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到人了却法下手,——罗熙年被人抬在藤椅上,浑身是伤,大片大片的血迹染透了衣服,已经分不出是什么样的伤口。

玉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喊道:“叫大夫!”

罗熙年被人抬了进去,玉仪一路跟随,视线没有片刻移开过,——有一千一万个疑问萦绕心头,最终却化作了一句话,“你…,怎么样了?”

到底忍不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还好。”罗熙年说话有点费力,脸色也不好,嘴唇也微微干裂,却还牵强的扯出一个笑容,“放心,死不了。”

玉仪一面流泪,一面上前去解他的衣服。

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碰着了哪处伤口,实在不敢乱脱,索性拿了剪子把衣服拆了。

四肢上的伤口也罢了,即便横七错八,只要不伤着筋骨就没大碍,最凶险的是胸口上面的一处伤,——那个位置,几乎就是在心脏的边缘!

往下看,腹部也有两处伤口。

玉仪双手直发抖,不知道当初刀剑进去了几分,有没有伤到心脏和肠子,不敢再看,轻轻的用一床被子盖了上去。

府里是现成大夫,把了脉,只战战兢兢说了一句,“平日里看的都是伤风小病,对外伤不在行,这⋯⋯,这须得外伤上的大夫才能看。”一副怕担责任,不敢多做处理的样子。

“那就快滚!”玉仪可没有什么好话赏给他,——顾不上他是真害怕,还是因为四房的缘故不敢掺和,一面小心的守着罗熙年,一面专治外伤的大夫过来。

罗熙年有点虚弱的笑道:“几天不见,你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玉仪恨恨咬牙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六爷,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怎么可以出门连个人都不带!”一想到他伤得那么重,实在说不下去。

没多会儿工夫,好歹能瞧外伤的大夫赶来了。

这种时候,玉仪也顾不得避忌什么的,站在旁边看大夫一面问询,一面做检查,又配合着打来清水擦拭,好让伤口看得清楚一些。

“六爷福大命大,性命并无大碍。”来的大夫道了一句。

玉仪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担心,问道:“胸口上和肚子上的伤呢?有没有伤到里面的脏器?尤其是心口上的那道,会不会太凶险?”

她担心的是,这个时代的大夫会不会闹不清心脏的位置,毕竟他们可没有机会去解剖开刀,不会以为心脏是在正中间吧。

那大夫却道:“夫人放心,那伤口离心还有几分距离。不然若是伤到了一分半点,就得大出血不止,断不会是现在这般轻松了。”

玉仪这才放下了心,又问了治疗和调养的事宜。

因觉得这个大夫比较靠谱,索性把人留了下来,好方便随传随到,免得再像方才一样,看着府里不治病的大夫干着急。

正在说话间,听得外头传了一声,“国公爷到!”

“金哥儿…”一声颤巍巍的声音,以鲁国公的年纪走得步子快了,有些踉跄,旁边的小汤氏一路紧跟着搀扶,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

这是罗熙年的乳名,平时也就听蔡妈妈唤过一两次。

看来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哪怕孩子已经长大,已经成家立业,在他们的心里始终都是孩子,是那个需要自己庇佑的心肝肉。

玉仪悄悄的退开了一步,给鲁国公让了位置。

“爹。”罗熙年倒没有太过激动,只是挣扎要坐起来,被鲁国公一把摁住,盯着小儿子看了又看,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半晌了,鲁国公才带着怒气问了一句,“怎么会弄成这样?!”

利刃(上)

利刃(上)——

罗熙年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玉仪一样急于知道。

“爹…”罗熙年有些吞吞吐吐的,看向父亲,“儿子说了,爹可千万别生气。”

这会儿功夫了,鲁国公哪里还顾得上跟他怄气?

只催着他道:“快说!”

“那天…”罗熙年换了换姿势,不知道牵动了身上哪一处伤口,惹得他呲牙咧嘴一下,眉头扭成了一团。

“别动,让爹瞧瞧!”鲁国公伸手去掀被子,——不掀还好,只看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打开被子一看,好好的儿子已经千疮百孔了。

小汤氏站在旁边瞧了,忍不住“呀”了一声。

“这、这…”鲁国公气得要拿拐杖打人,却找不着对象。

小儿子自幼就是一个淘气的,可是他嘴甜又体贴,最是会哄父母开心,所以他淘归淘,从来没舍得真的打他几下子。

眼下这横七竖八的刀伤,就跟错格窗户上的窗棂一样,且暗红浮肿,看得那叫一个触目惊心!

单是四肢上的也罢了,那胸口和腹部岂是能随意伤的?

鲁国公只觉得心痛肉痛肝也痛,只恨不得把下手的人千刀万剐,甚至剁成肉酱,也不能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小汤氏见罗熙年晾得久了,小声道:“还是先让大夫包扎一下,等会儿再说,可别再碰着蹭着了。”

这一回,鲁国公给玉仪让了个位置。

棉布带子用了一层又一层,无奈罗熙年浑身都是伤,等到玉仪小心翼翼包扎完,基本上就是一个木乃伊了。

轻轻叹了口气,又更轻更温柔的替他盖上了被子。

鲁国公坐了回来,罗熙年这才开始说道:“那天在瑶芳屋里说了会儿话,说到比临湖的景色好,正巧我心头有些不顺,便想出去透透气。”

“就为这个?!”鲁国公有点恨铁不成钢,恼道:“大冬天里,外头有什么景色好不好的?你便是想要出去散心,那也要叫几个人跟在身边!”

