上如今我平平稳稳活到现在,若说这其中没有人暗中保护,我是不信的,这暗中保护的人,除了皇上,我也想不出其他人。”

墨画一双眼睛全都亮了起来,连忙站起身打开门,看看四周无人,这才回来小声道:“娘娘的意思是说?皇上还是眷顾着娘娘的?我就说嘛,当日皇上把娘娘打入冷宫就奇怪,明明他那么喜欢您信任您,怎么能凭着春常在身边宫女几句一面之词就给您定了罪?这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阴谋陷害,皇上难道不懂?莫非……莫非他将您送来冷宫,是为了保护您?”

慧妃哭笑不得地看了墨画一眼,摇头道:“你这是看那些半点不懂宅门中事的人写的话本小说看疯魔了吧?什么冷落谁其实就是在保护谁,是对谁好,这样狗屁不通的道理你也信?以后不要说是跟着我的宫女,我丢不起这个人。”

墨画委屈道:“奴婢是奴才么,奴才要那么聪明做什么?能领会主子意图,把主子伺候舒服就行了啊。再说,这话奴婢不也是顺着娘娘的话头说的,谁知您又反口了。”

慧妃悠悠道:“我不是反口,我只是觉着,皇上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但这打算,绝不会是什么为了保护我,就故意冷落我,把我打到冷宫来。那不过是无知人自己幻想的,若说害人,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冷宫害人更容易呢?”

有一句话慧妃没说出来,她那么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怎么可能是这种蠢货?皇帝如果真这么蠢,他别说当皇帝,早在皇子时就不知被人害死过多少次了。

其实荆泽铭把东西送出去后,方采薇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的,毕竟家里其他人都不敢往冷宫送东西,别的人家也不敢送,就出了老板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都说天威难测,谁知道一旦走漏消息,会不会触了皇帝的逆鳞呢?

不过转念一想:有什么?不就是送点衣服吃食吗?又不是私相传递,更不是鬼鬼祟祟,我们正大光明,皇帝你生气可以检查啊,你宠冠六宫的人,君恩不在了就把人往冷宫一丢,不闻不问还不让人娘家给点东西啊,在我们现代你这种渣男光青春损失费就要赔个倾家荡产你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