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于对嫡妻的尊重,又或许是不想弄出什么误会。

早在之前,江廷白就让人专门来递过话,说了自己和玉仪订过亲的事,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甚是出人意料。

有些事,越是捂着越是容易出问题。

况且这种大事也捂不住,只要自己有心的话,稍微让人去打听一番,就能知道确切的信息,到时候反而成了疙瘩——

他这样做,算不算是心里坦荡荡呢?

夏峥嵘的念头一闪而过,眼下没有功夫细细琢磨,担心玉仪那边,便领了丫头去找自己的伯母,说明了要出门的意思。

夏夫人微微皱眉,“你都是订了亲的姑娘了,没事出去做什么?”

夏峥嵘却道:“听说国公府的六爷受了伤,六夫人不知道怎么难受着,我去陪她说说话就回来,不用太久就回来。”——

心下却在懊恼,要不是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要不是自己没有亲爹亲娘在,恐怕早就知道消息了。

夏夫人略微沉吟,——一来侄女不是亲女儿,不便也懒得管太多;二来她订了亲,马上就不是夏家的小姐,而是江家的媳妇,将来回来就是姑奶奶了;三来跟国公府交好也有益处,指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于是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还让人捎带了东西,算是去看望罗熙年的,交待道:“那我派几个妥当的妈妈跟着,你记得早去早回。”

“小玉。”只有夏峥嵘会这样叫玉仪,有着独一份儿的亲密,问道:“那位到底伤得重不重?没事吧。”

“没有大碍。”玉仪不想过多的说起这件事,只是报了个平安,含笑嗔道:“倒是你怎么不躲在家里绣嫁妆,还亲自跑过来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夏峥嵘没有提起江廷白,回道:“那还不是担心你。”这话倒是不假,——万一罗熙年有了什么事,手帕交可就要变成小寡妇了。

“你来了也好。”玉仪笑盈盈道:“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没有,正闷着呢。”

夏峥嵘打量着她,或许因为一身素色褙子的原因,头上钗环也少,所以看起来人有点憔悴,不由担心道:“你也别太熬了,记得顾惜自己一点。”

来自罗家内部的压力实在太大,可惜这没法跟别人说。

玉仪朝着她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

“对了。”夏峥嵘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有好消息了没有?”

“没有。”玉仪摇摇头,——以前是因为自己刻意避孕,现在罗熙年这个样子,就是想怀也得年后去了。

“可惜你出嫁的早了点儿。”

玉仪打趣道:“等你出嫁就不早了,刚刚好。”

“呸!”夏峥嵘红了脸去捏她,两人笑了一阵,又家常里短的说了一阵,再次确认了罗熙年真的没事后,方才起身告辞。

玉仪送了人回来,见罗熙年的脸色不大好,赶忙问道:“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没有。”罗熙年脸上没有半分嬉笑之色,冷哼了一声,“刚才倚松过来递了话,说是上房那边的消息,有人递了一本弹劾我的密折!”——

他也没有提起江廷白。

“那…”玉仪看着还不能起身的某人,先是有些着急,继而见他一派镇定,又想起是上房送来的消息,问道:“爹已经派人处理了吧?”见罗熙年点了点头,方才松了口气,“这是四房的人弄得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罗熙年的眼角直跳,这是他怒极了想要发作征兆,可惜眼下委实动不得,只能狠狠的握了握拳头。

玉仪无声在床边坐下,想了想道:“我觉得有一点奇怪呢。”

“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大好。”玉仪给他掖了掖被子,倒也没什么可扭扭捏捏的,“听说爹找了四哥说话,想必不是什么好话。四哥若是着急了,暗地里绊你一脚也不是没可能,但是却折子递到吏部,还让人给拦下了。”她问:“是不是有点巧了?”

罗熙年反应很快,认同道:“没有一击而中,的确不大像是那一位的做派。”

以罗晋年的官职和地位,是有机会向皇帝递密折的——

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加稳妥高效一些?

要知道,以鲁国公府罗家在朝中的势力,没有人敢轻易乱告,如果折子不是直接交到皇帝手里,很容易被盘根错节的关系给拦下。

今日即便江廷白不来,吏部往上也一样不容易走得动——

会是谁呢?

夫妻俩彼此对视着,一时间谁也猜不出确切的答案。

鲁国公在书房呆了很久,当然不是一个人。

出来的时候,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和阴霾,回了上房,对小汤氏吩咐道:“去把我的朝服取出来,等下进宫一趟。”

“进宫?”小汤氏难以掩饰惊讶的神色,但是被丈夫的眼风一扫,不敢多问,赶紧领了丫头进去开衣柜,取国公朝服。

鲁国公年纪大了,穿着这一身隆重华贵的繁琐服饰,不胜累赘,手里还得捧一块洁白的象牙笏,连拐杖都用不成,只得让身边的丫头们搀扶走动。

小汤氏的心口“扑通”乱跳,一面给丈夫整理着衣服和头冠,一面抑制不住的胡乱猜想,——这…,是要进宫上表册封世子吗?