“是,爹你别生气。”对于父亲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气,罗熙年早就习惯了,象征性的劝了一句,往下道:“这都怪儿子运气不好,好端端的出个门,偏生遇到几个劫财夺命水匪,结果弄了这么一身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歹儿子福大命大,把小命捡回来了。”

鲁国公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目光亦是闪烁。

“瑶芳呢?”罗熙年皱了皱眉,似乎很是不快,“要不是她说那地方景色好,我不会无故想着跑去,差点要爷的小命,怎么到这会儿功夫还不见人影?”

玉仪见他伸长了脖子找人,轻声道:“六爷,芳姨娘已经溺水死了。”

“什么?!”罗熙年先是满脸惊诧之色,继而沉默下去——

罗熙年跟瑶芳说完了话,临时起意去了比临湖,连下人都没有带。

也就是说,当时只有瑶芳知道罗熙年的行踪,可是他…,却偏偏那么巧的遇到了水匪,然后瑶芳又死在罗家的池塘里,这一切由不得让人多想。

玉仪想起瑶芳死得蹊跷,罗熙年又弄了一身伤回来,还几乎送了命,心下有无数个猜疑和迷惑,一时还找不到答案。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连串的事件,必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四老爷和四夫人来了。”

随着外面丫头的一声通传,屋子里顿时变得更加安静。

罗晋年一进门便发觉气氛不对,他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只是听说弟弟回来了,满身是血十分吓人——

不管兄弟俩私底下有多恨对方,面上情还是要做的。

此刻的罗熙年已经清洗包扎过伤口,又盖了被子,出了脸上的淤青伤痕之外,看起来并不像传言中那样可怕。

罗晋年先对着鲁国公叫了一声,“爹。”又朝罗熙年问道:“听说小六你受伤了,现下觉得怎么样?”

罗熙年冷冷道:“四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小六你这是什么意思?”罗晋年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敌意,不由脸色难看,“当着爹的面,不要再像小孩子似的乱发脾气。”

“四哥。”罗熙年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尽是无奈和绝望之色,痛声道:“你和我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好歹也是一个爹。”顿了顿,“何苦赶尽杀绝?!”

“小六!”罗晋年又惊又气又怒,——他算是听明白了,弟弟这是在暗示众人,他受伤是因为自己暗下杀手,这种罪名如何敢轻易揽上身?顿时一声冷笑,“不知道你在外头闯了什么祸,我好心过来看你,反倒要接一盆污水不成?!”

“哦?”罗熙年问道:“那瑶芳是怎么死的?!”

罗晋年动怒道:“你的妾室,我如何会知道?越说越离谱了。”

“你不知道?”罗熙年满眼痛心的看向他,一声声问道:“当年四嫂许诺瑶芳一对孔雀珠,让她去给五哥送东西,你不知道?后来五哥中了迷药,你也不知道?如今瑶芳死了,兄弟我也差一点就死在外头,你还是不知道,对不对?!”

“小六!”罗晋年见他不但翻出旧账,还东拉西扯的套在一起,便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局,盛怒之下不由往前走了一步。

“四哥,你这是要做什么?!”玉仪瞧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赶紧上前拦住,生怕罗晋年就这么冲上去,二话不说把罗熙年暴揍一顿——

这可不是在平时,罗熙年本来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让开!”罗晋年根本不会当着父亲的面,上去抡胳膊揍弟弟,但他眼里哪里会看得上玉仪?只觉一个小小的妇人都敢挡道,不由十分厌恶。

玉仪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脑中电光一闪,伸手抓住罗晋年的袖子,可怜兮兮央求道:“四哥你看在兄弟受伤的份上,有话慢慢说…”

罗晋年出于礼教大防的本能,不自禁的甩了甩手。

玉仪便顺着那股子力道,一狠心一咬牙,往旁边的六边形花盆上栽了过去,顿时磕得脑子一阵阵发晕——

但好歹效果出来,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眉角流了下来。

“夫人!”

“小辣椒!”

罗熙年原本躺在被窝里看着还好,因见玉仪被哥哥推到了,一着急,没顾着身上的伤便用力挣扎起来——

于是他惨大了。

大夫说伤不及脏腑虽然不是假话,但多少也有安慰人的意思。

毕竟罗熙年身上的刀伤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猛地一用力,身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迸裂,雪白的棉布上,顿时洇出大团大团的鲜红血迹!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屋子里面顿时乱了套。

一直神色复杂沉默着的鲁国公,急得跟着站了起来,用力拉住小儿子不让动,嘴里骂道:“你作死!都这副样子了,还起来做什么?!”