爵位会落在六房的头上吗?会吗?

鲁国公也不着急,反正又不是赶着点儿去上早朝,穿好了朝服,坐在椅子里慢悠悠的喝茶,抬头道:“让人问问,马车怎么还没有备好?”

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来报,“大马车拔了缝,说是很快就能修好用了。”

鲁国公皱了皱眉,“下去。”

小汤氏挨了一巴掌,眼下就算满心急切也不敢多问。

马房里的人并没有说得那么快,一直磨蹭了快小半个时辰,鲁国公手里的茶都喝了两碗了,不由恼道:“再弄不好,一人赏一顿板子打死!”

也不知道是马房的人怕死,还是刚好赶上了,没多久有人来报,“回禀国公爷,马车已经备好了。”

小汤氏心慌意乱的送人出去,回来后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不自禁的抓住了窦妈妈的手,问道:“国公爷这是去宫里上表了吧?他会立谁?!”

窦妈妈苦笑道:“太夫人,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不管立谁,你都是国公府的太夫人,且安心等着消息吧。”

小汤氏渐渐冷静下来,坐下道:“不管是谁,都不是我能够改变插手的。”

如果是六房,那么自己后半辈子会过的安生一些。

如果是四房,就算罗晋年这个人刻薄寡恩,看在自己姓汤的份上,又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想来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总会给一口饭吃——

反正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小汤氏突然心头一跳,神经质的看向窦妈妈,“方才马房的人拖拖拉拉的,不会是去给四房报信的吧?国公爷…,他、他会不会有事?!”

窦妈妈吓了一跳,脸色难看道:“应该…,不会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剧情比较复杂激烈,考虑的多,写得不会太快~~~

PS:本文日更,其余的更新变化是捉虫、修BUG~~~

断弦

鲁国公让人搀扶着上了马车,到了大门口,小厮们正在忙着拆门槛,好让马车驶出去,因此停了片刻,外面一阵仓促的忙乱。

马车里并不只是鲁国公一个人,还有一名国公府供养的清客,伴在国公身边已经四十多年,罗府子孙都得尊称一声“尹公”。

此刻尹公正坐在马车一侧,一身葛麻色的素面通袍,面容肃然、胡须半白,却十分清瘦精神,淡声道:“国公爷,方才马房里的人真是胆子不小。”

鲁国公的脸色甚是阴霾,眼睛微微眯起。

----看来下人们都觉得自己老得不行了,活不了几天,国公爵位迟早要落在四房,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的拖延时间!

就是不知,那位冷情冷心的儿子知道消息以后,会如何应对此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在马车外面停下。

外面来人静了一瞬,方道:“爹,听说你要去宫里?”没有任何意外,是四爷罗晋年的声音。

鲁国公的脸又沉了一分,却没有回答,只是朝外道:“策马!”

“爹!”罗晋年居然不管不顾,拦住马车掀了帘子,身边的人早退得干干净净,他低着头道:“爹这是要去请封世子吗?儿子想要知道。”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鲁国公应道:“是。”

“爹要请封谁?”

鲁国公冷声反问:“我打算让谁做世子,还要跟你商量?”

“儿子不敢。”罗晋年仍旧低着头,不知道是害怕看父亲的眼光,还是不愿让父亲看到自己的眼光,回道:“儿子只想听爹一句话。”

鲁国公眼里的阴霾越来越重,原本浑浊的目光,陡然间清明起来,“今天我若是不告诉你,又或者,请封世子的人选不是你。”冷冷问道:“是不是就不能出这个门?”

罗晋年突然跪了下去,诉道:“当年老五的那件事,儿子即便有错,可是也无法预料后面的结果。至于小六…”他冷声一笑,“儿子若是有心害他,又岂会等到娶妻成家以后?”声音里有几分伤心,亦有几分委屈,“爹…,儿子真的想不明白。”

----明明自己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父亲居然放弃了。

罗晋年又道:“儿子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爹指出来,往后一定会改。”这已经是他能忍受的极限,一番话说得颇为费力。

然而等了许久,却只等到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话,“你回去吧。”

----这下总算彻底死心了。

一阵无言的沉默之后,渐渐有了人声。

马车缓缓的驶出了罗府大门,朝着皇宫方向前进,走了约莫小二里地的距离,一旁的尹公开口道:“国公爷,真的做好决定了?”

在尹公看来,四爷虽然有些地方做得狠辣,但是胜在年富力强、枝叶繁茂,这才是大家族的嫡支的首选。

----便是当年鲁国公得了这个位置,不也一样一番明争暗斗?

六爷的身份虽然不输什么,近些年又入朝做了官,但是六夫人身份有些低,而且两人还没有子嗣,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还有就是,如果四爷得不到想了四十年的国公爵位,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么罗家势必要陷入无止境的内斗,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道理,不用说鲁国公一样明白。

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所生嫡子,一个是看起来更适合继承嫡支的老四,一个是素来得自己欢心的幼子。

如果没有当年老五的枉死,没有后来被算计入门的小汤氏,没有老四对小六一连串的设计,甚至差点害得小六媳妇丢了命。

----那么即便对老四有些失望,最终还是会忍下选择他的。

小六受了重伤,自己自然是十分心疼。

但当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往深处想一想,自己亦不能百分之的确定,一定就是老四下的手。

这种家族争斗,很难看得清真相究竟是什么。

假如是老四下得手,那自然不用说。

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老四的算计,如果这一次真是小六豁出去了,那么他也只敢用伤害自身的方式,来让自己做一个决断。

而不是像老四那样,对兄弟一步一步紧逼不放。

如今四房的两个孙子已经成家立业,算是后继有望了。

小六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如果得了爵位,即使讨厌四房两个侄儿,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应该不会去做什么手脚。

况且,还有老四坐镇几十年把持。

等到老四不在的时候,世弘和世恭早就儿孙满堂了。

假如反过来的话,…老四在心里憋了几十年的委屈,一旦得位,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六房,这一支很有可能延续不下去。

鲁国公想起了蔡氏,那时候自己比老四还要年轻一点,跟那个美而惠的小妻子,有过一段不短的恩爱时光。

蔡氏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出类拔萃,一个孝顺讨喜,却可惜早早的走了。

----难道,连一点血脉都不给她留吗?

繁华的街区中,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大路中间穿过。

这在皇城根儿下实乃常事,周边的商贩和行人都已经见惯不惯,依旧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只是偶尔有一、两声感慨。

“瞧见没有,是国公府的马车。”

“啧啧,好生气派。”

“啊…”不远处突然有人惊呼,惹得众人慌忙顺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一头受了惊吓的疯牛,正没头没脑的朝这边冲了过来,“砰砰砰”一阵乱响过后,街上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被吓得摔在地上,有人被牛带翻,旁边商贩的东西洒落满地,一片狼藉。

然而就这样,还是没有止住疯牛的劲头,居然直奔前方路中间的马车而去,“轰隆”一声,边上跟的人没有拉住,马车被撞坏了好大一块。

“国公爷!!”

“快瞧瞧,国公爷碰着没有?有没有受伤?”

外面的人一团忙乱,里面却很安静,直叫人等得不耐烦了,方才传出一声,“国公爷受了惊吓,先回府吧。”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瞬间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之中。

马车还能勉强行驶,又按着原路返回了国公府,刚到门口,就有小厮紧着往里面报消息。

这边门槛还没来得及拆完,罗晋年便“闻讯”赶了出来,一脸担心之色,朝车里面问道:“爹,你还好吧?”

----父亲受了“伤”,年纪又大,势必要留在府里慢慢调养。

若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请封世子的事就有了转机,托人送折子进宫也是有的,到时候想做什么不容易?

这不是上策,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然而帘子掀起,走出来的人却只有尹公一人。

罗晋年的脸色变了变,迅速的往里面看了一眼,的确是空荡荡的,父亲居然不在马车里面!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浑身顿时僵硬起来。

尹公揉了揉磕破的额角,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复杂之色,对身边一个青衣男子说道:“按国公爷先前的吩咐行事,你去吧。”

“四爷,请!”那青衣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语气却不容商量。

尹公见罗晋年不肯动身,上前挥退了小厮们,淡淡道:“四爷回去吧,何苦闹得太难看呢?外面可是人来人往的。”

罗晋年心里明白,尹公能够如此悠闲的跟自己说话,周围必定不止青衣人一个,况且一看那青衣人的身手,便是三、五个自己在这儿,也一样逃不出他的手心。

成王败寇,此刻再说什么皆是无益。

“逆子!!!”鲁国公脸色铁青,坐在书房正中的太师椅里面,痛心的看着面前的儿子,沉声道:“为了世子之位,你居然泯灭人伦胆敢弑父!”

罗晋年心里清楚,父亲既然早早的就谋划好了一切,那么此刻自己落败,养着那些清客幕僚肯定一样落网。

----自己输了,全盘皆输!

但不论自己处于何种形势,“弑父”这种罪名一样沾不得!

“爹,儿子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那我来告诉你!”鲁国公用拐杖狠狠的点地,痛声道:“你不就是想把亲爹圈在家里养病,然后做床前孝子吗?我若是识相的少不得要感念,没准儿把折子直接给了你;若是不识相…”心痛难抑,“只怕这病就养不好了吧!”

“爹无凭无据,就非要把罪名往儿子头上戴…”