玉仪看见某人要往自己这边来,像是一个浑身染血的木乃伊,顿时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任凭额角的鲜血往下流,也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踉踉跄跄跑了过去,急忙摁住他哄道:“轻一点,轻一点…,慢慢的躺下去。”

“四哥!”罗熙年却瞪圆了眼睛,直直的看着兄长,厉声道:“今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敢这样欺负我的媳妇?你有本事,现在就先过来杀了我!”——

想要动爷的女人,那就先从爷的身上踏过去!

玉仪突然怔住了。

原来…,当初的话他还记得。

罗晋年冷声道:“明明是她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罗熙年挥开匆匆赶来的外伤大夫,凭着一口气支撑,声音倒比平日还要高几分,“今儿大家瞧在眼里,四哥你都能这样黑白颠倒!难怪当初五哥是自己命里不济死的,瑶芳也是自己倒霉落了水,你兄弟我要是这次死在外头了,一样是自己闯的祸!”

罗晋年见他越发的胡搅蛮缠,不由斥道:“小六,你发什么疯?!”

“有你这样的兄长,早就该疯了!”

“六爷…”玉仪见他伤口迸裂,鲜血连棉布都快兜不住,心下着急,又恨罗晋年咄咄逼人,——焉知他不是故意的,心里巴不得气得兄弟吐血而亡呢。

反手将额角的血迹往脸上抹,对着罗熙年嚎啕大哭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何苦还要去跟别人生气?万一有个好歹,可不就真的只能怨自己了。”

罗晋年恼火的瞪向他们两口子,正要开口,却被鲁国公一根拐杖扔了过去,气得胡子直抖,“你爹还没死呢?!滚出去!”

罗晋年额头的青筋涨了涨,手也握成了拳,看得出来恼怒已经到达了极点,但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四夫人拉了拉他,最终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四房的人刚出院子门,五夫人就带着罗世晟过来了。

其实母子俩到了有一会儿,但是听见里面似乎正在吵得激烈,不想牵扯到是非里面去,便在门外停了一停。

一进门,便看见涕泪纵横、满头失血的玉仪。

“六弟妹…”五夫人吃了一惊,难道方才里面还打架了不成?丫头婆子们断然不敢对主母动手,那么…,就只有那一对兄嫂有可能了——

这也太过分了!

要是以后公公不在了,自己家一对孤儿寡母的,那还不被人欺负死?小六又在外头受了伤,瑶芳也不明不白没了。

五夫人的危机感越发浓厚,——是时候该给儿子找一门亲事了,好歹多一门亲戚,将来万一分家了,自己母子俩亦能多一个依靠。

且不说五夫人有自己的打算,小汤氏也是心思动个不停——

六房这一次,真的是被四方给算计了?

还是…

不管怎么说,六房这位总算把命拣了回来了。

若是小六死在外头,那么必定是老四得了爵位,将来自己是个什么景况,大致也能猜得到,无非是好吃好喝供养的泥菩萨,权当是一个牌位吧。

可是小六既然回来了,老四又跟这次意外脱不了干系,再看看丈夫的脸色,只怕爵位的人选已经换了人,——至少会对四房有所处置。

那么今后…

小汤氏觉得,自己应该在丈夫面前吹吹的耳边风,让他原本摇摆的心思,变得更加坚定一些才行。

不过…,这还得等小六养好伤再说,不然失去了意义,也不划算。

屋子里的人各有各的心思,鲁国公一直沉默不语,良久后才开口,交代罗熙年不许出门胡闹,好好呆在屋子里养病,然后起身出了门。

小汤氏自然也是跟着走了。

五夫人虽说是嫂子,也不好紧盯着没穿衣服的小叔子看,纵使隔了被子亦不妥,况且站在这里又帮不上忙。

于是象征性的问了几句,让罗世晟上前给叔叔问了好,方才看向净了面的玉仪,说道:“你好生照顾着小六,自己也是一样。”站起身来,“若是缺了什么,记得让人到我那边问一声,需要银子只管说就是。”

“有劳五嫂费心了。”玉仪道了谢,把人送到门口方才折身回来——

所有的人都走了,丫头们也退了出去。

玉仪坐在床边看向某人,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又该作何态度,半晌过后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

“还在生我的气?”

“…”

“小辣椒?”

“…”

“让我看看,额头还疼不疼?”罗熙年伸手想要去抚一抚,却扯到了肩上的疤,轻轻“咝”了一声,嘴里道:“你怎么那么傻?去拉扯人做什么?万一磕坏了呢。”

玉仪觉得心里乱乱的,又担心某人的伤,没有心情去解释是自己磕的,只是道:“别乱动,先好好把伤养好再说。”见他还要张口,还要乱动,皱了皱眉,“你再说话,我就出去了。”——

瑶芳都死了,自己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恨,还能鞭尸不成?即便罗熙年当初隐瞒了情况,甚至利用了自己的感情,那又能如何呢?他如今半死不活的,还理论个什么?

眼下罗家就快乱成一锅粥了,自己那点小情绪不值一提。

人活着,当然是要先生存再说其它。

利刃(中)

利刃(中)

京郊,某一处不显眼的宅院里。

一个中年男子靠着窗户负手站立,正在听心腹之人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